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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宁静 二十二 暮色中

走到一处凹地,他突然停下脚步,指着从雪地里横亘而过的一串乒乓球大小的足迹告诉我,不久前有一只鹅喉羚从这里经过。

他唱起歌来。

突然,我觉得他从不曾像此刻这样孤独。

接下来又是沉默。羊群仍遥遥无踪。

自从隔壁家的男孩热合买得罕进入荒野,赶羊的时候,通常都是我俩结伴而行。奇怪的是,一路上他也会不停问我:“你的衣服多少钱?鞋子多少钱?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我无从回应,只好也捏一下他的袖子,也说:“也可以,也挺厚。”

另外他一直想弄清我是干什么的,但我实在说不清。他只好每天都问一遍。

又捏捏我的胳膊:“还可以,挺厚的。”

有一次他突然问我“黄河”在哪里,我便指向东南方向。然后他又问我北京在哪里,我往同样的方向指了指。他放慢脚步,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好像真的看到了黄河和北京。但神情并无向往之意,而是感慨——好远啊!

他说:“我的一百元。”

想起了一个笑话。一个放羊的老汉作为劳模去北京开会。回来后,大家问他:“北京好不好?”他遗憾地说:“好是好,就是太偏远了。”

我就只好也问他:“那你的衣服多少钱呢?”

北京又怎样?黄河又怎样?此刻,我们的假人俯视着的沙窝子才是这世界的中心。

他继续期待着。

和努滚去赶羊的一路上就热闹多了。小姑娘又唱又跳又说又闹的,还拼命问我认不认识某某。我说不认识。她又问:那某某某呢?我还是不认识。接下来她列出了一大堆名字,我当然统统都不认识了。她很失望,因为不能把我纳入她的人际圈。

我说:“一百五十元。”

这样的暮色中,却很少能和加玛同行。她得干家里的事情,做饭,或找骆驼。

他突然问:“你的外套多少钱?”

偶尔的几次,总是在她的歌声中度过。她那点小小的表现欲啊,只能在荒野里尽情地展示。就这样,唱之前还要扭捏再三,装出想听我唱歌,先请我唱。我说:“还是你先唱吧。”她便一首一首唱个没完,越唱越自在。

有时胡尔马西也会与我同行,一起迎接羊群。漫长一路上,这小子总对我说这说那的,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我无可奈何,只好不管他说什么都且答应着,并报以微笑。令他非常满意。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无言前行。

我很喜欢加玛的歌声。她的嗓音虽平凡却充满深情,所唱的旋律又总是那么优美,在旷野里听来分外动人。

于是走着走着,也忍不住唱起歌来。

我们走在沉默的羊群两端,她的歌声在不远处平稳悠长地绽放,源源不断地舒展,铺开长长一缕说不清的意味。有一次,唱着唱着,她突然停下来告诉我:她们这里的哈萨克姑娘过了二十一二岁,就是老姑娘了。而她,马上二十岁了……

太阳完全落山了,一尘不染的天空倒扣在大地上。天与地的嵌合之处从青色过渡到红色,再往上是白色,再往上是最后的属于白昼才有的蓝。再往上,是陡然明月,和单独的一颗乔里潘星。

加玛正处在成为妇人或老姑娘之前最鲜美最自在的青春时光里,却一直没有对象,甚至没有可思念的人。她说,来提亲的人很少,因家里太穷,自己各方面条件也不太好……

而且,等太阳完全落山后,那半弯月亮仍以同样的角度挂在天上,扭也不扭一下……

接下来,她话头一转,突然仔细地向我历数往下羊群会经过的地方:三月,此地的雪一化完就启程北上。在乌伦古河一带驻扎几天后,再穿过河流北岸广阔的戈壁,慢慢赶往216国道线的三岔口处。在那里接春羔和春犊。停驻一个月后再渡过额尔齐斯河,在河北岸停留一个礼拜。接下来去往前山丘陵地带的喀吾图。再沿着喀吾图东南面的哈拉苏进入冬库尔山谷。一个月后,再继续深入阿尔泰群山,一直抵达离边境不远的杰勒苏牧场……全是旷野,全是山林。一年下来,在人群聚集地(也只聚集着两三个村庄)停留的时间也就十来天……全是孤独,全是等待……但她又继续唱起歌来。

时候尚早。单独的一个人,赶着羊群走在单独的月亮之下,翻过最后一道沙丘,前方是单独的夕阳——都说月亮所呈现出来的形状是地球被太阳投射到月球上的阴影造成的。可眼下太阳明明和月亮靠得那么近,而地球在我这边——三者的平面位置明明呈锐角三角形嘛。

唉,加玛说二十二岁就是老姑娘了,弄得大姐我也伤感起来……大姐我三十二,岂不比老姑娘还要老十倍?

他跑了几步,又转身强调:“千万不能跑!”——再高歌而去。

还有许多寂静悠长的黄昏里,我们等待羊群归来,等得心焦。新什别克站在东面沙丘上,手持望远镜久久凝视着东方。看我走近了,一时无话,便为我指向大地的四个方向,告诉我骆驼在哪里,马又在哪里。

说完,他飞快地打马向家跑去,留我一个在荒野中慢慢地赶羊。

太阳完全沉没后,夜色从大地向天空升涨。在几近满月的月光下,还是什么都看不到。月光只照亮了天空和双手。侧耳倾听,什么都听不到。但新什别克指向东方,说:来了。又过了好一会儿,果然听到从那个方向隐隐传来居麻的吆喝声,慢慢地才看清了羊群的涌动。而骆驼们安然卧在羊的归途中,动也不动。羊群经过骆驼时稍稍迟疑了一下,像流水一样从中间分开,绕过它们继续向前涌动。月光照着这些羊群里的骆驼,一个个跟恐龙一样,直直地耸着长脖子,瞪着眼睛,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他对我说,晚上赶羊回家时,一定要慢慢地走,不能赶得太快。因为羊吃了一天的草,肚子太饱了,跑动起来的话,夜里肚子会受凉。

东面最高的那座沙丘是什么样的舞台呢?世界是怎样的幕布?……我总是站在上面,转身四望。看到西天最激动,满天云霞像条条大河,全部涌向夕阳沉没的地方,仿佛那里是世界旋涡的中心。而夕阳已经沉没许久了。

若迎接的是居麻,他话就多了,不停地向我灌输各种放羊的常识。因为他认定我不会无缘无故来到冬窝子,肯定有原因,肯定是来学放羊的。

我看到西方晚霞中出现一个骑马的人,在远远的沙梁上停了下来。过一会儿,看到他下了马,和马并立着站了许久。我脸冻得发疼,可他和马一动不动。

远处,我们高高站在沙丘上的假人像是向这边俯身过来,一面倾听,一面仔细地辨认着我们。

看到扎达徒步走向遥远的羊群,边走边唱歌。人走得只剩一个小点了,歌声却还在继续。

突然,他在另一端高声唱起歌来:“每一天啊,每一天!每一天啊!每一天……”

看到新什别克驾马奔向西南面的沙梁,远处的骆驼三三两两地静立。

我们各走在羊群一端,随之慢慢向西而去。天色越来越暗,羊群渐渐加快了速度。

看到加玛埋首蹲在地窝子前,就着昏暗的天光,用草枝在沙地上练习写汉字。还不时掏出口袋里的小纸条对照一番,再重新抹去,重新默写。

然而羊还是被惊扰了,一一抬起头,不安地彼此靠拢,渐渐朝着家的方向挪动。我们俩并排站在沉暗的天光中,仍然无话可说。突然,他用毡筒踢了一脚地上的沙子,问道:“这个汉语怎么说?”我说:“沙子。”他低声默念了一遍。又问我雪和草分别怎么说,再晃了晃手里的马鞭,问我又该怎么说。我一一告诉了他,但知道他未必记得住这么多,也未必真的想学习,只是想说说话而已。刚刚结束了寂寞又冷清的一天啊。

看到嫂子扭动腰胯,跟着晚归的牛群从白色的雪地走向黑色的沙窝子。

好半天,他才开口说出今天的第二句话:“羊,吃呢!”用的却是汉语。意思是羊还在吃草,再等一等。

看到夜色继续从大地向天空升涨。小半个月亮斜搁在西南方向的天空上。雪地晶莹闪亮。天上是深蓝的星空,地上是洁白的星空。

看到我后,新什别克下了马,牵马向我走来,并说出了今天出门放羊后的第一句话:“你好吗,姑娘?”我也赶紧问候他。然后一时无话,两人一起看着暮色里的羊群。

……

翻过了两道低矮的沙丘后,却又看到羊群原地不动地散开了,在暗下去的空气里继续啃草。新什别克骑在马上,静立着一动不动,似乎不忍驱赶正在吃草的羊。于是我也停了下来,远远看着,怕一走过去,令羊们误以为我在催促,就会停止吃草,起身赶路。

那么多的时候,站在那里看啊看啊,却怎么也看不到羊群的影子……突然发现视野中有细微的亮光一闪。以为眼花了。可过了一会儿,又闪了一下。凝神定睛仔细地看,那闪光的频率高了起来,开始急促忽闪。过了好一会儿,越来越明亮,果然来了一辆车!这时,发动机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不知前来的是摩托还是汽车。激动又耐心地期待着,好半天才看它绕着圈子从荒野深处渐渐靠近我们——啊,是一辆汽车!那时的我激动得想要冲它大声呼喊……会是谁来探访我们的沙窝子呢?而且还是开着车来的,多气派!……可没一会儿,又眼睁睁地看着那灯光拐向东方,很快消失……发动机的轰鸣声却一直回响在附近。

傍晚,在家的人们结束所有工作后,回到地窝子里,一边休息,一边等待羊群回来的消息。我一个人站在北面沙丘上,向东方张望。远远地,羊群似乎过来了。又等了很久,才清晰地看到它们涌动的身影,约一公里多远。于是赶紧回去报告消息。再回到沙丘上,拔下插在那里的一根长鞭,眼望着羊群,遥遥前去迎接。

我以很长时间注意那辆车,一时忘了寒冷。这时新什别克说:“走吧,羊到了。”

对牧人来说,黄昏的意味更丰富浓重吧?他孤独地赶着羊群慢慢走向驻地。一整天都没说话,又冷又饿。星空下,家的方向,有白色炊烟温柔地上升。羊比他更为急切,低着头只管向前走,速度越来越快。如果这时,牧人看到家人远远前来迎接,又该是怎样的轻松和欢喜!他忍不住唱起歌来。

我连忙问:“在哪里?”

每当我独自走在暮色四合的荒野里,看着轻飘飘的圆月越来越坚硬,成为银白锋利的月亮。而这银白的月亮又越来越凝重、深沉,又大又圆,光芒暗淡……一天就这么过去了。长夜缓慢有力地推上来,地球转过身去,黑暗的水注满世界的水杯……我不能形容黄昏的力量。

他往暮色中指了指。我一看,果然,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近前。多么安静啊。

我不能形容黄昏的漫长。从夕阳沉甸甸地斜坠在西天时世界的金黄,到太阳完全陷没地平线后世界的清亮,再到星斗浮显并且越来越明亮时世界的越来越幽深——这段时间里,我们做了多少事情啊。喝茶,赶牛,挤奶,给即将归圈的羊群垫“褥子”,准备晚餐。再一遍又一遍爬上北面的沙丘,遥望羊群归来的方向……再远远上前迎接……再慢慢随着羊群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