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赤着脚，身上只穿了一条法兰绒的睡裙。如果这时候跑出去，梅瑞狄斯和妮娜会担心我是不是又发疯了，或者我的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只有阿妮娅能理解我。
我站起身来。我的膝盖很疼，两只脚也是浮肿的，但是我不在乎。我从来都不在乎这样的事。我是列宁格勒人。我穿过静悄悄的厨房来到餐厅。从这里可以看到已经被白雪覆盖的冬季花园。天空如抛过光的铜块般黝黑。冰霜像是钻石耳环一样从屋檐上垂下。我想起了我可爱的伊凡，他在我最需要拯救的时候救了我，之后又给了我太多太多。是他耐心地劝慰我，说如果我主动伸出手就能得到宽恕。我很后悔没有早点听他的话，但我也知道我的心声他都听到了。
我还是打开了门。门把在手里轻轻一转，凛冽的冷空气立即狠狠向我扑来，一瞬间，美好又悲情的一瞬间，我又回到了涅瓦河畔那座我挚爱的城市。
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我的“朝圣角”，蜡烛从早到晚都点着。我的结婚照也摆在那儿，每天都在提醒着我，我一直是幸运的。一只脏兮兮的灰色玩具兔子垂头丧气地坐在阿妮娅和里奥的照片旁边，它身上的人造绒毛已经结块，一只眼也没了。耷耳兔同志。感到不安的时候我会把它带在身边，这会让我重新平静下来。
我踏在新落的雪上，脚底感受到了它燃烧一般的寒意。
但渐渐地我对它越来越有好感。因为它就是我们这段新生活的开始，而那时的我终于明白了“爱会带来宽恕”这个道理。现在这张照片已经出名了，全世界的人都看过它，还管我叫英雄。真是荒唐，不过是一张女人的照片而已，这个女人在自己人生中失去也抛弃了太多，只是她还算幸运，最终将一些东西找了回来。
他是在我快走到冬季花园的时候出现的。一个男人，全身黑衣，金黄色的头发闪闪发光。
照片里的人是我。那个地方过去是挂了一幅三套车的油画，后来换成了妮娜给我拍的这张。一开始我并不喜欢，因为照片里的我看上去实在太悲伤了。
我知道，那不可能是他。
一阵吵闹声惊醒了昏昏欲睡的我，我睁开了眼睛。一时间我有些迷糊，不确定自己究竟处在何时何地。后来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壁炉，依旧立在角落里的圣诞树，还有壁炉框上挂着的照片。
我走到长椅前，握住冰冷的黑色扶手。
我是个幸运的女人。以前我一直不知道，但我现在知道了。我曾犯下了许多的错，也做了许多可怕的错误决定，可到了晚年时我依然是被爱着的，更重要的是，我也还在爱着别人。
他向我靠近，我感觉他几乎是在雪地上滑动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优雅的动作，或者说是我不记得了。当他来到我面前时，我抬起头，凝视着他绿色的眼眸，这双眼睛的主人我爱了七十多年。
那大概只是圣诞晚宴的余音吧。今年圣诞，我们这个新家庭的所有成员再一次聚到了一起。
绿色的。
我觉得我听到了孩子的笑声。
这个颜色带走了我的呼吸，让我感觉自己又变年轻了。
我的眼睛忍不住要闭上。最近一段时间我总是很轻易就会睡过去，再加上房间里又那么温暖，尽管时值十二月末，可外面的寒冷对这里没有丝毫影响……
他是真实的。他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到他温暖的气息包围着我，当他触碰我的时候，我全身颤抖，跌坐在长椅上。
我最后一次翻开日记，在一页上写下，献给我的孩子们。我只能尽量用我不大听使唤的手把字体写得很粗，毕竟我已经很老了。之后我合上本子，将它放到一边。
想说的话有好多，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除了他的名字，“夏沙……”
还有阿妮娅——我才不管她那个美国味十足的名字是什么，她对我而言永远是阿妮娅——这时正在教堂里，和她的家人在一起。现在阿妮娅每年都会带着家人来这里好几趟，只要他们一来，这个家里就会充满了欢声笑语。每次相聚我的长女和我都会花很长时间单独待在厨房里，用俄语交谈，回忆房间里的幽灵。终于，我们能用适当的语言、表情和微笑来缅怀他们，给予他们应有的尊重了。
“我们一直在等你。”他对我说。话音刚落，一片阴影从他漆黑的外套上分离出来，形成了一个人的形状。那是一个缩小版的他。
妮娜这会儿正和丹尼尔在楼上。他们两个至今也没有结婚，但我知道她对他的爱其实远超她自己的想象。两个人相互追随辗转于全世界，开展一段又一段的冒险旅程。此刻他们就是在楼上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当然是他们自己说的，而我怀疑两个人其实是在做爱。这是好事。
“里奥。”我叫了一声，然后便再也说不出话。我的手臂似有千斤重，无法伸出去够我的宝贝儿子，无法将他抱进怀里。他看上去是那么健康，那么强壮，粉嘟嘟的小脸充满了生气。突然这张小脸在我眼前迅速地塌陷，变成了泛着寒光的青灰色。我听见他说：“妈妈，我饿……不要离开我……”
这时候梅瑞狄斯和杰夫在家里，正忙着准备吉莉安的婚礼，他们的每一项计划都费时费力。麦蒂还在工作，打理她妈妈开的四间礼品店。我从来没有见过梅瑞狄斯像现在这样开心过。最近她的日程表上都排满了她喜欢做的事，没事的时候她就和杰夫到处旅行，表面上说旅行是为了给杰夫的小说寻找素材，顺便说，杰夫的小说卖得非常好，但我觉得他们只是单纯地喜欢待在一起。
一阵剧烈的疼痛在我的胸口蔓延，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幸好夏沙在这里，他牵起了我的手。“来，我的爱人。我们去夏宫花园……”他对我说道。
这是我送给女儿们的礼物，可反过来看，她们给我的远比一本书多。如果没有她们，这些字句也许至今还困在我的身体里，折磨着我。
疼痛消失了。
掩上这本书——我的书，我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经过这几年的时间，我的日记已经完成。它不是童话故事，不掺任何虚假；这是我的故事，我已尽我所能去真实地讲述。我父亲会为我骄傲，因为我终于有了自己的作品。
我看着夏沙碧绿幽深的眼睛，想起了那片草地。记得那时我们在那片草地上坐了很久，我便是在那一刻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里奥像从前那样攀缘在我身上，我一把将他抱起。我开怀地笑了起来，忘了曾经无法将他抱在怀里的痛苦。
这是贝耶诺奇，白夜。是黑暗永远不会降临的夏季之夜，热闹的街道永远没有安静的时候……
“来。”夏沙又说道，他俯下身吻了吻我，于是我顺从地跟着他走了。
夏天的深夜里，她常会被一些声音唤醒，而那些声音她却再也回想不起来了。她将头探出窗外，视线一直延伸到桥那边。六月的空气里弥漫着青柠和鲜花的香气，夜晚短得就像蝴蝶翅膀上的鳞毛一样。她兴奋得难以入眠。
我知道如果这时我回头，就会看到我苍老枯萎的尸体，委顿地坐在那张落满雪的长椅上。如果我再犹豫片刻，就会听到我的女儿们寻到这里的声音，等她们发现出了什么事以后一定会哭。
可那时的维拉并不知道这些，她只是一个小女孩，怀揣着无数的大梦想。
所以我不回头。我紧紧地拉着我的夏沙，亲吻着我的小狮子的脖子。
在美国的人没有一个能真正地理解这个女孩和她生活的地方。她深爱的列宁格勒——著名的通往西方世界的窗口——就像一朵正在凋零的花，外表依然美丽，可内里却在慢慢腐烂。
我等了太久太久才等到这一刻。我终于和他们团聚了。我知道我的女儿们会好好的，因为她们还有彼此。她们是姐妹，是亲人，这是伊凡送给她们的礼物，而我的故事已将她们紧紧地连在了一起。过去这十年的时间里，我们的爱于这一生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的名字叫维拉，一个贫穷的乡下女孩，一个无名之辈。
我可以安心地走了。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