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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访客(二)

来客一进屋,七嘴八舌地问候,呼呼啦啦上了床,满地的鞋子。嫂子赶紧去隔壁家借碗,扎达“嗖”地开溜,加玛飞速收拾房间。很快,食物铺满了餐布。大家七嘴八舌说起北面乌河之畔最近两个月的种种新闻,热闹极了。后来还有人回到汽车上取来了冬不拉双弦琴。

居麻格外亢奋。他刚在村里理了发,皮鞋锃亮,外套笔挺。整个人上下簇新,八面威风。加之又到了自己的地盘,更是豪迈极了,强烈邀请大家去家里喝茶。于是大部队人马下了车,浩荡涌向地窝子。

因居麻又高又胖,年纪又大,不能和大家挤,这一路上就自个儿坐在前面的副驾位置上。而冬不拉琴同样也是不能挤的,一路上便由居麻小心翼翼地抱着。虽然没有琴罩,还是完好地进入到荒野之中。

虽然居麻走后,再没有人整天说怪话,发牢骚,每天晚上也能安安静静,一觉睡到天明,但看到他回来还是很高兴。想立刻跟着一起回家,便不顾这个五座的北京吉普里已经挤了七个大人和一个孩子,残忍地将自己塞了进去……孩子哭个不停……司机一直把我们送到家门口的沙丘下。

会弹琴的轮流露了一手,会唱歌的立刻拉开嗓子大段大段地唱。嫂子一边欣赏一边烧茶,不停劝食。没有一个人觉得有什么不妥——都已经很晚了,再不赶路天就黑透了!

那是居麻离开后的第五天——他回阿克哈拉办事去了。那天下午我干完活后信步往北走,一直走了好几公里,走到了加玛跟我提到过的古墓地那里。就在墓地边,一扭头,突然见鬼一样遇到了一辆白车。从天而降似的,安安静静地出现在身边了(可能当时逆风行走,风声的呼啸遮蔽了汽车引擎声)……原来正是送居麻回家的车。

司机还劝我也跟他一起走呢。他说放下居麻后,车上刚好空出一个位子(……原来超载百分之五十才能算是刚好坐满)。他还说接下来要送四拨人,分别位于大地的四个角落,估计得送整整一天。今天他会和所有乘客在下一个抵达目的地的乘客家借宿一晚(那他家惨了,六个大人和一个孩子……)。到时候将非常热闹,整整一夜琴声和歌声不断(真惨……)。

一月下旬,在一个暖和的阴天里,居麻又迎回了一拔客人。迄今为止这是人数最多的一拨——共七个大人和一个孩子。再加上他们的厚衣服,我们的地窝子被塞得满满当当。

他很有经验地对我说:“像你这样的,要写我们冬窝子的情况的嘛,不能只住在一个地方。要这里,那里,还有那里,那里,到处都得看看。”并且允诺我:送完这车客人,再拉满一车客人,北返时就把我送回家。他还说:“反正顺路嘛!”

唯一让我不能释怀的是那辆大卡车上绑着的牲畜。那几天持续高寒,车厢铁板上多冷啊。它们之前已经给绑了一天一夜了,往下不知还得饿着肚子再绑多久(得收够一定数量,牲畜贩子才会离开冬牧场)——若不是居麻的拦截,说不定今天就可以踏上返程,少受点罪了。

我当时特别心动。但苦于没有像样的做客穿的衣服……也不能为借宿主人准备什么像样的礼物。再三犹豫,还是谢绝了。

再说,这么冷的天里,如果因为纠纷而对别人的困难置之不理,也太不地道了,传出去也丢人。

哎!幸亏没去。等到他的车再次经过我们这片荒野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了。看来他好容易才送完人又拉满人。其间恐怕夜夜笙歌,一路上逢着人家就上门叨扰。若是我真的跟着这么折腾一礼拜,非得神经衰弱不可。

再一想:这可真是小人之心!在荒野里,礼数永远大于利益。都坐到一起了,什么样的客人都是客人啊,举座畅谈的快乐高于一切。

直到二月中旬,白昼变长,气温回暖,我们才迎来了两位真正意义上的访客——她们既不是来赚钱的,也不是来娱乐的。她们包了礼物专程前来拜访——专!程!

依我看,下次卖马,得先谈好价再给煮肉备饭。如此殷勤相待,却落得一场空……退一步讲,就算交易成功了,给他们煮的那锅肉折成钱算下来,我们还是没占多少便宜啊。还有,我觉得那个老板好聪明,他先要求帮着发动了柴油车再谈价。莫非就是提防价格谈不拢,不好开口求助?

她们是加玛的同学阿孜拉和她的母亲。阿孜拉在阿勒泰读了两年卫校,寒假来冬牧场看望爸爸妈妈,在冬窝子里住了两个礼拜了。已经习惯城市生活的阿孜拉怕是捱不住荒野的寂寞,天气一暖和,就缠着妈妈一同出去串门子。实际上,两个姑娘只是相识,并无深交。两位母亲也不熟稔。只不过两家的牧场距离较近,只需骑一个小时的马,算是最合适的串门对象。

好半天后,居麻勉强地对我笑笑:“没事,今年卖不掉嘛,明年再卖。一样的……”然后喝了两碗昨天剩下的肉汤麦子粥,黯然放羊去了。

这两个客人来得非常突然,令嫂子和加玛颇感意外。当时两人推开门就进来了。那妇人一进门就对直走过来和嫂子握手,架势拉得极大。而阿孜拉一进门的第一件事则是问镜子在哪里,然后手持镜子理了理领子和刘海。表示满意后,又向加玛提出第二个问题:厕所在哪里?

回家后夫妻俩默默无语。突然间,这个房间似乎从没这么安静过。

阿孜拉头发极黑(从色泽上看应该刚用过“一洗黑”),极粗,剪着很洋气的斜刘海。她眉毛也很浓,肤色很淡,牙又白又整齐……怎么说呢,这张脸,分开看的话样样都好。但凑一起,却显得小里小气……

然而,如此闹腾了一个晚上加一个早上,生意却没做成。那个老板摸了摸马肚子,满脸的不满意。他只肯出五千五,但居麻最低要五千六。为这一百块钱,双方相持了许久。最后老板火了,把钱硬塞进居麻的外套口袋。居麻迅速掏出来甩回去。老板很有脾气,揣回钱上车(车已经发动许久了)就走。居麻也很有脾气,一声不吭,骄傲又失落地看着那车摇摇晃晃开走了……真的开走了!双方在最后时刻怕是都在期待着对方反悔,但谁也没有……大家都有脾气。

并不漂亮的阿孜拉化着很浓的妆,穿着耀眼的白外套和白毛衣,还套了件仅具装饰功能的小背心,浑身上下浓浓地喷着香水。这些精心的打扮使她的“女性”意味异常强烈。相比之下,一旁的加玛只是个清汤煮白面的小孩子。

另一边,人们在紧锣密鼓地套马。一大早胡尔马西就出门去找马,一个小时后赶回来四五匹。两家人全体上阵,用玉米口罩引诱,并四面堵截,总算套住了一匹。这马还不晓得大难临头了,吃玉米吃得非常愉快。若其他马想凑过来闻它的口罩,它就嘶怒着用戴了口罩的马嘴去咬人家。

阿孜拉的妈妈显然和嫂子没什么话可说,但还是愉快地坐在席间,注视自己光彩夺目的女儿的一举一动。这个妇人面孔黝黑,穿戴利索,性格开朗。她对我介绍说:“她,我的女儿;我,老婆子一个!”说完兀自满意地笑了。

因太冷,卡车的柴油机发动不了,来人要求嫂子帮着烧点热水。虽然当时水很珍贵,嫂子还是二话不说,烧了一大壶。这一壶全部都浇在柴油机上了,还是没用。居麻又帮着扛了一袋羊粪块过去。司机顶起车头,烧起火,在某个部位烤了许久许久,才发动起来。

随后两个长辈在房中喝茶,两个女孩携手出门,坐在沙丘下羊圈旁晒太阳,亲亲热热地讲私房话。蓝天无云,旷野起伏。明明四下空旷无人,两人还把声音压得极低极细。其内容该是多么隐秘而惊奇啊。很快,胡尔马西这家伙也加入了。打过招呼后,他一屁股坐在两位姑娘身旁,沉默地倾听两人的交谈。从头到尾没插一句嘴,也看不出有多大的兴趣。反正就那样默默坐在一旁,似乎就这么坐着便是全部的态度和亲近了。过了一会儿,热合买得罕和努滚也凑了过去,我也无所事事地蹭过去。大家围成一圈,两个姑娘便停止了交谈。这种“停止”也是愉快而自然的。所有年轻人一声不吭地晒着太阳,心不在焉地玩耍脚边的沙子。天气真的暖和起来了。最冷的日子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第二天清晨,被窝里的人们残梦未尽时,居麻又开始演讲了。在被窝里说了半小时,早茶时又说了一小时。多么过瘾啊……

嫂子焖了一锅有肉块和白菜的米饭招待她们,还邀请了隔壁的萨依娜过来一同用饭。此时男人们都在外面放羊、找骆驼。除了扎达,一席全是女人。话题很快丰富自在起来。这场小小的宴席很长时间才结束。一结束,母女俩便起身告辞——太阳已晃过中天,等她们赶到家,正好赶上黄昏的劳动。

居麻是寂寞的,一时间突然来了这么多健谈而博闻的客人,可把他兴奋坏了。才开始还是正常的交谈,很快就变成他一个人的演讲。大家远道而来,已经很疲惫了,但还是强撑着听。一听听到深更半夜。喝过一道茶,吃过肉,又喝了一道茶,他的演讲还遥遥不见结束。客人们都瞌睡得有气无力……直到有人下床出去方便了,嫂子也开始搬被褥铺床了,他还坐在被褥堆里说啊说啊,不肯挪地方。直到灭了灯,大家各自钻进被窝,他还在黑暗中兴奋地说个不停,边说边兀自哈哈大笑。还不时一人分饰两角,绘声绘色地模仿两路口吻,表演得极其投入。好像面对的是广场的全体观众而不是熟睡的人。出于礼貌,他的演讲每告一段落,黑暗中就会有一个客人“耶”(语气词,同“嗯”)地回应一声。但渐渐地,再也没人开口了。好半天后,突然有人受惊一般喊道:“安拉!”再口齿不清地连“耶”好几声——他被居麻吵醒了。

她们走后,我们又铺开餐布重新喝茶。嫂子和加玛针对两个客人议论了很久。加玛扭过头对我说:“你看这个姑娘好吗?”没等我回答,她又不屑道:“不好!她对象多得很!她一直在上学,汉语还不会说!”……第二点倒是真的。我无论问她什么,都得经过加玛翻译一遍。在城市生活两年了,居然还不如一直在荒野中放羊的加玛能说两句。莫非真的天天都忙着谈恋爱?

因席面坐不下,我和嫂子便窝在床榻右侧角落里分一小盘肉。大家坐在另一边,脸却通通扭向这边,好奇地观察我削肉,并啧啧叹息。我也用当地人的手法,拇指抵着肉块,刀刃冲着自己,一片一片削割,煞有介事,小有得意。

接下来没几天,又来了两位特别的客人。他们是东面牧场上的两个表兄弟。那天只是路过我们这片荒野稍作停留,目的地是北面的牧场。

来人共四个,一个老板,一个伙计,一个司机,还有一个搭车去北面定居点的(车费五十块)。晚上嫂子煮了一大锅羊肉和麦子粥待客。新什别克一家也被邀请过来,满满当当坐了一席。因当时再无其他晚辈,只好由我来拎着水壶端着盆子侍候大家洗手,肩上还搭块擦手毛巾。我倒是蛮坦然,但客人们备感不安,一个个迅速地洗完并向我致谢。

为什么说“特别”呢?其实年幼的那个一看就是寻常的牧羊小伙儿,络腮胡子红脸膛,害羞又沉默。年长的那个却相当体面,虽然羽绒衣和皮鞋是半旧的,却干净整洁。双手也非常干净,不像干过粗活的手。头发整洁,举止气派,汉语说得好极了……总之,怎么看都不像放羊的。我掏出相机给他拍照,他居然也掏一个相机给我拍——比我的还好。我的相机才一千块银子,他的两千块。

我和胡尔马西步行去接替居麻赶羊,一路议论这个牲口贩子的事。居麻早就想卖掉一匹马了,然后买一辆车。我当即表示不信:怎么可能呢?卖掉一匹马就能买一辆车?不过后来见识过冬牧场上各种各样的破车后,我就信了。

我疑心他是牧业流动办公室的干部。一问,却是个老师。在县城西北郊额尔齐斯河边一个乡小学上班,平时住在城里呢。也算是城里人了。他是东面牧场的客人,已经在冬窝子里住了二十天了。

后来车在沙丘东面的凹地里沉重地停下,熄火。我看到车上已经绑了两峰骆驼和一些牛羊。

我立刻问他为什么要进冬窝子。他轻松地说:“玩啊!以前从来没来过嘛,想来看看是啥样的嘛。”——这兴致真够特别的,我才不信。慢慢地,他才说出实情,原来是过来帮忙的。那片广阔的牧场上只住着一家人,是没结婚的兄弟俩。原先由哥哥放羊,弟弟料理家务,照顾骆驼。后来哥哥有事要去县城两三个礼拜,弟弟一个人顾不过来,就邀请这个表兄进冬窝子帮一段时间的忙(大约所有亲戚里,就这个放寒假的表兄最闲)。每天,弟弟出门放羊,表兄干家务活。如今哥哥已经回来了,天气又暖和了。在离开冬窝子之前,弟弟陪着表兄四处转转,探访亲戚——这两天,那个哥哥一个人在家可得忙坏了。

当我爬上沙丘,突然看到荒野里有辆大卡车正一摇一晃遥遥驶来,心中激动不已。赶紧回地窝子报信。大家纷纷出来爬上沙丘,一起注视着卡车越来越近,猜测来意。只见居麻策马跟在车后,羊群被留在很远的地方。

我啧啧称叹:“二十天啊,真不错!你一个城里人,能习惯吗?”他反问道:“那你呢,你一个汉族人,习惯吗?”

他们本来只是开着大卡车远远路过此地而已,但被放羊的居麻看到了。他策马前去拦车,并领回了家。

这时加玛向我介绍,那个络腮胡子的男孩是居麻的弟弟。不晓得是哪一支亲族的弟弟。我正打算刨根问底,老师主动用汉语向我解释:“他俩是一个部落的。”——部落!多么专业的名词!

紧接着没几天,我们的沙窝子又迎来了这个冬天里的第二拨贵客——收牲畜的老板。

越往下聊,越惊奇——这个小学老师可不是一般的有见识啊。别说和我交流了,向县委书记汇报工作都完全没问题。后来我忍不住又问:“您在学校是教什么的?”他微笑道:“我是党支部书记。”我第一反应是肃然起敬,第二反应却忍不住想笑。因为立刻联想到这位党支部书记整天在地窝子里揉面、烤馕、拉面条、挤牛奶、赶骆驼……的情景。

一只羊收费一块钱,感觉不算贵。理发是免费的,捎东西也是免费的。此外两家人各煮了一锅马肉和一锅牛头肉,隆重招待了一番。临走时,两家还各送了一大包奶疙瘩作为道别礼。当兽医可真有赚头啊。

这个客人哪里是家里的客人,根本就是我一个人的客人嘛。我拉着他叽叽咕咕说个没完。很快,弄清了三件事:一、我家的牧场面积近三万亩,不是居麻一口咬定的两千亩。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奇怪,凭我目测,这块牧地怎么着也在万亩以上啊……二、果然有新政策说今年是游牧的羊群南下进入这片冬牧场的最后一年(恰好让我赶上了!),从明年开始这里就被划入禁牧区了。但是政府给每亩地补助的是七块钱,不是居麻说的六块钱,而且会一口气连着补七年。——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如果政策落实,居麻家会得到几十万的赔偿(他家只能占有这块牧地的三分之一)!

第二天大家比平时早起了半个多小时。太阳还在地平线下,天阴沉沉的。羊圈里羊群涌动,蒸汽腾腾。新什别克和居麻负责逮羊,兽医戳针。嫂子端着一盆用煮毡片的染料化开的红水紧跟着兽医,每注射过一只羊,她就往羊身上涂抹一道红色作为标记。工作进行了一个多小时。那天非常冷。嫂子端的染料水不一会儿就结起了冰壳,每个人的帽子和衣领上凝结了厚厚的冰霜。

最后一项误会是孩子们上学的事。居麻说每个上学的孩子平均每个月都要花三百块钱。我怎么也不信,现在连农村的学校收费都这么高昂吗?果然,他又在胡扯了。这个老师说,牧业寄宿学校费用全免的政策已经持续很多年了。每个学生每年只交四十五元的校服费用。如果个子长慢点,省点衣服,两年才交四十五块钱。其他的学费、书本费住宿费甚至伙食费统统免去,免得极彻底。居麻这家伙,还真不是一般地会喊穷……

给羊注射疫苗得在清晨羊群还没出发之前。于是兽医在我们地窝子里住了一夜。

当然,就目前的情况看,他家自然是不富裕的。但也不至于瞒成这样啊,不是说好不要他还债了吗?

可再一打听,牛和马也同样收五十块。便纳闷了。

这兄弟俩只坐了一个小时就告辞,继续向着北面赶路。往下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呢。他们说今天晚上将在探访的那家住一晚,明天返回。

再一想,骆驼是个大家伙嘛,可能贵就贵在体型上。

我居然有些恋恋不舍了……出去一直把他们送到马上。

然后兽医又帮我们骟骆驼。听起来也算是个手术,其实从头到尾他就只割了一刀,缝了两针,用烧红的铁钳烙了一下伤口而已。而且一人干活,全家都得上前帮忙。赶骆驼、绑骆驼这些出力活更是一点儿也不沾边。完了居然收费五十块。真贵!

两人刚扣好大衣戴好手套准备上马的时候,萨依娜家的两个孩子扛着雪迎面过来了。一看清这边的人,两人立刻“嗖”地躲进了附近的牛棚……书记苦笑道:“都是我的学生……”

看完兽医理发,非常感慨——谁说学个理发必须得当三年学徒?岂有此理。我只看了一会儿就学会了。

我大乐!这个领导平时肯定很厉害,要不然孩子怎么怕成这样。

总之,兽医来了。居麻和新什别克两人各自围着老婆的花头巾,轮流让兽医打扫了门面。

又过了几天,这个书记的表弟又独自来了一次,专程来讨要一只小狗。这次没有领导哥哥在,他的话多了许多——原来他也很能说几句汉话的。

对我这种破罐破摔的理论,居麻很是鄙夷。

这个男孩年龄和胡尔马西差不多,显得文雅又客气。选小狗时细致极了,从脑袋和爪子的大小,到花色的均匀,再到尾巴的长短……和我蹲在狗窝边商议了半天。然而他选中的那只小狗我也看中了,他只犹豫了一下便让给了我。后来还向我请教怎么养狗,喂些什么,这么小能不能喂活,晚上睡在哪里……令人非常欣慰,觉得小狗找到了好归宿。

我还劝过他不要再刮胡子了,胡子长了脖子就不进风,暖和。

他还告诉我,除了分家散伙的几个哥哥外,现在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个哥哥和一个小妹妹。冬窝子环境恶劣,多病的母亲和小妹妹便没有跟来。然后又欣慰地说:“到了夏天就好了。夏天妈妈也和我们一起上山,给我们做奶疙瘩,做饭……”这两个男孩一定很寂寞。朝夕相对,守着万亩牧场。白天,哥哥赶着羊群出门后,就弟弟一个人在家。干完家务活(会不会像女孩子那样认真勤勉地修饰地窝子呢?)后的空闲时间里,又该干些什么呢?不过往后的日子可能会好一些了,因为他有了一条小狗,有了一个小小的伙伴。

我还是那句话:“天天放羊,剪了头发给谁看?”

二月下旬,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距离羊群启程北上的日子越来越近,我们的沙窝子也一天比一天热闹。来客主要是陆续来讨小狗的。还有两拨客人来拜访萨依娜家,都是女客。看来还是女人最热衷串门子啊。再一想,不对——整个冬天里,男的至少还能出去找个骆驼,顺道在路过的地窝子里坐一坐,女人们可是哪儿也去不了的。所以,在气温回升、白昼延长的日子里,也该出来透透气啦。

每当有客人上门,居麻就会问对方会不会理发,还总是问我会不会理——怎么可能呢?理发这么高深的技术,又不是炒菜做饭,人人都能掌握。

就在那时,当初与我们一同赶羊南下的胡仑别克一家也迁进了我们的沙窝子,生活中猛然间多了一对夫妻、一个小伙子、两个小家伙和两条小狗,以及陆续前来探望他们的邻牧场亲戚……我家地窝子的门不时被“砰砰”甩开,孩子们跑进跑出。年轻人整天聚在一起打牌赌钱。嫂子整天侍候大家茶水,我整天洗碗,加玛整天收拾房间……终日闹腾不休。最恼火的是,我绣了一半的毡片扔在床榻上,上门的女客看到了,总会先赞叹一番(我的针脚无比细匀,比加玛绣得还好呢),再拈起针顺着花样子一路绣下去……却总是破坏队形,绣得狗啃一般。她们走后,总会害我拆半天。

兽医是迄今为止最遥远也最重要的来客。他从北面乌河之畔开着一辆皮卡车过来。此行有四大重要任务:一、给羊群注射疫苗;二、做一些大畜的去势手术;三、当邮递员,两边来回帮着捎包裹;四、给大家理发。

那段时间扎达也不敢睡懒觉了。没办法,大清早都会有客人上门。

一月初,我们的沙窝子隆重地迎来了一位客人。他既不是找骆驼的,也不是路过此地,他有着非常体面的身份:兽!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