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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访客(一)

还有一个小伙子,在没有话题之前,一手搂着梅花猫,一手翻汉文报,煞有介事。谁知他是真看得懂呢。他当着我的面慢慢念出上面的新闻,十个字里至少认得三四个。真是了不起。我便由衷地夸奖他。他这才结结巴巴地用汉语告诉我,他读过高中的,还是在县城里读的呢。

不知为何,我总会深深地感激那些一进门就主动问候我的人,好像获得了友谊与帮助一样感激。我还记得他们其中一人平静温和的浅色眼睛,记得他的欲言又止。我猜他有话想对我说,甚至想与我结交。他专注地侧身做倾听状,我感觉到他的期待,却张口结舌,一言难发。他走之前再次向我致意,我还是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出门送他,一直送到马前,才大声地说了句:“再见!”

于是我们攀谈起来。我抱怨阿拉伯字母太多了。他告诉我不用全学,有四个字母在哈语里用不上,并一一指给我看。正是最难啃的那四个!我大喜,立刻重拾信心。

我觉得这个老头很可爱,但小喀拉哈西却觉得他很可怕。她歪着身子,认真地瞅着他。老人也同样认真地盯着她。五秒钟后,小家伙突然放声大哭!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众人哄堂大笑。这个不招孩子待见的倒霉老汉有些不好意思了,往下再不敢多看孩子一眼。

他又安慰我说:“冬天时间多,一天学一个,一个月就全学会了嘛。”

鞋子体面的人上床时往往不会脱鞋的,非但不脱,还踩得咚咚响。

我说:“我年纪大了,得两天学一个。”

话说这个老汉,虽然上下穿戴窘迫,脚下两只鞋却新得非同凡响,还很有几分时新的款式呢。至于嘛,出门找个骆驼而已,何必穿这么新的鞋?我猜他没准儿一大早就已经为这个问题和老婆子争执过呢。没准儿这是他唯一的体面物什,就像居麻放羊时也坚决要穿好衣服。

他便很无奈。

有一天下午突然来了一位上了年纪的客人,个子不高,长脸大鼻子,穿得很破旧,挎着一个望远镜。望远镜算是贵重物品,很多牧人都为之配备了方方正正的轧花牛皮包。但这个老汉装望远镜的却是个布包,而且还是用碎花布拼的,花哨又寒酸。大约出自自家老婆子的手艺吧。我盯着这个喜气洋洋的包看了好久。唉,一个老头儿,挽个这样的包,实在是……再一想,咳,有什么可嫌弃的?人家好歹还有个包啊,我家居麻连个包也没有。他的望远镜就拴了根绳子挂脖子上。

他走后,我盼望他还会再来。过了一段时间,果真又来了。我立刻凑上去和他东拉西扯找话说。可不知为何,这小子说什么也不理我了。多少有些伤心。

虽然很熟悉了,但当着大家的面这小子从头到尾也没和我打一声招呼——这有什么可害羞的?

上门的客人如果穿得很厚,就是骑马来的。如果穿得特别特别厚,肯定是骑摩托车来的。如果穿得非常单薄,则一定是开着汽车来的——连汽车都动用了,不晓得丢了多少骆驼。

也有特别熟悉的客人,比如保拉提——前些年在冬库儿夏牧场上认识的小姑娘加孜玉曼的哥哥。他家牧场极远,离此地需骑一天的马。我一直没搞清他那天为什么出现在此地,既不是找骆驼,也不为搭车。

然而正是那三个开汽车来的——跟饿了多少天似的。还在餐布上翻翻捡捡,挑三拣四。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我家最后的三块羊粪灰烤的馕(混在普通馕块间)全找出来吃掉了……

喝完茶,他还郑重地做了感谢的巴塔。戴上帽子整装出门,我们一起跟在后面送了出去。他从门口雪地上拾起因寒碜而没有带进室内的旧外套穿上。居麻帮他扶着马笼套,恭敬地扶他上马。他策转马头冲我挥了挥手,我赶紧拍照。没拍两张,他就打马走了。果然气派!

一天黄昏时分来了一个客人。他对我的存在远比一般牧人惊奇,竟一直死盯着我不放。我觉得很难堪,便用老法子,也回盯他。却不知为何,突然底气不足,气场远不能与之抗衡……席间,他一边盯着我,一边不停地向嫂子打听我的事。我想他一定是从极远的地方来的。附近几个牧场上的牧人,就算没见过我,至少听说过我。而他连听都没听说过,才会显得如此意外。

对我的存在一点也不惊奇的客人,要么来过两次了,要么来之前就把我的一切已打听清楚。他一边和女主人打招呼,一边目不斜视地登床上榻。取下豪华的狐狸皮缎帽放在身侧,只留下衬里的小白帽仍戴在头上。他的胡子相当漂亮,态度令人倾心。我便主动搭讪,问可否为他拍一张照片。没想到居然被拒绝了!居麻替我解释,原来他要骑在马上再照,那样气派一些。

很快,这个客人结束了茶饮,合碗起身,取下壁毯上挂着的白布……我还没反应过来,加玛赶紧提醒我让开位置。我这才意识到此人要做乃麻孜[1]了。虔诚的穆斯林每天都会做五次乃麻孜的。

之前,嫂子一言不发地干活,客人一个挨一个躺床上傻等,那情形是有些尴尬。但茶水奉上后,没一会儿,气氛就起来了。嫂子饶有兴致地问这问那,客人说个不停,一碗接一碗进茶。大家毕竟都是寂寞的。

他铺好白布,跪在上面(原来那块白布的用途在此啊,我还一直以为是个装饰物呢),面朝西方“啊啊呜呜”地念起经来,不时下拜、叩首。

嫂子虽然态度冷淡,礼数却是周到的,并不怠慢客人。一忙完手头的活计,就铺餐布,切新馕,还总会吩咐我去毡房里取一些包尔沙克撒进席间。平时我们自己喝茶时,餐布上不会放这样的好东西。

扎达到底是个孩子,见这人如此认真、迂腐,忍不住扑哧笑了。此后偷笑个不停。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便深深地回盯着对方看。很快就轮到对方不自在了,再不好意思看我。

然而,当那人结束这场巴塔,双手抬起,开始做结束语时,扎达还是迅速跟着抬起手心,并赶紧提醒一旁正在绣花的加玛。这时嫂子也停下手里的活,母子三人一起抬起手,大家以同一个姿势,一起说出最后的那一句“安拉”。这场巴塔算是结束了,竟如此郑重。

一般来说,年轻的客人都会对我非常好奇。总是直勾勾盯着我看,其目光像被凸透镜聚过焦一样,盯哪儿哪儿烫。大不自在。

那人起身告辞,上马孤独地走了。后来我去找牛时,站在沙丘上,看到他最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西北方向。和所有牧民一样,他的马鞍后也拖着长长的皮绳(这是一种软化生皮的土方法)。他将把关于我的消息传到更加遥远广阔的地方。

我若是个像样儿的民间调查者,此时应该以长辈的口吻和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离得远吗?干什么来着?”可我总是懒得吭声。

一天下午,我正在和嫂子一起裁一块黑色平绒布,打算用来包新花毡的四边。突然门开了,“扑通”一声,掉进来一个小男孩。站稳当后,呆呆地看着我们。嫂子笑了,招呼他过来坐,还摸了一块糖给他。小家伙大约四五岁,脸颊黑乎乎的,一声不吭,温柔又腼腆。居麻说他是胡尔马西从西面牧场上带回来的一个小亲戚,将在我们的沙窝子里住一段时间。

他们问候过主人,就一声不吭上床卧倒。正在煮毡片或裁毡子的嫂子继续干自己的活,并没有为之中止手头的工作。在等待茶水的时间里,为消除尴尬,他们要么逗猫玩,要么翻看扔在床边的皱巴巴的旧报纸。

那天羊回得很晚,大家非常忙乱。我刚系完小牛,就遇到赶羊回来的热合买得罕。这小子一天不见,突然变得好客气,走过来庄重地向我伸出手,还说:“你好。”我很配合地迎上前与他握手。突然,白天里看到的小客人从他背后冒了出来,也轻轻地说:“你好。”我只好也和他握了握手。这种大人一样的行为令小家伙激动不已。接下来赶羊入圈时,出了份大力。他一直跟在大家后面诚惶诚恐地吆喝,并用力拍打站着不走的羊(比他矮不了多少),和大家一同干到最最后才回家。可给冻坏了。

后者大多是年轻人,鞋子都擦得很亮。有的明显还穿着新鞋,因为鞋底子也是干净的。

第二天我才知道那小孩竟然都七岁了!看上去小得可怜……

十个客人里有九个都是出来找骆驼的,剩下的那一个肯定是在前去搭车的途中路过此地,或没搭上车,往回赶的途中路过此地。

那两天居麻轮休,整天又锯又敲又打,捣腾出一系列山寨货。有锯把,有匕首把,还有一个菜刀把(不知为何,家里的器具总是先坏把子)。那个新来的小男孩观摩了一整天,钦佩极了。居麻认真地对他说:“我的家里,二十岁的娃娃有,十五岁的娃娃也有,刚好还缺个七岁的。我们去和你爸爸妈妈商量一下,把你送给我吧?”这孩子左思右想,艰难地作了抉择:“不。”居麻又说:“我认识你的爸爸妈妈,我给他们说一下,他们肯定高兴得很。以后嘛,我们家有了好的娃娃,也让你爸爸妈妈挑一个拿走!”他便黯然告辞。据说后来在新什别克家默默哭了一夜,第二天说什么也要回家。胡尔马西只好又把他送回去了。

我们刚刚安定下来时,隔壁新什别克家也跑丢过两峰骆驼。他连着出去找了一个礼拜,跑遍了附近的几个牧场,中间只回来了两三次。每次回家,骆驼没找到,还笑得跟平时一样。不等我们开口,就愉快地说:“没有,还是没有!”

居麻这家伙很可恶,不但欺负小朋友,还老给客人取外号。胡尔马西那两个胖乎乎的朋友,模样跟印度人似的,就被他称为“外国哈萨”。

依我看,找骆驼怕也是一项重要的人际交往。那些前来找骆驼的牧人,进了地窝子,一坐下就不走了,茶一喝就是一两个小时——还找什么骆驼啊?

顺便说一句,这两人头发黑浓卷曲,圆脸。脸的上部分黑,下部分浅,估计是戴口罩戴的。

幸亏这是人均占地四平方公里的冬窝子。一整个冬天下来,能有几个客人上门拜访呢?而且在十二月和一月间,就算有客人,十有八九也只是找骆驼路过此地,顺道喝个茶。算不得正式的拜访,我们也用不着过于郑重地接待。

他还管一个瘦瘦的放羊老汉叫“花老汉”,因为人家的毛衣是用零碎旧线头拼织的。

唉,穿一件浅色外套进入荒野,真是失策!

虽然有些刻薄,但这家伙还是极好客的。在这荒野里,谁能不好客呢?大约这世上所有地势偏僻、人烟稀少处的人们都这样吧?牧人的好客,既出于寂寞,也出于互助的人际需求。每个人都作为主人,为他人提供过食物和温暖的房间。同时他也不可能避免做客的境遇。这种宾主间的平等,令荒野中的人际交往踏实、真诚又单纯。客人登门,立刻铺开餐布奉茶。若碰到开饭就一起坐下来吃,碰到煮肉也毫不客气地洗手入席。若碰到劳动,同样也跑不掉,立刻下马投入。

如果有客人上门,情形会慌乱很多。但也只需将衣服一脱,卷巴卷巴往被褥堆里一塞,就迅速与之脱离关系了。

我有一次背雪时摔了一跤,把裤子摔破了。因为当时另一条换洗的裤子还没干(晾了一个星期了……),一回到地窝子就赶紧脱下来补。原本一连几天都安安静静的,不巧就那会儿突然来客了。而且来了一长串,鱼贯而入:一个来找骆驼,一个要坐车回乌河,一个去送那个坐车的,还有两个和那个坐车的认识,马上相逢后,顺道过来叙话。

穿成这样去赶羊、背雪、拾粪是无所谓的。一旦遇到陌生的骑马人迎面而来,我第一反应就是拐个弯远远错开。若他向我打招呼,就背朝着他,扭过头胡乱答应一下。

我一边大喊“等一等!”,一边忙不迭穿裤子,针还挂在屁股上。但大家连背过脸去的意思都没有,照旧一个挨一个有条不紊地上床,并冲我哈哈大笑。这件事从此成为李娟的一个经典笑话,居麻逢客就讲,起码讲过五遍。

作为一个女性,被人这么说,能不羞愧吗?

而我则一直很纳闷,这些推开别人家的门就往里走的人,如果遇到更尴尬的情形又该怎么办……哎,这个问题恐怕只能让主人自己去解决了。所以在荒野里,再怎么隐蔽偏僻的地窝子,都会随时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随时做好迎接客人的准备。哪怕一个冬天只有一个客人上门,也会为这一个人保持一整个冬天的整洁。这不仅仅是虚荣,这是尊严,也是尊重。

居麻说:“我就说嘛,你,老婆子一个样。”

不知为何,宾主问候过后,一一入席,最初的十分钟往往无语。大家一碗接一碗喝茶,主人也沉默着陪同,好像突然间都那么疲惫……然而,又是突然间,有人提起一个话头,席面顿时活络起来。交谈渐趋热烈,到后来停也停不下来。

我厚着脸皮说:“洗干净了给谁看?”

哪怕有事前来的客人也是如此。先愣着不说话,喝了二十分钟的茶后,我无意中朝他看了一眼,他这才赶紧说:“你的妈妈,给你带来了一只箱子,在外面放着……”如果我一直不朝他看,他是不是就一直找不到机会说出这件事?好像人和人长时间被大片的荒漠分隔开来,陡然见了面,总是很难接上茬。

因我只有这一件轻便的厚外套,便坚决不洗。洗了不易干,至少得捱过一个多礼拜没外套穿的艰苦时光。况且嫂子能给我提供的水还不够洗一只袖子。

更多的人们只是远远地路过我们的沙窝子而已。我们若看到有人影缓缓经过对面的荒野,便站在高处长久眺望。直到那人渐渐远去,一点儿也没有勒转马头的意思,才失望地回家。

……唉,的确……脏透了……

更多的访客是邻牧场散放的牲畜。总会有些时候,出了地窝子,一走上地面就吓一大跳——家门口不知何时忽地聚集了二三十峰披红挂彩的骆驼,热闹非凡。

然而他接下来又说:“这么脏!”

邻牧场的牛群在迷路时也会光临我们的沙窝子。大约因为这里有同类的气息,大约这个羊粪厚积的大沙坑里释放着珍贵的一点点温暖。它们停在羊圈外露宿。清晨,一个个身上披着厚厚的雪被。它们大部分都大腹便便,有孕在身。这个长夜对它们来说一定很难捱吧?陌生,又寒冷。不过无论如何,总比搁浅在漫漫荒原的正中央安心多了。

我低头一看,这件银色亮面的羽绒服正是年轻人的款式啊,不至于多保守吧……

平时光临我家地窝子的就只有新什别克和胡尔马西两兄弟了。胡尔马西几乎每天晚上的晚餐时分都会来一次,打探或传递一些消息,顺便喝一碗面汤。而新什别克每天早上的早茶时分会来一趟,和居麻商量一下当天的放牧点及路线,顺便喝一碗头天晚上剩下的面汤。

一天,居麻扯着我的外套严肃地对我说:“这个,是老婆子的衣服,不是姑娘的!”

[1]定时的念颂、跪拜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