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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牛的冬天

一个月后,有一天小牛回来得特别晚。那天天气暖和,它们便没有急着进牛棚,在附近转悠。正等待挤奶的黑白花奶牛不知怎么的,突然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宝宝。像突然想起了一切似的,不顾一切奔过去闻它,舔它。但小牛无动于衷,已经不认得妈妈了。

之后的黄昏里,挤奶成了很容易的事。因为不用再系小牛了,不用再苦苦和这群小家伙作斗争。但白天里仍然会把大小牛隔绝开来放牧。从此,小牛们再也没有见过母亲。看起来小牛很轻易地就习惯了没有妈妈这件事,可妈妈们却很难习惯没有宝宝……一到黄昏,它们仍然第一个急急忙忙往家赶。望见我们的沙窝子时,仍然焦急地呼唤不休……很久很久以后,甚至它们也忘记小牛了,仍深深记得早早回家这件事。

虽然这是生命必经的历程,但那情景还是令我有些难过。

不过两只小牛一岁了,也到该断奶的时候了。

每天系牛时,嫂子根据每头牛的体质安排床位,从最温暖的牛棚深处,一直到漏风的牛棚门口,依次安排着哺乳期的奶牛、奶牛、小公牛。但总有些家伙对床位的安排有意见,非要往里挤不可。而且一旦挤到最里面,便堵在那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谁靠近就顶谁。每天系牛时,嫂子就像搏斗一样,拳打脚踢,骂个不停。

在最冷最冷的时节,黑白花牛开始对养子有所抵触,不乐意哺乳,老是顶它。而另一头小牛无意中吃了一点妈妈的营养餐后,立刻上了瘾,竟然拒绝喝奶。无论嫂子如何按着它的脑袋,强迫它靠近花脸牛的乳房,它也不为所动。嫂子气坏了。

奇怪的是,每次嫂子都会第一个系那头大黑牛,给它安排最好的床位。可它明明看上去最壮实嘛……直到它产下宝宝,才知道原来是位孕妇啊。

况且生活中还有那么多不测。有一次一头小牛脖子上挽着的缰绳松了,打有结儿的一端垂下来,不知怎的卡在前蹄的两瓣蹄缝间。勒得它不得不一直低着头走路。那截绳子太短,它只能塌着背,被缰绳拉扯着,一瘸一瘸慢慢走,远远落在最后。尤其爬最后一段沙丘路时,简直是跪着爬上去的……细细的蹄瓣被绳结勒着该多疼啊,也不知绳子什么时候掉下来的,不知那天受了多久的罪……从那以后,每天早上赶小牛出圈前,我都会仔细地检查一番缰绳,挽得结结实实。

黑牛宝宝是一月中旬里的一天清晨出生的。一大早,出去赶大牛的嫂子把消息带回了地窝子。我大喜,放下茶碗就跑去看。原来刚出生的小牛比狗大不了多少。瘦骨嶙峋,眼睛却贼大贼大,肚子上拖着长长的、脏兮兮的脐带。这会儿大黑牛肚子全瘪了,松垮垮晃悠悠地垂着。这时才看出来,这头牛竟然这么瘦弱。

小牛虽然最调皮,最可恶,最不讲道理,但也最可怜。不但整天见不着妈妈,喝不了几口乳汁,还得挨冷受冻,还长了一身脏兮兮的疮——也不晓得是什么疮,像糊着脏泥巴一样,结实又粗糙,一剥开就流血。一定非常难受吧……嫂子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化开一小块黄油,抹在那些疮疤上。

大黑牛无限爱怜地舔着宝宝,一点也不嫌弃这个又湿又丑的小东西。小牛四条腿细得站都站不稳,撑都撑不起身子,还想拼命躲我。

别说小牛,最冷的那几天,大牛都有些招架不住。隔壁家的牛总是想方设法往我家牛棚钻,因为他家的牛棚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敞着顶……不止是我,居麻对此也很不满。他说:“塑料布嘛,几块钱的东西,坏了就坏了,有啥舍不得的!”

居麻高兴地说:“别看今天不能走路,等明天就能慢慢地走了。后天就能快快地走,到了大后天,李娟你抓都抓不住它!”

小牛肯定是所有牲畜里最怕冷的。大牛回来时,再冷的天,也会绕着羊圈牛棚兜几圈,寻找沙窝子附近的干牛粪和干马粪啃吃——在草料不足的时候,牲畜粪便也是能充饥的。

大牛棚太冷,嫂子把它抱回了地窝子。大黑牛非常生气,也不出门吃草了,堵在地窝子门口,愤怒地嚎了整整两天。我都替它伤心。也替它担心,刚刚生了宝宝,身子虚弱,得赶紧吃点东西补一补啊。(有一件事不晓得居麻他们是不是做错了。他们把牛胎盘扔了,不给母牛吃。他们说吃了这个就不下奶水。可据我所知,刚分娩完的母兽吞吃自己的胎盘是天性,是产后最重要的一项进补……)

然而天气越来越冷了。有那么一两天,小牛回来得早的话,顾不上等待母亲就一头钻进小牛棚,死活也赶不出来。冷得连妈妈的奶都顾不上喝了。

小牛大约不知外面抗议的那个吼叫声是为着自己。它无动于衷地生着闷气。卧在天窗下的粪土上,干瞪着眼睛,下巴颏平搁在地上,鼻头挤得皱皱的,发不完的呆。

想想看:每天一大早就把大牛赶向荒野,夜里分别系在两个牛棚里,始终不让母子见面。只在挤奶时,才允许它们相处十来分钟。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啊,只有这十来分钟的相聚……

大黑牛头两天坚决不离开我们的地窝子。堵在门口,恨恨地盯着每一个从门里出来的人,还咬坏了我挂在门口的温度计,踩坏了我们的塑料天窗,挤倒了天线锅。到了第三天,估计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只好跟着大部队同去吃草。但只吃了两个小时就独自赶回沙窝子,继续堵在门口示威。示一会儿威又饿了,又去追赶大部队。肚子刚填了三分饱,又心事重重往家赶……一天来回奔波好几趟,也不嫌折腾。

——于是大家试着把这只可怜的小牛牵去吮吸同样可怜的母牛的奶头。不知为何,母牛立刻接受了这个孩子。从此它们成了真正的母子。一到傍晚,黑白花牛的思念与其他母亲一样浓烈,总是跑在伙伴们的最前面。远远地一看到牛宝宝,欢喜得——欢喜得全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欢喜的事了!牛为什么不能站立呢?牛为什么没有双臂呢?如果可以的话,奶牛母子所展示的拥抱将是这世界上最热烈最深情的拥抱!

就在第三天,大黑牛下奶了。我把小牛抱出地窝子让它吮吸,真沉,得有三十斤吧。牛妈妈的肚子长时间撑着这么大一块东西,一定很累。而且每天还得走那么远的路去找草吃……

他又指着另一头紧紧依偎着牛宝宝的黑白花奶牛说:“去年冬天,它的娃娃冻死了。”又指指小牛:“它的妈妈也冻死了。”

既然大黑牛下奶了,嫂子就下狠心挤了满满一水勺(约一公斤半)!于是我第一次吃到了牛初乳。真是不可思议,牛初乳黄澄澄的,糨糊一样又浓又黏。这么黏根本没法煮,一煮就糊锅,只能放在锅里蒸。蒸熟后,看起来跟鸡蛋羹一样,却比鸡蛋羹瓷实多了。味道居然也和鸡蛋羹差不多,反而没什么奶味。这一大碗奶羹放在餐布中央,大家使用同一根勺子舀着吃。小牛在床边气呼呼地卧着,可能知道我们正在瓜分它的口粮。

他指着正在被挤奶的花脸母牛说:“去年冬天,太冷了,它冻坏了三个奶头,到现在都不出奶……”可想当时它所受的痛苦。

谁叫它自己不好好吃饭呢?好像这个陌生的世界远比妈妈的奶水更有吸引力似的。总是没喝几口就烦了,掉头就跑。害牛妈妈跟在后面追,边追边苦苦呼唤。

挤牛奶的时光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孩子们一起上阵,大呼小叫地赶牛、系牛。一定要赶在天黑之前安顿好牛群。那时候的居麻则非常愉快,长时间凝视单腿跪在母牛肚子下“唰唰”挤奶的嫂子,像在过目自己一生的财富。他走过去用手拍拍一头小牛的肚子,满意地骂了一声,说:“吃得饱得很嘛!”再拍拍另一头小牛的肚子,却没吭声。

居麻说的没错。果然,才到了第四天就抓不住这小家伙了。一放出去就满世界撒欢。到了第五天,又新学会一项本领:跳跃。于是尥着蹶子一边蹦跳一边跑,出尽风头。所有大牛小牛都扭头诧异地看它。而它居然还是认不得妈妈。一路过其他的大牛,不管是公是母,就凑到人家肚皮下找乳头,因此老是挨顶。并且争强好斗,一看到另外三头小牛就冲过去挑衅(估计它也晓得体态更大的大牛不好惹……)。可怜它脑袋上光秃秃的,角都没来得及长,哪里是其他小牛的对手。

可相聚后又能怎样!一相聚就得被牧人上绑,由着嫂子和萨依娜挤牛奶。嫂子挤之前先牵来小牛吮几口。再系住小牛,当着小牛的面开始挤奶。挤完后才放开小牛,让它啜饮最后的几口。真凄惨啊……居麻说,这样的话,大牛会误以为一直是小牛在啜奶,便乖乖配合挤奶人的工作。

总之小牛很快爱上了外面的世界。才开始还需要人把它抱出去,后来一开门,就自己往地面上跳。一出去就绕着羊圈一圈一圈地展开田径运动。它的妈妈则焦急地紧跟其后,一圈一圈地边喊边追。唉,每天傍晚的放风时间有限,只顾着玩的话就顾不上喝奶了。真是让人担忧。连小婴儿喀拉哈西每天都得喝很多遍奶呢,它刚出生一个礼拜,一天却只喝一两次,可真能忍饥挨饿。

傍晚,牛群里最先掉头回家的一定是身为母亲的奶牛。它们一动身,其他牛也只好告别枯草,陆续跟上。离家越近,牛妈妈们越是激动不已。到了最后的几百米时,它们干脆跑了起来,边跑边大声呼唤。小牛也在另一个方向焦急地回应,向着各自的妈妈笔直冲去……

居麻说小牛十几天后就能自己吃草了。于是扎达采回了一大束荡漾草,用绳子系了挂在天窗下。柔软的荡漾草是冬天里最好的饲草,所有牛都爱吃。可它毕竟是干草,和小牛柔嫩的嘴唇相比,还是过于粗糙了。唉,还是夏牧场出生的小牛有福,满地都是青草。

晚归无论是对大牛还是小牛,都是幸福而急切的事吧。因为沙窝子里有温暖的牛棚,有营养餐。对小牛来说,还有最爱的牛妈妈;对牛妈妈来说,还有最爱的牛宝宝。

果然,那把草悬挂了一个多礼拜后,有一天小牛真的抬头去咬它了!我第一个发现这事,赶紧通知大家。在所有人的凝视中,它果然又抬头咬了第二口。大家都高兴极了。

不知为何,归来的小牛总是一身又甜又浓的乳香味。我便总是疑心它们白天偷喝了妈妈的奶。可我盯得那么紧,哪有机会下手?

到了第二十天,小牛骨架厚实了许多,皮毛也更浓密了,显得更加漂亮神气。黑鼻子亮晶晶的,眼睫毛又密又长,像小狗一样支棱着大大的耳朵。但脾气仍然很坏。在放风之外的时间里,永远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谁也不搭理。

对不起,小牛。虽然你还小,还在长身体,但我们也需要牛奶的安慰啊。我们也过得很艰难,就只好克扣你的口粮了……

托小牛的福,那段时间我们日子过得可真好啊。每天都能喝到浓浓的奶茶……刚分娩小牛的母牛产奶量可真高!

小牛会干什么坏事呢?其实,也就是喝点妈妈的奶水而已……但是如果由着它喝的话,我们接下来一整天就只能喝黑茶了……

可惜这种好日子没过多久就结束了。在二月中旬一个温暖的日子里,居麻的亲戚雇车从阿克哈拉赶来,接走了黑牛母子。因为他家有刚出生的婴儿,更加需要牛奶……冬天寒冷又贫瘠,奶牛们的产奶量普遍降低,牛奶非常宝贵。

后来才知碰到这种情况是要讲技巧的,硬分哪里能分得开?只能由着它们会合。等大牛小牛成双成对走到一起的时候就好收拾了,到那时再一起往沙窝子里赶。而走动着的小牛是顾不上干坏事的。

那时离我们拔营北迁的日子也不远了。这么小的牛,恐怕经不起数百公里的长途跋涉。正好托这位亲戚提前接走,帮忙照料。牛奶嘛,就算是补贴费喽。

有两次危急时分,大牛和小牛隔着北面沙梁遥遥打照面了!我惊慌失措,穷追猛赶,累得肺叶跟扯风箱一样,扁桃腺都快炸掉了。远远地,嫂子看我打了这个赶那个,没头苍蝇一样东扑西颠、团团打转……忍不住大喊:“够啦!够啦!安拉啊……”

那天,男人们把大黑牛绑在那辆北京吉普车的狭小车斗上。给它披了条旧毯子,象征性地用来遮挡一路寒风。小牛则被绑成了小小的一团,用毡子裹着塞进一只编织袋里,再塞在车座下面……谁叫它小呢……这一路真够受罪的。要是一个人的话,这么给绑着蜷缩一路,浑身麻也麻死了。

进入荒野最初的日子里,在我帮着赶了三天小牛之后,居麻便在晚餐时宣布:从此小牛就全部交给李娟了。真是责任重大。于是每天我一有空就爬到东面沙丘上,盯牢这三个难兄难弟的动向。一有不好的苗头,就立刻冲上前制止。所谓不好的苗头,就是大牛和小牛在傍晚回家前提前会合。

因为牛要走了,最后一次挤奶时,嫂子又下狠心挤了一大锅,让我们连着喝了三天的好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