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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扎达

不晓得“童年”这个东西,到底是有趣的还是无聊的。许多看起来没有一点意义的事都会被他做得津津有味。比如某天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一瓶大姐乔里潘留下的过期粉底液,便灌上热水嗤嗤地喷射乳白色的水。热水没有了,就倒暖瓶里的茶水。如此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不晓得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刚下过雪,那块空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雪是白的,雪下的粪土是黑的。他用铁锨“画”出的画白底黑线条,清晰又刚硬。是一个硕大无比的怪物的脸,瞪着圆眼睛,长着浓浓的络腮胡子。我赞叹道:“真像你爸爸啊!”他说:“豁切!”立刻挥着铁锨抹去。

他做过的无聊之事还有以下这些:

当然有时也会有小小的任性,大家都忙得腾不开手的时候,嫂子吩咐正在削木头瞎玩的扎达去背雪。他不满地抗议了半天,又磨蹭了半天,最后还是死不情愿地拖着袋子出去了。然而这一去,一个多小时也不回家。嫂子让我放下针线活去看看。我出去一看,这家伙早回来了,正在沙窝子附近的空地上挥舞着铁锨画画儿玩。雪袋已经装满了,鼓鼓地放在一边。

——裁开加玛的一块原本打算绣靠垫的白布,画了一面日本旗。又裁掉嫂子的一只红色旧衣的袖子,做了一面红旗。和热合买得罕一人高持一面旗子冲上沙丘,激烈火并。

扎达是一家人的重心,大家溺爱着他,却并不惯肆他。他享受着宠溺,也并不恃宠而骄。还算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就是每天早上总赖床)。遇到自己分内的劳动从不躲避。而且聪明极了,能把手机一直拆到只剩键盘,然后再原样儿装回去(拆的是加玛的手机,为此遭到了她的呵斥)。还能把坏掉的MP3电池板掏出来,连上从另外的旧电器上拆下来的灯珠和小开关——就做成了一个手电筒,还怪亮的。总之,他是一家人的骄傲。但这么聪明的孩子,不知为何,学习成绩却总不好。

——把一大束准备用来捻线的羊毛绺儿披在脑袋上装作假发,并忸怩作态地走模特步。嫂子看了大笑。笑完又把这小子臭骂一顿,因为他把李娟花了整整一中午才扯顺的羊毛给弄乱了。

为节省电池,我很少给大家翻看相机里的照片。偶尔展示时,没看一会儿居麻就说:“不看了,关了吧。”我很纳闷,因为以前就数他最爱看了。然而他接着又说:“扎达不在,等扎达回来了再一起看。”

——一天他在电视里看到一个南疆主持人戴了顶黑色的羊羔皮高帽,突发灵感,翻箱倒柜找到一只旧大衣上的黑色皮领。拆掉上面的带子,把两端缝起来,做成一个皮筒扣在头上。从此天天戴着这个没顶的南疆皮帽出门干活。

晚上电视节目结束时,扎达已经睡熟了。居麻趴在他耳边,猛然尖厉地吹起口哨来。这个玩笑惊着了孩子,令他顿时委屈得哭了起来。居麻一面嘲笑他胆小,一面催他快出去解手准备睡觉。顺手为他披上棉衣,怕他出去时着凉。

——总是一大早就卖力地锯一块木头或敲一块红砖,忙得不可开交。以为又在做什么零碎活计,给家庭建设添砖加瓦。结果做出来的却是一个木头小车,装着四个瓶盖当轮子,或者在红砖上凿了一个圆溜溜的窟窿。

但爸爸老是欺负儿子。扎达打算把坏掉的墙抹子的把手钉到地窝子的木门上做个门柄。居麻说:“拿来看看。”扎达连忙把抹子递给他。谁知他一接过来就一把折断,说:“不好好看书,天天做空事。”扎达顿时就给气哭了。他赌气甩掉茶碗,坐得远远的,哼哼叽叽。不过几分钟后就全忘了,又凑过去亲吻爸爸,还把空茶碗拾起来递给妈妈续茶。

——有一次把一张冻得僵硬的马头皮拿回房子烘烤,化开。又取回挂在沙丘铁架子上的一副完好的马头骨(牧人拾到马头遗骸后总会挂到高处),把软化的马头皮蒙在上面,细细缝好,俨然一个马头标本。他做得相当仔细,还用针线缝补了马皮的所有裂口处。

比起妈妈和姐姐,孩子却更愿意亲近爸爸。爸爸一躺下休息,他就赶紧凑过去,紧紧抱着他玩手机。

——还有一次把许多细细的胶皮电线接起来,一接接了十多米长,最后拐弯抹角地连在一个小灯珠上,再挂在电瓶上使之发亮。

别看姐弟俩整天拌嘴,不拌嘴时,也常常互相依偎着。长时间搂抱着,亲亲热热地一声不吭。

——还用柔韧的细草拴住一粒白石子,做了个戒指。

母亲深爱着这个唯一的男孩,常常突然放下手里的活计偎过去,跪在他身后捧着他的脑袋百般甜蜜地亲吻。

……

扎达不在时,加玛在爸爸妈妈面前娇得不得了。扎达来了,加玛自动让位,端庄地捧着茶碗,笑看弟弟像小猪一样在父母怀里拱来拱去,不时鄙夷地“豁切”一声。

没几天,精心缝制的马头标本不知被谁掀掉了。马头皮依旧扔回毡房里冻得硬邦邦,马头原样挂回沙丘顶端的铁架上。小木车模型也很快被扔弃在地窝子一角,轮子少了三个。十多米长的胶皮线每天断掉一截,最后连着坏掉的灯珠统统扔进了炉膛粪灰中……唯有南疆帽子倒是天天戴着。这小子的确聪明,也的确做事认真,可聪明认真地做出来的事却大都没啥用。

两个孩子来了之后,每天男孩背羊粪、赶羊、打扫羊圈。女孩整理房间、做饭。我背雪、绣花毡。居麻叹道:“明天,我和你嫂子回阿克哈拉算了!我们还干啥呢?没我们啥事了嘛!”——神态间,倒是非常享受。

不过他削的骆驼木栓倒是有用。居麻刚刚吩咐下去,他就跑出去拔回了一大堆梭梭柴,坐在床边兴致勃勃地削啊削啊。一口气削了二十六个。可家里明明只有三峰骆驼……

出去背雪时,当我看到扎达从北面远远的沙丘上微小地、耐心地走来,一手拎着一棵梭梭柴,身后跟着熊猫狗,白色世界无边无际……便莫名地感动。为一些最深处的缝隙里,最哑静的心。

加玛用染毡片的染料染手指甲时,他也嚷嚷着要染。但男孩子染手指甲算什么事呢?于是他染了脚趾甲……

一天黄昏,大家都在外面忙得不可开交,只有我一个人在地窝子里准备晚餐。这一天我给大家包饺子(类似汉族的饺子,但区别很大,姑且这么称之)。过了一会儿,闲下来的扎达兴致盎然地挨过来帮忙。我擀皮儿,他包。这小子在昏暗的空气里边包边唱歌,然后快乐地告诉我,他最爱吃饺子了。又问我最爱吃什么。我忍不住流着口水说了一大堆。其中的火锅、炒米粉之类是他没见过的,便详细地询问细节。当我说到凉皮时,他立刻用汉语大喊:“耶!凉皮!我的,也喜欢的!”并为之欢呼了许久……

二月中旬天气暖和的一天,我和加玛去西北面的牧场串门子。回到家后,我向居麻惊呼那边人家的孩子何其之多!居麻恨恨地说:“他家不怕计划生育!他家有亲戚管计划生育嘛!”原来扎达属超生的孩子(一对牧民夫妇只能生三个孩子),出生时罚了一万多元。令居麻至今耿耿于怀。

其实,作为寄宿学校的学生,扎达的生活也是清苦的。学校食堂免费供应的伙食未必比家里的油水大。他还正在长身体啊。

这个唯一的儿子扎达身体却不太好,总是咳个不停。尤其在半夜,咳得快要背过气似的,停都停不下来。大家躺在黑暗中静静地听他咳嗽,似乎既担心又习以为常似的。我劝居麻赶紧让孩子去看病,别咳出大毛病来。居麻说:“给了他看病的钱,他拿去买手机了。”我无语。但这样的虚荣有什么错呢?他那么年轻,又身处远离家庭的虚荣世界之中。

每到吃拌面时,嫂子会分给扎达很多的肉菜,却只分给加玛一点点。虽说有话道:姑娘不可贪吃。但这也太偏心了吧。加玛终年生活在牧区,一年到头能吃到什么好东西呢?但加玛毫无意见,偶尔的抱怨也会被嫂子狠狠斥责回去。

同样也是二月中旬的暖和日子里,有一天扎达穿上爸爸的全副行头,居然出去放羊了!我吃惊又怀疑,问:“中午十二点就回来了是吗?”居麻说:“哪里!晚上八点才能回来!”

吃抓肉时,人太多,席面坐不下的话,女人和小孩就窝在角落里另开一席,分吃小盘装的。那时扎达不好意思坐在大人堆里,总想加入我和嫂子、加玛这边的侧席。但嫂子坚持让他入正席,像对待真正的男人一样。

他出去放个羊,非要带上手机不可。这样,放羊时就能听歌了。而且还非要把加玛的手机一起带上。这样,一只手机没电了,还能用另一只手机接着听。

后来事实证明,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这小子的饭量仅次于居麻。

我却建议背上书包去——可以边放羊边学习。他嘿嘿傻笑,装没听见。

这天晚上嫂子煮了一大锅肉,比以往哪一次都多。新什别克一家当然也过来一同分享。地窝子热闹极了,一共十个人加一个婴儿,都快要挤不下了。席间,孩子们都显得礼貌又矜持。小姑娘努滚在自己家里是个馋姑娘,但在别人家做客时却远远坐在大人后面,怎么也不肯坐进席面。面对小山一样堆起的香喷喷的肉块,无论大人们怎么劝,只慢吞吞地吃了几块就打住了。吃的时候,甚至还表现出一点点厌恶感。居然有很强的女性意识呢。扎达也很客气,看到姐姐擦手后立刻跟着擦手——表示吃饱了,提前结束用餐。

隔壁的热合买得罕对他此种独立放羊的行为艳羡不已,也跨上无鞍的白马陪他一起把羊赶进荒野。我站在沙丘上,看着两个孩子并马遥遥向散开的羊群走去。虽听不到他们的交谈,看不到他们的面孔,却感觉到了他们的激动和欢乐。

刚到家时,扎达穿戴得像城里的孩子一样时髦。干活时才脱去外套,换上妈妈做的绿色金丝绒面料的羊毛马夹,立刻成为普通的牧民孩子形象。居麻拾起他扔在花毡上的新外套,仔细地翻看,并问他多少钱买的。这样的时候,竟显露出对孩子的一丝陌生。

果然不出我所料,才中午十二点半,这小子就扔下羊群自个儿跑回家喝茶了。还一副立了奇功的模样,吃炒粉时,非要妈妈多多地放糖。

扎达瘦高、漂亮、矜持。刚到家,就带着男子汉的骄傲劲儿毫不含糊地投入了傍晚铺垫羊圈的劳动,为和大家一样能为这个家庭出力而享受着平等的愉悦。并很快和胡尔马西熟悉起来。垫完羊圈,两人一起去到东面沙丘上,爬上铁架子,高高坐在月光里,有一茬没一茬地交谈,一起看往羊群归来的方向。

我本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趣,毕竟真实的劳动是寂寞漫长的,他肯定坚持不了几天。谁知从那天开始,只要我家轮值,这小子一定抢着出马,相当积极。令人纳罕。

在准备晚餐时的空隙里,母亲再度搂着儿子摇来晃去地亲吻。加玛见状也扑进爸爸怀里,嚷嚷道:“那么,你就来亲我吧!”居麻却一把推开,佯怒:“走开,不是我的女儿!烟也没给爸爸买一盒,打火机也没给买一只!还不如李娟,每天还能帮我赶小牛,赶羊,补衣服……”加玛大声抗议并继续撒娇。一家人都笑了。孩子们来了,这才像个家的样子嘛。

直到学校快开学了,这小子准备北上返校,清点随身物品时,我才明白过来——原来居麻答应他,每放一次羊,就给五块钱……

因为多了两个人,当天傍晚挤奶和赶牛的工作变得格外轻松、快速。结束后大家回到地窝子里,提前亮起了灯——以前得等到电视结束后才用最后的一点点电开灯的。

居麻感慨道:“进冬窝子时,身上只有五毛钱。出了冬窝子,一下子有了六十多块!”

这时加玛把带来的包裹一一打开,献宝一样掏出种种物品。大多是一小包一小包的糖果,七大姑八大姨捎送的,用毛巾或手帕包着,仔细地打着结,表达遥远的问候。其中还有个拨浪鼓,显然是捎给喀拉哈西的。大家取出来“咕咚咕咚”轮流玩过一遍,才装回包装袋原样封好。而居麻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嘻嘻哈哈乱开玩笑了,俨然父亲的模样,庄严地坐在上座,接受孩子们的各项汇报。

扎达果然很有经济头脑,连前来讨要熊猫狗宝宝的牧人送的礼金也全都纳入麾下。岂有此理。从来不喂狗,卖狗时却管收钱。

此刻嫂子最快乐,眼睛闪闪发光。男孩一进门就和妈妈抱在一起亲吻,稍稍显得有些害羞。对父亲却敬而远之,规规矩矩坐在下席,一声不吭地听大人们说话。等送兄妹俩过来的司机喝完茶告辞后,房间安静下来,他这才慢慢蹭到上座,突然搂住爸爸亲吻起来。居麻也忍不住抱住了他。

另外他还甜言蜜语地用自己的二手手机交换了加玛的新手机。很快加玛后悔了,非要再换回来。这小子说,要换可以,先赔我二十块钱。还搬出了许多道理,把加玛给弄糊涂了。居麻一边欣赏姐弟俩的争执,一边对我说:“当初换手机时,我让他们写合同。他们不听,现在当当事情(扯皮的事情)就有了嘛!”

早在半个月前,嫂子就在念叨着自己这个唯一的男孩,天天掐指计算放寒假的时间。为迎接孩子们的到来,嫂子把所有花毡、毯子抱到外面,在雪地上拍打干净。大扫除之后,还炸了新鲜的包尔沙克。

对于扎达的离开,加玛小有惆怅,总是无意识地念叨:“二十号,扎达就没有了……”夫妻俩听了默默无语。唯独那小子没心没肺,显得格外高兴。也是,马上要离开这个寂寞的地方了嘛。最重要的是,钱包也鼓了……

地窝子的地面是沙土地,虽然居麻用珍贵的泥巴糊过一层,但踩几天就没了。于是每天扫地都会扫起一大堆沙子。天长日久,岂不越扫越深?如今一进家门就得往下跳,门槛离地面快有半米高了。墙根也蚀空了一长溜。居麻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在墙根处填几团羊粪块,补些泥巴。但这能顶多大的用呢?于是我建议把火墙拆了,拆下的砖可以铺一大片地面呢。但这个建议遭到一致否决,理由是:“这是扎达十三岁时砌的,看,砌得多整齐!”我只好附和:“是啊,是很整齐,真是个厉害的孩子。”居麻得意地说:“他的爸爸就是厉害的爸爸嘛。”

那两天我教加玛写汉字时,不知怎么的,扎达也来了兴致,翻出书包看起汉语课本来。往日这个点上,他总是翻出钱包数钱的。居麻感慨道:“一个月,一个月了!第一次看他打开了书包!”扎达不以为意,看得兴致勃勃。

虽然从没见过扎达,但已经很熟悉他了。在这个家里,他的痕迹无处不在——心形的木奶勺是他凿的,木柄上还雕了一个小小的心,涂了红漆。地窝子一进门右手边的红砖火墙(北方取暖的室内设施,里面砌有曲折回环的烟道)也是他砌的。虽然从没派上过用场,但谁也没想过要拆它。

尤其是将要离开的那天(据说已经联系到了一辆汽车,到时会过来接人),更是兴奋得唱了一早上的歌。大家围坐一席,吃头晚剩下的肉和面片。居麻吃到一块脊椎骨时,说:“还等什么汽车?直接坐飞机走嘛!”说完举起有两个“翅膀”的骨头“飞机”,嘴里呜呜叫着,模仿起飞。大家都笑了。但离别的伤感还是笼罩着这个家庭。只有当事人仍突兀地欢乐着,小心地啃骨头,怕油汁溅上了新衣服。

一同前来的还有十五岁的小伙子扎达,加玛的弟弟,居麻唯一的儿子。从此我们的地窝子又多了一个成员。

那两天每天早上大雾弥漫。雾渐渐散尽后,蓝天又被向上蒸腾的水汽严严捂住。于是仍是阴天。太阳能电量低,晚上总是看不成电视。加上一连三四天都没等到车,扎达有些急了——想去放羊赚钱吧,又怕放羊时错过了车;不去吧,说不定又会白白等一天……那时,他总是站在高处,看着两支羊群(那时,开始北迁的胡仑别克一家也搬入了我们的沙窝子……)隔得很远很远,向着同一个方向渐渐远去。他久久地看着……扎达是牧人的孩子,他当然是热爱牧场的,却更向往牧场之外的闪亮生活啊。

一月下旬,消失了一个多月的加玛再次回到了荒野中。那天她穿着绿衣,突然出现在北面沙丘上,双手都拎满了东西,慢慢往下走。我正在远处背雪,见状立刻扔了雪袋和盘子,大喊着她的名字向她奔去。与她握手、拥抱,并接过她满手的大包小包,一起往地窝子走去。加玛用汉语问我:“李娟,我没有,好不好?”我大声说:“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