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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那个童话。你用讲故事的方式来让我们了解你,了解你的过去。”

“何以见得?”母亲问。

“可却被那年你的戏剧打断了。”母亲说,“关于这件事,我很抱歉,梅瑞狄斯。”

“是你不想忘。”梅瑞狄斯说。

梅瑞狄斯重重地往后一靠,“这个道歉我等了快一辈子。现在等到了,感觉也没那么重要了。我在乎你,妈。我只希望我们以后也能这样子说话。”

母亲瞥了一眼窗外,“我什么也忘不掉。”

“为什么?”母亲安静地说,“你怎么会在乎我呢?你们俩不管谁,都不应该。”

“那你忘了吗?”

“我们也试过不去爱你,妈妈。”妮娜说。

“她常跟我说,做好馅儿饼的秘诀就是要在揉面板上使劲拍打面团。我小的时候还总为这事跟她争,因为在我看来这么做完全没必要。当然,是我错了。”她说着摇了摇头,“后来,我每次做面团的时候都没办法不想着她。我给你们的爸爸做过一次这种馅儿饼,他告诉我味道太咸。他哪知道那是因为我的眼泪滴到了面团里。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碰这道甜品了,并且努力想忘掉它。”

“我以为这能让我们过得容易些。”

“真的吗?”梅瑞狄斯说。

“不。”梅瑞狄斯说,“从来没有容易的事。”

母亲只是稍微尝了一口。“这味道和我妈妈从前做的一样。”她说。

母亲拿起酒瓶,又倒了三杯伏特加。她举起杯子,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这一杯我们该敬什么好呢?”

妮娜是第一个去拿馅儿饼的。虽然嘴里不住地喊着太饱,但还是忍不住将这块加了满满核桃的奶油酥饼塞进了嘴里。

“敬家人如何?”史黛西正好出现,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敬那些在这里和不在这里的人,还有那些我们失去的人,为他们干杯。”说完她跟母亲碰了碰杯。

酒和开胃菜之后,三个人闲聊着打发正餐上桌前的这段时间。大概过了二十分钟,服务员将菜品端了上来。从这时开始她们谁也不说话了。从番红花汤炖的多汁的迷你肉丸,到奶油浓汤配格鲁耶尔干酪脆皮面包,再到以新鲜鲑鱼做馅儿的烤牛肉卷配鱼子酱汁,每一道菜都让她们食指大动,别的什么也顾不上。等核桃苹果馅儿饼端上来的时候,她们三个都表示已经吃得太撑了。对此史黛西只是笑笑,放下甜点后便走开了。

“这也是传统的俄国祝酒词吗?”妮娜咽下伏特加后问道。

“喝一杯酒就成俄国人了?怎么可能呢。”史黛西在一旁打趣道。

“我从来没听说过。”母亲说。

“我的女儿们已经快要变成合格的俄国人了。”母亲的语气轻松,声音里带着些许温柔。妮娜很想看看她此刻的眼睛,可无奈那副巨大的墨镜把她的半张脸遮挡得严严实实。

“这是在我家里常说的词。”史黛西说,“挺好的,你说呢?”

母女三人碰了碰杯,将酒一饮而尽。刚一放下酒杯,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拿起了鱼子酱面包塞进嘴里。

“啊,”母亲切切实实露出了笑容,“简直不能再好了。”

“为健康干杯。”母亲也用俄语回应,然后她拿起酒杯。

走回城区的那段路上,母亲的身影似乎比原来挺拔了一些。她好像突然爱笑起来,还不时指着某个商店橱窗里的小饰品叫两个女儿看。

母亲惊讶地抬起头。妮娜看着她,心想她到底有多少年没有听过自己家乡的话了。

梅瑞狄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感觉好像是在看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而看着全新蜕变的母亲,或者说以全新的视角看着她,在某种程度上让梅瑞狄斯对自己的感受也有所不同了。和母亲一样,微笑不经意间就挂在她的脸上,甚至频频放声大笑。难得一次她没有惦记着公司,没有分心去想两个女儿,也没有为可能误船而担忧。她很开心地跟着母亲和妹妹流连于这趟旅行中,也切实地享受着这份欢愉。难得一次她们母女紧密得好像缠结的绳子一样,只要有一个人动,其他人便自然而然地跟随。

很快史黛西拿着三个小酒杯,一个装伏特加的磨砂酒瓶,还有一盘黑鱼子酱配三角形面包回到了她们这桌。“可别嫌贵。”她说道,“这儿来来往往的游客不少,可俄国人却不多。这个我请客了。为健康干杯!”

“你们看。”走到一条街道尽头时母亲对两个女儿说道。

“那你可算是我们店今天的特别来宾了。用不着看菜单,我来给你们上菜。”说着史黛西欢快地走开了。她吹着口哨走在狭长的过道上,不时停下来服务一下其他桌的顾客,最后她的背影消失在一副串珠的门帘后面。

开始梅瑞狄斯只看到了被一排古色古香的蓝色商店和远处艾吉科姆山积雪的顶峰。“看什么?”她问。

“我已经离开老家很久了。”母亲说。

“看那边。”

“这是俄国口音吗?”史黛西惊呼。

梅瑞狄斯顺着母亲手指示意的方向看去。

“伏特加呢?”母亲说。

街对面的公园里,一盏爬满鲜艳的粉红花朵的路灯下站着一家人。他们都在笑着,摆出一个个傻乎乎的动作拍照。那个女人留着棕色的长发,身穿一件高领套头衫和一条利落的牛仔裤;男人则是一头金发,英俊的面庞就快要装不下他大大的笑容;另外还有两个浅黄色头发的小女孩,她们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互相推搡着不让对方抢镜头。

“那我一定得向你们推荐下本餐厅的肉丸子。还有我们的面条,全手工制作的。罗宋汤也绝对值得一尝。”

“过去你和杰夫也是这个样子。”母亲静静地说。

“有什么推荐吗?”梅瑞狄斯问。

一种类似悲伤的感觉涌了上来。这感觉跟没有等到女儿们电话时的失望不同,也不同于疑心杰夫不再爱自己时的惶恐,更不是因为丢失太多自我而感到的忧虑。这种全新的悲伤来源于梅瑞狄斯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了。那些和女儿在一起欢笑嬉闹的日子一去不返,她的孩子不再依赖她了,她要承认也得接受这个事实。诚然,他们会永远是一家人,但她在过去这几个星期里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一个家庭并非是静止不变的,它始终在发生着这般那般的变化。就好比地球上的陆地,有时候它们因陷落而消失不见,有时则是在爆炸中自我消亡。所以保持平衡的心态很重要。你左右不了你的家庭该何去何从,正如你无法阻止陆地的聚散离合。你能做的就是参与并享受每一个过程。

“欢迎光临!我叫史黛西,很高兴为你们服务。”说着她抽出三张过塑菜单,引领她们到一个靠窗的桌位上坐下,从窗户望出去能看到一片波光粼粼的碧蓝海面。一艘渔船驶向岸口,船尾拖着一串银色的涟漪。

看着这个陌生家庭的时候,和杰夫婚姻的点点滴滴也从梅瑞狄斯的眼前滑过:毕业舞会上她挽着杰夫跳舞,然后在《天国的阶梯》的背景音乐中来了一次法式热吻,悬在头顶的那颗镜面舞球亮得耀眼……她在临产时尖叫着让拿碎冰块来帮忙的杰夫有多远滚多远……杰夫将自己第一本小说的开头部分递给她,认真询问她的意见……还有父亲去世前,杰夫站在她身旁想抱抱她,对她说谁来照顾你呢,梅?

一个女人笑眯眯地迎出来招呼她们。她的样貌要比她的声音听起来老一些,大概六十的样子。恰到好处的丰腴身材、银灰色的卷发和红扑扑的脸蛋看起来叫人颇有亲切感。总之她的外貌完美地贴合了一个祖母的形象。

“我就是个傻瓜。”这话本来只是梅瑞狄斯说给自己听的,可她全然忘了此刻自己正站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中央,旁边可能有人正竖着耳朵偷听。

妮娜推开大门,挂在头顶的铃铛发出欢快的响声。餐厅内部呈狭长形,摆放着数十张餐桌。大部分的桌子已经有人占了,而且在这用餐的人不大像是游客。男人们都有一副宽肩膀,高大壮实,脸上长着钢屑一般的浓密毛胡子,而女人则裹着五颜六色的头巾,穿过时的花裙子。也有少数几个男人身上穿的是黄色的塑料渔夫装。

“总算听到句公道话了。”妮娜笑眯眯地说,“我早就受够当这个家里唯一会干蠢事的傻瓜了。”

离开墓园后三人返回到镇中心,在那里她们找到一家水上餐厅,招牌上写着这里有全锡特卡最好的俄国菜。

“我爱杰夫。”梅瑞狄斯感到既悲伤又欢欣。

妮娜和梅瑞狄斯陪着母亲站在这个故于1872年,名叫德米特里·培提诺维奇·苏托力奇纳亚的人的墓地前。过了一会儿母亲挺直了肩膀,“我饿了。”她说,“我们去找个地方吃饭吧。”她戴上一副大大的圆形墨镜,又将一条围巾围在脖子上。

“你当然爱他。”母亲说。

“没谁。”母亲回答,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幽灵吧。”

梅瑞狄斯转身看着母亲和妹妹,“会不会已经太迟了?”

“你在找谁吗?”

母亲笑了,笑得很美,也叫人觉得新鲜。梅瑞狄斯被眼前这张曾让她偷偷揣摩了多年的脸深深打动。“我八十一岁才把我的故事讲给我的女儿们听。而之前的每一年我都想过要告诉你们,却又觉得等了太久一切都迟了。可妮娜不这么想,她才不接受拒绝。”

在一块年代久远的墓碑前,妮娜给母亲拍了一张照。那块盖满青苔的石碑也许是在很久之前熬过了一场大风暴,以至于成了如今这副歪斜的模样。晚春的微风轻轻拂过母亲齐齐整整挽在脑后的白发,过分的苍白和纤瘦让她看起来缥缈而空灵,不像是个真人,但她蓝色眼睛里流露的悲伤却和妮娜捕捉过的所有情绪一样,真实而直接。她放下相机,让它垂在胸前,然后走到母亲身旁。

“终于,当了那么多年自私的坏人终于有回报了。”妮娜伸手进相机包里掏出一个笨重的手提电话,打开翻盖,“打给他吧。”她对梅瑞狄斯说。

看得出来母亲事先认真研究过锡特卡的地图,她熟门熟路地走在街道上,似乎很清楚自己要到哪儿去。她们路过一个推广俄-美历史之旅的广告牌,紧接着转过弯来到一个墓园。园区建在一小块坡地上,里面的草地上种着一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树和棕色的灌木丛。一个顶端立着东正教十字架的铜制拱顶表明了这是一处圣地。园中的墓碑都很老式,不少还是手工做的。就连马索洛夫王子的墓碑也只是一块简单的黑色标示牌,一圈白色的尖桩篱栅圈定了这位王子最终的安息地。还有为数不多的几块墓碑因为年代久远,上面已经长满了苔藓。看样子这里很多年都没有新的人埋进来了。母亲踩着崎岖不平的路面在墓园里转了一圈,把每一块墓地都看了一遍。

“我们正玩得开心呢,等等再说吧。”

“不必。”母亲轻轻摇头,然后抬手抹了抹眼睛,但妮娜并没有看到她的眼里有泪水。之后她带头走出教堂,和两个女儿之间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不。”母亲严厉地说,“永远不要等。”

“要我们和你一起做祷告吗?”梅瑞狄斯问母亲。

“可要是……”

所有的东西母亲都要仔细看上一看,如果可以的话也会伸出手去摸摸。最后她们来到一块面积不大的区域前,那地方铺着厚厚的白色丝绸,绸布上用金线绣了一个东正教十字架,四面围绕着无数蜡烛,还有一本翻开的旧圣经。妮娜猜想这里应该是一个祭坛。

母亲抬起手搭在她的手臂上。“你看看我,梅瑞狄斯。我是一个担惊受怕了一辈子的女人。你想最后变成我这样吗?”

金灿灿的俄国圣像画在教堂里随处可见。有的画在木板上,一看就很古老,还有的则是在金或银上用宝石镶嵌而成,异常辉煌瞩目。白色的拱门区分出一个个独立的房间,门上有精致的金色画卷作装饰。展示区陈列着几件华丽的串珠结婚礼服和圣衣。

梅瑞狄斯慢慢地伸出手去摘下母亲的墨镜。看着那双永远让她为之着迷的水蓝色眼睛,梅瑞狄斯笑了,“知道吗,妈妈?要是能活得像你这般坚强我会很骄傲的。你的种种经历,虽然我们还不知道最糟的那部分,可也足以要了一个普通女人的命。只有最卓绝的人才能扛下来。所以是的,我很想变成你这样。”

看着身边这一个又一个能勾起她对故土回忆的东西,母亲并没有什么表示,一路上都默默无语。只是在她们走到圣·米迦勒大教堂门前时,母亲脚下突然一晃差点摔倒,幸亏两姐妹赶上前扶住了她。

母亲重重地吞咽了一下。

另一旁的梅瑞狄斯也靠了过来,三个人跟着同一条船上下来的乘客开始了今天的旅行。走在海港大道上顿时就感受到了浓浓的俄式风情。店名、街道名牌和餐馆菜单用的是俄语,就连立在镇子中心的图腾柱上刻着的都是代表沙俄帝国的双头鹰图案。

“但你说得对,我不想再害怕了。妮娜小乖乖,把该死的电话给我,我要打这个早就该打的电话了。”

“过了那么多年……”母亲的眼睛依旧盯着那个尖顶,“再看到这个……让我想起了所有的事。”

“那我们在船上碰头吧。”妮娜说。

妮娜本能地去抓照相机。透过镜头,她看到母亲看着教堂尖顶时,轮廓分明的侧颜变得柔和了。“你感觉怎么样,妈妈?”她说着往母亲身边凑了凑,“你也看到那个了吧?”

“去哪找你们?”

母亲一只手撑在眼睛上方打量着眼前这座小镇。从她们所在的地方能看到一座教堂高高矗立的尖顶,最顶端是一个俄罗斯东正教的三重十字架。

母亲笑出声来,“当然是酒吧。能看到风景的那一个。”

上岸后,妮娜合上镜头盖,将相机直接挂在脖子上。

梅瑞狄斯目送妹妹和母亲离开,看着她们在人行道上越走越远。徐徐的微风拂过,碰响了旁边屋檐下的一串贝壳风铃,不知何处有一艘船拉响了汽笛,可这些声音她统统听不到,只有母亲的笑声还依旧回响在她的耳畔。这个声音她会永远珍藏,要是有一天她不再相信奇迹了,她就把这声音翻出来重新说服自己。

由于浅水域禁止大型游轮停靠,所以这里总是冷清而幽静。于是锡特卡就像一个独具风韵的女子,静静等候着每天搭乘小型船只前来观光的游客。从船进入锡特卡港口开始,妮娜就在不停地拍照。在她所见过的万千风景中,锡特卡算得上是最纯净古朴的了。秀美的自然风光伴随着这天的蔚蓝天空和灿烂阳光如画卷一般在眼前徐徐铺展。四周的海岛被茂密的树林覆盖,宛如一颗颗未经打磨的翡翠散落在碧蓝而平静的海面上。往陆地深处望去则是一片群山环绕,此时的山峰上还披着皑皑白雪。

她向马路对面走去,微笑着伸出手示意往来的车辆停下。她从还在没完没了拍照的那一家子旁边路过,来到一张小小的木制长椅前。仔细看能发现长椅上刻了一排字,写着:纪念默娜,这里有她最爱的风景。

据她们的旅游手册介绍,锡特卡是阿拉斯加众多市镇中最具魅力,也是历史最悠久的镇子。早在两百年前,当旧金山还只是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点,而加州和西雅图也不过是原始森林中一块坡地时,这个静谧的滨水小镇就已经有了自己的剧院和音乐厅。头戴水獭皮帽、穿着华丽的男子会在温暖的夏夜纵情豪饮伏特加。经历了建成,烧毁,再重建的锡特卡如今成为一个俄国人、特里吉特人和美国人共同生活的社区。

她在默娜的长椅上坐下,盯着下方海面上喧闹的渔船和游艇。船只的桅杆随着海面看不见的波动轻轻摇晃。一群聒噪的海鸟在游客头顶盘旋,随时准备着冲向一根炸得金黄的薯条。

经这一提醒梅瑞狄斯也开始担心起来。“我不知道啊。”

她看了眼手表,估计了一下杰夫的日程安排,然后拨通了他的号码。

“那么等故事讲完她会怎么样?”妮娜的声音很轻。

等待应答的铃声响了好几遍,她差点挂了电话。

梅瑞狄斯多希望这不是一个问句。她宁愿妮娜是在陈述一件事而非发问,这样她就可以充耳不闻了。在这趟旅行开始前,她对母亲、妹妹还有自己的了解不及现在,要换作那时,这个问题兴许早就让她发怒了,或者干脆粗暴地岔开话题,总之不能让它戳中自己的痛处。但现在她知道了,人的一辈子都在背负着痛苦前行,迈不过也绕不开。“我不敢去猜。”她回答。

但最终他还是接起了电话,她听到了他气喘吁吁的声音:“你好?”

“你觉得里奥和阿妮娅到底出了什么事?”妮娜问道。

“杰夫?”一张口她就有种想哭的冲动。她忙继续说话,以免眼泪真的掉下来,“是我。”

梅瑞狄斯现在知道了,自己和母亲的人生一切都是紧紧相连的。连接在她们之间的不仅仅是血脉。还有喜恶,或许还有性情的成分。她越来越肯定,当初压垮母亲、让她从维拉变成阿妮娅的最后一根稻草最终也会毁了她自己。至于那根稻草到底是什么,她不敢去想,也害怕去听。

“梅瑞狄斯……”

回到隔壁的客房后,两姐妹各怀心事,谁也没有说话。在浴室里她们默契地躲开彼此,安静地刷牙、换睡衣,然后爬到各自的床上。

从他声音里她判断不出他的情绪,这让她有些焦躁。曾经,他再微小的情绪变化也能被她敏锐地捕捉到。“我在锡特卡呢。”她感觉自己完全是在拖延时间。

走向门边的那一小段路上,梅瑞狄斯一直期待着母亲能叫回她们,她竖尖耳朵就盼着能听她说“等等”。然而直到她们离开房间关上门也没有等到那声召唤。

“那里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那么漂亮?”

母亲恳求的语气让梅瑞狄斯吃惊,她知道这时的母亲已经离崩溃不远了。“好。”她忙说道,“我们这就走。”她俯下身亲吻母亲脸颊上柔软的皱纹,同时闻到了她头发上的玫瑰味洗发水的香味,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母亲会用有香味的洗发水。接着她拥抱了母亲一下,破天荒第一次。“晚安,妈妈。”她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

“不是。”她把心一横,决定把所有的害怕和担心抛到脑后。她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毫无营养的对话上,这样只会把她拖入困境里。“我是说,这里是很美。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也不是要跟你聊我们的女儿、工作或者我妈妈的事。我打电话是想跟你说我很抱歉,杰夫。你之前问我是不是还爱你,而我却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说实话我现在也没搞懂为什么会这样。我只知道我错了,而且蠢得厉害。我当然还爱你。我爱你,而且很想你,我只是希望现在说出来不会太迟,因为我想和那个从年轻时就陪伴我至今的男人一起变老,也就是你。”说完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她感觉自己说了好久好久,简直像把五脏六腑吐了个干净,而现在该轮到他来表态了。她是不是已经深深地伤害了他?是不是等了太久一切都晚了?她不知道。继续的沉默中,她听见他在电话那头坐上了一张破沙发,老旧的弹簧发出吱吱悠悠的声音,接着是他的一声叹气。“说点什么吧。”她催促道。

“快走吧,求你们。在听完所有的故事前什么话也别对我说。”

“1974年的十二月。”

“比如什么?”妮娜不依不饶。可她们心里都清楚后悔的话指的是什么。

“什么?”

听到这里母亲的表情只能用破碎来形容。“我试着不去爱你俩……”她低声说,“走吧。在你们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之前离开这里。”

“记得我那时站在童子军的队伍里。凯瑞·多弗勒用手肘推了推我,我抬头一看,看到了站在绳球旁边的你。那次圣诞戏剧表演之后你就一直躲着我,你还记得吗?有两年时间里你连看都不看我。多少次我都想去跟你打个招呼,可老在最后一秒失去勇气。直到十二月的那一天。天下着雪,你一个人站在那儿,全身发抖。我还没来得及劝阻自己就已经朝你走去了。凯瑞在后面大吼,抱怨我白白在小吃店门口排了半天队。可我不在乎。我还记得你抬头看我的那一瞬间,我真觉得我气都喘不上来了。我以为你会跑开,但你没有,然后我问你想不想吃香蕉船。”说着杰夫大笑起来,“我真是个傻瓜。那天外面气温大概只有零下四度,而我竟然问你想不想吃冰淇淋。但你答应了。”

“其实根本不是我们的错,是不是,妈妈?”妮娜继续说道,“你不恨我们,你恨的是你自己。”

“我记得。”梅瑞狄斯轻声说道。

“恨”这个字眼让母亲立时呆住了。随后她朝两姐妹摆摆手,下了逐客令:“出去吧。”

“我们有无数这样的回忆。”

“这么多年来我们始终搞不懂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梅瑞狄斯和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深爱着丈夫的女人可以那么恨自己的小孩。”

“是的。”

最后是妮娜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试过让自己不再爱你,梅。可我做不到。不过我相当确定你做到了。”

说完梅瑞狄斯静等着母亲回应。她想象不出她会说些什么,但心里却期盼着她会反驳自己,让一切有所改变。

“我也没有不爱你了。我只是……迷失了。我们可以从头开始吗?”

梅瑞狄斯大可以撒个谎来安慰她们八十一岁的老母亲,告诉她没有这回事,她们一直能感受到母亲的爱。就算在一个星期之前她也很乐意用这个无害的谎言来避免不愉快。可这一刻她真正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是的。我从来不觉得你是爱我的。”

“绝对不要。我一点都不想从头开始。我更喜欢中间的部分。”

“但你们不知道。”母亲看看梅瑞狄斯,又看看妮娜。

梅瑞狄斯笑起来。其实她也不想倒回到年轻时,那个时期的种种彷徨和焦躁她一点儿都不想再经历一遍。她只是想再找回年轻的感觉。她想要的是改变。“我以后会多多展示我的裸体的,我保证。”

妮娜在一旁点头。

“我也会多让你笑的。老天,我太想你了,梅。你能现在回家来吗?我这就去暖床。”

“这不是借口,妈妈,而是从我的角度看到的实情。她们一定知道,知道你有多爱她们。”梅瑞狄斯尽量用轻柔的语气说道。

“快了。”她舒服地靠在被太阳烘烤得暖暖的木头椅背上。

“替我找借口。”

之后他们又聊了半个小时,就像以前一样无话不说。杰夫告诉她小说就快完成了,梅瑞狄斯也跟他讲了讲母亲的故事。他一边听一边连连发出惊叹。同时他们也回想起了母亲之前的种种怪异举动,现在看来都说得通了。

梅瑞狄斯皱起眉头:“用不着什么?”

“她拼命藏吃的,还有她说的那些奇怪的话……”他说。

“用不着这样。”

当然也少不了要聊到两个女儿。她们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等她们放暑假回来,家里又会热闹起来了……

“你妈妈和你妹妹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她们知道你有多爱她们。”梅瑞狄斯对母亲说。

“你想到自己想要什么了吗?”最后,杰夫说道,“是不是除了我以外都可以?”

梅瑞狄斯也站了起来。尽管她和妮娜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过,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没有,但这次她们姐妹俩却是出奇地默契。梅瑞狄斯拉起妹妹的手,一起向母亲的床靠近。

“我还在想。我想扩大礼品店的规模。也许以后就把贝耶诺奇交给黛西打理,或者干脆卖了它。”梅瑞狄斯被自己说出来的话吓了一跳。她自认为过去从来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只是突然间这些想法都变得合情合理了。“我还想去一趟俄罗斯,列宁格勒。”

“我怎么好得了呢?”

“你是说圣彼得堡吧,可是……”

“你还好吗,妈妈?”妮娜站起身来询问。

“对我来说那里永远叫列宁格勒。我想去看看夏宫花园,涅瓦河,还有弗唐卡桥。说来我们一直没有去度一次真正的蜜月……”

她看着蜷起膝盖半卧在床上的母亲,一条毯子直拉到她的下巴下面,仿佛这块薄薄的羊毛布料可以保护她似的。

杰夫大笑,“你真的是梅瑞狄斯·库珀吗?”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梅瑞狄斯·伊万诺娃·库珀。在俄罗斯我的名字应该是这样的。没错,是我。我们可以去吗?”

接下来是一阵密不透风的沉默,像扬起了一片灰蒙蒙的沙尘,梅瑞狄斯简直要将这沙尘吃进嘴里了。

她能听出杰夫声音里的快乐和满满的爱意,他说:“宝贝,我们的孩子都不在,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