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身子稍微往前倾越过推销员这么问他,而推销员则稍微往后靠,好让我可以清楚地看见男孩。男孩很不好意思似的,用没拿枪的手顺了顺头发,但他的手一抚过去,睡翘的头发还是像天线一样竖了起来。
“是吗?哪里不一样?”
“其他乘客都怕得要命……就连为了拯救大家而向我扑过来的人,脸上也都是紧绷的表情。有些人一直啜泣,很多人一脸苍白。可是只有你们两个人一脸像是在自家客厅聊天的表情。你们难道不怕我和手枪吗?果然像我这种人跑来劫机实在太滑稽了,反而不觉得恐怖吗?还是说考不上T大的人就不能劫机呢?”
“我一直觉得你们躲起来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讲什么。该不会是计划要怎么扑到我身上夺下手枪吧?还是在嘲笑我翘起来的头发?穿着?还是我在学校被取的绰号?我一开始是这么以为的,但仔细一看,该怎么说呢……我发现你们两人的表情和其他乘客不大一样……”
“没那回事,我们害怕得不得了啊,比如你那……”
三张相邻的座椅,从靠窗的左边算过来分别是我、推销员、男孩各占一个位置。我看了看手表,开始劫机到现在过了将近四十五分钟。
推销员吞吞吐吐地盯着男孩子翘起来的头发。
“我从刚才起就很在意你们。”男孩坐在推销员右边的空位上说。
“……我觉得你那种心里纠缠了各种情结的举止很病态,真的很可怕啊。”
3
“什么情结,我根本没有那种了不起的东西,我只是总觉得大家都在嘲笑我罢了,我只是觉得路上经过我身边的狗也好,电视里的女高中生也好,大家都在心里嘲笑我没考上大学。”
我们邻近座位一名体型高大看似柔道社社员的男人站了起来,打算袭击男孩,我和推销员全身僵硬得动弹不得。我想象着眼前即将展开前柔道社社员和手无缚鸡之力男孩的格斗场面,然而没想到前柔道社社员踩到不知哪里滚出来的空罐摔了一跤,一头撞上座椅的一角,再也不动了。男孩摸了摸他的颈动脉,确认他已死亡。
“这样啊……”推销员这么说着,对我使了个“这孩子相当危险”的眼神,一边以装出来的温柔口吻对他说:“你的内心真的太纤细了。”
声音的主人站在走道上,手里紧紧握着手枪。我的视线无法从那把手枪移开。对我们说话的是劫机的男孩。
我看看周围,机上每个人都像男孩所说的那样脸色惨白,虽然没人敢露骨地转过头来看,但是全机舱的人都很在意我们最后这一排的动静,尤其坐在附近的人更是竖起耳朵听着我们的对话。我再度看着男孩说道:
“不不,我打断二位才不好意思。请继续谈你们的生意吧。”
“我想,我跟这个人不像其他乘客那么害怕,或许是因为我们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啊,真抱歉……”
男孩歪着头,露出想听我继续往下说的表情。
推销员抬起头来这么说道。当他看到声音的主人时,喉咙发出像鸭子被掐住脖子的声音。
“虽然坠机死亡真的很恐怖……但是我想,或许我们比起其他乘客更能坦然接受死亡吧。”
“哦,稍等一下,马上就好,我们就快讨论出一笔大生意了。”
我指着推销员跟男孩说,这个人打算自杀,而我在高中时受过某个男人残酷的对待,正打算去找他复仇。男孩听完我的痛苦经历,也跟刚才的推销员一样捂住了嘴巴。
肩并肩对话的我与推销员的头顶传来了说话声。
“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无法相信男人了……”
“请问一下……你们两位为什么能够那么从容不迫呢?”
男孩眼眶有些泛红地凝视着我,踌躇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
我微笑地说道,他也同样露出了笑容。
“你想杀了那个伤害你的男人?”
“可以啊,反正已经是人生的尽头了。”
“嗯,是啊,没错。我希望他痛苦地死掉。不这么做的话,你想,我的心情就不会有平复的一天,对吧?就是这样了,我和这名推销员都待在离幸福有点远的地方,所以就算碰上坠机死亡的不幸,我们心中的某个角落也会觉得,反正人生就是这样吧。”
“你就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刚刚看到你钱包里有驾照,我就知道你的生日了,也就是说你安乐死的价钱是三百零三万圆哦。”
“所以你们才能这么镇定地聊天啊……”
他扬起双眉,惊讶地说道:
男孩像是理解了似地,点点头。他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垂下头说道:
“正是。有什么问题吗?”
“你很坚强。遇上了这么残酷的事情也没想寻死,反而一心想着复仇,活到现在。”
“你的提款卡密码该不会是你的生日吧?”
“是啊,不过好像再过不久我就要死了。”
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我死掉后,他大可直接拿走我的钱包。钱包里的三万圆一定会被他抽走,其次才是鉴于我有没有告诉他提款卡密码,他能得到的另一个金额。也就是说,他的获利会是三万圆与三百零三万圆的二者之一。
我这么一说,身旁的推销员便说:“哈哈哈,说得好。”
“这样啊……好吧,我们刚刚争吵过要不要便宜一点了,看来那不是个问题了,问题其实在于,你要不要告诉我提款卡密码。”
我探出身子,从男孩低垂的脸颊下方窥看他。他吓了一跳,略微直起身子。
“但你的说法很有趣,我想再多观察那个男孩一阵子,看状况再决定要不要买。不过我们不要浪费时间,先来决定价钱吧。”
“对了,能不能告诉我,你对劫机这件事抱了多大的决心?”
我看向窗外,依旧只见蓝白两色。
此话一出,包括男孩、推销员和周围竖着耳朵的乘客全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
“你很坏心眼嘛,真是一笔低下的交易。”
“你在说什么啊?”
“我从哪边能得利,我就压哪边。总之你买不买药的关键点已经很清楚了吧?也就是说,假如那个男孩不屈不挠地贯彻了自杀的决心,你就会买下针筒。反正都要死,与其坠机,不如安乐死比较轻松吧?但是,万一那孩子半途而废,你就不买药,明明没坠机却安乐死,也太愚蠢了。”
推销员压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回座位上。
他嘴边露出了微笑,狐狸般的狡猾笑容。
“等一下,这很重要。他究竟抱了多大的毅力做出这件事情,是关系到我要不要买药的重要判断因素啊!”
“这个嘛……”
“哦,原来。这么说也是。”
“讲得跟真的一样,你只是想要我买药才这么说,其实你心里早就把筹码压定会有人制伏那个孩子吧!”
推销员点了点头。
“你听好了,的确有可能像你说的,根本不会坠机。你看看那个男孩,他拿枪的手势蠢得好像随时都会打到自己的脚,但他却运气好得现在都没被制伏,飞机仍处于被劫持状态,这样下去再过几十分钟,飞机肯定会坠落T大校园吧?”
“药?那是什么?”男孩不解地问道。
“骗子。”
我和推销员交换了一下眼神,犹豫着该不该告诉男孩安乐死的事情。但最后我还是将针筒的事以及我买了药之后万一劫机失败时推销员的获利金额,通通告诉了他。
“……这也是一种可能性嘛,我也、我也是刚刚被你这么一说,才想到有这种可能性。”
“也就是说,你在烦恼要不要买这名推销员手上的针?”
“……这样一来,已经打针的我就不会知道其实没坠机而安乐香甜地死去,甚至不会知道自己被骗买了根本不需要的商品。另一方面,躲过劫机事件平安生还的你,去银行把我户头里的钱通通领走,这样你可是净赚一大笔呢!假设你跟医生买药的原价是一百圆,你就赚了二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圆呐。”
我点点头。推销员咳了好几声,问男孩:
我瞪着身边低着头的推销员,他尴尬地干咳了一声。
“那么,请你说一下吧。请问你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扣下扳机?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拖着我们一起自杀?”
“你刚刚说:‘从注射到死掉要花半个钟头,如果不赶快买下针并注射的话,飞机就要掉下去了。’为了摆脱坠机的恐惧,必须在飞机开始坠落之前提早注射。重点就在这里。万一注射之后,那个男孩被制伏,飞机平安无事抵达羽田机场……”
男孩以出人意料的坚毅表情看着推销员的眼睛,推销员似乎被他眼神震慑,微微缩起了身子。
他一脸讶异地看着我。
“我只是,恨透了这一切。”
“是了。这笔生意与其说是买卖,不如说是一种赌博。”我弄懂了,转过头去看着推销员。
男孩开口说道。
我一边思考,一边抬起头来越过座椅望向拿手枪的男孩。他站在走道正中央笨拙地装子弹,两名充满正义感的男子趁隙扑向他,其中一名照例踩到空罐滑倒,另一名被前者拖累,也一并摔到地上。枪声响了两次,再度恢复安静。
“我的母亲从小就教育我,考上T大是我的义务,我无法想象自己除此以外的人生。在母亲的教育中,考不上T大,我就不配当人。结果一路成长至今,我一直以进入T大为我的生存目的。”
“我说你啊,那当然是因为我想在人生的最后把东西卖给别人,从而获得充实感啊。”
“那毕业之后呢?”推销员问。
“话说回来,你自己为什么不用那个药?”
“你在讲什么?那就是余生了。没错,只要考上就好,之后的人生怎样都无所谓。总之,为了考上T大,我拼命地用功,当大家都在打电动、和女孩子出去玩的时候,我只是一味地埋头苦读。”
我思考着此刻他手上安乐死的药究竟有多少价值。对于愈恐惧坠机死亡的人来说,价值一定愈高。然而左右药的价值的因素只有这一点吗?
“那念书以外的时间,你都做什么?”我问。
他仍看向他处,心有不甘地小声说道。
“我会腌酱菜。”
“因为把原价说得高一点比较好嘛……”
出乎意料的答案,我和推销员面面相觑。
为了确认推销员是否说谎,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立刻把视线转开,简直就像从妈妈钱包里偷了零钱的小孩那样装傻。
“腌酱菜是我的兴趣,酱菜桶总是放在我的书桌底下。酱菜是很深奥的东西哦。”
“你的话到底有多少可以相信的呢?说不定你只花了三百圆,却骗我说你花了三百万。”
说完男孩子开始说明依据蔬菜切法的不同,酱菜的嚼劲和腌渍的时间都有所变化,还解释了腌酱菜时盐分的浓度。他说这些事情时的表情十分开朗。
“为了拿到这一支针,我可是付了三百万给那个痴呆医生呐,再怎么说,一般人使用这种药是违法的嘛,所以被他宰了。不过这价钱刚好跟你户头里的金额一样,正是一笔不赔不赚的交易哦。”
“当我独自一人在阴暗的家里默默地腌酱菜时,内心便觉得非常平静。我从小学时代就一直是这样了……”
“正因为已经是人生的最后,所以我更不能在底牌被摸清的状况下向你买啊。再说,你究竟是花了多少钱跟医生买的?”
“看来这孩子从小就很危险呐。”推销员悄声对我说。
“好吧,言归正传,虽然很对不起把杀价当成唯一乐趣的你,但一万圆实在太廉价了。”
“学校里,大家好像都在嘲笑我,说我的穿着很土。我很害怕,根本不敢走进服饰店,我怕我踏进店里店员也会嘲笑我。像我这种人还想打扮实在太滑稽了,对吧?所以我只是把母亲买给我的衣服穿在身上而已,我自己买的东西就只有笔记本跟文具。当大家努力存钱买唱片时,我存零用钱下来都是买钢笔。我只知道念书,根本没有同学想理我,就算聊天也没有任何交集。大家都在我背后说我‘好臭’,明明我每天都洗澡……”
机内又响起空罐滚动声和枪声。我没一一探头确认,不过一定又是有人想扑到那个男孩身上,结果踩到滚出来的空罐摔跤,反倒被杀了吧。
“真是没创意的说词。”我说。心里想着多少是因为他身上有酱菜的味道吧。
“请不要管我。我的事情不烦劳你操心。”
“我的母亲和所有亲戚都认为我一定会考上T大,但还是进不去。”
“你这才叫做造成别人的困扰吧!”
“为什么?”推销员问。
“你在问什么废话?当然是为了报仇啊!侦探告诉我,他已经结婚,还有了小孩,你觉得我能坐视他拥有幸福家庭吗?所以我才搭上这班航班,本来打算一到羽田机场就立刻去他家,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孩子。”
“因为T大不让我进去。”
“为什么要查出他的住址?”
“我是问你为什么啊?你每年考试那一天都刚好感冒吗?”
“对吧?事实上,前几天我终于拿到那个男人的住址了,我私底下请侦探调查的,听说他就住在东京。”
“没有啊。”
“天呐,这真是太过分了……打个比方,这就像是本格推理小说里凶手是年轻女性而其犯罪动机是过去遭遇的强暴事件一样令人心情低落啊。”
“还是帮助迷路的小孩所以迟到?救了溺水的小孩?还是你一直握着得脑瘤快死掉的小孩的手?”推销员念出考试失败的各种可能原因,但男孩只是悲伤地摇着头。
听完我的话,推销员的额头冒出冷汗,像要忍住反胃似的掩住了嘴巴。他双眼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很不服气地问了老师为什么我考不上,结果老师告诉我……我不是上T大的料,一辈子都不可能考上,叫我还是放弃比较好。”
他一脸很想知道的模样,于是我把自己高中时受到的残酷虐待告诉了他,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让我身心受创的男人的名字与长相。
只是程度不好嘛。虽然没有任何人说出口,机舱内却飘着这样的气氛。不过男孩自己却说:“实在是太过分了。”嘤嘤地哭了起来。
“很过分,连能不能写成文章发表都令人犹豫再三的残忍对待。”
“后来父母、亲戚……所有人都瞧不起我。你们能理解那种感受吗?要怎么说你们才懂?一开始老师说我不可能考上T大时,我根本不相信,但是今年我第五次落榜,我终于接受了自己根本考不上的事实。这样的我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这二十三年来的人生算什么?我的母亲只教过我进T大这种生存方式啊!我真是太没出息了,我太没用了,我好丢人,我不论去哪里都觉得所有人都在嘲笑我。”
“非常过分的事?”
坐在座椅上的男孩垂头丧气地往前拱起身子,没拿枪的左手掩住自己的脸。
“但是我有心理创伤,所以彻头彻尾地畏惧人,尤其是男人。曾经有个男人对我做了非常过分的事……”
啊啊,我恨这一切……
“……还真敢说。”
他呻吟般地吐出话语,那低沉的声音仿佛搔抓着地面。他遮着脸,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得见他喃喃自语。
“我知道。”
我听见哄堂大笑……是同学的笑声……大家都在笑我……,笑我翘起来的头发……笑我根本没牵过女生的手……大家都在心里笑我……啊啊……我受够了……不要管我……不要管我……啊啊……我受够了……我要杀光世上所有人……我不行了……谁来救救我……我恨、我好恨这一切……
“太浪费了。虽然我这么说很奇怪,可你的五官很漂亮啊。”
男孩遮住脸的此刻,正是扑上去夺他手枪的大好时机,但没人这么做,现场所有人都被他异样的行径震慑住,他内心的黑暗乘着声音穿透了每个人的皮肤。
“不讲。我在漫画网咖打工,就算有人跟我搭话,我也充耳不闻。本来我的个性就很怕人,才会到了这个年纪还未婚独居。”
我恨……我好恨……那就是我对所有人的感觉的名称……我恨所有的人……我想杀光所有人……我想让你们尝到绝望的滋味……让世界上的所有人尝尝看……
“你的生活会不会太阴暗了?你上班的时候不跟人讲话吗?”
男孩放下遮住脸的左手,仿佛哭过的通红双眼盯着我。他其实面无表情,但那一瞬间,我却觉得他眼白中的红血丝宛如火焰。
“谁管你能不能成佛?我的生存意义就是杀价,每天在蔬菜店鱼店杀价杀价再杀价就是我唯一的乐趣。高丽菜被虫咬了个洞啦,鱼太瘦啦……跟老板挑三拣四让他算我便宜一点,这就是我一整天下来唯一好好和别人讲话的时间啊。”
“可是,我又没办法杀光世上所有人,所以姑且先挟持这架飞机再说。劫机的话,我一个人也办得到对吧?机上的乘客也是,作为坠机地点的T大校园里的人也是,全都毫无道理地死去,然后全世界都会报道这条令人难以忍受的新闻,这就是我的希望。对了,我之前在网络上经营酱菜邮购,卖得非常好,一年赚了将近三百万圆呢。”
“你在这种情况下还想杀价啊!只卖你一万圆的话,我是没办法安心成佛的啦!”
“比我的年薪还多啊……”推销员自言自语着。
“三百零三万圆根本是天价,真的太贵了。”
“但是,我的人生目标是T大,不是钱。总之我把赚来的钱拿去买手枪了。”
其实我很想立刻买下那支针筒。横竖都要死,钞票跟纸屑没两样,而且就算我把银行卡给他,他也没机会领钱,因为他一样难逃坠机命运。但我有我的自尊。
“跟谁买的?”
“……好,我就相信你的话。但是要我拿全部财产买你一支针筒太不划算了。一万圆我就买,再说,一万圆都算贵了。”
“住在某条小巷里的枪枝贩子,对方只会说简单的日文,大概是中国人吧?他讲话语尾都会加上‘嗯哦’。”
他努了努下巴,示意仍倒在走道上没人善后的空服员。
真有那种中国人吗?我忍不住想了一下,但还是闭着嘴什么都没说。
“有必要为了诈欺而不惜杀人吗?”
“我跟那个男的买了手枪和子弹,搭上了这班飞机。”
推销员笑了出来。
“你是怎么把手枪带上飞机的?不是有警卫吗?”
“……原来如此,我晓得了,你和那个劫机犯是一伙的吧?你们的计谋是引起劫机骚动,然后在机舱内高价贩卖安乐死的药,对吧?”
“我把一叠钞票扔到他脸上,他一脸恍惚地让我通过了。”
“人死了身上有多少钱都没用吧?怎么样,要不要把银行卡给我?当然密码也麻烦一并告诉我吧。”
“哦,这样啊……”
“太贵了,这可是我全部的财产啊。”
金钱的力量真是可怕。
“那么全部加起来,卖你三百零三万吧。”
“然后就变成现在这种状况了。”
“三百万左右。”
男孩看了看手表。
“一万圆纸钞三张,剩下的都是零钱吗?哦,有银行卡。你户头里有多少钱?”
“啊,都这个时间了。大概再三十五分钟就抵达T大校园了。”
我小心不让头高过座椅,从手提包里取出皮夹,打开让他看。
他看着我的眼睛。
“你身上有多少钱?”
“我跟你说,我一定会让这架飞机坠落。不这么做,我的心情就不可能平复的,我要把不幸……把绝对性的、压倒性的、毫无道理的死亡带给全世界的人。”
“可是那支针一定很贵吧?多少钱?”
此时的他身上丝毫不见在走道上徘徊时的惴惴不安,他眼里有着绝对要让这架飞机坠落的强烈意志。于是我下定决心对推销员说:
他露出被雨淋湿的小狗的可怜眼神对我说。我思考了一下,这提案不赖。
“我买那支针。我赌这架飞机会坠机,所以我要早一点安乐死。”
“请不要管我。不过现在托劫机的福,计划全泡了汤,剩下的只有我西装里的针筒了。怎么样,要不要买?这是我人生最后的愿望了,我希望能以推销员的身份卖出东西。能不能请你买下这支针筒,让我心满意足地划下人生句点呢?”
4
“这计划也造成太多人的困扰了吧!”
“这样真的好吗?”
“我想让我老婆难堪,所以我要死在她娘家的玄关,这样她一开门就会看见我的尸体。她一定会大吃一惊,不知道该怎么办吧?然后一定会被附近的邻居冷眼对待。”
推销员像要确认似的问我。
“你本来打算下飞机之后找个地方打针是吧?”
“把药给我吧。”
“那是个年纪很大、有点痴呆的医生。总之我弄到了安乐死的药。我是为了前往死亡之地才搭上这班航班的。”
我环视机内。走道上倒下好几个人。
“好厉害的医生呐。”
“我刚刚看着这男孩的眼睛,确实感受到了他的决心,这让我打从心里相信这架飞机铁定会坠落,机舱内所有人都将尝到身处地狱般的恐怖滋味。”
“我认识一个医生,他理解我的想法,于是我花了一大笔钱跟他买到安乐死的药。”
“你这女人在说些什么啊?”推销员难以置信地说。
他点头。
“所以我要买下‘安乐死’。我决定了。”
“所以你对人生绝望,决定自杀?”
我将手提包里的钱包递给推销员,对现金和银行卡毫无留恋。
“可是我没有当推销员的才能。我当了将近十年的推销员,业绩却毫无成长,连后辈都追过我,我在公司里的地位比新进员工还要低,老婆也对我死心,离家出走了,现在应该住在东京的娘家吧。”
推销员从西装内袋拿出了针筒。小小的细长玻璃针筒里装着透明液体,我和男孩以及走道两旁座位的乘客们全盯着那支针筒看。
男人点点头,但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
“装在这支小针筒里面清澈的水,真的掺有能把一个人类的一生终结掉的‘死亡’吗?”男孩问。
“后来你实现梦想,当上推销员了嘛!”
“那是无痛而甜美的‘死亡’哦。”
“我从小就立志要当个推销员。很怪吧?老师也是这么说的。要说这份工作有什么魅力,我想就在于和人谈话将商品卖给对方时那种类似讨价还价的地方吧。”
推销员这么说,将针筒递给了我。我小心不让它掉下去,用双手慎重地接了过来。掌心上的针筒几乎感觉不出重量,我将它举到和眼睛等高,窥视着里面的液体。透过透明的液体看得到另一边的光景,针筒的玻璃让那些景物仿佛软软的麦芽糖般弯曲着。周围所有视线全集中了过来,甚至还有人从座位直起身子转头看我。
他将针筒放回西装内袋,望着远方说道:
“……这么多人围观,我很难死呢。”
“我只是一介推销员罢了。你似乎觉得我这样的普通人手上却有安乐死的药很怪?好吧,我告诉你吧,其实我呢,本来是打算拿它来自杀的。”
我这么一说,机内还活着的乘客们纷纷干咳着移开了视线。
“你这人,是死神吗?”
“我得赶快了,你说过药效发作需要三十分钟的。”
“因为从注射到药效发作大约需要半个钟头。假设飞机在一小时后坠落,你就得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之内决定要不要买下它,然后打针,不然你就会在药效发作之前造访T大了。所以请快点做决定吧!”
我卷起左手的袖子。因为是长袖,最多只能露出手肘一带。
“为什么?”
“我没有自己打针的经验,该怎么做?”
“一点也没错。如果在飞机坠地前注射这支针自杀,就能够毫无恐惧毫无知觉地死去了,真是最适合现在这种状况的商品,对吧?要买的话,动作得快点哦。”
“随便打个地方就行了,那个医生说打哪里都死得成。”
“也就是说这支针筒里装的是安乐死的药?”
推销员的话给了我自信。我拔开针头盖子,细长的银色针头接触到空气。我望着针头尖端一会儿之后,转头对男孩说:
2
“我赌了你会顺利让飞机坠落哦,所以请你务必加油,将所有人推下恐怖的深渊吧!”
大概又有人站起来想夺走男孩的手枪,机舱内响起空罐滚动声和枪声。
男孩很有精神地点了头。
“只要注射这个药,就能毫无痛苦轻快地死掉。这是最后的存货了,怎么样,买不买?”
“我知道,我不会让你白白安乐死的。”
男人伸出的手里握着一支小小的针筒,里面装着清澈的液体。
“这两个人从刚刚就一直聊着相当恐怖的话啊……”
“请看一下这个。”
我无视推销员的喃喃自语,将针筒里的空气挤出来,直到针尖滴出一点液体,然后把针头对着左手肘内侧刺了进去。针尖刺穿皮肤,传来轻微的疼痛。我推动活塞让液体流进体内,手臂内侧感受着扩散开来的冰冷液体。
男人从西装内袋取出了什么,凑近我的脸。
注射完后我抽出针头,将空空如也的针筒还给推销员。我放下卷起的衣袖,说声“再会了”便闭上双眼。深深的黑暗在我眼前扩散开来。
“抱歉抱歉,我还没告诉你吧?我的职业是推销员。”
“奇怪,她已经一动也不动了……”
“我说你呀,到底想干什么?这种节骨眼还弹响指?再怎么没常识也该有个限度吧!”
“我说药效发作要三十分钟是骗她的,医生说这是实时发作的药。”
我稍微后退身子问他:
“你为什么要说谎?”
“我就等你这句话。”
“我得尽早让她决定买药才行,因为要是你被制伏了,这交易就没办法成立了,不是吗?”
听到我这句已然放弃的低喃,他以劫机犯听不见的程度弹了一下响指,满脸笑容地说:
“仔细想想的确是这样,我懂了。这么说来,你是希望我被制伏吗?”
“可以的话,我真想安乐死。”
“这样我才能得好处呀,她的存款就都是我的了。其实那个药,医生等于是免费送我的,所以我是净赚一大笔。我想用那笔钱开始新的人生,或是先玩乐一阵子再来考虑自杀。啊……全新的人生喔……难道你不曾想过以脱胎换骨的重生心情让人生从头来过吗?”
我想象着自己疼痛挣扎的模样,腋下开始冒汗,一阵呕吐感直蹿上来。
“我太憎恨积极向前这件事了,当作自己死过一遍再开始新的人生……这对我来说太困难了……对了有件事要麻烦一下,不只你,麻烦正在听我说话的各位,我想请你们站起来往飞机前方的座位移动。有些是本来就空着的位置,有些是后来没人坐的,其实有将近一半的座位是空的,对吧?我想请大家集中坐到同一区,这样我比较方便监视。”
“说什么瞬间死掉,你真是太天真了,会发生什么事情,根本无法预测呀,说不定会半死不活地拖着,比如被支架插进肚子好几个小时都没人管。”
“没问题呀,大家来换个座位吧。不过,所有乘客都集中在前半部,飞机不会斜掉下去吗?”
男人气势十足地说道,但其实也只是劫机犯听不见的低语程度而已。
“反正都会掉下去。”
“太天真了!”
“说的也是。那她怎么办?”
“我希望至少能在瞬间死掉,那样就解脱了……”
“……就留在这里,倒在走道上的人也维持原状。还活着的人请全部移动到前面去。这是命令。是不是你们不愿意听我这个没考上T大的人的命令?”
“对啊,当然不想死于这种方式啊。飞机坠落的瞬间,一定会痛苦得令人难以忍受,骨头会断掉,内脏会飞出来,还会被大火烧身,总之一定很凄惨吧。”
我判断自己应该已经死了,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当我转了转头放松颈项的时候,发现左手边是窗户,我仍和死前维持相同的姿势坐在座椅上。看来即使成了幽灵,还是继续待在飞机里面。
“我真的很不想死于坠机,怎么办?”
往旁边一看,推销员和男孩都不见了。我想起了在濒死的黑暗中听到两人的对话,就是男孩为了监视方便要求所有乘客坐到前面去的那段交谈。
我讨厌坠机这种死法。从小我就向往安乐死,看见流星的时候,我甚至会许愿说:“请让我的死法是如同睡着一般死去,那我就算结不了婚也无所谓。”
变成幽灵的我站了起来,越过前座望向前方。在飞机的前半部,乘客们的后脑勺紧密排列着,而从座位舱正中间一带到我所在的最后一排则是空无一人,非常清爽。
男人把食指按住自己的额头,很感慨似的摇了摇头,完全是演员的肢体动作。我叹了口气。我是为了某个目的才搭上这班飞机的,无论如何想不到会碰上劫机。
没有乘客的座位舱后半部,地上倒着毫无动弹的人们。简直就像从最前方到正中间是活人的世界,而从正中间到后方是死人的世界似的划分开来。
“这个嘛。不过如果是某本短篇故事集里特别收录的新增作品,或许就不会有这么称心如意的结果了。我想一定会坠机的,我们所有乘客都会品尝到坠落和逐渐逼近T大校舍时所带来令人发狂的恐怖啊。”
我看见了翘着头发的后脑勺。男孩为了监视乘客,坐在后半部空着的座位中,他独自一人坐在死人世界里的模样看上去非常寂寞。
“然后我们就得救了?”
没有任何人说话,只有飞机的引擎声。我静静地穿过走道,走近男孩的座位。我绕过倒在通路上的人们,也小心闪过了途中滚来我脚边的空罐。
“假如这是小说,在故事的最后,主角一定会采取某种行动解决掉那个男孩吧。”
我站到男孩座位的斜后方,将手放到椅背上,低头正好可以望着他翘着头发的脑袋。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正前方,透过空气的传递,他的魄力连我都感受得到。
“这架飞机真的会坠机吗?”
我用指尖戳了一下男孩那撮宛如天线的翘发,原来幽灵能够在谁都察觉不到的状况下随心所欲地乱摸啊,想到我也可以啪哒啪哒尽情拍打秃老头的光头,不禁觉得其实当幽灵还不错嘛。我以老鹰寻找猎物的心情环视着机内,在紧密排列的后脑勺当中,发现了唯一一个肤色的、反射着炫目光芒的光秃后脑勺。我立刻打算走过去摸他一把。
“踩到空罐还能不跌倒的,应该只有幽灵那种没脚的存在吧。不过说真的,没想到我竟会成了别人自杀的陪葬品啊。”
我开始朝那个方向移动。这时,男孩伸了个懒腰,把手枪放到隔壁座位上。因为手枪实在很少见,我不自觉拿了起来把玩。相当沉重的手感,而且很坚硬,一戳它都觉得指甲像要裂开来似的,原来真是金属制成的啊,而其实更让我佩服的是,幽灵居然能够拿起有质量的东西。于是我握住手枪,胡乱比划着持枪的姿势。
劫机犯要是发现我们在偷偷交谈,不知道会怎么想,不过看样子只要我们低下头躲在座位暗处,应该就不会被发现。
“咦?怎么会?”
“为什么每次都会踩到空罐呢?一定是太专注了,才没留意到脚下吧……”
男孩伸完懒腰,转过头发现我正在他背后大玩女警游戏,不可思议地叫了出声。他的双眼是直直盯着我看的,我也很讶异。
隔壁男人躲在前座椅背的后方说道。为了不被流弹波及,几乎所有乘客都把头低下来。
“你看得见我?你还有阴阳眼啊?”
“那个男孩子,有神在帮他呀……”
密集排列在飞机前半部的所有后脑勺一齐转了过来。当中有个人站了起来,是推销员,他的嘴张得大大的,大叫:“你为什么还活着!”
只要机身一倾斜,空罐便在走道上滚来滚去,害人跌倒之后,再度滚进不知哪个座位底下。
我停下女警游戏回他说道:“这个嘛……我自己是觉得已经死了啦……”
然而扑向他的乘客,不知为何都踩到了不知从哪儿滚过来的空罐滑跤,接着就被男孩开枪击中,倒地不起。
“不,你根本没死!你仔细看你自己的身体!脚都还在!”
说完,他一脸的很不好意思,朝着周围被枪响吓到掩住耳朵的乘客低头致歉。之后,接二连三地有乘客打算趁男孩不注意时夺下他的手枪,他们一站起身便扑向男孩背后。男孩焦虑地在走道上徘徊,举手投足间,表情简直就像在求别人欺负他似的,十分懦弱,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每个乘客都暗忖自己应该两三下就可以压制那个男孩,连手臂根本没什么肌肉的我都忍不住觉得自己打得赢他,可见男孩身上所具备的被欺负的特质有多强烈。他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请欺负我”的光芒,挑逗着众人的嗜虐心。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脚,的确如推销员所说。我明白了,我还没死。我明明已经打针了,居然没死。我将枪口指向推销员。
“啊啊,真是的,我明明说了请不要轻举妄动,为什么要乱动呢……”
“你这个骗子!我根本没安乐死啊!你竟然卖假药给我!”
听到第二声枪响时,我和隔壁座位上穿朴素西装的男人同时探头望向走道前方,只见男孩很伤脑筋似的盯着尸体看。
推销员趴到座椅后方闪避枪口,只探出头望着我,坐他周围的人纷纷发出尖叫,急着想离他远一点,托他的福,机舱内陷入一片混乱。
原来这位看似大学生的男孩并非大学生,只是一名失业的男孩。而搭上这架飞机的我们这些乘客,便成了他自杀的陪葬者。
“请等一下!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从现在开始,大约一个半小时之后,这架飞机就会撞上T大的校舍。各位,请和我一起死吧,拜托你们了。考了五次T大都落榜的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困惑地喃喃说道,然后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倒抽一口气。
像是要确认机内每一个人都听清楚他的话似的,男孩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那个老家伙,难道他故意卖无害的药给我!”
“各位,请安静地听我说。这架飞机上将近一半的座位都坐了乘客,大家或许要返乡,或许去观光。我知道会造成各位的困扰,但是我要告诉大家,这架飞机的目的地将从羽田机场变更为T大校园。”
枪口仍对准他,我将食指放上扳机。
男孩突地朝他开了枪,接着转头问机内还有没有谁是T大毕业生,没人举手。男孩走进驾驶舱之后,机舱内一片哗然。不久,男孩走了回来,众人又安静了下来。
“重点是你打算怎么赔偿我!?安乐死没死成,我不就得坠机死了吗!”
“好说,我可是T大毕业的。至于T大,当然就是东京大学了。”
推销员拿椅背当盾牌躲在后面,死命摇头说:
男孩的口气似乎非常羡慕。于是威风凛凛的西装男人从鼻子哼了一声,整了整西装领子说道:
“等等、请等一下!先冷静一下,你知道你现在手上拿着什么吗?”
“好高级的西装呢……你想必是从很好的大学毕业,然后进了大公司吧……”
“你当我是傻瓜吗!”
男孩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这位威风凛凛的西装男人。
“知道的话,怎么还把那东西对着我!?你搞错对象了吧!”推销员指着站在我旁边的男孩,“你应该把枪口对准他劝他投降啊!”
“就、就算你这么说……”
我转头看男孩。从座位站起身的他以非常认真的眼神回看我。
“少装蒜,你拿烟火吓坏了人家空姐,却连一声道歉都没有!”
“我为什么要劝他投降!我是赌他会让飞机坠落的啊!”
“什、什么事?”
“你的脑袋有问题啊!”推销员大喊。
他的声音比男孩有威严多了,而且响亮,男孩吓了一跳,一脸困惑地停下脚步呆立着。
其他乘客也跟着一起嘘我。我稍微冷静下来想了想,终于理解了他们的意思。我手上拿的是男孩的手枪,就意味着我们可以逃离坠机的命运了。
“你给我站住!”
我将枪口离开推销员,指向男孩。推销员露出松了一大口气的表情。
他边走边说,一路上不停地向众人低头道歉,畏畏缩缩的样子,看上去很没出息。这时候前区座位上有个男人站了起来,是一名西装笔挺的帅气男子。
“真抱歉,明明刚才还替你加油的。”
“大家,请不要轻举妄动,有人动我就开枪了。我现在要去跟机长讲一下话。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向男孩道歉。他丝毫不在意对准自己的枪口,静静地摇了摇头。
这时机内所有乘客全盯着男孩瞧,每个人都转头看着被空姐痛骂的他,露出或窃笑或嘲笑的表情。男孩一脸羞愧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服装,然后再度将枪口对准空姐,扣下了扳机。机内只响起一声干巴巴的声响,空姐便应声倒在走道上。所有乘客的脸色倏地转为苍白。在所有人一动不动的眼神注视下,这名大学生模样的男孩穿过走道往驾驶舱走出。
“没关系。”他耸了耸肩,将右手伸入上衣内侧,“反正我还有另一把手枪。”
“我说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居然在系上安全带的灯号还没熄灭的时候就站起来?还有你那身打扮又是怎么回事?拜托你多看一点服装杂志学学人家好吗,真土!”
机舱内的空气紧绷,乘客们表情僵硬,没人出声,也没人动,唯有男孩的神情奇妙地悠闲。他的右手仍插在上衣与毛衣之间,一径盯着我的双眼看。
空姐似乎也觉得那是玩具枪,所以毫不在意枪口正对准自己,口气强硬地对男孩这么说道。男孩好像也有点慑于她的气势,正打算坐回座位上。看到男孩的反应,空姐露出胜利的得意表情乘胜追击。
“我外套的内袋还插着一把手枪,我现在要用右手把它拿出来开枪射你。”
“我不能不管你,这是我的工作!”
我无法看见他被上衣遮住的右手。
男孩讲着莫名其妙的话。他穿着一件起毛球又脱了线的旧毛衣,外面搭一件被染到颜色的白色外套,头发是自然鬈,鬈得挺厉害,还有一撮睡觉时压到的头发,像天线一样翘起来。他握着枪的手微微颤抖着,那把枪怎么看都不像是真的,更像是水枪之类的东西。
“不要动。右手就保持这样不准动。”
“请不要管我,不要管我……就算我……就算我……”
“如果不想被攻击,就要先攻击……”他一边说,嘴边露出了微笑。
劫机发生在三十分钟前,当时飞机刚起飞。一名坐在前区座位上看似大学生的男孩站起来,从头顶的行李置物箱拿了什么东西出来,当空姐走过去告诉他出于安全考量请他坐下的时候,男孩从置物箱的背包里抽出一把像是手枪的东西指着空姐。
那是非常安宁平静的表情。
我缩起肩稍稍抬起头,越过前座的椅背确认前方的状况。如果现在是过年或是中元节之类,机内座位可能会全部坐满吧,但目前只有一半左右的上座率,而站在走道上的身影依旧是那名持手枪的劫机犯。
“某个冬夜,我一直在念书,不知何时窗外亮了起来。推开窗一看,冰冷沁凉的空气流进闷窒浑浊的室内,染白了我的吐息,悄悄降临的清晨景色在冰霜中显得闪闪发亮。自己真的好努力念书呢,那一刻我感到非常幸福。我很喜欢那个清晨,不过杀了这么多人的我,已经不被允许再看到那么美丽的景色了……”
“真伤脑筋,我还有个计划了很久正要去做的事情呢,竟然会坠机而死……唉……真令人泄气……”
他说着,从上衣抽出右手直直指向我,我当场扣下了扳机。强烈的冲击仿佛沉重铁块撞上我的手掌,一阵风宛如空气爆开来拂过我的脸颊,机舱内的人全趴了下去。男孩倒在走道上,右手握着一支钢笔。
“不过,我可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坠机而死掉。你想象过吗?再过一个小时,这架飞机就会掉落在某个地方了。”
5
他话说完又透过座椅空隙窥视前方,嘴边浮现自嘲的笑容。机身倾斜了一点,同时传来空罐滚动的声音。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这样了,每当机身倾斜,空罐便在走道上滚来滚去。
夕阳染红了天空,我膝上抱着他的孩子在他家里看电视。是个女孩子,还在读幼儿园,只有她一人在家。她不怕生,很快就跟我混熟了,本来在我膝上看着电视新闻,没多久就睡着了。
“原来如此。说不定真的像你说的那样。”
角落的电视画面正在播放今天上午劫机事件的相关新闻。飞机落地当时的影像、乘客下了机被担架抬走的影像、警察进入机舱内的影像,画面不停地切换。走出飞机接受警方保护的乘客当中,有那么一瞬间出现了推销员和我的脸孔。
男人迅速瞅了我一眼。
“真是这辈子最糟的一次飞行呐。”我想起推销员在飞机一落地后说的话,他以双脚确认着不会摇动的地面说,“我应该有好一阵子不会去思考死亡这件事了吧。”
“会吗?很难说。车祸意外那么多,环境问题也愈来愈严重,就算没有诺斯特拉达姆士的预言强迫他们思考死亡,在成长的过程中也会很自然会去思考这些事情吧。至少我是这么希望的。”
我被带上救护车送进了医院,毕竟我注射了不明液体,还是需要检查一下。除了我之外,一些昏过去的乘客也被救护车送进医院。
“我还没搭上这班飞机就在想了,在诺斯特拉达姆士预言落空的1999年之后出生的孩子,究竟是怎么看待死亡的?他们和我们的生死观一定截然不同吧。1999年之前就懂事的我们,童年时期就算再怎么快乐,还是受到那个诅咒般的预言纠缠,心中总是有一丝阴影。即使是不相信世界会灭亡的孩子,心里某个角落里一定也存有“不过只怕万一……”的想法。但是在预言落空之后懂事的孩子一定不一样,他们压根没有机会思考世界灭亡或自身的死亡吧。”
不知道是不是做梦了,在我膝上睡觉的孩子动了动。她贴着我胸口熟睡的睡脸显得很幸福。他的家位于公寓三楼,阳光从南面的窗户射进来照亮了室内。我眺望着窗边的花盆,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
他也同意,男人把脸凑近座椅间的空隙,透过空隙的某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走道的前方。男人的脸凑在座椅间继续说:
“我回来了。”
“真想大大地伸个懒腰,还是算了。没办法。”
那是我在高中时代听过后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的男人嗓音。穿过走廊的脚步声,客厅的门打开来。他在门口停下脚步,发现坐在地板上的我,而他女儿正坐在我膝上。我们四目相对,他的面容和我记忆中一样没什么变。我不想详细描述他从前对我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然而那些伤痕仍深深刻在我的心灵和我的身体上。
我们都弯着腰,身子往前靠,像要藏在座位暗处似的,彼此紧靠肩膀,压低声音谈话。因为一直弓着背,脊椎都快散了。
“你回来啦。”我说。
“一直维持这种姿势实在有点累呢。”男人苦笑着说。
起初他只是纳闷地看着我,但似乎随即想起了我是谁,往后退了几步。
我们的座位在机舱的最后一排,从我左手边的四方形窗户可以看见蓝天,眼前是一整片平坦的白云,仿佛大地上挤着满满的羊群,简直像天国一般的和平景色。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结果世界并没有毁灭啊。这样说或许有点夸张,不过在那之后,我觉得接下来的日子都是余生了。”男人仿佛叹了口气般感慨良深地说。
“我请人调查的。”
“是吗。总之,我只规划了自己二十一岁之前的人生。”
我一边回答他,一边抓起放在一旁的菜刀。
“那我们年纪一样,同届的。”
“不说这个,来你这里可是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呢,又是碰上劫机,又是开枪的……”
男人有些讶异地扬起眉毛。这男人的举止像一名猜谜节目主持人。
“我太太呢……”
“我也是。我是在小学时听到那则预言的,怕得晚上睡不着,害得我还很认真地思考自己和父母的死亡呢。没听到预言之前,根本觉得死亡事不关己。1999年,我是二十一岁……”
他怔立当场,低头看着我手上的菜刀问道。
“不是啦,我已经结婚了……虽然跟我太太目前处于分居状态。”男人微微耸了耸肩,“我是要讲诺斯特拉达姆士的预言。我啊,本来一直深信不疑的,1999年,人类一定会灭亡,而我会死掉。”
“她好像留小孩在家,自己出去买东西了。”
“你想搭讪?”
我把菜刀抵在我膝上熟睡小女孩的脖子上。这时电视喇叭传出了我的名字,我转头一看,电视屏幕上正大大地放出我的大头照。旁白说,我是其中一名获救的乘客,目前逃出医院行踪不明。我想起警察为了问我话而守在病房外,我只说了一句我要去厕所就逃出医院。他看了看电视画面里的我的照片,又看了看握着菜刀的我。
座位是三个单人座并排的。我靠窗,男人坐正中间,靠走道的座位则是空着的。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这种时候才要讲啊。”
“这就是突如其来而且毫无道理的不幸喔。对了,你曾经想过自己身上会发生这种事情吗?”
“听过啊,在我小时候很流行的。不过……不好意思哦……”我从座椅间的空隙望向走道,“现在这种时候讲这种事情不会太莽撞了吗?”
“求求你,放开我女儿。”
男人点点头。
他跪倒在地,为高中时和朋友一起对我做的残酷暴行哭着道歉,屋里回荡着他的啜泣声。不久玄关门打开,他太太买东西回来了。她提着购物袋穿过走廊在客厅门口停下了脚步,看到跪在地上的他和拿着菜刀的我,一脸困惑。小女孩仍靠在我的胸前熟睡,好长一段时间,谁都没开口,一动也不动。菜刀仍抵在小女孩的脖子上,我继续看着电视新闻。
“预言?你说1999年世界会毁灭的那则?”我反问。
过了一会儿,屏幕出现了那个男孩的脸孔,旁白正在说明他劫持飞机并杀害空姐和乘客。我想起了他被我开枪打死前所说的事,关于那个被冰霜覆盖的美丽清晨。我将菜刀从小女孩的脖子上移开,站了起来。
听到有人这么问我,我的视线于是离开了窗外飘浮的白云。开口的是原本坐在我右边座位的男人。他穿着朴素的灰色西装,走在路上的话,大概五分钟内就会和五个和他差不多类型的人擦身而过。三十岁上下,应该和我同年龄层吧。
“一天之内没办法杀两个人呐……”
“我想请问一下,你相信诺斯特拉达姆士[12]的预言吗?”
我把小女孩放下来,走向玄关,与客厅门口的他和他太太擦身而过。他并没有回头,他的太太则一脸疑惑地望着我。
1
我离开他家走出了公寓。太阳逐渐西沉,天空一片火红。我拔足狂奔,即使撞到了路上行人。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总之我就是不停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