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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咒语

一天晚上,狗死了。就是那头我小学时为了无聊的虚荣心而对它行使“咒语”的狗。我一直很在意那头唯有看到我才会露出恐惧眼神的狗。

3

我从爸妈口中听到那头狗死了的消息,便前往饲主家。饲主本来就认得我,他让我看狗的尸体。那头原本巨大又狰狞的狗躺在水泥地上动也不动,我抱着它哭了,没来由的强烈悲伤袭来。饲主很体贴地先行离开,让我和狗独处。

这时,我忽然惊觉自己居然很愉快地思考着这么可怕的事情,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从腹部深处发出颤抖的声音命令狗活过来,然而,狗并没有死而复生,只见它身上好几处稀疏的毛暴露在夜晚的冷空气里。我为了满足自己丑陋的表现欲而行使“咒语”的力量,却连让狗复活都办不到。

不过在那之前,我必须先想出一句“咒语”将我自己从那一串“看不见我的身影”的锁链中排除,不然,我照镜子时看不到自己的模样,那就惨了。

不只如此。此刻我想让狗复活的举动并不是因为真心为它难过,我想我应该是希望多少减轻一些自己的罪恶感才这么做。

也就是说,受到声音力量的作用再也看不见我的第一号人物,只要和某个人对上视线,这第二号人物的眼里也将永远抹去我的存在。接下来只要第二号人物再跟某个人互望,这第三号人物的视网膜上便再也不会映出我的身影。这种事情一直连锁发生,每当一个视觉被改变的人和他人对上视线,我的透明度就上升了。假使全世界的人都看不见我,我就将彻底成为一个透明人,这么一来,我是否就能获得永恒的宁静?

我再次看了看狗的脸。仿佛终于放下肩上的一切重担,它安详地闭着双眼。我不禁羡慕起它因死亡而解脱的神情。

“和你这双看不见我的眼睛对上的所有人,都将一丝不差地感染你被下达的‘咒语’。”

……

“一分钟之后,你的眼中将看不见我的身影。”我对谁说都好,总之要是让某个人听见这段具有力量的“咒语”。接着,再继续下达这段“咒语”:

有一天晚上,当我意识到时,我正手紧握着雕刻刀站在自己房间的正中央哭。我全身冷汗,不停喃喃念着“对不起对不起”。恐怕我是在握着雕刻刀打算割腕的最后关头清醒了过来吧!一看我的木头书桌,上面有一道雕刻刀的刻痕,削下来的卷曲木片则落在我的脚边,桌面还留有几摊像是泪水积成的小水洼。我想仔细看看桌面,没想到一凑近桌子便闻到一股很浓的腐臭味,像是生肉坏掉的味道。

这么做如何?

我拉开抽屉,发现揉成一团的面纸里包着五根已经开始腐烂的手指,肉色发黑,一看就知道放在抽屉里很久了。看到手指上隐约可见的汗毛,我才想起这是爸爸的手指。那天我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散落房里的手指,情急之下将它们塞进抽屉之后就忘了这件事,因为爸爸的左手仿佛开天辟地以来就注定没有指头那么理所当然,使我根本忘了还有掉下来的指头。

不行,我不能让自己的模样映在他人的眼中,不能让他人对我苦笑或感到失望。要怎么做才能让我的身影从世上所有人的眼前消失呢?我思考着。

我将逐渐腐烂的指头埋进院子里,但抽屉里的臭味并没有因此消失,反而觉得那气味一天比一天重,简直像是抽屉深处连结到了某个异世界,从那黑暗的深处不停地飘来腐臭味。

干脆让这世界上只剩我一人,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我非常恐惧所谓的“他人”,我忍不住觉得自己之所以会采取讨好他人的肮脏举止,原因想必就出在这里。被讨厌、被瞧不起、被鄙视都是极为难熬的苦痛,为了逃开这一切,我在心中饲养着丑陋的动物。如果世界上没有所谓的“他人”,只有我自己一人,那该有多轻松啊。

而且我还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桌上的刻痕变多了。刚开始只有一道,几天之后变成两道,几个星期后已经有将近十道刻痕出现在桌上,然而我完全没有自己曾经拿雕刻刀划伤桌子的记忆。

每天晚上我都痛苦得无法入眠,从没做过一场安心的梦。一闭上眼,眼睑内侧便浮现好几个人的脸孔,他们都跟弟弟一样鄙夷地看着我,我总是一边哭一边念经似的反复求他们原谅。我醒来后模模糊糊地想着事情,有时甚至会有好几双眼睛密密麻麻地浮现在房里一起责备我。那种时候,我真的好想死。

……早上醒来,又是同样痛苦的一天。

我没什么机会跟和也说上话,但每天早上只要和他坐到同一张餐桌旁,我的胃便开始痛。他那无声的鄙夷眼神灼烧着我,我的手心渗出了汗,连筷子都握不好。即使如此,一切都如同一出喜剧,我露出笑脸向父母道早安,非常美味地吃着早餐。一直以来我都持续着这样的生活,现在,我吃下去的东西到最后几乎都会吐出来。

替家人和仙人掌准备早餐的人;为了不让报纸被风吹翻页而以没有指头的左手压着报纸的人;总觉得大家都不像人类,而像是会动的人偶。上学途中、搭电车时、检查我月票的人、坐在我旁边的人、在学校走廊上擦身而过的人,每个人都不像是生物,仿佛不具思考能力,愈来愈觉得大家都像撞球台上的球,一撞到球台边框便反弹回来似的,只是做出一连串既定的反应,我不禁怀疑他们只是有着巧夺天工的皮肤其实体内全是由人工零件组成的聚合物。

不知从何时开始,在家里是,在学校也是,只要和弟弟擦身而过,我就冷汗直冒,我很害怕看穿我真面目的和也,恐怕他眼中映出的我并不是身为哥哥的身影,而是个令人瞧不起甚至想吐口水的丑陋泥人偶。

即使如此,我还是为了自己不遭到抛弃而面带微笑地与他们交际。对于为我准备早餐的人,我总是诚恳地表现出“我理解你的辛苦”的模样,一点也不剩地吃光盘里的食物,并满足地告诉她“谢谢,很好吃”;搭电车的时候,我也表现出自己是从不逃票的完美模范乘客,总是将我的月票清清楚楚地亮给站员检查;在学校里,我总是为了让大家明白“我是班上必要的存在,所以拜托请不要排挤我”而每天默默地更换教室花瓶里的花朵,当然我也不忘表现出这是我与生俱来的好性格使然,绝对不让人发现我更换妆点教室的花朵其实是经过心机计算的结果。

他果然还是发现了。这个有人缘、懂得待人接物、大家都认为是个用功学生的哥哥,根本是装出来的假象。他很清楚我只是为了讨好所有人而露出虚假笑容,也很明白我连对自动贩卖机前的那群人开个口都办不到的几近病态的谨慎。

脸上愈是挂着开朗的笑容,我愈觉得内心渐趋荒芜,然后愈来愈恐惧弟弟的存在。虽然我已渐渐无法想象世上的人类在那小小的头盖骨内部如何进行着各式各样的思考而生活下去,但不知为什么,唯有和也一直令我恐惧不已。我逐渐听不见其他人类,相反地,和也这道阴影的浓度却愈来愈高。

这时,和也出现了,他毫不犹豫地挤开自动贩卖机前的那群人,把硬币投进贩卖机里。握着饮料罐的和也,无意间发现站在一旁的我。他似乎看穿了我盯着海报的原因,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离开了。

虽然和也从不曾明讲,但他有时浮现在唇边的冷笑,一定是冲着我这滑稽的人格而来,那正是这世上我最害怕的事,像亡灵一般紧紧缠着我,责备着我。那种时候,即使正在学校走上楼梯,只要身边没人,我甚至会为了让内心平静下来而用力抓扯头发,不断地以头撞墙。与其说我深深地憎恨弟弟,不如说我强烈地难以原谅自己。

学校的自动贩卖机前,几名学生正在谈笑,看那样子没打算买饮料,只是站着聊天。我想买贩卖机的饮料,又不想推开他们,便在附近等着他们自行离开。其实我可能只要过去开个口请他们稍微让一让就能解决,但万一他们拒绝了,赏我个冷眼怎么办?我怕的就是这个。我完全无法挨近他人,结果我只好站在离自动贩卖机一段距离的地方,望着我毫无兴趣的海报。

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让我痛苦到这种地步的元凶是和也。换句话说,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想杀了他。

正当我想讨某人欢心以确保自己的安身之地时,和也刚好路过,于是我看见了那不屑的眼神,他正嘲笑着我滑稽的模样。我的世界仿佛绽开一道裂缝,一切声响都像隔了一层膜。

我按下卡式录放音机的停止钮,将录音带倒回最开头。回味着刚刚听到录音带的内容,我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泪眼模糊中,我握住雕刻刀用力地在桌上刻下一刀。这样,桌面就又增加了一道刻痕。

错都在我身上。或许应该说,因为他内心一直都晓得我身体里那个丑陋的坏心眼。听父母的话、照老师的话行动、赚取好评价、取得周围人们的信任……我这些肤浅的行径他一直都晓得,所以他才会露出“和你说话都嫌脏”的眼神无言地责备我。

我流着汗,恶臭令我皱起了眉头。我在脑中想象着:窗外那片广大无垠的无声世界,狂风吹进来的腐臭味,细菌腐化了肉,散出恶臭,逐步侵蚀。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在世人的一般评价里,似乎一直认为我比弟弟有出息,原因当然还是贴在我脸上那张名为顺从的无聊面具。如果因为这样使得弟弟对我抱有自卑意识,那我的确对他做了很过分的事。我想向和也道歉。但我跟他之间并不像他和他的朋友那样无话不谈,我们即使在学校里偶然对上了视线也会别开头去,是非常可悲的兄弟关系。

我无法克制心中翻搅的情绪,坐到床缘,手中仍紧握着雕刻刀。我将脸孔埋进手里哭了起来。

但弟弟却是不必那么做也能活得相当好的人,不像我得拼命露出虚伪笑容掩饰潜藏内心的那只“想要表现良好”的动物,他应该可以畅所欲言地告诉挚友自己的真正想法吧。从这点来看,他比我要健全太多了。

……

在学校里,弟弟和朋友似乎很开心地一路打打闹闹着穿过走廊。看着他们那种亲密挚友般的互动,我感到独剩一人的孤寂。我总是以与生俱来的丑陋心机逗班上同学开心,营造开朗气氛,虽然受到学校老师的好评,但相反地,我从不曾交到称得上是挚友的人。我认识的人当中,有许多会自动凑过来亲昵地找我谈话,或许对方把我当成挚友吧,但在我的定义里,根本没有一个能敞开心房的对象。不知不觉,我连和这些认识的人相处时也以观察某种稀奇事物的眼光看着他们。

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仍握着雕刻刀坐在床缘。我像要甩落身上毛虫似的扔开了手中的雕刻刀,刀子滚到地板上。我往桌面一看,不知不觉间刻痕又增加了,已超过二十道。

我总觉得弟弟和也暗地里一直瞧不起我。他很清楚,这个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是能够笑着默许个人的任性的。我们差了一个学年,上的是同一所高中,但我没办法像他那样生存下去。

是我自己刻的吗?但我毫无印象。

晚餐时,爸爸以一种非常不顺的姿势用着餐,没有手指的左手无法端起饭碗,但他的姿势太过自然,连我都差点忘记手指之所以消失的来龙去脉了,仿佛从小就见惯爸爸那只没有手指光滑而圆通通的左手。不只看在我眼中是如此,恐怕看在家里其他人眼中,也都是这么理所当然。

我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感觉很糟,自己的记忆好像正被谁动手操控着。我不安地望着地上的雕刻刀,刀刃尖端仿佛带着某种引人发狂的不祥妖气。

我搀着爸爸走出房间,刚好和弟弟和也擦肩而过。他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因为我竟然会搀扶着爸爸,实在太难得了。我的房门仍开着,和也瞟了我房里一眼,游戏机还掉在地上。我觉得他似乎哼笑了一声看着我。

4

我清理满是血的房间,捡起爸爸的手指,用面纸包一包放进抽屉。爸爸的衣服也沾到了血,我决定直接对家里其他人下达“不在意衣服上的血迹”的“咒语”。

那是晚饭后发生的事情。

我并不是将力量作用在我没对其开口的人身上,我所做的事,说穿了只是对爸爸的手下达“使所有人觉得自然的印象”的命令。

和也躺在客厅地毯上收看职棒转播。他一手支着头,一手抓零食,伸长的双腿每隔数分钟便屈伸一下,每呼吸一次,胸口附近也随之起伏。

“当你醒过来,你看到自己没有指头的左手,会深信这再自然不过了。而且你的左手,将会使得所有看到你左手的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状态。”

杀了他吧。我茫然地想着。我关在自己房里,坐在椅子上等待深夜来临。桌子里仍持续飘出恶臭,简直像我把宠物尸体塞进抽屉深处似的。我交握的两手无法制止地微微颤抖着。

我做出决定,以下述这段内容下达了“咒语”:

我告诉自己,杀害弟弟一事不能再迟疑,因为不这么做我就完了,他那看穿一切的视线贯穿我的肉体,嘴边浮现的嘲笑纠缠着我的鼓膜挥之不去。就算我紧紧闭上眼,用尽全身的力气遮住耳朵,只要和也他伸手一指,便能戳破我丑陋的内心,将其公诸于世。

我思考着该怎么做才能达成这种状态。我可以确定的是,我能让听到我说话的对象发生变化,然而,未曾实际听到我声音的人看到没有指头的手也能不觉得奇怪吗?

为了取得内心的平静,我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我前往没有任何人的世界,二是将他从我的世界里排除掉。

我必须让爸爸深信,他的左手没有手指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也必须让看到爸爸左手的人不会感到怪异。

几个小时过去,时针潜入深夜的怀抱。我走出自己房间,一边在意着走廊地板发出的声响一边朝弟弟的房间走去。我在房门前站定,走廊上的灯光把我的影子映在自己眼前。看到那影子呈现的仍是人类的形状,我的心情更是五味杂陈。

我贴近爸爸耳边说道:“你左手的伤口全都好了。”又说:“你醒来后将忘记所有在我房里发生的事情。”不一会儿工夫,他左手曾经长着指头的部分长出了一层薄薄的皮肤,血也渐渐止住了。

我将耳朵贴到房门上确认他已经睡着,握住冰冷的门把一转,房门打开了一道缝隙。我屏住呼吸溜进房里,房门仍开着,因为房里很暗而我不想开灯,便借着走廊上的灯光保持能见度。

没办法,我只好命令爸爸“到我发出指示之前昏过去”,先剥夺他的意识。截至目前为止的经验里,我发现,声音的力量即使对睡眠中的人也有效。被爸爸一直盯着的状况下,还要我集中全力念诵,我会很胆怯,不如先让他昏过去,我心理压力比较小。

床上隆起的被子代表弟弟正睡在里面。我悄悄靠近床边,低头俯视着闭眼熟睡的他。我的身体遮住了照进房门的灯光,在和也的脸上落下了影子。我把头靠近他耳边,打算对他低声念诵有关“死亡”的“咒语”。

虽然觉得恶心,我还是吞下了从鼻子冒出来的大量血液。我运转快要失去知觉的脑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爸爸的手指头应该是无法恢复原状了,因为“咒语”造成的改变是无法回复的。

就在这时,他突然翻了个身,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从深沉的睡眠中一下子被拉回来的和也发出轻微的呻吟,双眼微微睁开。

爸爸放声惨叫,我命令他直到我说“好了”为止都得闭上嘴,他立刻静了下来。但这样一来他只是不能出声,好像还是感受得到痛楚和恐惧,只见他睁大双眼凝视着手指消失的左手。

他先看到的是敞开的房门和外头照进来的灯光,之后才发现站在床边的我。

我和爸爸之间仅存的空间发出了声波震动,我晓得我鼻腔深处的血管爆开了,游戏机掉到地上发出干涩的声音,接着爸爸左手手指头一根一根脱落,滚到我脚边。五根手指头干干净净地自根部截断,喷出来的血染红了四周,我的鼻子也不断冒出血液。

“哥哥,怎么了?”

“把这个手指头——弄走——……”

他稍稍偏起了头,微笑着温柔地对我说道。我两手掐住和也的脖子,他一惊之下,宛如女孩子的细瘦肩膀弹了起来。我集中全身的力量发出声音:

等我回过神来,自己正死命地想要抢回爸爸握在左手的游戏机。平常总是戴着顺从面具的我,生平第一次反抗爸爸。爸爸一直紧握着左手,就是不肯把游戏机还给我。于是我集中全力开口了:

“你——去死吧——”

若是平常的我,或许会当场落泪请求他的原谅,但在那个瞬间,一方面爸爸气成这样带给我很大的冲击,另一方面更令我觉得不合理的是,弟弟总是过得自由自在,只有我必须一直受到如此的束缚。我觉得非常气愤,自己不过打个电动,却连整个人格都遭到否定。

他纤细的手指求救似的在虚空中乱抓,双眼由于恐惧睁得大大的。但我仍觉得哪里不对劲。每当我行使“话语”时鼻腔深处总会感受到的小爆炸不知为何迟迟没发作,我的鼻子并没有滴落红色的浓稠液体。

和也如果在打电动,在爸爸眼中只像个没用的摆设,他早已经放弃将二儿子教育成自己理想中的完美儿子了。也正因如此,他对身为哥哥的我有着更大的期望。我偷打电动一事使他愤怒的程度,似乎比我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我的手离开了弟弟的脖子。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咳嗽,也没斥责我,一切简直像是一场梦境,和也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闭上眼睛。他那和平常没两样的状态让我觉得很怪异。走出弟弟房间时,我回头一看,他已经发出安稳的鼻息再度入睡。

“你居然在玩这种东西!”爸爸不屑地说道。

啪嚓。我的头盖骨内部有什么爆裂开来,我仿佛被开启了某道开关走回自己房间。一看桌上,发现上头放着一台我直到刚才都没发现的卡式录放音机。那是小型的便宜货,旁边放着大量备用的干电池,看来这台卡式录放音机不是透过充电而是靠电池在运转的。但我怎么可能一直都没看见这些东西?我压根没察觉到它们的存在,实在太诡异了。

有一天,我在自己房间里偷偷打电动,爸爸连门都没敲突然开门进来,简直就像闯进犯罪现场的警察。他从我手里抢过电动游戏机,冷冷地低头望着我。

卡式录放音机里插有一卷录音带,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非播放这卷录音带不可,仿佛脑袋深处被植入命令似的,我无法阻止自己的手指按下播放钮。

相较之下,我弟弟总是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想打电动就去电玩中心,不想念书就索性把铅笔折断。虽然代价是必须忍耐父母亲对他的失望,但我弟弟和也似乎原本就过着无所谓失望不失望的人生。但我不一样,为了让爸爸喜欢我,我用功念书,谈吐有礼,五育健全。别人谈到我都会说我是个清爽、开朗的好青年。然而那不过是外表的金色毛皮,里头包覆的其实是一团黏糊糊的红黑色块状物。

从透明的塑料小窗看得见开始转动的录音带,接着,从喇叭传出我紧张而颤抖的说话声。

我瞒着这样的爸爸买了一台掌上型游戏机。那是连小学生都买得起的便宜货,大小恰好可以收进手心。爸爸平常对电脑游戏没什么好感,要是他发现我买了这个,一定会觉得想不到自己的大儿子终究还是背叛他而失望透顶。那情景,我光是想象就觉得恐怖。

***

我的爸爸是一名大学讲师,思想十分严格且冷漠,宛如一座寸草不生的石头山。他经常高高在上地对两个儿子说话。我总是仰望着爸爸,仿佛他是远如天边的存在。爸爸对所有事都非常严厉,不中意的事物便当即舍弃。只要让爸爸失望一次,之后就算进到他的视线范围,他也只当那是小飞蚁还是什么飞过眼前,完全不予理会。

事情变得有点复杂。

升上了高中,我仍然持续着没出息地谄媚大人的生存方式。之所以无法回避自身这种恶劣的特质,完全是由于我的谨慎。我对于自己和他人往来交集所产生的涟漪怀有恐惧,总是战战兢兢地留心着绝对不允许自己这支股价跌落。无论和谁说话,总认为对方在观察我,担心他正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偷偷与第三者对我品头论足嘲笑我,这令我恐惧到极点。也就是这个原因,我一直觉得露出虚假笑脸隐藏本意的自己真的非常没用。

这是第几次播放这卷录音带了?这对于现在正录下这些声音的我来说,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声音的力量不但能影响他人脑内的运作,也能招致肉体上的变化。就像我能让牵牛花枯萎一样,我也能任意操纵动物的身体。

正在听这卷录音带的你,是距离现在几天还是几年之后的我呢?

2

总之刚按下播放键的你,早就忘记发生了什么事情吧?因为我想要在这卷录音带里录下必要的“咒语”,然后忘却一切,从此不在意任何事情,开始我新的生活。

为了让妈妈能够重新分得出猫和仙人掌,我尝试再次动用“咒语”低喃着,然而妈妈却再也无法了解猫和仙人掌之间的差距。

我录下这卷录音带的理由不为别的,只是想让忘却了一切过着日常生活的未来的我,知道过去的自己干了些什么事。

当妈妈把猫误以为是仙人掌塞进花盆的时候,我后悔得不得了。我应该要忍下来的,无论事情多么不顺我的意,使用声音的力量胡乱操纵他人脑中的意识都是罪孽深重的行为。我总是很后悔,但为时已晚。

你会有一种非播放这卷录音带不可的冲动是很合理的,因为我事先在这卷录音带的最后录下了以下这段“话语”:

我一时失去了理性,当时,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我只是很反感妈妈擅自进我房间打扫,把我心爱的仙人掌花盆摔坏了。我想让妈妈明白我有多宝贝这盆仙人掌,我希望妈妈也能像她重视她养的猫一样重视仙人掌。

“当你想要杀掉谁,或是打算自杀的时候,你将会发现桌上出现一台你一直没注意到的卡式录放音机,接着你会想要播放里面的录音带。”

“你——将再也分不出猫跟仙人掌的差别——”

我不知道正在听这卷录音带的你想杀了谁,或是正打算用什么方法自杀。

此外,一旦被我施加了“话语”,就再也无法回复到原来的状态。有一天我和妈妈起了一些小摩擦,结果我低声念着:

但是你现在正在听这卷录音带,表示符合了上述两项条件的其中一项吧。这么一想,播放录音带正证明了你并没有过着平静的日子,还真是遗憾。

声音的力量近乎万能,但似乎也有法则,好比施以“咒语”力量的对象一定得是生命体才行。对植物或昆虫作用没问题,但对石头或塑料,就算集中精神喃喃念诵也是没用。

然而我一定得让你知道一件事。不管你是想杀谁还是想自杀,都没有必要。理由很简单,因为几乎所有的人老早就无法动弹了,爸爸、妈妈、弟弟、同学、老师,你从未谋面的人们,所有人都已经不是活着的,我想,还活在这个世上的人除了你,恐怕只剩极少数的一群人了吧。

最令我害怕的是那只狗的眼睛。那只狗不再露出我对它施加“咒语”力量之前那种滚烫的眼神,如今总是畏惧地看着我,因为我剥夺了它名为斗志的美丽獠牙。每当那只昔日的猛犬以小动物般的眼神望着我,我总感到受到谴责。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在思考如何才能让世上所有人的眼里都看不见我的身影,这件事你应该还记得吧?

一开始我还觉得有趣,但慢慢地,罪恶感逐渐侵蚀我的内心。我明明毫无驯服动物的勇气,却摆出一副大英雄的姿态。欺骗他人的罪恶意识朝我袭来。

那只狗死掉的隔天早上,我一如往常挂着丑陋的虚伪笑脸在餐桌边吃着早餐。刚起床的和也边揉眼睛边走来餐桌旁,妈妈端来盛着荷包蛋的盘子,爸爸正皱着眉看报纸,他翻页时,报纸的纸边不巧触到坐在一旁的我的手臂,开着的电视正在播放一则洋溢着清洁感的洗衣粉广告,我突然再也忍无可忍,决定杀掉所有人。

这个愚蠢的计划轻易地成功了,那只狗非常听我的话,握手、转圈,不管我说什么都照做,我也因此成了班上的风云人物。

也就是说,我下达了下述的“咒语”:

当我感到脑中火花迸散的瞬间,柏油路上已经留下一摊从我鼻子里流出来的红色液体。是我内在的虚荣心驱使我这么做的,我只是想在朋友面前操控这只巨大恐怖的狗,以赢得些许的尊敬。

“一小时后,你们的脑袋都会掉下来。”

“服从我——你必须服从我——服从吧——”

紧接着我又下了这样的命令。

狗像是吓了一跳,动了动耳朵,沾着眼屎的双眼圆睁,沉默了下来。

“你掉在地上的头,会让所有看到这颗的头的人都一丝不差地感染你所下达的‘咒语’。”

“不准对我叫——……”

当然我也不忘附加一段“话语”让我自己免疫,同时对他们的记忆动了手脚。换句话说,他们将会忘记听过我的声音这件事并如常地离家而去。

有一天,我站在门外望着那只狗。它一发现我,立刻发出宛如从地底传来的低沉吼声威吓,于是我动用那具有力量的声音开口了:

当我对家人下达“咒语”的一个小时之后,我的人已经在学校了。这时和也教室那边突然传出骚动,过去一看,弟弟的头掉在地上,而围绕着那摊红色血池的老师和学生们全都脸色铁青。

小学高年级时,附近的邻居养了一只狗,非常爱叫。那只狗总是将巨大的身体藏在门后,一有人经过家门前,便放鞭炮似的大声狂吠。它会在身上的沉重狗链允许的范围内死命朝猎物冲过去,即使项圈已深深地嵌入脖子,它仍会对着经过的人龇牙咧嘴。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患有皮肤病,它沾了泥土的身上有好几处掉了毛,然而眼瞳中仍燃烧着熊熊的斗志。这只狗在附近的孩子圈中十分有名,大家经常拿敢靠它多近作为测量勇敢程度的指标。

那是一颗会让看到的人在一小时后死亡的恶魔的首级。我推开发出尖叫的人们和看热闹的人群,悄悄地离开了现场。这当儿,在爸妈的周围一定也发生了相同的事情。

让牵牛花腐烂是我第一次有意识地使用“咒语”,从那之后,我便时常对其他人施以声音的力量。

又过了一小时。当着聚集到学校的巡逻警车和附近居民的面,方才曾经看见和也掉下的头的几十个人,他们的头也一齐砰砰砰地掉了下来。没有任何惨叫,只是人头大的重物唐突地滚落地面,而比掉下来的人头多出近百倍的人们,目击了这个场景。

假设有一只蜻蜓停在大半埋进草丛的栏杆上,平常人如果想捉住蜻蜓,手一伸出去,蜻蜓便会拍动半透明的翅膀逃走。但我只要开口对它下达一句“不准动”的命令,蜻蜓就会像昏死一般,就算扯掉它的翅膀或脚,也绝对动都不动一下。

为数众多的人们因为恐怖和混乱引发了暴动,终于,电视摄影机也来了,开始转播这些一小时后便会失去生命的众多人头,这个瞬间,我的“咒语”便乘着电波散播出去,取下一批又一批的人头。

我无法很清楚地说明为什么我的声音能让祐一的牵牛花突然枯萎。当时的我虽然只是小学一年级学生,却已经隐约察觉到自己的声音里隐藏着某种近乎魔法的力量。即使是气得火冒三丈的孩子,只要我拼命安抚说服,不知怎的,对方也能冷静下来;不服气的时候,只要我开口要求对方道歉,即使对方是大人,也得向我这个小孩低头。

那天黄昏,整个城镇非常安静,鸦雀无声的空气中,西沉的太阳照出了长长的影子。我走在散发红色血腥味的城镇里,看着地上躺着无数安静的人们。奇怪的是,我的“话语”似乎对动物和昆虫也生效,没有头部的猫、狗、螳螂和苍蝇纷纷倒落地上。

因为,打从我对着祐一的花盆低声诅咒的那一瞬间开始,牵牛花就成了一面镜子,映照出我内心里潜藏的那个惨不忍睹的丑陋动物。

大概很多地方都发生了事故,到处可见黑色的浓烟。几乎所有的电视频道都没有画面了,偶尔出现没有头的主播直直趴在主播台上的画面。

但我的好心情只持续了几十分钟。在那之后,我变得无法正视牵牛花那一区,即使有人称赞我的花,我也只想塞住耳朵。

不久,全城停了电,应该是发电厂失去负责操纵仪器的人,造成负荷过大而无法顺利供电吧,而且恐怕全世界都已经发生了同样的事。

扑通。花茎折断了,花蕾简直像是头掉下来一般滚落地上。几小时后,祐一的牵牛花开始枯萎腐烂,慢慢变成灰暗的棕色。但祐一仍不肯丢掉它,牵牛花开始发出恶臭,吸引了坏虫前来,大量蛆在花盆里扭动。老师决定将牵牛花丢掉,祐一难过地哭了出来。这也意味着我的牵牛花成了班上最美的一株牵牛花。

我很确定除了自己已经没有其他生物存活了。我在城里信步走着,每寸土地上都躺着人,不论哪里的柏油路面都非常脏。

我紧握双手,宛如使尽全身力量地发出声音。鼻子深处传来一股奇妙的异样感,发觉时,我已经在流鼻血了。血滴落在水泥地上,留下像是喷溅的水彩颜料弄出的红色斑点。

我看见一辆撞车冒着烟的车子,驾驶座上有个动也不动的人,他的头还好好地连在脖子上。我猜这人大概在看到别人掉落的头之前就因为车祸而死了。

“枯死吧——烂光吧——”

我坐在天桥上,抬头眺望寂静的星空。不可思议的是,在她朝我走过来之前,我完全没感觉到那犹如海啸般袭来的良心苛责。

我立刻就找到祐一的花盆,它比其他牵牛花高出一个头。我蹲在花盆前,定睛凝视着即将绽开的花蕾,接着将全部力气集中在腹中那块乌黑的部分,开始念诵着:

正当我眺望着星空时,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和寻人的喊声。我往天桥下一看,一台车子出了车祸仍在燃烧,火光映出一名脚步踉跄的年轻女性。我难以置信地出声唤了她。

那天早上,我比平常早到学校,无人的教室里十分安静,我可以轻易地脱下平日脸上的面具。

她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似乎很久很久没听到活人声音了。她望向我这边。

这个祐一的牵牛花正是全班上最大株最漂亮的。有一次他的花被老师称赞,我又顿时陷入那可耻的情绪里,住在我体内的某种肮脏的动物仿佛就要穿出皮肤大叫出声,而那只动物,不折不扣正是我的本性。

一瞬间我理解了为什么她的头还好好地连在脖子上。因为她是瞎的。

当祐一亲昵地向我搭话时,我搞笑的回答总会让班上其他人发笑。祐一很喜欢这样,后来就动不动“喂、喂”地找我说话,然而我并没当他是朋友,我只是露出虚伪的笑容给予他出乎意料的回应罢了。

她的运气还真是差啊。我打了个寒噤,接着便逃开了。绝对的罪恶感开始滋生,铺天盖地地蒙上了我的心。然而世界已经无法恢复原状了。

但,他似乎并不像我那样是为了被当作可爱的小孩而有意识地露出那样的表情,这正证明了我自身个性的阴暗,令我悔恨不已。虽然我自己当时并没察觉到,然而对于祐一,我一直抱着一种不为人知的自卑感。

我痛苦了好长一段时间。看着一动也不动的人们掩埋整个世界,逐渐腐烂,我觉得,我再也无法再忍受这个世界了。

坐在我前面第三个位置是一个跑得很快的男孩子,叫做祐一。他的个性很活泼,口齿伶俐,讲话时表情生动是他的最大特征。我常跟他说话,不过比起谈话内容,更引起我兴趣的是他的表情变化。我甚至觉得他之所以在班上会这么受欢迎,秘诀就在于他的表情。和他面对面时,我总是以观察的眼神望着他的脸,当然,那是因为我想让自己也学会他那种充满活力、丰富而生动的表情变化。

所以我决定忘掉一切。我决定不去意识现在的状况,我要让自己活在大地被死亡包围之前的错觉中。于是我打算在这卷录音带的最后,录下接下来这段“咒语”:

然而我种的牵牛花并不是全班最好的,更大更美的牵牛花是另一个人种的。

“每当你用雕刻刀在桌上划下刻痕时,你就会认为自己活在一如往昔的日常世界里。你实际上的确吃了东西,也睡了觉,保持健康,持续着生命活动,然而那些都不会影响你的意识核心,你只是一味地深信自己一直过着一如往昔的每一天。”

我是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第一次有意识地使用声音的力量。当时,教室旁的水泥地摆满了大家上课时种植的牵牛花盆栽。我的牵牛花长得很健康,绿色的藤蔓紧紧攀附着支撑的木棍朝天空伸展,大片叶子上,细毛沾着清晨的露水,接受阳光的照射,轻薄柔软的花瓣染上半透明的紫红色。

顺带提一件事,我在考虑单单把自己房里的那张书桌从上述条件里抽离。“你的所有感官将无法欺骗你的书桌。”也就是说,即使你过着与平常无异的每一天,唯有这张桌子是连接着现实世界的。

某个亲戚姐姐还曾这么对我说。但我的声音听在自己耳里,只觉得既丑陋又扭曲,宛如伪装成人类的动物在学人说话。

你现在一定很后悔听这卷录音带吧?你或许又会想要忘掉这一切,又想回到听录音带之前的自己吧?若你现在的确这么想,那你不妨就再往桌上刻下一刀吧。

“你的声音好清澈,简直像音乐一样呢。”

这张桌子并不是你的幻觉。因此你听了这卷录音带之后抹消记忆的次数,将忠实地以刻痕的形式留在这张桌子上。现在,桌面的刻痕有几道了呢?

这种时候,我对自己的厌恶感总是占满了内心——只为了被认为是好孩子而露出空虚笑容的自己是多么地肤浅。

***

每当舅妈这么说,我便露出笑脸给她看。然而实际上根本不是这样,我的内心一直是冷淡而枯燥的,我只是装个样子给别人看而已。亲戚们的话语从未感动过我的心,也不曾令我感到愉快。而且岂止如此,因为实在太无趣,我很想当场逃走。但要是真那么做,名为“我”的这支股票便马上暴跌,所以从这些亲戚的包围之下逃走是更可怕的。因此就算我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我仍不得不装出很有兴致、讨人喜欢的模样听着亲戚们的谈话,无止尽地附和他们。

我的独白仍持续着。看来,过去的我透过录音带对我自己下达“咒语”操控了我的记忆。我一凑近桌子就闻到一股臭味,或许是来自雕刻刀划伤的一道道刻痕,或许是从抽屉深处那个光线无法抵达的洞穴的彼方飘散过来的异样腐臭。那一端的现实世界,唯有将臭味通过我桌子的抽屉不断流入现在的我的鼻中。

“你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呢。”

我坐在床边想象着。在这个被腐肉覆盖表层的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穿着制服去上学;为了表明我不会逃票,我对着无人的剪票口出示我的月票;我深信电车在摇晃,其实我只是沿着铁轨一路走去学校吧;我踩着地面上各式各样柔软的东西,静静地走进校门;为了讨所有人欢心,我露出虚假的笑容走进永远无人打扫的教室;我梦见教室里同学们吵吵闹闹的,而老师大吼要大家安静,实际上只是我一个人一直坐在死寂的教室里罢了。我的头发长了,眼神空洞,还是拼命装出笑脸,这样的我与其说是人类,更像是动物吧。

我从小就在周遭人称赞的“你的声音真好听”之中长大成人,每次中元节或是过年回妈妈娘家时,平常几乎不见面的亲戚便会围着我。我其实很不擅长与人交际,但我总是笑着附和喝了酒的长辈们说的话,佯装听得懂他们很难理解的乡音。

有人敲我的房门。我应了声,抱着仙人掌的妈妈便开了门。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很后悔自己干下的事。

“还没睡啊?早点睡吧。”妈妈面无表情地说。

爸爸和弟弟看不下去妈妈的诡异行径,皱着眉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聪明的妈妈只是打开猫罐头,放在动也不动的仙人掌前面,对家人的话充耳不闻。

这个人也只是看起来像是活的,其实早就死在某个地方了吧。

要说她唯一的缺点,就是她分不清家猫和仙人掌。因为这样,前阵子她伸出两手将我们家养的猫一把抓起来种进花盆里,盖上土还浇了水;接着将仙人掌误以为是猫,抱起来在脸上磨蹭,弄得脸颊血肉模糊。

这世界只剩我一个人了。一想到这里,我终究无法压抑内心涌起的某种情绪。

我的妈妈是个头脑很好的人。她从少女时代便开始读艰涩的书籍,后来上了有名的大学。她的个性很好,积极参与各种义工活动,深受当地居民喜爱。她总是抬头挺胸,站姿宛如冬季湖畔静静伫立的白鹤。在她不染一丝尘埃的明亮眼镜底下,是一对充满知性的眼眸。

“你怎么手一边抖一边哭呢?哪里不舒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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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摇头,在心里喃喃说着对不起。我会哭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喔,是因为我终于放下心了,是因为我曾经梦寐以求唯有自己一人的世界终于来临了,我的心终于得到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