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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好吧。”梅瑞狄斯说道,“我去叫上妮娜。我们一起去。”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折回客房。在经过母亲身边的时候她停了一会儿,轻轻把手放在母亲的肩膀上。隔着那件手织的粗针线毛衣,她清晰地摸到了母亲棱角分明的肩骨。

“还得拿着那些录音带。”母亲看着她,说得很小声。梅瑞狄斯看到了母亲想隐藏起来的脆弱,也看到了恐惧。她经历了那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事,可到头来却被几盒记录着她人生的录音带吓得不知所措。

最近一段时间她每次从母亲身旁走过时都会停下来摸摸她。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多年来一直疏远淡漠,像这样的亲密举动不可不说是奇迹。她拉开露天平台的玻璃门,回到和妮娜住的小客房里。

“还得拿着那些录音带。”

房间里摆着一对单人床,上面都铺着红绿色的格子呢被单,还有一对绘着驼鹿图案的黑色枕头。墙上挂了几幅锡特卡原住民的黑白旧照。妮娜的床已经被掀得乱七八糟了,堆满了衣服和摄影器材。

“他的电话没有登记。我在房间里打查询电话问过。我们只能直接找上门了。今晚是最好的时机,到了明天他可能会去上班,然后我们又得等了。”

梅瑞狄斯敲了敲浴室的门,可没人应答,于是她自己开门走了进去。

“那我去给他打电话。”

妮娜正一边吹头发一边扯着嗓门唱麦当娜的《为你疯狂》。黑色的短发和紧致的皮肤显得她很年轻,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年纪大了,人越来越糊涂,这我知道。我只是想赶紧了结这件事。”

梅瑞狄斯从背后拍拍她的肩膀。这一下惊得妮娜跳了起来,手里的吹风机差点甩出去。在看清是梅瑞狄斯后她咧开嘴一笑,关掉吹风机转过身来。“你可把我吓得够呛。我太需要去理个发了。我这模样简直就像剪刀手爱德华。”

梅瑞狄斯在椅子里扭过身子看着母亲,“你是认真的。出了什么事吗?”

“妈妈想今晚就把录音带送过去。”梅瑞狄斯告诉她。

“唉。我刚在楼下打听了,那地方跟这儿就隔着三条街区。”

“哦,好。”

“今晚吗?现在已经九点一刻了,妈妈。”

这个回答让梅瑞狄斯忍不住笑了。这两姐妹之间的反差就是这么明显。妮娜才不关心现在是不是太晚,或者不事先打电话就贸然拜访会不会太没礼貌,她也不考虑母亲累了一天,这会儿是不是应该休息了。

母亲的两只手不安地搅在一起,“我得今晚上就把那些带子送走。”

对妮娜来说,她听到的就是叫她去冒险的召唤。而她随时随刻都准备好响应这样的召唤。

“那就拿到我们房间里好了。”

梅瑞狄斯暗自下定决心,往后也要慢慢培养这种性格。

“那些录音带放在我屋里,我没法睡觉。”母亲说着在梅瑞狄斯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母女三人不到十分钟后就离开,照着旅馆老板给她们画的路线去找那个地方。这个时候夜色依旧不是很浓,天空是深紫色的,布满繁星。三个人挨得很近,彼此的身体轻轻碰在一起。一缕微风轻抚过常绿植物,整条街道除了这清风的絮语外还有她们踏在水泥地上的脚步声。远处一艘船拉响了雾角。

“是因为这里的夜色太亮了吧。”

这条街上的房屋外观都很老式,尖尖的屋顶,门口有一条门廊。院子是精心打理过的,空气中有一股浓郁的玫瑰花香,冲淡了附近海上飘来的刺鼻气味。

“我睡不着。”

“就是这栋房子了。”梅瑞狄斯说道。这一路上都是她在负责看地图。

“嗨。”梅瑞狄斯微笑着打招呼,“我还以为你已经上床睡觉了。”

“灯还亮着呢,太棒了。”妮娜说。

她听到身后的门拉开,又轻轻关上的声音。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妮娜来告诉她可以用浴室了,但她闻到了玫瑰的香气,那是母亲用的洗发水的味道。

母亲站在那,打量着这所整洁的白色房屋。门廊栏杆和她们家里的是同一种,连上面华丽的回纹雕饰都一模一样,一圈屋檐也做了不少装饰。这些雕刻和装饰让这栋房子看起来颇有些童话的感觉。“这屋子很像我祖父在乡下的老宅。”母亲说道,“十足的俄式风格,也很美式。”

梅瑞狄斯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在经过了无比真实的一天之后,她的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法、回忆和体会。她重新评估了自己的童年,将事情一块块拆开,然后又带着对母亲的新认识将它们拼凑起来,重新审视一切。她惊异地发现,她在母亲身上看到的那种力量现在也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之前杰夫的那句话——你和她一模一样——如今想来也有了全新的意义,这个发现让梅瑞狄斯重拾起了信心。而这一切让她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生命,还有爱,随时可能消失不见。所以当你拥有的时候要用尽全力紧紧抓牢,并且认真体会和享受每一刻。

妮娜靠近母亲,挽住她的胳膊,“你确定就要现在吗?”

她们走进锡特卡,在镇子边缘找到了一家提供食宿的旅馆。在旅馆的露天平台上可以享受极佳的视野,从平静的海湾,到附近岛屿上翠绿的山丘,再到披着白雪的艾吉科姆山顶峰都能尽收眼底。妮娜在客房洗澡的时候梅瑞狄斯就来露天平台坐着。她把腿抬起来搁在护栏上。一只孤鹰在深蓝色的水面上自在盘旋,暗色的翅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

母亲向前走去。她坚定的脚步就是回答。

“不要再道歉了。”梅瑞狄斯说,“让我们把抱歉的话一次说完,就现在——我们为以往的每一次互相伤害道歉,因为那时的我们并不懂。然后我们让这些事都过去吧,好吗?”她看看母亲,母亲点点头,再看看妮娜,她也点了点头。

到了门口,母亲先是深吸一口气,绷直肩膀,然后抬手重重地在门上敲了两下。

还有那年的戏剧表演。有了新的了解后再来看这件事,梅瑞狄斯觉得当时母亲粗暴地打断他们完全在情理中。她和杰夫是那么欢快地将母亲的爱情故事表演出来……那种痛苦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没等多久房门打开了。出来应门的是一个体格魁梧的男人,他的眉毛又黑又浓,胡子花白。看见三个陌生的女人站在门外,而且还是在不合时宜的晚上九点半,也不知他有没有被吓到,反正他脸上丝毫没有表露出惊讶的神色。“你们好啊。”他招呼道。

梅瑞狄斯知道她们和母亲之间有过无数这样的不愉快。但既然现在她们已经在一点一点修复这些裂痕和误会,那许多回忆也需要不断地更改才行。比如她跑到母亲最珍视的花园里乱挖的事。现在想来她那天的行为无异于挖开了一座坟墓,然后还把墓碑刨出来丢在一边。怪不得那天母亲会失控。怪不得冬天在他们家永远那么难熬。

“你是菲利普·基谢廖夫吗?”母亲说着就伸出手要拿过妮娜手里的录音带。

“我已经努力让自己坚强起来了。”母亲安静地说道,“可还是没办法去看……那一幕。我知道那件事让你伤心了,对不起。”

“这名字我可有一阵子没听过了。”他回答说。

妮娜一下子呆住了。她停下来站在码头中心看着母亲。“是因为火车,对不对?你做不到把我送上火车后再一直望着它开走。”

母亲猛地缩回手,“你不是菲利普·基谢廖夫?”

“再怎么也比不上你参加垒球锦标赛那次。就因为妈妈送你去参赛时没跟你挥手告别,结果你回来把我们所有人都折磨得够呛。”梅瑞狄斯说道。

“不是。我叫杰拉德·昆兹。菲利普是我的表亲。他现在不在这。”

“绝对没这回事。”妮娜反驳,“我可是个乖女儿。你把梅瑞狄斯想成我了。还记得你不让她去凯瑞·多弗勒家参加睡衣派对那次吗?她可是为了这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呢。”

“这样啊。”母亲皱起眉头,“很抱歉打扰你。是我们的信息有误。”

“还记得她小的那会儿吗?”母亲附和着梅瑞狄斯,“要是她的袜子在鞋里起皱了,她就直接坐下来尖叫。还有,只要我在鸡蛋上加的番茄酱不合她的意,那张小嘴就会毫不客气地抱怨。”

梅瑞狄斯看看握在妹妹手里的那张纸条。她们并没有看错字什么的,纸条上的地址就是这里。“埃德莫维奇教授一定是……”

“作为一个环游过世界的旅行家,你的抱怨还真不少。”梅瑞狄斯一边揶揄妹妹一边带头朝码头走去。

“你说瓦西亚吗?”杰拉德上唇的小胡子向上一抬,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他扭过头冲屋里喊:“亲爱的,她们是瓦西亚的朋友。”

“这么长时间都可以飞到洛杉矶了。”跟在梅瑞狄斯后面下飞机的妮娜抱怨道。

“其实不算是朋友。”母亲说道,“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们回去再确认一下。”

傍晚七点半时水上飞机降落在锡特卡。

这时候一个女人轻快地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穿一条黑色的丝绸裤子,上身是一件下摆宽松的长衬衣,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束起一条松散的马尾辫。

妮娜搀扶着母亲的胳膊,领着她走出了瓦西里的房间。等走到疗养院的大门口时,梅瑞狄斯也走到了母亲的另一侧。三个人肩并肩,手挽着手走进了暮春浅青色的天光里。雨已经停了,留下了一个晶莹闪耀的世界。

“史黛西?”妮娜惊呼。一秒钟之后梅瑞狄斯也认出这个女人就是之前在俄国餐厅碰到的女招待。

母亲点点头。她迅速地瞥了一眼梅瑞狄斯手里的黑色录音带,然后再次俯下身在瓦西里耳旁说了几句话。待她站直身子时,那位老人的眼睛湿了。他在尝试着露出微笑。

“瞧瞧,瞧瞧。”史黛西笑得很灿烂,“这不是我新结识的俄国朋友吗?快请进,快请进!”接着转头又对杰拉德解释:“前两天她们去餐厅吃饭来着。我还给她们上了鱼子酱呢。”

“不。”麦克西姆神情庄重地说,“要谢谢你们。我非常荣幸能认识你,维罗妮卡·培提诺夫娜·马切科·惠特森。”

“那她一定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们了。”杰拉德咧着嘴笑着说道。

梅瑞狄斯接过那摞录音带,还有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谢谢你,埃德莫维奇教授。也谢谢你,麦克西姆。”

最先动起来的是妮娜。她拉起母亲就往屋里走。

妮娜低头看着瓦西里,又想起了她的父亲。她知道就算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可能有重大的意义。“没问题,就让我们去送这些录音带吧。”她果断地说,“我们现在就出发。之后再去史凯威赶船,时间很充裕。”

“快请,快请。”史黛西把母女三人领进客厅,“你们先坐。我去泡茶,一会儿再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有好几年时间菲利普都是我父亲在这个项目上的得力助手。他的母亲和我父亲是在明斯克认识的。”麦克西姆告诉她们。

史黛西家的客厅布置得温馨又舒适,她们看见那里面也放了一张软榻和一个点着三根蜡烛的“朝圣角”。史黛西看着她们都坐下后又说道:“刚才杰尔说你们是瓦西里的朋友?”

“不能把带子邮寄给他吗?”母亲问。妮娜猜想母亲也许是不敢去碰那些录音带。

“不算是朋友。”母亲回答。她的坐姿很僵硬。

瓦西里又发出了含糊的声音。妮娜能感觉得出来,他在因为无法表达自己而感到焦躁和沮丧。

这时不知从哪里发出了一声巨响,杰拉德一下子惊呼起来:“哎呀,我的小孙子。”然后忙不迭地跑出了客厅。

“事实上,”梅瑞狄斯看了一眼手表说道,“船已经在四十分钟前离开朱诺了。明天一整天应该都是在海上。”

“这个星期我们要帮忙照看儿子的小孩。我都忘了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有多能闹腾了,”史黛西笑着向她们解释,“我去泡茶,马上回来。”随后也匆匆走出客厅。

“锡特卡?我们才刚去过那儿。我们的船肯定不会折头回去的。”母亲说。

“你们想,是不是埃德莫维奇教授糊里糊涂交代错了什么?还是麦克西姆把地址弄错了?”待客厅里只剩她们三个人时,梅瑞狄斯立刻说出心中的困惑。

“请带着这个。”麦克西姆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把几个黑色的盒式录音带递给母亲,“我很肯定他希望你能把这些录音带转交给他以前的学生,菲利普·基谢廖夫。虽然他已经离开这个项目好多年了,但是他手头有大量的原始资料。并且他住的地方离这不远,就在对面的锡特卡。”

“是巧合吧,碰巧他们都是俄国人,而且都认识教授。”妮娜说。

妮娜看到他努力挤出了一点笑容,她突然意识到这时她在想的是自己父亲。她闭上眼睛祈祷,这大概是她生平第一次祈祷吧。也许也算不得是祈祷,她其实只是在心里默念,谢谢你,爸爸,并且就到这里为止。剩下的话他都知道。他一直都在听着。

母亲突然站了起来,由于动作太大,她的腿撞到了咖啡桌上,但她好像并没有察觉。她绕过咖啡桌,走到客厅的另一边,最后停在“朝圣角”的前面。梅瑞狄斯也朝那边望了望,但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一张布置成祭坛模样的桌子,几张圣像,一两张家庭照,还有几个正在燃烧的蜡烛杯。

母亲低头看着瓦西里,他的脸因为中风变得歪斜扭曲,两边的太阳穴上有泪痕,枕头上也湿了一片。母亲俯下身,轻轻触摸他的脸,对他说了几句俄语。

史黛西重新回到客厅了。她把托盘搁在咖啡桌上,然后先倒了一杯茶递给梅瑞狄斯,“给你。”

妮娜也跟了上去。

“你认识埃德莫维奇教授吗?”妮娜问她。

母亲立即站起来,越过两个女儿来到瓦西里的床前。

“认识。”史黛西回答道,“他和我父亲是好朋友。他有一个研究项目我帮了点忙。当然不是学术方面的。就是录录音,抄写点东西之类的。”

妮娜还在想该如何回答,这时麦克西姆说话了,“冒昧打断你们很抱歉,但我父亲好像不太舒服。”

“是关于围困列宁格勒的研究吗?”梅瑞狄斯问。

“你的工作成就了你。”母亲说,“亲情并不会束缚你。你只要能时常回来就好了,但愿吧。”

“就是这个!”史黛西说。

“我们不必为了在一起而在一起。”梅瑞狄斯说。

“这些是录音带。”妮娜指了指搁在脚边的一个皱巴巴的纸袋,“我母亲刚给埃德莫维奇教授讲了她的故事,然后他就让我们来这儿了。”

“我怎么能再次拍拍屁股就走呢?”妮娜看着梅瑞狄斯和母亲,“我怎么能再离开你俩?”

史黛西顿了顿,“‘她的故事’是什么意思?”

但那也要等到明天再说。

“我母亲当时就在列宁格勒。我是指战争期间。”梅瑞狄斯说。

如果我不想去亚特兰大定居呢?我想要另一种人生,一种跟其他人都不一样的人生,可我希望这个人生里有你。你愿意跟随我吗?你会怎么说?如果我说我爱你呢?

“然后他就让你们来这里了?”史黛西转过头去看看母亲,母亲还站在“朝圣角”前面,身体绷得笔直,看起来像一尊大理石塑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知道这种对爱的理解会改变她的生活,但她已经无法想象没有它,没有她们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了。她还知道,在亚特兰大,还有更多的爱在等着她,唯一的问题是她该如何去抓住它。也许明天她就会去发一份电报,连电文她都想好了:

史黛西走到母亲身旁,递上一杯茶。茶杯摇晃,和配套的茶托碰撞发出咔咔的声音。“喝茶吗?”她看着母亲严肃的侧脸问道。

直到那一刻妮娜才知道,原来像“骄傲”这样的字眼真的可以撼动一个人的世界,至少她的世界被撼动了,而她也以一种以往从未有过的方式——一种激烈而令人着迷的方式——重新领悟了爱的意义。

梅瑞狄斯也不明白为什么,总之她站了起来。一旁的妮娜也一样。

“确实如此。”梅瑞狄斯也赞同道,“要是我早就不让她讲下去了。是你带着我们走了到这里。”

她们一齐站到母亲的身后。

一丝笑意点亮了母亲依然湿润的眼睛。“这就是为什么你会对这个世界如此重要,妮诺苏卡。我早就该给你们讲讲这个故事了,却一直把你父亲拉来挡在我们中间,让他替我说话。这是我做的又一个错误选择。你把光亮引入黑暗,这就是你照片的力量。你不让人们麻木地走过,对那些苦难视而不见。我是真的,真的很为你骄傲。你救了我们。”

这时梅瑞狄斯看清了是什么东西吸引了母亲的注意力:角落里的桌子上摆着的两张用相框框起来的照片。其中有一张年轻夫妇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女人瘦瘦高高,头发乌黑发亮,一个大大的笑容挂在脸上;在她旁边的是一个非常英俊的金发男子。横竖两条明显的白色折痕将照片分成了四块,像是被折叠起来放置了很久的样子。

母亲的话本应让妮娜感到骄傲才对,尤其是她看到一旁的梅瑞狄斯也赞同地点了点头,可她的心里却一阵难过。“我只想着我自己。每次都是。我想听你的故事,于是就不顾一切地逼你讲出来,丝毫没有考虑过这会对你造成多大的伤害。”

“这是我的父母。”史黛西缓缓地说,“他们婚礼那天拍下了这张照片。我母亲是个大美人,头发又黑又软,还有她的那双眼睛……她那双眼睛我至今都记得牢牢的,是不是很好笑?那双眼睛是那么蓝,泛着点点金色的光……”

母亲俯下身,吻了吻她的脸颊,小声说:“该谢的是你,我的妮诺苏卡。是你一直没有放弃。”

母亲慢慢地转过身来。

“谢谢你。”妮娜轻声对母亲说道。

史黛西深深地望着母亲的眼睛,茶杯从她手里滑落,掉在硬木地板上摔成了几瓣,里面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麦克西姆凑近他的父亲。“什么?”他皱着眉,又凑近了一些,“我没明白……”

史黛西微胖的手颤抖着伸出去,从桌子上抓过一样东西来,而从头到尾她的视线都没有从母亲脸上移开。

“自然,要政府站出来说出一个准确的数字很困难,但是据保守估计,有超过一百万人死于那次围困,仅是饿死的人数就超过了七十万。你不仅讲出了自己的故事,也替那些逝者说出了他们的故事。真的谢谢你。”麦克西姆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可这时躺在床上的瓦西里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

接着她把那个东西递到母亲面前:一只小小的宝石蝴蝶。

妮娜注意到了母亲的这个动作,心想,是不是所有列宁格勒的幸存者都懂得如何以强硬的面貌示人?也许是的。

母亲跪倒在地板上,口里念着:“我的上帝……”

“都是为了我的女儿们。”母亲再次挺直了身子。

梅瑞狄斯很想上前扶住她,可是她和妮娜都往后退了一步。

“在所有关于列宁格勒大围困的讲述中,你的故事是我听过的最震撼人心的。”麦克西姆把录音带从机器里取出来,“他们将这段往事隐瞒了很久,一直到最近才开始一点一点地揭露。惠特森夫人,你们的故事会对我们所有人产生深刻的影响。”

因为史黛西也跪在了她的面前。“我是阿娜斯塔尼娅·亚历克索夫娜·马切科·昆兹,从列宁格勒来。妈妈?真的是你吗?”

一直在瓦西里床边的麦克西姆这时也站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提醒她们这个房间里还有别人。

母亲倒抽了一口气,然后放声哭了出来:“我的阿妮娅……”

母亲伸出手抚摸两个女儿的脸颊,“莫亚杜沙。”她轻声地唤着两个女儿。

梅瑞狄斯的心脏在那一刻好像要碎掉了,可同时又有种膨胀满溢的感觉,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想想她们两个人所经历的一切,想想她们失去彼此的那些日日夜夜,再度重聚需要动用的奇迹已经超过了梅瑞狄斯可以相信的范畴了。她往妮娜那边挪了挪,姐妹俩自然地挽起手臂,看着她们的母亲慢慢地活了过来,这是唯一能形容母亲此刻状态的词。好像那些眼泪——数十年来第一次因为快乐而流的泪——灌溉了她干涸的灵魂。

当母亲终于抽出身子时,她的脸上爬满了泪痕,头发松散开来,眼眶又红又肿,泪水依然在眼睛里打转,可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美丽过。因为她在微笑。

“怎么可能?”母亲说道。

妮娜深深体会到了母亲的感受,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好好拥抱过这个了不起的女人是多大的损失。

“爸爸和我是在一辆往东开的医疗列车上醒来的。他伤得很重……反正后来我们又回到了沃洛格达……就在那里等。”史黛西抹抹眼泪,“我们一直都在找你。”

妮娜和梅瑞狄斯站起来。她们一起拥抱住母亲,任她痛痛快快地哭。

母亲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梅瑞狄斯看得出她是在拼了命地克制,让自己坚强起来。“我们?”她说。

却意味着全部。

史黛西伸出一只手。

寥寥数字。

母亲抓住了那只手,抓得紧紧的,好像已经不打算再放开了。

我想念他们。

史黛西牵着她走出客厅,穿过一扇法式大门。门外是一个精心打理过的后院。里面栽种的紫丁香、忍冬和茉莉往空气里释放着甜美的花香。史黛西打开一个开关,一串饰灯亮起,照亮了整个院子。

“我好想念他们。”说完,母亲放声哭了出来。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母亲始终克制着没有说,而最后终于将它说出口的感觉可想而知。

这时梅瑞狄斯才看见,原来院子最里面还有一块方方正正的“园中园”。尽管还隔着一段距离,光线也不那么均匀,但她还是能看到一小部分装饰华丽的栅栏。

母亲颤抖了一下,好像有一阵冰凉的风吹进了她的身体。看到母亲眼眶里充盈的泪水——这还是妮娜第一次在她眼里看到眼泪——她感觉自己的眼里也噙满了泪。

史黛西牵着母亲继续往前走,母亲用俄语说了几句什么。所有人顺着石头小路走进后院深处。螺旋纹饰的尖顶白色栅栏将这个小小的花园与院子的其他部分分割开来,布置和母亲家中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里面摆着一张光亮的铜长椅,正对着三个被盛开的鲜花围绕的花岗岩墓碑。

梅瑞狄斯稍微直起上半身,刚好可以把手放在母亲的手上。“我们爱你。”

此时头顶的天空爆发出惊人而神秘的颜色,有紫罗兰、粉色和橘色的光带在繁星间迅速地移动。北极光。

“你们应该恨我才对。”母亲摇头说道。

母亲一下子瘫坐到铜椅上。史黛西也在她身边坐下,握住了她的手。

而现在妮娜的视线已经不会再停留在表面,她看穿了那些刻意加上去的生硬的线条,看到了那张冰冷的面具下面藏着的柔软和温情。

梅瑞狄斯和妮娜站在她的身后,她们都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母亲肩头。

每一次妮娜看向母亲那张漂亮的脸,看到的永远是她尖锐而分明的轮廓和冷如冰霜的眼睛,还有永远没有笑意的嘴唇。

维罗妮卡·培提诺夫娜·马切科

接着她们两个跪坐在母亲跟前,仰头看她,就好像她们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可现在故事已经结束,或者说基本都讲完了,所以从这里开始,这个故事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后续。从现在起,这将是她们的故事。

1919-

母亲的两条腿好像彻底被抽走了力量。好似一个坏掉的帐篷,她慢慢扁塌、瘫软下来。但妮娜和梅瑞狄斯在她身边,两姐妹齐力将母亲拉起来,扶她回椅子上坐好。

记住夏宫花园里属于我们的那棵青柠树

“但不包括我们。”妮娜说着,感觉眼泪又一次灼痛了她的眼睛,“你永远不会失去我们。”

我会在那儿等你,我的爱人

母亲发出了哽咽的声音。

里奥·亚力克索维奇·马切科

“也不要再推开我们。”梅瑞狄斯伸出手轻轻抚摸母亲的脸颊,“你已经失去太多了。”

1938-1942

“不要再告诉我们该怎么想,妈妈。”妮娜轻柔地说。

我们的小狮子

在她们的搀扶下母亲似乎摇晃得更厉害了,几乎要摔倒。“你们不应该……”

走得太匆忙

妮娜立即站起身。她和梅瑞狄斯虽然没有说话也没有交换眼神,可动作却一致得像连体人一样。她们赶上前,一人搀住母亲的一条胳膊,从两边架住了她。

在顺着看到第三块墓碑上的碑文时,梅瑞狄斯放在母亲肩头的手攥紧了。

“囚犯。”母亲喃喃着摇了摇头。“我一心求死。试了又试……可我太软弱,最终也没有杀死自己……”她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转过身来看着她们。“你们的父亲是当年解放囚犯劳动营的美国士兵,那时我们在德国。是几年之后的事了,战争已经结束。他第一次同我说话的时候我都没有留心听,我只是想着如果我能再坚强一点,我的孩子们就会一直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等到劳动营大门打开的这一天。后来伊凡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的是,阿妮娅。当然,在以后的时间里我本来有机会解释这个误会,只是我真的很喜欢在每次有人叫我的时候听到她的名字。这让我痛苦,但我却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份痛苦。这已经是我应受的惩罚中最轻的了。我跟了你们的父亲——嫁给了他——因为我想要离开,而他是唯一能带我离开的人。我从来不期待能重新开始生活——我病得太重。我只期待,也巴不得自己能死掉,但我没有。再后来……我怎么可能不爱上伊凡呢?好了。我说完了,现在你们都知道了。”她伸出手拿起她的手包,开始向房间的门口走去,她的身体在轻轻摇晃,仿佛她在讲故事的过程中弄丢了平衡感。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马切科

妮娜微微一皱眉。她感觉母亲说完上一句话到现在足有半小时那么久,可事实上只是过了几分钟而已。就在这短短的数分钟里妮娜窥见了属于她自己的真实人生。

1917-2000

“他们只是俘虏了我。”母亲依然看着窗外。

挚爱的丈夫和父亲

可其实她要找的一直在这里,在家里,在那个她从来没有尝试去理解的女人身上。难怪妮娜永远都有一种未能圆满的感觉,也从来没有想真正去发表她拍摄的女性系列的照片。她所追寻的东西自始至终都在牵引着她,要她坚持到这一刻,突破这一层理解。她一直躲在照相机后面,渴望通过镜头来寻找自己。可她又怎么能找得到呢?若一个女人不了解自己的母亲,那她还能真正了解自己吗?

“去年?”母亲转过头看着史黛西,史黛西的眼里已噙满了泪水。

理解一点一滴地汇集在一起,拼凑出了她真正的母亲。妮娜突然认真地审视起自己的人生来。这些年她一直在满世界跑,在其他女人的生命中寻找属于自己的真相。

“他等了你一辈子,”史黛西说,“可去年冬天,他的心脏……终于坚持不下去了。”

她的母亲才是凝聚整个狮群的母狮,是一位勇士。她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地狱般的人生路,只因为她想放弃自己,但又迷茫不知该怎样做。

母亲闭上眼睛低下了头。

妮娜看着这个生养她,而她一直到最后才真正了解的女人。

那样的痛苦梅瑞狄斯根本无从去想象。母亲深爱的人其实并没有死,而且苦苦寻找了她那么多年,一直到几个月前两个人才永远地错过了,想一想在得知这一切真相后的母亲的感受是怎样的。然而他就在这里,以某种方式留在了这个花园里,而母亲也在别处为他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冬季花园。

也许她想到的是夏沙的脸?阿妮娅的笑声?或者是里奥最后那个令人心碎的微笑?

“他一直说会在夏宫花园等你。”

那一刻浮现在她脑海中的是什么?也许是她深爱的列宁格勒,曾经熠熠生辉,后来却变成了一个被炸毁的酷寒荒地,人们一个接一个的横死街头,飞鸟像石头一样从天上掉落。

母亲缓缓地睁开眼睛,“那里有属于我们的树。”她说,久久地凝视着他的碑文。之后,母亲如往常那样做了一件事,一件极少有人能做到的事:她慢慢地挺直了身子,抬起下巴,勉强露出了一个微笑。尽管迟疑又不那么自信,但那确确实实是一个笑。“来。”她用充满魔力的声音,那个在这短短几个星期里彻底改变了她们人生的声音说道,“我们去喝茶。我们有好多话要说。阿妮娅,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你的两个妹妹:一向有条理有规矩的梅瑞狄斯和有那么一点疯狂的妮娜,但是我们现在都改变了,我们所有人都是,而你会让我们改变更多。”

母亲还站在窗边。她的手掌按在自己胸膛,好像是在检查自己的心脏。她似乎以为那颗心会停止跳动,或者直接从身体里挣脱出来。

如果说母亲微笑的眼睛里有一抹悲伤的阴影,有一丝对碑文里提到的那个地方的思念,那也在意料之中,而这样的悲伤和思念已被她喜悦的声音磨去了尖锐的棱角,变得温柔而平和。也许一切本就该如此,当一个人活得足够长,生命就会为你展现出它真实的面貌,喜乐和悲伤并存,无过又无不及。诀窍是好好去感受其中的一切,并且将它给予你的欢乐抓得紧一点,再牢一点,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一颗坚强的心脏何时就会停止跳动。

“我的老天。”是麦克西姆打破了沉默。他关上录音机,按键发出的咔嗒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突兀,但也提醒了妮娜,他们刚听到的这个故事不仅对她们家有重要意义。

梅瑞狄斯握住她姐姐的手,对她说:“很高兴能见到你,阿妮娅。我们已经听说了许多许多你的事情……”

妮娜看看梅瑞狄斯,发现她的脸色很难看,想必她的感受和自己差不多。

异域的天空不能保护我,

母亲速度很快地站起身来,先朝左边走了一步,停下来,然后又转朝右边,再停下来。好像她刚做了一场梦,现在突然醒来,却发现自己身在一个无法逃脱的房间里。最后随着肩膀朝下微微一缩,她慢慢走到了窗边,凝视着窗外。

陌生人的翅膀无法藏住我的面庞。

她是怎么做到一直背负着那些痛苦的?一个人是怎么从那样的经历中活下来的?

我与普通的人民站在一起,

妮娜抹去眼里的泪水,敬畏地看着母亲。

那在彼时彼地遭遇不幸的幸存者。

随之而来的是沉默。

——安娜·阿赫玛托娃,《阿赫玛托娃诗选》

“但我并不是一个幸运的女人。”母亲平静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