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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我在寒冷中从床上爬起来,花很长时间劈下一条椅子腿或一截抽屉,然后放进炉子里生起火。我的耳朵里一直有嗡嗡的声音,奇怪的晕眩感经常让我连一小步路都走不稳。现在我可以清晰地摸到我身上的每一块骨头。但我还是会在吻醒我的孩子时面带着微笑。

我们三个人整个晚上都紧紧地挤在一起睡觉,到了早上又迟缓地醒来。家里所有的毯子都被我们抓来盖在身上,床也尽可能地挨着火炉,但是我们每天醒来时头发都是被冻住的,脸上结着一层霜。里奥开始咳嗽了,这让我非常担心。我逼着他喝些热水,但他相当不配合。我无法去责怪他什么,因为就算是烧开了的水喝起来也有一股怪味,就像那些在冻结河面上的死尸发出的味道。

被我叫醒的阿妮娅发出不舒服的闷哼声,但这样也比里奥强,他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我和孩子们尽可能地减少活动,少做事。我们的公寓里基本随时都是黑漆漆的——只有每日瞬息的日光和我们仅剩的一点蜡烛能带来那么片刻的光亮。那只兼具取暖和照明功能的大肚火炉成了我们的全部。命根子。家里大部分的家具都被我们劈来烧了,不过好歹还剩了一些边角碎料。

我用力摇晃他,大声叫他的名字;当看见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不受控制地瘫坐在床上。“傻孩子。”我一边怪他一边抹眼泪。除了耳朵里接近咆哮的耳鸣和猛烈的心跳声之外我什么也听不见。

你可能都想象不到你会把什么东西放进嘴里吃。有传言说市场上售卖的香肠是用人肉做的。于是我再也不去市场了。但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华贵皮草和珠宝分文不值,而用仓库里的垃圾和锯木屑做的粕饼却贵得离谱。

如果能再听到我的小儿子喊一声饿,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现在随处能见到雪橇。女人们把各种物品放在雪橇上拖回家——从烧毁的建筑里捡来的木头,从涅瓦河打上来的水,但凡可以拿来烧或者吃的东西都会出现在她们的雪橇上。

接着我给我们每人倒上一杯浮着一层酵母粉的热水。这种东西自然毫无营养可言,但至少能往我们肚子里填点东西。我取出一片厚厚的黑面包——我们这个星期最后的口粮——小心翼翼地切成三份。我愿意把食物全部让给我的孩子吃,但我很清楚,如果没有我,他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所以我必须吃。

十二月末时,这座城市在寒冷中慢慢走向死亡。几乎所有的时候天都是黑沉沉的。飞鸟被冻得硬邦邦地从天上掉下来。我记得,最先被冻死的是乌鸦。这是叫人难以置信的冷,零下二十度的气温也变成了常态。街上的有轨电车就直接停在半路上,像是被孩子们厌弃然后随手扔掉的玩具。自来水管道也是破裂的。

我们都把那三分之一片面包又分成几小块,尽可能地慢慢吃。我把我那份的一半装进口袋,打算留到后面再吃。之后我站起来,穿上所有的衣服。

第二天早晨,他吻了吻我的脸颊,低声对我说他爱我,然后他就走了。

孩子们躺在床上,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就算离得老远都能看到现在他们有多瘦。上一次我给里奥洗澡的时候看见他的身体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皮肤深深凹陷下去。

我答应他不会放弃,虽然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我走到床边,在他们身旁坐下。我摸摸里奥的脸颊,将他的针织帽往下拉了拉,好盖住他的耳朵。

我保证。

“妈妈,别走。”他说。

“你不要放弃。”那天晚上在床上他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一定会想办法带你们离开这儿。”

“我必须出门。”

但幸好夏沙在我身边,拉着我继续往前走。当我们回到家,搂着两个孩子躺在床上的时候,我一个劲地感谢上帝让我的丈夫在我身边。

这个对话我们每天早上都要重复一遍,但其实他们现在不会争也不会闹,就连勉强都不剩多少了。“我会找些糖果回来,你喜欢糖果吗?”

“是啊。”我嘴上应着,可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只想停下来。

“糖果。”他梦呓般地说道,然后又瘫软地躺回到扁平的枕头上。

而此时此刻我只渴望能原地躺下。我已经被饥饿、疲惫和悲伤彻底耗尽,就算这样死了我也不在意。

阿妮娅抬起头看着我。和她的弟弟不同,她没有生病,她和我一样,只是在日渐衰弱。“你不该告诉他会有糖果。”她对我说。

“我们只能这样做。”在漫长的回家路上,夏沙这么对我说道。这时我俩的呼吸已经接近支离破碎了。

“哦,阿妮娅。”我将她揽入怀里,用力抱紧她,亲吻她干裂的嘴唇。虽然我俩的嘴里的气味恶臭难闻,但我们都察觉不到了。

之后我们把她一个人丢在那了。

“我不想死,妈妈。”她对我说。

“快起来。”夏沙用力地将我拽起。我很清楚在雪地里这样跪着会有什么后果,哪怕只是短暂的片刻,我的腿也会很快失去知觉。

“你不会的,莫亚杜沙。我们一定能挺过去的。”

“对不起,妈妈。”我小声说着,牙齿止不住地打战。黑暗中我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好像一个瞎眼的女人。我想记住她的模样。“明年春天我就会回来。”

莫亚杜沙,我的灵魂。

我跪在雪地里,把绳子从她早已僵硬的身体上解开。尽管戴着手套,但我的手指还是被冻得发抖。

她是我的灵魂。他们两个都是。也正因为这样我必须爬起来,穿上衣服出去工作。

我和夏沙商定就在这了,我们说话的声音在漫天的飞雪里回荡。我要永远记得这棵树,永远都要能认出它来,将来有一天我会再回到这里找到她,最起码我会站在这里缅怀她。从现在开始,不管我在哪,我都会在每年的十二月十四号这天怀念她。虽然微不足道,却好过什么纪念也没有。

我拖着雪橇走在清晨黑暗冰冷的街道上。来到图书馆,我走进那间还开着门的阅览室,里面点的油灯只能发出些许光亮。很多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已经病得无法走动了,所以就由我们这些尚有一丝力气的人来做事:搬书,配合政府和军队做调查研究。我们的工作也包括找书,在被炸弹炸毁的建筑里搜寻抢救各类书籍。无事可做的时候我就到各个定量供应口粮的地方排队。今天我很走运,抢到了一罐泡菜和当日配给的面包。

我俩手拉着手。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确认彼此还在身边。我们在一棵被雪和寒霜裹住的树下找到块空地。我心里默默希望这棵树能代替我守护着她。

回家的这段路是可怕的。我的两条腿使不上劲,呼吸困难,头昏眼花。一路上遍地是死尸,然而我已经不会刻意去绕开他们,我没那个力气了。

夏沙点点头。他拖起雪橇,绕开那些藏着尸体的雪包,走进黑暗寂静的墓园。

走到半道,我从口袋里掏出早上省下的那一小块黑面包,放进嘴里,让它在我的舌头上慢慢化冻。

“我不能把她留在这。”我看着这堆根本数不过来的尸体对夏沙说。但是我也不能再把她带回家。虽然我们很多邻居都这么干,就在公寓里腾出一个位置摆放他们亲人的遗体,可我不能这么做。

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左摇右晃。那个平直单调的噪音又在我耳朵里嘶吼,不过最近几个星期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声音。

夏沙看着我。他眼里的悲伤让我难以承受。当时我就想放弃,干脆一屁股坐到雪地里,什么也不要操心了。

我看到前面有一张长椅。

土地冻得太硬没法埋葬尸体。我早该意识到这个问题的。要是我的脑袋还能思考问题的话也许我早就想到了,可是饥饿让我变得又蠢又钝。

去坐下。稍微闭一会儿眼。

尽管墓园的大门口点着灯,但我更希望那里什么也看不见。裹着白布的尸体与漫天大雪融成了一体,但你绝对不会认错,因为所有的尸体就像柴火一样摞起来,堆在墓园门口。

我太累了。腹中痛苦的饥饿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惫。疲惫到连呼吸都觉得勉强。

等我们从还算温暖的队伍里走出来时我已经虚脱了。饥饿在啃噬我的肚子,脑袋一阵阵的发晕。我有好几次毫无来由地哭起来,落下的眼泪立刻就在脸颊上冻住。

就在那时,我惊讶地看到夏沙就站在我前面。他的样子就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感觉有一辈子那么久;他连一件外套也没穿,金色的头发蓄得很长。

幸亏夏沙是军人,所以我们只排了几个小时的队就开到了死亡证明。从此以后我们会失去母亲的食物配给,但我们也不能瞒报她的死,撒谎比饥饿更危险。

“夏沙。”我听到自己破碎的声音。我很想跑到他身边,可我的腿动不了。我只是瘫软地跪在了厚厚的积雪里。

“我已经看见了。”我继续艰难地往前走着。我怎么能看不见呢?传言说现在每天都要死三千个人,大部分是老头和年幼的孩子。反而是我们女人要更强壮一些。

我感觉到他来到了我的身边,伸出胳膊抱住我。他的呼吸是那么温暖,带着樱桃的香气。

“不要看。”夏沙说。

樱桃。就像以前爸爸带回家给我们的那种……

我们从他身旁走过,并没有停下脚步。这就是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我们已经变成了无情的人。我自己也快喘不过气来了,但我还是回头看了一眼,我看到他倒在了雪地里。我知道等我们回家时就会看到他泛青的僵硬尸体。

还有蜂蜜。

一个男人走在我们前面,步子歪歪扭扭像喝醉了一样,他突然抓住一旁的灯柱,弯下腰来急促地喘气。

我闭上眼,饥渴地嗅着他的气味,感受他香甜的呼吸。

我太弱了。我已经尽力在我丈夫面前掩饰我的虚弱了,可这又怎么能藏得住呢?在没膝的积雪中每跨出一步对我来说都像在受刑。我的呼吸短粗而滚烫。我很想坐下来,可我的头脑还很清醒。

我还闻到了我妈妈做的罗宋汤。

我们出了门,走进黑暗寒冷的冬夜。街边的路灯亮着,只是灯光在大雪中暗淡又模糊。我们把母亲绑在那个红色的小雪橇上,在过去这雪橇只是我们家里的一件玩具,而今却成了我们最重要的财产。感谢上帝,夏沙还有力气在厚厚的积雪上拖着它走。

“站起来,维拉!”

夏沙和我穿上御寒的衣服。我把我有的衣物都裹在身上——四双袜子,母亲那双过大的毛毡靴,裤子,裙子,毛衣,最后差点套不上我自己的外套。等最后我用一条围巾裹住脑袋后,我的脸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孩。

一开始我听到的是夏沙的声音,深沉又熟悉。后来我意识到那是我自己的声音。我在尖叫。

然后是时候了。

“站起来,维拉!”

有句话说得不假,小孩子慢慢长成大人,而大人又慢慢变回小孩。我轻轻地擦洗我母亲的身体,替她扣上纽扣,将她的头发挽起,脑子里不停地想着这样的轮回。一切做完以后,她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我俯下身体,亲吻她冷冰冰的脸颊,小声向她告别。

我还是一个人。我的身边谁也没有,也没有爱人如蜜糖如樱桃的甜美呼吸。只有我一个人,跪在深深的积雪里,被寒冷一点一点地夺走生命。

接下来他带着两个孩子找事情做,而我负责清洗我的母亲,替她穿上她最好的一身衣服。我努力不让自己去在意她干瘪瘦小的身体……那样的她一点也不像我的母亲……

我想到了里奥的笑声,想起阿妮娅一脸严肃的样子,还有夏沙的吻。

“我的好孩子。”夏沙说。

我缓慢地支起身子,极其痛苦地站了起来。

“我们会乖乖待在这里,爸爸。”阿妮娅严肃地说,“我会照顾好里奥的。”

回家的路并不远,可我却用了几个小时才走完。等跌跌撞撞地走进相对温暖的公寓时,我又一次跪倒在地。

我看到坐在厨房地板上的里奥又哭了起来,但我心里知道,那样的哭泣只是苍白地仿制出了我儿子的悲伤和眼泪。我见过他在身体健壮时号啕大哭的样子,而现在的他只是……只是坐在那,任由水分从他的眼睛里渗漏出来,他太饿太疲惫,已经没有办法再做什么了。

阿妮娅过来了。她伸出手臂将我抱住。

我看着他,他还在跟我说话,但我已经在他的绿眼睛里看到了他的想法,又或许是我自己的想法映在了他的眼中,都有可能吧。我们分开后,夏沙对两个坐在地上,哭红了眼睛的孩子们说:“现在妈妈和我要照顾一下外婆。”

我也不知道我们互相拥抱着在地板上坐了多久。大概是一直到冷得受不了,我们才相拥着爬到床上。

可是这样的梦想,应该说任何梦想在现在都是遥不可及的,空谈梦想只会让我更痛苦。

那天晚上,我们的晚餐是热泡菜和一只煮熟的土豆,简直是天堂。之后我和我的孩子围坐在大肚火炉旁。

“阿拉斯加。”我喃喃道,记起了他的这个梦想,我们的梦想,“一个可以在午夜看到太阳的地方。当然……”

“给我们讲个故事,妈妈。”阿妮娅说,“里奥,你不想听故事吗?”

“有一天我们会离开这个地方。”他向我保证,“我们去阿拉斯加,就像我们曾说起过的那样。我们不会永远过这种日子的。”

我把里奥抱起来,低下头看他惨白的小脸。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脸变得柔和而美好。我很想给他讲个故事,讲一个能让他做个好梦的童话故事,可我的喉咙紧得发不出声,嘴唇上的裂口也叫我张不开口,所以我只是抱着我的两个宝贝,直到寒冷的寂静催我们入眠。

他将我抱进怀里,我把脸埋在他的颈窝。

我本以为一切已经不可能更糟糕了,但我想错了。我们面临的状况越来越严峻。

夏沙突然来到我身边。

这是列宁格勒有记录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粮食的配给再一次削减。为了取暖,我把父亲珍爱的书一页一页撕下来烧掉。我坐在冰冷的黑暗中,抱着我骨瘦如柴的孩子,讲故事给他们听。《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奥涅金》。我给他们讲了好几遍我和夏沙的故事,重复得多了,那些话语自然深深烙在了我的心里。

母亲成了我们所有人的一部分,尤其是我。阿妮娅继承了我母亲的严肃和坚强,里奥则像奥尔嘉一样爱笑。而我……我的心里和身里留着她俩最好的部分,也有我父亲的梦想,所以现在我必须变成我们大家。

然而这些往事离我越来越远。一些日子里我连自己长什么样都快记不起来,更别说我丈夫的模样了。我回想不起过去的事,但却能看到未来:未来就在我的孩子拉长的脸上,就在开始从里奥身上冒起的青色肿疮上。

母亲的那句嘱咐跟我父亲是什么身份的人并没有太大关系,她是在告诉我们生活的真相。还有如何面对死亡。我低下头去看,她当然不可能动过,她的皮肤冷冰冰的,我知道她也没有和我话。但是我都听到了。于是我做了我必须要做的事。我站起来,感觉到我的角色已经改变。我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女儿,一个没有姐妹的女人。在我诞生的那个家庭里我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我现在只有我自己组建起来的这个家庭。

坏血病。

往前看。该忘的就忘了。活下去。

幸好我是在图书馆工作的。我在书上看到松树的针叶里有维生素C,于是我就出去掰松树枝,放在雪橇上带回家。用松树叶煮的茶水很苦,但里奥已经不会抱怨什么了。

当时我以为她这么说是因为父亲的罪人身份会给我们招来危险,可我坐在母亲身旁时,我感觉她在向我靠近——我发誓我真的感觉到了——她伸出手握住我的手,那么久以来我第一次感觉到温暖。我突然理解了她说的那句话。

我真希望他还能抱怨。

在我们阴暗寒冷的小公寓里,我在我死去的母亲身边久久地坐着,低下头做着已经来不及的祷告。我想起很久以前她对我说过的一句话。而那时的我还小,还需要安慰。我们永远不要再提起他。她说。

依旧是没完没了的黑暗。寒冷。

安慰他们的人是夏沙。因为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任何安慰了。我觉得冷,冷得彻骨。我害怕要是这时有人来碰我一下,我都会像鸡蛋一样碎成一摊。

躺在床上,我能听到我孩子的呼吸。里奥的呼吸声里有痰音。我摸了摸他的额头,他没有发烧,谢天谢地。

“外婆去陪奥尔嘉了。”我告诉他。我越是努力想坚强起来,声音就越是哽咽,之后我的孩子们都哭了起来。

我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醒来。炉子里的火灭了。

“妈妈。”里奥又叫了我一次。

我一点也不想去管。

我把毯子拉起来盖到母亲的胸口,努力不去看她在最后这一个月里熬得只剩皮包骨的脸。我是不是该强迫她多吃点东西?这个问题会一辈子折磨着我。要是我把食物分给母亲,那么现在这张毯子就会盖在我一个孩子的身上,我又怎么能这么做呢?

这念头早在我察觉到屋子变冷前就有了。我什么也做不了,就抱着我的孩子,静静地躺在床上,然后永远地睡去好了。

“她走了。”母亲说得极其简洁,简洁到令人害怕,“我听见我的儿子在一旁说:‘妈妈,外婆怎么了?’”我用尽了全力才忍住没有哭。

有的是比这还遭的死法。

在听到奥尔嘉被炸死那一段时妮娜哭了,而后面维拉母亲去世时她又一次抹了抹眼泪。

后来我感觉阿妮娅的腿轻轻蹭到了我的腿。她在睡梦中喃喃地唤着“爸爸”,这时我才猛地记起了我跟夏沙的保证。

妮娜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在脑海中将那些词语组成一幅幅的画面。她听到了以前在童话里听过的事,只不过这一次一切都是真实的。故事里再也没有黑暗骑士,也没有王子和矮精灵。只有维拉,起初是一个年轻的少女,她和丈夫相爱,然后生下他们的孩子……到后来她变成了一个永远在担惊受怕的女人,在卢加河畔没日没夜挖战壕,脚下踏着被炸弹摧毁的土地……

我用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才从床上爬起来。每一个动作都让我感到无比痛苦。我耳朵里嗡嗡作响,身体无法保持平衡。还没等走到火炉旁,我感觉自己直直地倒了了下去。

“我要说的就是中间这一段。真正的开始是在1941年的六月。我走在从乡下回家的路上,我带回了一些蔬菜打算储藏起来,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做准备……”

从昏厥中醒来后,我彻底迷失了方向。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感觉到我父亲就坐在书桌旁写字。笔尖刮在粗糙的亚麻纸上发出清晰的唰唰声。

“我并不是阿妮娅·培提诺夫娜·惠特森。这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而我也成了这个女人。”她又深吸一口气,“我真正的名字应该是维罗妮卡·培提诺夫娜·马切科·惠特森,我的家乡是列宁格勒。它就是我的一部分。很久以前,我像是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那里的每一条街道。但我想你感兴趣的并不是我的青春往事。当然现在回想起来,我也没有太多那样的往事可说。十五岁那年他们带走了我的父亲,我便是从那时候开始长大,而等战争结束时,我已经老了……”

不可能。

麦克西姆按下了录音键。随着按键发出的咔嗒声,录音带开始慢慢转动。

我走向书柜。只有最后几本宝贵的书本还留在上面:我父亲写的诗。

母亲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很长时间以来我只用一种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如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从头说起了。”

这些诗我不能烧。

有那么片刻,整个房间都如同静止了一般。唯一的响动是大雨敲打屋顶的声音。

那就留到明天再烧好了,反正今天不行。于是我拿起斧子——它是那么的重——从书架的一侧劈下一块木头。这是种很厚的老木头,硬得像铁一样,燃烧时能产生很多热量。

妮娜突然意识到只有自己还傻愣愣地站着,她忙坐到了梅瑞狄斯旁边的椅子上。

我走到床边,站在火炉前,我感觉自己晃得厉害。

母亲没回答,眼睛一直盯着桌上那个锃亮的铜茶壶和几只用银饰包裹的玻璃茶杯。“哎。”她的声音很轻,随后摆了摆手,像是要把什么东西赶走。

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再回到床上躺下可能就会死。是我母亲告诉的吗?还是我妹妹?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记得有这么一种说法。

麦克西姆仔细去听他父亲讲话,随后摇了摇头。“抱歉,爸爸,我没听明白。他好像说下雨什么的,我也不确定。那么,惠特森夫人,我这就开始记录你的故事吧。阿妮娅——我可以叫你阿妮娅吗?我可以开始录音了吗?”

“我不要死在我的床上。”我对自己说。我看到了家里唯一的一件家具——我父亲的写字桌。于是我披上一条毯子,走过去坐下。

瓦西里又说了几句话,声音像碾碎干枯的树叶。

我是不是真的闻到了他的味道,还是我又产生幻觉了?我不知道。我抓起他的笔,找出墨水瓶,里面的墨水已经冻成了固体。我把它拿到火炉边,很快墨水化开了,而我身上也有了些温度。我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又回到写字桌前。

“请坐下吧。”麦克西姆指了指房间里的椅子。窗户旁边的桌子上摆着一个萨摩瓦尔铜茶壶,还有一盘煎饺和几块奶酪饼干。

我点亮了手边的油灯。这么做很蠢,我知道。应该把油省下来的,可我不能干坐在黑暗里,我必须做点事情来让自己活下去。

母亲点点头。

所以我要写字。

“他说很高兴见到你,阿妮娅·惠特森。他已经等了那么久。这就是我父亲瓦西里·埃德莫维奇,他衷心欢迎你们所有人。”

一切都还不算晚。我还没死。

躺在床上的老人也说了句什么,但妮娜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叫维拉·培提诺夫娜,一个无名之辈……

麦克西姆俯下身凑近他的父亲,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话。

我写啊写,用来写字的这张纸很快就会被我拿去烧掉,我的手颤抖得厉害,写下的字母一个个在纸上飞来跳去,不成行列。但我还是拼命地写,一直到浓浓的夜色逐渐淡去。

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窄小的床,样式和医院的病床差不多;还有几张很明显是为了这次会面临时搬来的椅子。床上躺着一个干瘪瘦小的老人,他的脸极其消瘦,两条手臂像牙签一样细;几缕稀疏的白色毛发从他满是老人斑的头顶和皱巴巴的粉红色耳朵里冒出;他的鼻子就像鹰嘴,而嘴唇基本上已经看不见了。在他们进门时,他的右手颤抖起来,右边的半张嘴努力扯出了一丝笑意。

也不知过了几个小时,当一缕浅灰色的光从报纸缝隙渗入屋内时,我知道自己成功熬过了这一夜。

“请跟我来。”麦克西姆转过身,在前面领着她们走进一条灯光明亮的走廊。途中他们遇见了好几个扶着助步车的驼背老太太和坐在轮椅上的小老头。最后他们进了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里。

就在我准备搁下笔的时候听到了敲门声。我强迫自己站起来,缓慢地向门口挪动。

母亲淡淡地点了点头。妮娜忍不住好奇此刻母亲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她们来到这里时故事已经接近尾声了。

门外站着一个穿黑呢子大衣、头戴军帽的陌生男人。

“可以的话希望你们到我父亲的房间来,我会记录下你的叙述,以完善我父亲的研究。他可能没办法做出什么回应,但是我向你们保证他会很高兴最终能将你的故事收入课题中。而这会是他收集到的第五十三个以第一人称做的记述。今年底我会去一趟圣彼得堡,收集更多的记录。你的故事有着重大的意义,惠特森夫人,我向你保证。”

“你是维拉·培提诺夫娜·马切科吗?”

“一点也不错。”母亲说。

我感觉他的声音很是耳熟,可我无法去辨认他的脸,因为我的视线根本集中不了。

“不,完全不会。我接手了我父亲的几个研究项目,‘列宁格勒大围困’就是其中之一。收集幸存者的故事对这个项目来说非常重要。毕竟当年事情的真相也只是最近二十年才渐渐浮出水面。他们真的非常擅长保守秘密。”

“是我。我是住走道尽头那间屋的迪玛·纽斯凯。”说着他将一瓶红酒,一包糖和一袋土豆递给我,“我妈妈病得太重,已经吃不下东西了。她可能连今天都熬不过去。她让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你,说是给两个宝贝的。”

“这么说我们这趟来已经没意义了。”母亲说。

“迪玛。”我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但依旧不知道他是谁。也想不起他妈妈,也就是我这个邻居究竟是哪一位。

麦克西姆点点头。“很遗憾,这几年里我父亲一直受中风的折磨。现在他已经说不出话了,而且左半边身子完全动不了。”

但我收下了食物,连假装推让一下的意思都没有。为了这点东西我甚至可能杀了他。谁知道呢?“谢谢。”我对他说。又或许我什么也没说,没有表示任何谢意。

“你父亲给我写信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亚历山大好吗?”

妮娜和梅瑞狄斯同时站了起来。

“我们谁能好得了?要进来坐会儿吗?家里稍微暖和点……”

男子抢上前一步,同时伸出了手。“我叫麦克西姆。你们远道而来要见的人就是我的父亲,瓦西里·埃德莫维奇。”

“不了。我必须回去陪着我妈妈。我在这儿待不了太久,明天就要返回前线了。”

母亲缓缓地站起身。

他离开后,我心怀敬畏地盯着手里的食物。那天早上我是笑着唤醒里奥的,我对他说:“我们有糖果了……”

这时一个穿法兰绒衬衫和褪色牛仔裤的男人走进了等候室。他棱角分明的脸几乎被浓密的黑胡子遮去了一半,很难判断他的年纪。“惠特森夫人?”他询问道。

一月的时候,我把可怜的里奥绑在雪橇上。他已经太虚弱了,所以并没有挣扎。他小小的身体生满了肿疮,泛着青黑色。阿妮娅冷得无法从床上爬起来,所以我嘱咐她乖乖待在床上等我们回去。

母亲点了点头,“有那么一阵子是吧。”

走到医院用了三个小时,等到了那以后……

“维拉也是一个梦想家。”妮娜温和地说道。

有不少人在排队等候看医生的过程中就死了。医院里到处是死人。空气中弥漫着尸体的气味。

母亲思索了片刻,然后回答道:“难受也是好的。我们一直害怕提起他。我初来美国时简直不敢相信这里竟然这么开放自由,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脑子里想什么立马就脱口而出。而且那还只是在六七十年代时……”她摇了摇头,然后微笑了。“我父亲一定会很想见识一下静坐示威是什么样的,还有大学里孩子们搞的论文演讲。他就像他们一样,还有……夏沙和你们的爸爸。他们都是梦想家。”

我凑近我的里奥。他又瘦又肿,小脸看起来就像一只饿猫。“我在这呢,我的小狮子。”我对他说,而我也想不出别的话对他说了。

“心里难受吗?”梅瑞狄斯问她。

一个护士朝我们看过来。

“北极光啊……”母亲说着往橘色椅子的椅背上靠了靠。“以前我爸爸偶尔会在深夜里带我出去。等其他人都睡着的时候。他小声地唤我:‘维鲁苏卡,我的小作家。’他用一条毛毯裹着我,牵着我的手去屋外。我们站在列宁格勒的街道上抬头看天。真的漂亮极了。好像是上帝为我们表演的灯光秀,我爸爸是这么说的,当然他说得很小声。那种时候他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招来危险。只是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她叹了口气,“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说起他来。就是突然想到了这件普普通通的小事。”

尽管医院里有几百号人,但她还是一眼看到了我们。她走过来,低头看看里奥。等她再抬起头看我时,我从她眼里看到了同情。

“要看白夜最好是能再往北一点。”妮娜说,“当然这是我查的。不过据说运气好的话,在这里就能看到北极光。”

“给你。”她递给我一张纸,“拿着这个去领一些小米汤和黄油给他。去药房可以拿阿司匹林。”

“很想知道这里的白夜是什么样的。”母亲凝视着窗外安静地说。

“谢谢你。”我对她说。

等待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期间她们看着这间疗养院迎来送走了几拨人,有走着进出的,也有坐在轮椅上的;喧哗的说话声随着人们的出现和离开掀起又落下。

我和她又对视了片刻,我们心里都清楚这点东西根本不够。“他叫里奥。”我告诉她。

妮娜选了靠窗的位置,椅子坐起来意外地舒适。从她身后巨大的落地景观窗看出去是一片笼罩在又急又密的雨丝中的绿色森林。

“我的儿子叫尤里。”

三个人随接待员的指引走进一间等候室。墙上挂着的一幅幅单调的黑白照记录下了朱诺辉煌而多彩的过去。

我点点头,心里都明白了。有的时候你能留下的就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那太好了。”妮娜笑着说。

从医院回到家后,我把我能找到的所有东西都做成了吃的。

接待员皱着眉迅速地翻了翻日历,“啊,没错。教授的儿子,麦克斯,他说好中午时过来这里跟你们见面。请稍等一会儿吧,要喝咖啡吗?”

墙纸撕下来放进水里煮。糨糊是用面粉和水做的,可以做成类似浓汤一样的东西。木匠用的胶水也大同小异。我把这些“食谱”教给了我的女儿。愿上帝保佑我们。

“我们姓惠特森,”她告诉接待员,“早前我给埃德莫维奇教授写了信,告诉他今天我们会过来拜访。”

我还煮了一条夏沙的皮带,最后做成了胶冻。那东西的味道令人作呕,但我还是强迫里奥吃了少许……

在接待台前,妮娜对那个黑发圆脸,穿红色珠饰毛衣的接待员微笑。

一月中旬时,夏沙的一个朋友来到我们的公寓。我看得出,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夏沙托他带了一个盒子给我。

妮娜小跑了两步才追上她们八十一岁的老母亲。

他才刚走我和孩子们就立刻围拢过来,好奇地看着那只盒子。就连里奥的脸上也露出了微笑。

母亲用她俩的俄文昵称来称呼她们,听起来是那样悦耳,可她们还没来得及回应一声,母亲就已背过身,朝着疗养院的主楼走去了。

盒子里装着同意撤离的批文,通知我们在二十号那天离开。

“是吗?每个人都做过可怕的事吗?”母亲发出厌恶的声音,“你们这一代人就是受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脱口秀的影响。在我们进去前,我有一句话想说。那就是我爱你们。”她的声音嘶哑了,语气非常严肃,可她的目光依然温柔,“我爱你们,我的妮诺苏卡……还有我的梅鲁什卡。”

文件下面摆着一卷新鲜香肠和一袋坚果。

“每个人都做过可怕的事,妈妈。”梅瑞狄斯说,“你不必担心。”

我在一片漆黑中,将我这一生所剩不多的东西收拾起来。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带走些什么,又该丢下些什么。我们大部分财产不是被冻住就是被烧掉了,不过我没忘了拿上我自己写的东西和我父亲的作品,还有我最后一本安娜·阿赫玛托娃的诗集。我把我们所有的食物都带上了——香肠,半袋洋葱,四片面包,一点粕饼,四分之一罐葵花籽油和最后剩的一点泡菜。

“今天你们将会听到我做的那些可怕的事。”母亲说。

我必须抱着里奥走,因为他的脚已经浮肿到走不了路,胳膊上也生满了肿疮。更何况我根本狠不下心去叫醒熟睡中的他。

“为什么你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告别?”妮娜问。

那天早上十点左右,我们三个人离开了黑暗的公寓。小阿妮娅提着我们仅有的一只小行李包,里面装的全是食物。我们的衣服都被我们穿在身上了。

母亲转过身来看着她们。黑色羊毛帽在她的脸上投下了一片阴影。“我希望让你俩知道这趟旅行对我的意义。”

外面在下着大雪,冷得刺骨。我拉着阿妮娅的手走了很长一段路去火车站。一到那以后,我和女儿都累瘫了。

“要是你能早点来,然后会怎么样?”梅瑞狄斯问。

上了火车,我们三个就紧紧地挤在一起。这一路同行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人说话。车厢里有一股霉味、体臭和口臭混在一起的难闻气味。这气味我们所有人都再熟悉不过了。

“不。这件事我好多年前就该做了。要是我能早点来……不,我不害怕把我的故事讲给一个愿意收集这些回忆的人听。”

我把孩子们拉过来紧贴着我,然后让里奥和阿妮娅喝了一点红酒,但里奥不喜欢那个味道。当着车厢里那么多人的面我不敢把吃的拿出来。光那点粕饼就可能给我招来杀身之祸,更别说香肠了。

“那么你害怕吗?”妮娜问。

我把手深深插进外套的口袋。来之前我在那里面装满了土,那是专门从被烧毁的贝德耶夫食品仓库外刮来的。

母亲面露微笑,“这绝对是一句天大的实话。”

由于土里夹杂着一些糖粒,里奥贪婪地吃了起来,吃完又哭闹着还想要。这时候我只能想到一个办法,并且我也做了:我划破了手指放进里奥嘴里。他像个新生婴儿一样吮吸着我的手指,喝下我温暖的血。弄伤自己很疼,但总比听着他肺充血的声音,或者摸到他滚烫的额头强。

“不好说。”妮娜说,“不过我有办法让每一个人都愿意跟我说话,或早或晚吧。”

我压低声音给他们讲我和夏沙的故事。我们宛如童话一般的爱情故事如今看来是那么的遥远。晃晃荡荡的火车也不知拉着我们到了哪里,一路上我都在提心吊胆,里奥又咳得那么厉害,再加上阿妮娅一个劲地问我什么时候能看到爸爸,我竟然开始把我的丈夫讲成了王子,某人变成了黑暗骑士,而涅瓦河也有了魔法……

“我不觉得他会愿意见我。”母亲说。

那段旅程似乎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一连数小时在火车上摇来晃去让我的内脏好像翻绞一般地疼起来。我们尚能保持理智全因为我的童话故事。要没有它,我可能早就大哭或尖叫起来,并且再也不会停止。

“你害怕吗,妈妈?”站在疗养院入口处时梅瑞狄斯问。

最终,我们到达了拉多加湖的边岸。就我所看到的,我只能说湖面已经冻住了。而且不管是隔着干净的车窗玻璃,还是隔着我自己呼出的雾气去看,这冰于我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要不是她们这一趟来有正事要做,或者这天不是下着滂沱大雨的话,妮娜觉得她们大概会来一趟短途旅行,去看看著名的门登霍尔冰川。事实上她们三个哪也没去,而是来到了冰河景私立疗养院。

随后我们站在了冰路的起点。

朱诺是阿拉斯加最具代表性的一座城市——作为一个州的首府,却没有任何能进出的道路,要到这里只能靠船或飞机——夹在比某些州都辽阔的冰原之间,被终年积雪的巍峨雪山环绕,拓荒者带来的新事物与浓厚的乡根气息在这座城市激烈地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