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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宁静

想起头一天吃的是包子。昨天的这个时候,大家一起包,围坐一圈流水作业。加玛切面团,嫂子擀面皮,居麻往皮上放馅(这个环节其实很多余……),我捏褶子,扎达负责挑刺。每当嫂子的某张面皮擀得不够圆,他就“豁切”之。

夜里格外安静。晚饭吃擀面条,少揉了一大团面。唉,家里就数居麻这家伙能吃能喝。

睡觉时也安静得令人不安。再没有人频频起夜,再没有人打鼾、猛烈地咳嗽,再没有人半夜起来卷烟、喝凉水、吃去痛片。

只有傍晚挤完牛奶后,孩子们才突然来了兴致,玩起捉迷藏的游戏来。这真是全世界永不过时的游戏啊。可又能躲到哪里去呢?这个世界里除了牛棚就是羊圈,但大家还是玩得津津有味,尖叫不休。

和往常一样,早上六点,世界暗沉,嫂子就默默地起身了。趁着炉灰已经凉透,不会腾得太高,她捅开炉子。再往空炉膛里填满羊粪。再上床继续睡。等到七点,天光大亮时她再起来往已经暗淡的炉子里再加一次羊粪,并放上小茶壶熬浓茶。新的一天便拉开了序幕。等孩子们起来后,房间已经烧得足够暖和,茶水也等待许久。

奇怪的是,少了这么一个大忙人,大家还是该干啥干啥,各自的工作量好像都没怎么增加。只是安静了许多。只是音箱里那个印度女歌手勾魂般的声音愈发突兀了。只是不用频繁烧茶了,而且奶茶也浓了许多。我们剩下的四个人静静喝茶,无话可说。

早茶时光重新愉快起来。大家一起玩那个百玩不厌的游戏——嫂子说:“喀拉哈西!跳舞!”我捏着梅花猫的两只爪子扭动不已。扎达说:“喀拉哈西!阿帕在哪里?”我捏着它的爪子指向嫂子。大家一起问:“姐姐呢?”我令它指向我自己。大家一起笑了。但是嫂子又说:“阿塔[1]在哪里?”我愣了一秒钟,然后高高举起猫,令它远远指向北方。

接下来加玛替爸爸出去放羊。出发时,嫂子突然说“等一等”,回房子里抓了两三块糖追上地面,塞到马背上的女儿手里。女儿用汉语快乐地说:“我爱的妈妈,再见!”转身打马冲上沙丘。嫂子慢慢跟着爬上沙丘,又以同样的姿势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

如果居麻还在家,这会儿,他肯定会一把逮过猫,用汉语冲它大声唱道:“长长的尾巴,黄黄的眼睛,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套用的是时下流行的一首汉语歌。我们的每一天几乎都是从这首歌开始的。

很快,那个清晨,一辆绿色的北京吉普前来带走了居麻。嫂子歪着身子,扶着腰,站在沙丘上看了一会儿。

如果他在家,一大早,就会在餐布前郑重地宣布一些假消息。比如他今天要骑马去乌鲁木齐,后天就回来。比如他昨天看到六七个小狗在戈壁滩上慢慢地爬……我问是谁扔的,他说可能是搬家的人扔的,可能是牧羊犬在搬迁途中下了仔,没法带走。令人顿时揪心不已。

我说:“回到阿克哈拉,大家一看,这哪里是从冬窝子里来的人嘛,明明是从哈萨克斯坦来的!”

然而再仔细地询问细节,却又说是昨天晚上看到的……这才晓得这家伙在做梦呢!

这天,才凌晨三点,居麻就被嫂子叫了起来,令他在黑暗中洗头、洗澡(平时实在找不到更安全的时机……)。一大早,居麻穿了最新的那件衣服,在口袋里整齐放入手机、抄电话号码的小本(手机是汉语操作系统,没法录入号码)和墨镜,做好体面出门的准备。

很多时候他的笑话其实很无趣:“昨天放羊,看到一个飞机,肯定是来找你的!”

此外嫂子还找出几块旧纱巾包了几小包糖果让他捎过去,以问候亲戚和邻居。还特意烤了两个羊粪灰馕捎给奶奶。

我板着脸说:“为啥不叫到家里喝茶?”

当他打听到未来两天我们这块牧场可能会经过一辆车,便做好了随时出发的准备。他把一条非常破的编织袋剪开,作为补丁,仔细地缝到另一条不太破的编织袋上。补了又补,使之结实无比。准备带回定居点的东西被统统塞进这个袋子:一个天线锅零件(需要修理),断了的方锨锨头(要焊补),一把山羊绒梳子,一大卷骆驼毛块(这些明明是从定居点带过来的,不知带来带去有什么意义),还有几件旧衣服。

“太高了,我喊他们也听不见。”

一月下旬,生活的裂缝越来越大。白天越来越漫长、温暖。加上孩子们包揽了全部的零碎活计,居麻越发无事可做。于是,为了芝麻大小的一点事,他决定专程回一趟阿克哈拉。

有时还会聊起国家领导人。这家伙很羡慕他们,总说他们过得应该不错,不用天天出去放羊。

更多的缝隙是用沉默填满的。丢失坐骑的寒冷早上,居麻很早起床,出去找马。他沿着东面沙梁慢慢地走。一个人深入荒野,越走越小,令人叹息。我们谁也没有提出喝早茶的事,不约而同地等他回来一起喝。嫂子捻线,我看书,加玛绣花。等这个可怜人回来时,帽子和脖颈挂满了冰霜……而他经受的寒冷和痛苦也细微而锋利地渗入了这场早茶。大家一言不发。直到居麻突然放下碗,大声宣布自己昨夜上了七次厕所,大家才“豁切”着笑了起来。

而到了傍晚呢,再也没有那么一个人放羊回家后,半晌无话,再突然搂着嫂子呜咽:“老婆子!八小时没见了……”

白日里居麻睡觉时,小猫也陪在一边睡。两人姿势总是一模一样——侧着身子,脑袋枕着胳膊。

再也没有一个人,在那时花两分钟时间,和嫂子抱在一起一动不动。

另外居麻还老是强迫梅花猫伸直了腿仰面睡觉。而猫呢,往往也很配合。

晚餐依旧安静极了,虽然饭菜还是那么可口,虽然大家还是吃了很多。

然后又把它扔向柱子,让大家欣赏它如何敏捷地转身轻轻抱住柱子——而不是一头撞得头昏眼花。幸好是只猫,要是只狗就惨了。

白天采雪时,有好几次清晰地听到背后有汽车的声音。激动地扔下雪袋跑过沙丘,站着看很久,却什么也没有。

梅花猫也填补了生活的不少缝隙。漫长的沉默和无事之后,居麻突然拎起猫的四只爪子,举得高高的,再突然松手,令梅花猫在这截短暂的降落距离中演杂技一般瞬间翻身着地……比三米跳台还精彩。

坐在地窝子里时,突然出现的真实的马达声反倒如幻觉一般。正说着话的人立刻被打断:“等一等!”大家一起侧耳倾听,一起等待。而那马达声总是在响得越来越近后,再渐渐越来越远……总是只经过这里而已。总是摩托车。

他把家人的每一双靴子擦得锃亮;把地毯磨损的边缘修剪整齐,并用布条为之滚了一圈红边,缝得又结实又美观;看到嫂子的外套上有脱落的线头,赶紧给拽一拽。填缝。嗯,填缝。

如今许多年轻人在荒野里的代步工具都选择摩托而不是马匹。也不管汽油越来越贵了,也不管在沙地里骑车多么费劲。

幸好生活里总有那么多缝隙需要填补。否则的话,居麻一补好刀柄就会痛苦地嚷嚷:“刀也修好了,又该干什么?”

比起深夜、清晨和黄昏,白天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绣花毡时,绣着绣着,突然发现光线很暗。走出地面一看,太阳早已偏西了。

匕首有刀柄了,墙抹子却给毁了,真是毁东墙补西墙啊。但终究填补了一道生活的裂缝。再说了,墙抹子长年累月放那儿不用,也是个累赘。

又想起居麻总是说我绣花毡绣得很快:“像跑在柏油路上似的。”后来看我越绣越快,又夸道:“像开飞机一样!”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翻箱倒柜找出一把抹墙泥用的塑料抹子(真是搞不明白,他又不是泥瓦匠,沙漠里也没有泥巴,一路上带着这玩意干吗?)。然后把抹子的把柄锯掉,又把剩下的塑料板破开锯成两截。接下来,他将这两截塑料块夹在一片断了刀柄的旧匕首上,细细缠上铜丝,给这块旧刀片做了一把漂亮的新刀柄。

他不在的这几天,我绣完了一大块橙红色的方毡,上面有篮球大的一团花块。等他回来,又该怎么惊叹呢?

遭到拒绝后,居麻失意又骄傲地对我说:“其实我什么都会!没有我不会的!”

毡片很硬。绣到最后,捏针的右手疼得都握不紧拳头。右边胳膊也抬不起来了。

不放羊也不干活时的居麻,长时间注视着女儿绣花。有时会要求帮着绣几针。女儿说:“豁切,你绣妈妈的毡子去吧。”

伸伸懒腰,出去转转。

一月底,加玛已经绣好了一条白色围巾上的“古丽”(花)。这种化纤面料的白布薄围巾是成双成对挂在壁毯上的,因此还得绣另一条。她裁好布,请居麻把易滑脱的毛边用打火机给烫了一圈。依着前一条围巾上的花样子绣了起来。这两条围巾填满了她日常生活的一切零碎闲暇的时光。将来,它们会成为我们起居生活之处最重要的修饰之一。

这几天,虽然每天傍晚都重重堆积着漂亮云霞,但大致还是晴天。已经一星期没下雪了。西方有纤细的弯月,隐约可见月亮缺失的那一部分椭圆。

以前的荒野生活当然是更艰辛、更闭塞了。但哪怕是那样的生活,仍有美化的必要。人们在停止劳碌、暂闲下来的时光里,剥下潮湿的树皮,精心烘烤简陋粗糙的皮衣皮裤。当一个穿着红色皮衣的骑马人从森林缓缓走出——他的红色,不只是他衣物的红色,更是他心里的红色……他的红色依附着这世上最最微小的爱美之心。我隔着漫漫时间坐在遥远的地窝子里,也能感觉到那人的满足与宁静。

没走一会儿,就在北面沙丘上遇见了胡尔马西。他背着一捆羊毛绳和一块毡褥,慢慢地顺着沙丘独行。见到我后,他改变了行进方向,拐向我走来。很久后才慢慢走到近前。他问我从哪边来,有没有看到马。我说没看到。他又问我居麻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不知道。他便转身孤独地走了。我真恨自己为什么没看到,为什么不知道……

我给居麻缝皮裤时,他坐在旁边默默地看着,突然对我说:以前的人们总是用落叶松的树皮熏烤皮制衣物,使之呈均匀的棕红色,显得美观一些。

[1]上了年纪的男性长辈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