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冬牧场 > 二十四 食物

二十四 食物

大约所有人都看出了我的馋。若哪天清晨比往常早起了半小时,居麻就会说:“今天肚子饿得早得很嘛!”

对于那些硬得无论多烫的茶都泡不开的旧馕,嫂子仍有办法对付。她把它们掰成碎块,炒肉块时一同焖进锅里。出锅时,干馕块吸饱了肉汤,软、韧、筋——居然比肉还好吃!看我这么喜欢,大家纷纷把馕块拨到我的面前(除了有汤水的食物,每次晚餐大家都合用一只大盘子进食)。作为答谢,我则把自己面前的肉块统统拨给大家。

他还好意思笑我!他自己才馋呢。每天炒菜时,肉块刚煎熟,嫂子总会先给他盛出小半碗纯肉块,由着他自个儿吃。然后再就着剩下的一点点肉添菜翻炒或添水煮面汤。也不管旁边有没有孩子或客人。哪怕被所有人盯着,居麻这家伙也能心平气和地吃到最后一口。这个家长,当得跟领导似的。

有时候晚餐快结束了,新什别克前来拜访。为表示待客的殷勤,嫂子便取出一块新馕,切开撒进餐布。那时的我,哪怕已经合碗结束晚餐了,还是会忍不住重新坐回席间,就着新馕再喝一轮茶……豁出去了,就让我半夜起来冒着凛冽的寒气上两次厕所吧!

加玛平时是娇气馋嘴的女儿,到那会儿,也心平气和得跟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大约体谅父亲的辛劳与病痛,也希望他多吃点好的。只有宝贝儿子扎达定力不足,偶尔会有那么一两次,慢慢蹭到父亲身边,再迅速捞两块肉,边嚼边撤退。

就餐时,随意拾取餐布间的馕块。如果恰好取到唯一那块两天前的馕(其他全是三天前的!),简直比买福彩中了五块钱还激动。

加玛的馋体现在每天都会缠着嫂子讨一两块糖。嫂子坚决不给的时候,就偷喝嫂子的保健药“脑心舒”解馋。好歹也是甜的嘛。

当然了,什么抓肉烤包子塔尔糜,什么暴发户啊富二代啊……在日常生活里只是昙花一现。更多的时候,餐布上只有馕块、黄油碟子和白油碟子。其情景简单得似乎几百年都未曾改变过。而我呢,我才不渴望抓肉,也不特别在乎塔尔糜。我只深深地思念昨天烤好后,一直孤独地摆放在厨台上的那块半边金黄半边淡黄的馕。它才是当下的全部。它是最令人纠结的现实,让人睡着了都为之焦虑不堪——怎么还不吃它啊?再往下等一天,它可就硬了!

而加玛最感人的魔术是突然从铁皮炉里的羊粪灰烬中刨出一颗土豆。哎哟,多么奢侈啊!我俩一人掰一半分吃了。掰开的一瞬间,沙沙的土豆瓤里呼地冒出一团热气,把冬天都融缺了一个小角……

做油炸食品时,每从油锅里捞出一块饼,大家就吃一块,也不嫌烫,排着队等。而李娟就是那个负责捞饼的。大家都吃过两三轮了仍轮不到她。每次都把她急得不行,馋得发慌。

加玛最大的惊喜则是翻出了嫂子苦心藏掖的一小包白砂糖!这可是稀罕物,毕竟糖比盐贵。她尖叫出声,立刻狠狠地挖了一大勺糖拌入白油罐里。搅啊搅啊,使油脂和糖充分融合,然后像抹草莓酱一样,把这种奇怪的甜羊油抹在馕块上,大快朵颐。

包尔沙克里仅仅只揉了些盐,口感就已经相当富态了。揉进红糖的油叶子(和下文的“面粒子”一样,都是一种油炸食品)则是暴发户,揉进葵花籽油的面粒子是富二代。吃完暴发户,后面还等着富二代……这简直就是过年。

扎达一直在外面上学,吃过许多家人从未尝试过的食物。比如蘑菇、油豆皮、丸子汤。面对单调的冬窝子菜谱,他多次对大家拼命形容那些陌生食物的形象和滋味。但说到最后也只能搞得他自己完全沦陷,满口生津却莫可奈何。

炸包尔沙克的场景则丰足无比:铁锅盛满滚油,面板铺满雪白的面块,旁边是满满一铝锅及满满一铁盆的金黄色方块!

我呢,为了吃,也豁出去不少尊严。当小姑娘努滚突然远远地叫住我,我就立刻预感有好事了!赶紧跑过去问:“怎么了?”她神秘地说:“来嘛。”我按捺激动一直走到最近前。果然,她抓起我的手,悄悄地往我手心塞了一粒奶糖。真是令人喜出望外啊!我忍不住捧着她的脸蛋“吧”地亲一口,再抱起她原地转三圈。

我们总共两棵白菜,储存在结满冰霜的地窝子墙角处。每天只剥两片叶子煮进晚餐,足足吃了近两个月。为什么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呢?因为,除了白菜,我们还有二十颗土豆。

这个冬天,亲爱的小努滚一共给过我两颗糖和一块饼干!

如果再往这茶水里额外添加一把塔尔糜的话,何止无话可说,简直要默默流泪了……

在黄昏之后的夜空下,我总是久久仰望香喷喷的、冒着热气的月亮,想着地窝子里的另一个月亮——白天刚烤好的一只新馕……咳,这算什么事啊。在冬窝子里,我简直变成了一只长着腿的空口袋,整天不停地往里装能吃的东西。

牛肉抓饭也是无话可说,土豆炖肉同样无话可说。奇怪的是,早餐的干馕泡进淡茶里,顶多再加半勺黄油——却仍然美味得无话可说。

食物的力量所支撑起来的,肯定不只是肠胃的享受。刺激着旺盛食欲的,也肯定不只是生活的单调。大约所有敞露野外的生命都是如此吧。这是荒野,是几乎毫无外援的所在,人的生存意识不知不觉间紧迫异常,并趋于神经质。

还有羊粪灰烤的薄馕——嫂子先烧起一大堆羊粪,等充分燃烧完毕,把剩下的滚烫细腻的灰烬扒开,摊平。再把事先揉好的面团擀成一大片面饼,不垫任何器具,直接投入灰烬之中。然后把四周的粪灰聚拢过来,完全埋盖住这块洁白的面饼。等灰烬完全降温后,扒出金黄、瓷硬的面饼——哎哟,香得哟……叫我说什么好呢?

想想看,若是在城市里,若是在人群之中,当生活陷入绝境时,还能伸手乞讨,还能在垃圾箱里翻找弃物。在那些地方,人永远都有最低限度的生存保障,永远都有无数活下去的机会——在那些地方,“活下去”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事是“活得更好一些”。可荒野不。在荒野里,人需得抛弃多余的欲望,向动物靠拢,向植物靠拢。荒野没有侥幸,没有一丝额外之物。

萨依娜送来的奶酪汤也是生活的惊喜之一,况且她还慷慨地煮进了那么多白糖。

总之,我缺乏安全感。似乎除了拼命地吃,我无从把握。好像只有肚子填得满满当当,才有勇气应对一切。

啃完马腿肉后,居麻操起菜刀,把哑铃般粗壮的马腿骨两头的圆端砍成薄薄的碎片,给我和加玛两个嚼食。我俩边嚼边吮吸骨髓里的油脂。形容一个人残忍,会说他“吸人骨髓”,听着挺可怕。但说良心话,骨髓吸起来的滋味……实在令人无法放弃啊……虽然一片碎骨片嚼半天也只能嚼出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髓汁。

总之,在荒野里,“吃”成了我生命中的头等大事。胃也变作无底洞,从来没有被真正填满过一次。并且彻底地改掉了挑食的坏毛病……

做包子剩下的馅还接着做包子吗?不!嫂子创意多多。第二天她又剁了些肥肉加进去,再擀两块方向盘一样大的圆面饼,夹住肉馅,四面捏紧,像烤馕一样丢进滚烫的羊粪灰烬里烘烤……多么隆重的烤包子啊,方向盘一样大!等待包子出炉的时间里,大家团团围坐。邻居家两个孩子说什么也不离开,无限地耐心。这个方向盘般的大包子一端上餐布,其光辉便照亮了整个地窝子。嫂子像切生日蛋糕那样切开它,油汁四溢。热合买得罕眼明手快,占据了最大的一块饼,斯文地慢慢吃,再斯文地拒绝第二块。

有一天中午,加玛在毡房里取出一块羊尾脂肪,切碎了扔进锅里,炼出油和油渣。她得意地用汉语告诉我:“今天,要吃的东西嘛,不是抓饭,不是菜,不是拉面,不是汤饭……”总之列举了一切我们之前的生活中吃过的东西。我问:“那到底是啥?”她想了想:“就是一个东西嘛,不是抓饭,不是菜,不是拉面……”难以付诸汉语。

想想包子馅吧:土豆粒、肉粒、油渣。再想一想:沙沙糯糯的土豆泥、汁水盈旺的肉粒、金黄的油渣……然后再想想抓肉,想想居麻飞快地做完餐前巴塔(简单得几乎等于没做)后操起小刀就开始削肉,想想肉片下晶莹的面片饱饱地吸足了肉汤,暗自得意,欲要和肉片一较高低……包子也罢,抓肉也罢,哪怕吃得撑到了嗓子眼,仍感觉还能继续再吃。

等羊油炼出一大碗后,嫂子捞出油渣,再用锅勺舀了一勺面粉直接撒进锅里的滚油中。炒一炒,搅一搅。边翻炒边添面粉,直到油和面混合得完全饱和为止。再添加了几个炉圈,改用小火翻炒了好一会儿。最后又加了两勺白糖拌匀了。喝茶时,她给每人盛了浅浅的小半碗这种油煎粉,并用锅勺紧紧地压瓷了,再冲进去奶茶。并嘱咐我喝完茶再吃下面的粉。我一喝——香极了!奶香和茶香里又添加了浓浓的麦香。等喝完茶,煎粉的表层成了糊状,下面部分则又干又沙。用小勺舀出来一尝——居然是龙须酥的味道!如果说刚才奶茶的香是山路十八弯的香,这种油煎面的香则是金光大道的香。这真的是“什么也不是”的东西,是从来没吃过的东西……

吃包子时,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是包子。吃抓肉时,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又变成了抓肉。这两种结论毫无冲突。

饺子也是没吃过的。虽然都是面皮裹肉馅,但牧人的饺子和我们汉族的饺子区别挺大。首先,肉馅不是剁成泥的,一块一块切得极大,有时一只饺子里只裹了一块肉。皮儿也不一样,先擀一大块面皮,再切出一堆小方块。包出的饺子形状则像一条条小鱼。包饺子时,我、加玛和嫂子负责包。居麻负责把包好的饺子在餐板上横平竖直、头尾相向地排列出阵式,并令它们两军对垒,随时准备投入战斗。而扎达负责冷眼旁观,不时“豁切”几声,为父亲的幼稚行为表示难为情。饺子包完后,大家还要玩好一阵才扔进锅里煮。

麦子粥则像熨斗一样把肠胃拾掇得服服帖帖。如果是加了酸奶糊的羊肉汤麦子粥,则会令肠胃里所有的消化酶拉起横幅,列队欢呼。

大家没吃过的东西就更多了。一天入睡前,不知是谁谈到了城里的凉皮。吃过凉皮的加玛和扎达感慨万千,嫂子和居麻则非常好奇它的做法。我立刻给大家上了一课。但大家将信将疑。加玛强烈要求我第二天给大家做,扎达双手赞成。嫂子却说:“豁切!”居麻也说:“浪费面粉!”其实他的意思是:异想天开,不切实际。

拉面的存在只有一个目标:把肚子撑圆了!

没想到第二天加玛真的催我演示此技术。于是我在嫂子不满的嘟哝中意气风发地展示了起来。揉面,洗面,静置,蒸面筋,烫面皮……并用洗面的水煮了汤汁。这期间,扎达显示出极大的兴趣,哪儿也不去,守在旁边打下手。家里只有两个大铁盘子轮换着烫面皮,我忙不过来,便不停指使他做这做那。一会儿把烫好的面皮盘子放到室外雪地上降温,一会儿又取回来换另一个盘子。这会儿这小子格外听话,说啥依啥。忙进忙出,分外配合。

如果热茶里添加的是一把“阿克热木切克”(变质的牛奶制作的奶酪)末儿,则更有嚼头了。面对那香气,如面对体重一百二十公斤的妇人——她殷勤地站在那里,温和又稳当。如果这茶里还煮进了丁香粒和黑胡椒,那妇人便意味深长地笑了。

虽然只洗了一碗面,做出来后却每人都能分到一小碗,还给隔壁送去了一碗。大家各自端着各自那份默默地吃。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真令人心里发毛。但再一想:以往无论吃什么好东西,似乎大家都没有过什么热烈反应啊,便踏实了一些。很快,令人心稳的反馈来了,加玛一吃完便很有信心地宣布:明天由她来做,她已经学会了!但嫂子立刻反对。她说:好是好,就是太麻烦啦!——的确麻烦,有这功夫,馕都烤好三四只,够全家人吃两三天了。

在简单寂静的生活里,连一小把炒熟的碎麦子都香得直灌天庭。把这样的碎麦子泡进奶茶,再拌上黄油——全身心都为之投降!……那是怎样的美味啊,每细细咀嚼一下,幸福感的浪潮就席卷一遍身体的沙滩,将沙滩上的所有琐碎脚印抹得一干二净。

是的,冬窝子的食谱是单调的。一天只有一顿正餐,其他时候只有干馕和奶茶。正餐点上,三四天才能吃一次肉。其他时间要么擀面条,要么拉面,要么蒸米饭。无论吃什么,都会点缀一点点蔬菜。居麻总是抱怨蔬菜越来越贵了,还总是疑心是我家商店搞的鬼。

答案:简单寂静的生活中的食物最美味。

这个家里,每个人都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居麻脚臭。嫂子和加玛的手指甲凹凸不平,严重扭曲。而我也渐渐十指撕满了倒皮。有一次绣花毡时,左手拇指处不小心给扎了一针。就那么一个小小的针眼,居然一直愈合不了。后来还渐渐顺着手指上的纹理纵向裂开,伤口越裂越深。干活时,稍一用力就会挣破、流血。另外我的口腔溃疡也很严重,这边好了那边长,满嘴不消停,只能歪着嘴喝茶。——这些大约都是缺乏维生素的原因吧?

问题:什么样的食物最美味?

无论如何,我还是气吞山河地度过了这个冬天,无其他不适。在最冷的日子里,每天冻得跟猴子似的,也没感冒过一次。然而,就在我即将离开冬窝子的最后一个礼拜,大约因为已经做好了离开的计划,像是突然松懈下来似的——好像不用再辛苦支撑了,好像另外的希望与热切压过了一切,好像身心的平静被更加复杂汹涌的欲求扰乱了……总之,就在那几天,沸腾了一整个冬天的食欲终于降温。与此同时,大大感冒了一场。

到了今天,恐怕只有在荒野里,在刀斧直接劈削开来的简单生活中,食物才只是食物吧——既不是装饰物,也不是消遣物。它就在那儿,在餐布上,在盘子里。它与你之间,由两点间最近的直线相连接。它总共只有一个意味:吃吧!——食物出现在口腔里,就像爱情出现在青春里。再合理不过,再美满不过了。

刚开始进入这个家庭生活时,居麻看我吃相那么喜人,很有把握地说:“等你回到家,你妈妈就要吓坏了。以为你在我们家天天吃化肥。”

我便顶着这两个绰号过了一整个冬天。

而实际上,这个冬天我不但没能胖起来,还瘦到了八十斤以下。

吃饱肚子后,如果大家还在劝食,我会客气地说:“托依得尔木(肚子饱啦)!”居麻那家伙故意误听为“托依加尔木门(才半饱)”。又给我取了第二个绰号“托依加尔木门”。

因为我一直用睡袋睡觉,居麻一直叫我“麻袋姑娘”。后来看我越来越消瘦,便改口叫我“半麻袋姑娘”。这就是我在荒野里落得的第三个绰号。

喝茶时,一般来说我喝到第三碗就会合碗辞谢:“包勒得![1]”有一次才喝到两碗,居麻就替我说:“杰!包勒得!”我急了,立刻澄清:“海得包勒得(这哪能够啊)?”大家大笑。于是居麻给我取了个绰号“海得包勒得”。

[1]意为够了、好了,客人结束用餐时对主人说的客气话。

刚进入荒野时,月亮在我眼里是皎洁优雅的。没多久,就变成了金黄酥脆的,而且还烙得恰到火候……就更别提其他一切能放进嘴里、吞进肚子里的东西了。面对它们,我像被枪瞄准了一样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