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冬季花园 >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有粕饼。”维拉回答。

“有吃的吗?”阿妮娅也问。她从床上爬起来,身上还裹着她的毯子。

“哦,不。”阿妮娅皱紧了眉头。

里奥穿着外套和靴子趴在厨房的地上,拿着两辆玩具卡车在玩打仗的游戏。听见维拉进门他扬起头来看她。有那么一瞬间,维拉觉得自己离开家不是只有一天的时间,而是有一个月那么久。她看到里奥的两边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一双眼睛安在他消瘦的脸上显得大得不成比例。眼前的男孩已经不再是她的宝贝儿子了。“你带吃的回来了吗?”里奥问她。

听到这样的话维拉感到一阵心痛。她就算豁出命也想给他们带些土豆或者黄油回来,哪怕是荞麦也好。可现实是他们只有粕饼。她何尝不知道这东西过去是拿来喂牲口的,吃起来就像往嘴里塞了一把木屑,而且硬邦邦的只有用斧头才能砍得动。为了充饥他们甚至还吃过用木屑做的薄饼。可这些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东西吃。

公寓里还算暖和。一进门她就立刻注意到家里的椅子又坏了一把。它歪倒在地上,没了两条腿,靠背也被劈开了。少了这把椅子,他们一家就没法同时坐在餐桌旁吃饭了。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基本没有东西可吃。

维拉知道安慰对她的孩子来说毫无用处。自从列宁格勒开始下雪后她就不再费尽心思去安抚他们了。她的孩子现在需要的是力量和勇气,他们所有人都需要。而为了不可能有的东西哭闹或抱怨一点好处也没有。她默不作声,又从那把歪倒着的破椅子上掰下一条腿,劈成两截扔进大肚火炉里。接着她把带回家的水倒出来一壶,放到炉子上烧。待会儿她会在水里加点发酵粉给他们填肚子。当然这无异于杯水车薪,但起码能让他们撑一阵子。

她机械地迈着两条腿,拖着她的雪橇,缓慢地在雪地里前行。她从涅瓦河走出去近一英里的路才在河面上找到一个冰窟窿,从那她打了一加仑水。站在公寓楼前,她花了点时间把气喘顺,然后开始爬通向二楼那段漫长的楼梯。之前放在雪橇上的一加仑水这时被她抱在胸前,让这冷冰冰的东西一刺激,她的肺疼得更厉害了。

她弯下腰,感觉身上的关节一阵发热。她把手放在里奥的卷曲的头发上,他的头发脏得结了块。其实城里每个人都一样,这些日子洗澡成了一件极其奢侈的事。“今晚我会再给你们讲一段故事。”说完,她等着儿子给她一个充满期待的回应,可他只是微微点头,耸了耸肩。

她费力地吸了一口冷气,努力不去在意腹中不断折磨撕咬她的空虚感。那样的幻想会要了她的命。一旦她坐下休息,很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这样的事已经成了如今列宁格勒的常态。染上一点小咳嗽,一道小伤口发炎,抑或仅仅是觉得乏力想爬到床上歇息那么一个小时,都会让一个人突然死去。维拉每天在图书馆都会听到某个同事没来上班的消息,谁都知道那样的缺席就代表着他们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好吧。”

离公寓还有四个街区,剧烈的胸痛让维拉渴望能停下来歇一歇。她甚至还幻想了一番——在路边找一个长椅坐下,往后一靠,闭上眼睛。也许还会碰上一个路过的好心人,请她喝上一杯烫乎乎的甜茶……

寒冷和饥饿在消磨着他们所有的人。维拉叹口气站了起来,动作活像个行动迟缓的老妇人。她朝屋子那头的母亲扫了一眼,她还躺在床上。“她今天怎么样?”维拉转去问阿妮娅。

你得学会对他们视而不见。维拉无法置信这是真的,可这就是现实。一个人越是被饥寒所迫,眼界就会变得越短浅,最后到了除了自己亲近的人之外,其他一概都不关心的地步。

阿妮娅站在一旁,苍白瘦削的脸憔悴得厉害,两只眼睛好像都凸出来了。“很安静。”阿妮娅说,“我给她喝了点水。”

死尸是从上周开始出现的。公园的长椅和建筑物前的门廊上不时能见到穿着御寒衣物被冻死的人。

维拉抱起瘦弱却一脸认真的女儿,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尽管隔着厚外套,她还是能感觉到阿妮娅的小身体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她一阵心疼。“你是我最棒的女儿。”她附在阿妮娅耳边小声说,“你把所有人都照顾得很好。”

维拉吃力地往前走着,饥饿让她每一步路都走得无比艰难,有时甚至连走下去的意志都难以维持。她努力不去想花七小时排队的煎熬,只把注意力集中在今天得到的那点葵花籽油和粕饼上。她将一个红色的雪橇拖在身后,在厚实的积雪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雪橇不时会磕碰到埋在雪下面的东西,有时是一截树枝、一块石头,有时是一具冰冻的尸体。

“我在努力。”她真诚的语气让维拉更难过了。

雪一旦下开了便再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管道被冻住,电车过了一站后就被越积越多的雪困住,再也走不了。坦克和卡车彻底从街道上消失,也再看不到列队走过的军人。走遍整个列宁格勒也看不到一只宠物。事实上城市里也只剩下维拉这样的穷人了。他们裹着臃肿的衣服,像难民一样在冰天雪地里到处寻找能算得上食物的东西。而食物的配给几乎每周都在削减。

维拉又抱了她一会儿才放她下来。

十月时列宁格勒下了第一场雪。以往的初雪总是叫人开心的,这种时候大人会带着小孩兴冲冲地跑到公园里堆雪人和雪城堡。但在战争时期自然是不会有这种事了。细密的雪花片像苍白的死神,从他们破败的城市上空落下。城里所有的防御设施——龙牙,铁栅墙,壕沟——都覆盖上了一层白色。突然间这座城市又变漂亮了,落雪的拱桥、结冰的水道和白色的公园组成的美景宛如仙境一般。只要不去看那些残破的建筑,还有一间间商店被烧尽后留下的破砖堆,你大概就能骗过自己……然而到了晚上七点,现实又会硬生生地回到你面前。每天傍晚的这个时间德国人的飞机都会来投炸弹,准得像时钟一样。

在屋里走动的时候,维拉能感觉到母亲的眼睛像鹰一样牢牢地盯在自己身上,不管她走到哪,那道视线就跟到哪。母亲整个人都干瘪了,全身的皮肤苍白得没一点血色,唯有那双深色的眼睛还是明亮的,像一只有力的拳头紧紧地攫住维拉。

下班后,维拉回到冷冰冰的公寓,六点左右坐下来吃晚餐。只不过现在他们每顿吃的东西已经算不得一餐了。运气好的时候会有几块土豆,但绝大部分是水多过谷物的荞麦粥。孩子们抱怨个不停,她的母亲在角落里静静地咳嗽。

她走过去,坐到母亲的床边。“我今天带了些粕饼回来。还有一点点葵花籽油。”

维拉每天清晨四点钟起床。套上毛毡靴和毛呢外套,把围在脖子上的围巾高高拉起,只露出一双眼睛。接着她走到外面,只要看见卖食品的地方就挤上去排队。现如今想排上队都已经很难了,更不用说真的把食物弄到手。强壮的人会毫不客气地把弱小的人推开。所以在任何时候都必须小心谨慎,保持警惕。你在拐角处碰到的某个看似面善的年轻女孩没准转眼就把你偷个精光,站在路边的孱弱老人说不准也在打你的主意。

“我不饿。把我那份分给孩子们。”

外界的救援彻底被切断,如今的列宁格勒成了一座孤城。日子一天天过,又一天天消失,九月走入尾声,接着迎来了十月。白夜已经被黑暗寒冷的冬季取而代之。维拉依旧到图书馆去上班,但不过是为了能领到配给卡做做样子的。现在基本上不会有人再去光顾图书馆、博物馆或剧院之类的场所,即便有人去也只是为了取暖罢了。短短几个星期的时间里,天色一日暗过一日,凛冽的冷气直往人的后脖颈上扑。寻找食物果腹成了头等大事,其他的事一概不重要了。

这是母亲每天晚上说的话。一开始维拉不同意,试图说服她,可后来她注意到阿妮娅越来越突出的颧骨,又不止一次听到儿子在睡梦中哭喊着要吃东西,她便不再同母亲争了。

贝德耶夫食品仓库被烧毁了;整个城市的食品商店也都在昨晚的大火中化成了灰。

“我给你倒点热茶。”

但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外婆还是没有回来;她成了数千个再也见不到的人中的一个。随后一条新闻传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其毁灭性丝毫不亚于昨晚的大火。

“那太好了。”母亲说着缓缓合上了眼睛。

“是。”母亲木然地应道。

维拉知道母亲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能在自己出门的那段时间里一直保持清醒。白天维拉不在家的时候母亲就躺在床上照看两个外孙,可即便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也极大地挑战着她的意志力。其实母亲已经一连几个星期没怎么下过床了。

“我肯定她不会有事的。”维拉说。

“下周就会有更多吃的了。”维拉告诉母亲,“我听说只要等拉多加湖的湖面冻结实了,他们就会派车送物资进来。熬到那个时候我们就没事了。”

这一提醒让维拉又紧张起来,胃里猛地一阵收紧。这天晚上经历了那么多事,她竟然忘了外婆还没有回家。

母亲没有对这个消息做任何回应,甚至连呼气声都没有。过了半晌她才开口说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爸爸工作的时候老喜欢走来走去?一个人嘀嘀咕咕的也不知在说什么。等想到他需要的某个词时又会放声大笑。”

“这个点你外婆也该回来了。”母亲不去看她,岔开了话题。

维拉伸出手轻轻抚摸母亲干燥的额头。“以前他写作的时候偶尔会给我念念他作的诗。他说:‘维鲁苏卡,等你长大了就可以写你自己的作品了,现在先来听听我的……’”

“可是……”

“有时候我感觉他就在这里。还有奥尔嘉。我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还有脚步声。我觉得他们在跳舞。他们在这儿的时候炉子会生上火,很暖和。”

“我宁愿不记得。”

维拉点点头什么也没说。近来这几天母亲越来越频繁地看到那些已经不在了的人,有时她甚至还会同他们说话,直到把里奥吓哭才停下。

“爸爸以前常给我讲好听的故事,你还记得吗?”维拉对母亲说。

“等会儿我给你的茶里加一滴蜂蜜。今天你必须吃点东西了,好吗?就今天。”

“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跟他们讲的了。”维拉走到那张摇摇晃晃的餐桌旁,在母亲对面坐下,然后将一条腿搁在旁边的空座椅上。家里所有的窗户都关着,并且还用报纸蒙了起来,可她还是觉得嘴里有灰尘味,也一直能闻到浮动在烟火味中的那股奇怪的焦煳甜香。蒙在窗玻璃上的报纸有几处边角软地塌下来,透过那几个七零八落的豁口能看到外面的情况;现在窗外已经不再是一片红彤彤的景象,而是变成了暗沉的橘金和灰混在一起的颜色。

母亲拍拍维拉的手,轻轻地叹了口气。

“给他们讲讲你的故事也好。”母亲对维拉说。这时她已经哄完两个孩子,回到厨房里了。

那个冬季里,维拉每天清晨醒来后想到的只有两件事:今天会好起来,还有一切就快过去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在坚信情况会好起来同时又觉得她就快死了。每一个寒冷的早晨她都是在惊恐中醒来,然后立刻伸手摸摸睡在身边的两个孩子。直到感觉到他们缓慢平稳的心跳后她的呼吸才会恢复顺畅。

“她的名字叫维拉。”她感激女儿的提醒将她的思绪拉回来,“她是个贫穷的乡下女孩。一个无名之辈。不过当时的她并没有意识到……”

从床上起来需要极大的勇气。就算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裹在身上,再把所有的毯子都拉来盖上她都觉得暖不过来,而只要一离开床就会立刻被冻僵。一觉醒来水壶里的水已经成了冰块。他们的睫毛被冻得跟皮肤粘在一起,需要费上一番劲才能把眼皮睁开,有时甚至还会流血。

“她的名字叫维拉,对不对?”阿妮娅紧紧依偎着她,声音里带着昏沉的睡意。

她还是强撑着掀开了毯子,跨过两个孩子从床上下来。孩子在睡梦中轻轻呻吟,睡在另一侧的母亲一点声音也没有。不过维拉看到她翻了个身,动作轻细得几乎察觉不到。为了取暖现在他们全部人都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就是维拉的外婆曾经睡的那张床。

维拉搂紧两个孩子。“从前有一个乡下女孩。”维拉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可是很难。她的脑袋乱糟糟的,一直在为楼顶上的那一幕后怕,当时情况可能会演变成怎样的后果,而她又会失去些什么。她发誓,到现在她都还能听到那颗燃烧弹凌空而降的声音。它带着呼啸的风声朝她飞来,最后一声巨响落在她的旁边。

维拉穿着袜子走到火炉旁。炉子离得不远,他们得让床尽量挨着那只大肚火炉。而其他的家具则胡乱堆在一处,要不是需要木料生火,它们早就没有用处了。她从柜子里拿出斧头,把原来她睡的床最后剩的几块木头劈开,放进炉子里生起火,再烧上一壶水。

母亲在客厅的餐桌旁坐下,点燃了她今天内唯一能抽的一支烟。香烟的味道消失在这座城市燃烧的强烈气味中。空气里飘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味,像是焦糖在炉子上熬了太久的味道。

等着水开的这段时间,她悄悄走进厨房的一个角落,跪在地上将那里的地板撬开,然后把藏在下面的备用物资取出来清点一遍。这是她每天都要做的事,已经成了一种神经质的习惯,有时候甚至能一天来数上四遍。

维拉一手抱起一个孩子,用两侧的胯骨托住他们。她没有力气带他们去刷牙,直接把他们放到了床上,随后自己也爬上去和他们躺在一起。

一袋洋葱,半瓶葵花籽油,几块粕饼,一罐已经见底的蜂蜜,两罐泡菜,三个土豆,还有最后剩的一点白糖。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个头稍大的黄洋葱和蜂蜜,然后又把地板盖回原处。她打算煮半个洋葱当早餐,再往茶水里滴一滴蜂蜜。就在她仔细地将一小口茶水分成几份的时候,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妈妈,可以给我们讲个故事吗?”里奥含着拇指对维拉说。他困倦地闭上眼睛,随后又强撑着睁开。

起初她完全没意识到有人在敲门,那声音太陌生。如今在列宁格勒已经听不到人和人的交谈声了,邻里之间也不会互相串门。只有回到家里,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才有所不同。

“起火的地方离这还远着呢。”维拉努力对女儿露出灿烂的笑,“我们很安全。”

意外的敲门声很危险。有人会为了一克黄油或者一勺白糖杀人。

“你看到大火了吗?”阿妮娅咬着嘴唇问。

维拉拿起斧头握在胸前准备去开门。一颗心跳得又快又猛,脑袋一阵阵发晕,但这是她数月来第一次忘记了饥饿。她颤抖着伸出手握住门把,然后一扭。

终于听到了警报解除的信号声,可惊魂未定的维拉一动也动不了。这时唯一能让她鼓起些许勇气的是她的两个孩子,一想到他们此刻可能正害怕得直哭,她挣扎着站了起来,拖着两条颤抖不止的腿慢慢地走下楼,回到公寓。这时母亲和两个孩子已经在家等她了。

他站在门外,像个陌生人。

夜幕降临时维拉还跪在屋顶硬邦邦的地面上。整个城市仿佛都在燃烧,烟雾翻滚着直冲上空。现在已经看不到飞机的影子了,可满城的烟雾并没有消散的迹象,反而越来越浓,转成了深红色。醒目的橙黄色火焰在建筑物之间摇摆,火舌舔舐着浓烟肿胀的腹部。

维拉盯着他,不住地摇头。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像母亲那样害了什么严重的病,或者是饿到已经出现幻觉了。斧头从她手中掉了下去,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炸弹最终会到达地下室。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挤满了躲避空袭的居民。包括她的家人……

“维鲁苏卡?”他皱了皱眉。

见火灭了,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心跳得飞快。如果不是她在这里,那颗燃烧弹将一路往下烧,从顶楼一直到最底层,直至烧穿整栋大楼。

听见他的声音,维拉感觉自己在不断地下坠,两条腿一点劲也使不上。她心想,如果这就是临死前的感觉,那就不要再挣扎了。当他的双臂环住她将她抱起的时候,她确定自己是真的死了。她直挺挺地被他抱着,感受着他温热的呼吸一阵阵扑到她的颈间。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抱过她了。

维拉抬起头,看见飞机锃亮的银色机腹舱门打开,投下了几个燃烧弹。她惊恐地看着一个燃烧弹就落在距她不过十五英尺的地方,同时听到了炸弹发出的嘶嘶声。她连忙跑过去,慌乱中脚被一截木头绊了下,重重地摔在地上,口腔里顿时充满了血腥味。她忍着痛迅速爬起来,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手套戴上。紧接着她抄起铁钳,准备去捡那颗嘶嘶作响的炸弹。可这事做起来很有难度,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她越是着急,两只手越是抖得厉害。她费了好长时间才让铁钳固定住炸弹,这时炸弹下面的木梁已经被点燃,火苗伴着一股黑烟高高蹿起。迎面扑来的热浪让她害怕,脸上不停冒出的汗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咬着牙握紧铁钳把手,将那颗长形的燃烧弹抬起,从公寓楼的一侧扔了下去。随后是砰的一声,炸弹落在楼下的草坪上,在那里它就不会造成太大的威胁了。可做到这一步还没有结束,她丢下铁钳,再折回头去处理炸弹引燃的那一片区域。所幸火势不大,她拼命用脚踩灭了火,又将一桶沙倒在上面。

“维鲁苏卡。”他又唤了一次。这一回她听出他声音里的疑问和担心。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一架飞机飞到了头顶……

她大笑起来,声音干瘪刺耳,像是从一台废弃多时的生锈机器里发出的。“夏沙,”终于,她说道,“你是在我的梦里吗?”

炸弹像雨点一样落下。飞机后面喷出阵阵浓烟,火光闪闪。

“我回来了。”他说。

她的家人和邻居下楼逃命,而维拉却上了楼。她喘着粗气顺着肮脏、昏暗的楼梯爬上公寓的顶楼。屋顶的平台上遍地是垃圾,一面矮墙的墙根下放着一个长铁钳和几个装满沙子的桶。从这里可以一眼看到列宁格勒的最南面。她看到了远处的飞机。不同于之前仅只是一到两架的小规模,这次来的飞机有数十架之多。起初是几个小黑点,它们一路避开悬在城市上空的防空气球越飞越近,很快她就看到了闪光的螺旋桨和机尾的细节。

她搂紧了他,可等他凑过来吻她的时候,她却害羞得直往后躲。她呼出来的气味太可怕了,饥饿让她的嘴里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维拉轻吻她的两个孩子,再用力地挨个拥抱一遍。然后她把孩子们交给母亲。

然而他又怎么会肯轻易让她挣脱?他像从前一样吻上了她。在那甜蜜美好的一刻,她又做回了维拉,那个二十一岁、和她的王子倾心相爱的女孩。

外面的走廊上,邻居们已经排着队准备下楼了。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同一种表情,一种恐惧与顺从组合在一起的复杂表情。倘若炸弹真的落到了他们的公寓楼上,没人相信钻进地下室就能躲过去。只是这种时候他们没有更好的办法,所以他们只有去。

待两人终于舍得分开的时候,她才仰着头好好地端详了他一番。她惊讶地发现他的头发没有了,一颗脑袋被剃得光秃秃的,两颊的颧骨高高凸起,他的眼睛里也多了一些东西,是一种悲伤,她想;而从现在起,这会成为永远跟随着他们这代人的印记。“你没有给我写信。”她说。

“不要说了!”维拉不知道这样的童真还能在她的两个孩子身上保留多长时间。她帮里奥扣上外套的纽扣,牵起他的手。

“我写了。每周都写。只是没有人送信。”

里奥也跟着咯咯笑起来。“她身上的味道像卷心菜。”

“都结束了吗?你现在可以回来了吗?”

“臭味是从纽斯凯太太身上发出来的。”阿妮娅补充道。原本皱着眉头的小脸露出了微笑。

“哦,维拉。还不行。”他反手关上身后的门,“老天,这里可真冷。”

“我不想去地下室。”里奥哼哼唧唧地抱怨,“那下面好臭。”

“已经算幸运的了,我们有一个大肚火炉。”

“孩子们。”维拉尖叫,“快过来。”她一边召集她的孩子,一边迅速地取下挂在墙上的外套。

他解开外套的纽扣。那件破破烂烂的大衣下面藏着半块火腿、六节香肠和一罐蜂蜜。

没等维拉回答,甚至该说什么,空袭警报响起了。

看到肉的那一刻维拉觉得一阵晕眩。她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吃到肉是什么感觉了。

“我很好。都是因为炸弹弄得空气里全是烟尘。”

他把带回来的食物放到餐桌上,然后牵起她的手,绕过地上的破家具走到床边。他站在床前,低头凝视熟睡中的孩子。

“妈,你没事吧?”

维拉看到了他眼里的泪水。她很能理解为什么流泪:他的孩子已经变样了。现在的他们看起来就是两个正饱受饥饿折磨的小孩子。

“有没有麻烦还不一定呢。”母亲说着又咳嗽起来。这种伴着气泡声的干咳让维拉没来由地联想到泥泞的河流和炎热的天气。

阿妮娅搂着她的弟弟翻了个身。她闭着眼睛,嘴唇咂巴了几下,好像在睡梦里吃着什么东西,然后缓缓张开了眼。“爸爸?”她开口唤道。尖尖的鼻子和下巴再加上凹陷得厉害的脸颊让她看起来活像一只小狐狸。“爸爸?”她又唤了一次,同时用手肘推了推一旁的里奥。

“可是……”

里奥翻了个身,也睁开了眼。他满脸的疑惑,好像并没有理解眼前的一幕,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认出夏沙来。“不要推我。”他哼哼唧唧地抱怨姐姐。

“我知道。”母亲盯住维拉的眼睛,“她这会儿还在仓库工作,加班。她会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这是我的小蘑菇吗?”夏沙说。

“她可能会惹上麻烦。”维拉凑到母亲近前,依旧很小声,“贝德耶夫食品仓库是受到严格监管的。几乎全城的食品都集中在那里。而你和外婆都在那里工作,要是你们谁惹上麻烦……”

里奥猛地坐起来。“爸爸?”

“我知道。”母亲停顿了一下,“是你外婆拿回家的。”

夏沙俯身,毫不费力就将两个孩子抱了起来,任由他们像两只小狗似的在怀里拱来拱去,争着抢着想要引起他的注意。数月来他们小小的公寓里头一次充满了欢声笑语。他抱着他们朝炉子那边走去,维拉听着他们的对话变成了零碎的片段。

“那罐白糖挺多的。”母亲从跟前经过时,维拉小声说道。

“爸爸,我学会生火了……”

这只代价不菲的炉子体积不大,外观颇丑陋,铸铁的炉身上有一对抽屉,只是开合不太灵便。炉子上接出一根长长的金属排气管,顺墙而立,然后再从一个新凿开的孔通到室外。维拉很难相信这东西竟然值得母亲用结婚戒指去换。

“爸爸,我会砍木头……”

四个人一齐将炉子和一个排气管拖回公寓,又磕磕碰碰地把它抬上楼。等把炉子安置到位,排气管也接到窗外后,母亲拍了拍手。“这就成了。”她说,紧接着是一阵咳嗽。

“火腿!你给我们带火腿来啦!”

母亲似乎并不心疼,也毫不在意她的结婚戒指被这样一个男人占为己有。

维拉在母亲身旁坐下。

男人伸出沙包大的拳头,手指头像蛇一样缠上罐子,并一把夺了过去。

“他回来了。”母亲的脸上洋溢着微笑。

那摊主的眼睛一下子直了,如今的白糖就和金粉一样。这一定是外婆或者妈妈从她们工作的食品仓库偷来的。

“他给我们带吃的来了。”维拉告诉母亲。

“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母亲说,“我还有别的。”她解开外套,从怀里掏出一大罐白糖。

母亲挣扎着坐起来。维拉一手扶住她,一手将枕头立起来垫在她的身后。

“这年头金子有什么用?”他不屑地冷嘲道。

她一立起身子,一股污浊难闻的臭气从她嘴里喷到了空气中。“维拉,和你的家人出去玩一天吧。别惦记着排队,也不用去涅瓦河打水了。忘了这是在打仗。只管带着他们去吧。”她用一块灰色的手绢掩住嘴咳嗽。她俩都假装没有看见手绢上的斑斑点点的血迹,

母亲取下她的结婚戒指。那一圈金子在清晨的光线下显得暗沉。“我用这只金戒指跟你换。”母亲对他说。

维拉轻抚母亲的眉头。“我给你倒甜茶来。待会儿你也要吃些火腿。”

“只剩最后这一个了。”他摇摇晃晃站不稳,一直色眯眯地斜眼瞟维拉。

母亲点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她把两个孩子抱得紧紧的,在这个男人往她脸上喷酒气的时候努力不做出厌恶的表情。

维拉在床边又坐了片刻。母亲艰难的呼吸声、孩子们的笑声和丈夫的说话声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交织在一起,让她隐约有种不适应的感觉。她拉起毯子盖到母亲瘦弱的身子上。

最后他们在市场最靠里的一个小货摊上找到了。摊主是一个皮肤黝黑、酒气熏天的人,他身上戴的首饰看样子也就是一星期前刚到手的。对这样的人维拉通常都不会多看一眼。

“你是他的骄傲。”维拉起身时听见母亲叹息着说道。

这仅仅是个开头。第二天,维拉和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到市场寻找那种传统的大肚火炉。母亲说,要是买不到那样的火炉,他们过冬就会成问题。

“夏沙吗?”

她在地下室里找到了和邻居挤在一起的家人。等警报解除的信号响起,他们才回到楼上,安顿孩子们上床睡觉。

“你爸爸。”

可隔壁的那栋楼却被毁了,只剩了半边,另外半边变成了一堆冒着烟的碎渣石。走近一点她看到一间保留完好的客厅——绿色的碎花墙纸还好好地附在墙壁上,一张摆着餐具的餐桌,墙上挂着一幅画。只是没有人。就在她站定的同时,餐桌上方吊着的枝形吊灯晃了两下后直直地掉了下来,将桌上的餐具砸得粉碎。

一阵始料未及的闭塞感攫住了她的喉咙。她从床边走开,一句话也没有说。里奥的笑声温暖着她,这种温暖是烧再多桌椅板凳也无法比拟的。她取出一口铸铁煎锅,用很少的葵花籽油将火腿煎熟,出锅前又加了几片洋葱进去。

转过街角,她住的公寓楼就在眼前。幸好,它还完完整整地立在那。

一顿盛宴。

她从壕沟里爬出来,拍去身上的尘土,紧接着往家的方向狂奔。她的四周是冲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人们在尖叫和哭喊。

吱吱作响的火腿和焦黄的洋葱散发的浓郁香气填满了他们小小的公寓。她甚至还奢侈地在茶里多加了几滴蜂蜜。当全部人坐在一张旧床垫上用餐时(家里已经没有椅子了),没有人再说话了,就连母亲都沉浸在这种陌生的用餐氛围中。

土豆好好的。

“我能再吃一些吗,妈妈?”里奥的手指在空杯子里刮着,不放过任何一滴蜂蜜水。

维拉慢慢地站起来,两条腿不住地打战。

“不能再吃了。”维拉轻声说。她心里明白,这顿堪比皇室的豪华早餐无法满足他们任何一个人。

再之后,是一片死寂。

“我提议,今天我们到公园去玩玩。”夏沙说。

在听到响亮的鸣声后她忙向左边公园的战壕跑去。可没等她跑到街对面就听到了爆炸的声音。尘土和碎片如雨点般从天空落下。几栋建筑在这次空袭中相继被摧毁。

“所有公园都被封了。”阿妮娅认真地告诉夏沙,“像监狱一样。谁都不可以进去。”

就在她走到离公寓不到一里路的地方时,空袭警报响了起来,巨大的声响穿透了临近的几条空荡荡的街道。等警报声过去后,她听到了飞机的轰鸣,而且越来越近。

“我们就可以。”夏沙微笑着说,好像今天就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日子。

这样做并不安全,她自己也知道,但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寻找食物就是一切。眼下已经没有人会去图书馆了,但她必须继续去上班,以保证能得到她的工人配额。此时她正走在从乡下回家的路上。她走得很快,尽量挑有遮蔽的路走,那袋宝贵的土豆被她藏在裙子下面,像一个未出世的婴儿。

外面还在下着雪。落雪仿佛为这座城市织起了一张白色的面纱,柔和了它的外貌。水泥龙牙成了一座座雪堆,纵横的战壕看上去也不过就是几道镂空的白色雕饰。一路上不时能在公园的长椅或路边看到一个鼓起的雪包,不过并不是太引人注目。维拉希望她的孩子不知道那些雪包里面埋着的是什么。

城市变成了一条单调的长线。所有东西都消失了,尤其是人与人之间的礼节。物资配额被一削再削,很多时候就算拿着配给卡也买不到什么食物。疲惫、饥饿和害怕就是维拉每天的状态,其他人也一样。她清晨四点便起床去排队买面包,下了班后她再步行数里路去城郊,拿东西跟农民交换食物——一升伏特加换一袋蔫巴巴的土豆;一双穿旧的冬靴换一磅猪油——然后满山遍野地翻找被遗漏的蔬菜。

公园里的一切都是晶莹洁白的。青铜骑士雕像被沙包遮挡起来,只露出几个边角。树木覆上了一层霜白色,一溜溜的冰凌从树枝上垂下。维拉很吃惊,这里的树竟然一棵都没有被砍掉,要知道全城所有木头做的栅栏和长椅都被人砍去当柴烧了,可树却都好好的。

维拉看到了母亲和外婆对望的眼神,看到了那种不必言明的悲伤在上一代母女之间传递,这让她既害怕,同时又有种宽慰的感觉。这一切她的母亲和外婆都曾经历过。战争于彼得堡而言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他们会安然度过,就像之前一样,他们只要再谨慎一些,再聪明一些就能幸存。

一进公园两个孩子就立刻往前冲,肆意地躺在雪地上打滚,笑闹着堆起雪天使。

“终于开始了。”外婆拧灭了烟蒂。

维拉和夏沙并排坐在一张黑色的铁长椅上。旁边一棵树晃了一下,抖落下几块冰碴和雪块来。她握着他的手,尽管隔着手套触摸不到他的皮肤,但从他手上传来的坚实感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我的结婚戒指。”母亲说。

“他们正在拉多加湖上修一条冰路。”夏沙打破沉默说道。她知道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可你打算用什么换东西呢?”

“我听说已经有不少卡车从冰上掉下去了。”

“冬天就要来了。”母亲安静地说,“我们需要食物和一个大肚火炉。明天我会带着孩子去一趟市场。”

“只是暂时的。但这个法子最终能行得通,到时食品就能送进城了。他们还会把人救出去。”

“做?”外婆说。

“会吗?”

“那我们能做什么?”维拉问。

“拉多加湖是唯一可行的撤离路线。”

物资供应也切断了。

“是吗?”维拉扭开脸望向别处。所谓的疏散和撤离她早就经历过,还差点失去了他们的孩子。但她决定不告诉他了。

“现在的列宁格勒已经成孤岛了。”母亲深吸了一口烟后又递给外婆,“跟四面八方的地区都切断了联系。”

“等形势一有好转我就马上带你们离开。”

维拉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就算听不懂,看母亲绝望的眼神也应该懂了。“这么说……”

她一点都不想和他讨论这个问题。离不离开并不重要,眼下唯一要紧的是弄到吃的,还有取暖。她宁愿他什么话也不要说,只要抱着她吻她就好。

“德国人已经攻下了姆戈。”

也许今晚他们会做爱,她想着,轻轻闭上了眼睛。可这对她来说太不现实,因为很多时候她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母亲摇摇头,“我们做不了主,现在对我们来说这事就这样了。”

“维拉。”他的声音将她拉了回来。她转过头看着他。

“我以为他们还要继续疏散城市。”维拉看着外婆说。

她使劲挤了挤眼睛。她知道现在这种时候不该分神,可有时候她真的很难保持注意力集中。“什么?”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夏沙明亮的绿色眼睛,他的眼神因为恐惧和担忧而显得锋利。她突然回想起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情景。他对她说了句什么话?好像是一首诗,一句和玫瑰有关的诗句。后来在图书馆那次,他告诉她,会等她长大……

“今天所有的运送都结束了。”维拉坐下时听见外婆这么说道。

“好好活着。”他说。

维拉一言不发——这段日子她们都很少说话——径直绕过她们去看床上的孩子。她弯下腰亲吻两个孩子柔软的脸颊。这时的她又累又饿。回到厨房,母亲给她盛了一盘冷冰冰的荞麦粥。

她皱起眉头,努力想仔细听他说话。可他哭了,她能理解他为什么哭。

回到公寓时,她看到母亲和外婆坐在餐桌边,轮流抽一支烟。

“我会的。”说完她也哭了起来。

一连排了几小时的队,到了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才终于轮到她,可留给她的东西只剩下几罐泡菜而已。她买了三罐——她只买得起这么些。

“照顾好他们。我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我发誓。你们只要再坚持一阵子,答应我。”他摇晃着她,“答应我。你们三个一定要撑到一切好起来。”

她不清楚自己排的这条队伍是买什么的,说实话她也不在乎。自从实行粮食配给以及设置了取款限额后,所有人都是能买到什么就算什么。维拉跟她大部分朋友和邻居一样,基本没什么钱。她的配额只允许她每天买四百克面包,一个月买六百克黄油。靠着这些他们一家就能糊口。近来她常常反思自己几年前做的决定:要是当初她选择到面包厂工作,此时她和家人也许就能吃得更好些。兴许她还能在厂里担任要职,这样食品的配额也能多一些。

她凑上前舔舔他干裂的嘴唇。“我会的。”她说道。而她也相信自己的话,深深地相信。

下班以后,维拉的肩膀因为长时间举重和拖行箱子酸疼不已,但这一天还远不到结束的时候,她还不可以休息。离开图书馆后维拉不直接回家,而是费力地走过几条布满重重防护的繁忙街道,然后排到她第一眼看到的一支长队里去。

他搂过她,开始亲吻她,他的气味就像夏天里甜滋滋的蜜桃。等那个吻结束时,他们两人都收了眼泪。

直到有人疾声喊她的名字她才猛地回过神来,这本珍贵的书册也差点从她手中掉落。她立刻涨红了脸,忙垂下眼盯着地板,口中含糊地道了句歉后又回去继续干活。这个周结束的时候,工人们已将超过三十五万册的名家名作打包装箱,送去安全的地方。他们搬来沙袋塞满图书馆的阁楼,把其他重要的作品转移到地下室。阅览室一间接一间地清空、关门,再用木条钉死,最后只留着几个最小的房间向读者开放。

“明天是你的生日。”她说。

回到列宁格勒最初的那几天维拉好像是在梦里度过的。白天她和图书馆其他的工人一起,将馆内最珍贵的书籍打包准备运输。整理书籍的过程中,她——一个图书馆最底层的工人——竟意外地拿到一本初版的《安娜·卡列尼娜》。书页厚重得出奇,她捧着书闭上眼睛神游起来。黑暗中,她看到穿戴皮草和首饰的安娜跑过皑皑的雪地,奔向渥伦斯基伯爵……

“二十六了。”

“你需要洗个热水澡。”过了一会儿母亲对维拉说道,“还有你手上缠的绷带也该换换了,跟我来吧。”

维拉靠在他身上,他的一只胳膊搂着她。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他们就是一对带着孩子来公园玩耍的普通年轻夫妇。附近的人听到小孩子的嬉笑声纷纷聚过来看。他们站在公园外围,一脸迷茫的样子好像突然重获自由的精神病人。这个城里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孩子的笑声了。

就在她们分开,看着彼此的时候,维拉明白了: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不会再提起奥尔嘉,一直要等到这种尖锐的痛苦被磨钝、抚平,变成某种她们能应付的东西时才可以。

尽管听上去挺不现实,但这是维拉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就连日后回忆起来也闪着金灿灿的光。回家的路上,她握着他的手,感觉自己可以好好守护住它。正是这份洋溢在心间的勇气,这一丝光亮,成为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支撑她的力量。

母亲将维拉拥进怀里,她抱得太用力,让两个人都有了窒息的感觉。此时此刻她们之间只剩下沉默;回忆在沉默里来回传送,像是染料滴进了水里,没有形状,却极具穿透力。

踏进家的一瞬间,她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可是……”

公寓里黑暗冰冷。她看到了自己的呼吸结成的白色雾气。餐桌上的一壶水被冻得结结实实。金属的火炉闪着寒光,里头的火早灭了。

“奥尔嘉不在了。”母亲用微微颤抖的声音代维拉回答了,“我们的奥尔嘉,她是这个国家的英雄,从今往后我们必须这样来看待她。”

听到母亲在床上咳嗽,她立刻朝她跑过去,一面疾声吩咐夏沙生火。

维拉僵硬地站在那里,始终无法将真相说出口。

母亲的呼吸声有杂音,很吃力,像是在用滤网拼命挤压一只烂透的水果。她的嘴巴周围有一圈乌青,皮肤的颜色好像外面被踩脏的积雪,是灰白的。“维鲁苏卡。”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奥尔嘉姨妈在哪?”里奥一边问一边在维拉身后寻找。

也许她根本就没有说话?维拉也不知道了。“妈妈。”她呼喊母亲。

维拉慢慢地放开他们。她站起身看向那头厨房的母亲,全身抖得像一片树叶,她努力忍住了哭泣。在母亲的注视中,维拉觉得她的童年终于彻底地离她而去了。

“我一直在等夏沙回来。”母亲说。

“妈妈不哭。”阿妮娅抬手帮维拉抹去脸上的泪水,“蝴蝶我还好好保管着,没有弄坏。”

维拉这时很想求她,哀求,告诉她夏沙并不是真的回来了,他只是顺道路过这里,她还是需要她的妈妈,可是她……

他们身上的味道真好闻,那么干净……里奥的小脸蛋香软得像是熟透了的李子,维拉恨不得一口把他吃下。她久久地抱着她的两个孩子,抱得那样用力。她开始颤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哭了出来。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妈妈!”里奥像一阵旋风似的尖叫着朝维拉跑来,手里的玩具掉在了地上。阿妮娅也立刻跟上弟弟,两个孩子一齐扑进了维拉的怀里。

我只能坐在那里,低头看着我的母亲。我心里充满了对她的爱,连饥饿都忘记了。

然后她看到了母亲,穿着褪了色的裙子,灰白的头发裹在一条磨出破洞的旧头巾里。母亲正站在炉子边搅拌什么东西,听到维拉进门,她缓缓地转过身来。她脸上的微笑让维拉心碎,然而更糟的是那个微笑从她脸上渐渐淡去,被悲伤取代。

“我爱你。”母亲轻声对我说,“永远不要忘了。”

轻轻推开门,维拉一瞬之间又回到了自己的家。这里还和她离开前一样狭小凌乱,可那些摇摇欲坠的家具和剥落的油漆却从没像现在这样温馨可爱过。

“我怎么能忘呢?”

她想转身逃走,想让那件可怕的事多隐瞒片刻,但她知道逃避无济于事,于是她深吸了口气,迈开双腿,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到了家门口。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哭。”母亲挣扎着想靠近我,看着她吃力的样子叫我揪心不已。于是我凑上前将她抱进怀里。现在的她就像一个火柴人,头无力地向后仰着。

她站在那里不敢往前走。一种和饥饿或欲望一般强烈的感觉穿过身体,她打了个寒战。

“我爱你,妈妈。”我说。可这样远远不够,那三个字突然间意味着告别,而我还没有准备好告别。于是我不停地说话,将她搂得紧紧的。我说:“妈,还记得你教我做罗宋汤那次吗?我们两个为了把洋葱切多大块还有先煮后煮的问题吵了起来。你索性做了一锅加了生蔬菜的汤,好叫我尝尝到底有什么区别。事后你微笑着捏捏我的脸颊,对我说:‘你可不要小瞧我,维鲁苏卡,我懂的可比你多多了!’妈,你还有好多事没有教我……”

终于,维拉踏上了那条熟悉的街道。她抬头看着自家的公寓,除了窗户被蒙上了以外,这里还和原来一样。楼前的树上开满夏花,天蓝得像知更鸟的蛋。

说到这里我的喉咙一阵发紧,再也说不出话了。

待回到列宁格勒时,她发现这座城市也如她一样改变了。所有的窗户上都贴着交错的胶带,被蒙得严严实实。战壕横穿过公园,将草坪和花丛切割得七零八落。到处都能看到成堆的水泥碎块——他们管这叫“龙牙”——用来阻拦坦克。丑陋的巨大铁梁在城市边缘架起,像是安错了位置的监狱栅墙。士兵列队走在街道上,大部分人看起来都如她这般,一副快要散架的样子;他们在一处前线吃了败仗,现在正准备转移到另一处,越来越接近城市。从他们疲惫的眼睛里维拉看到了恐惧,这种恐惧此刻同样深扎在她的心里:列宁格勒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样固若金汤,德国人已经越来越近了……

她走了。

两个月在黑土地上挖战壕、东躲西藏的日子已经把她磨砺得更坚强了。回家的路上会经过许多她从未到过的乡野荒僻之所,但对现在的她来说根本不是问题。运气好的时候会碰上货车或卡车捎她一程,不过她从不指望运气。从卢加河到列宁格勒的大部分路是她靠一双脚走过来的。在路上碰到士兵她会向他们打探夏沙的消息,但都一无所获。她也不觉得意外。

我听见我的儿子在一旁说话,他说:“妈妈,外婆怎么了?”我用尽了全力才忍住没有哭。哭出来有什么好处呢?

八月时,维拉从防线的工作中解放出来,和数千个神情恍惚的孤单女人组成了一支沉默的返乡队伍。那个时候火车还没有停运,但大多数车厢无时无刻不被塞得满满的,只有运气最好的人才能找到一个刚好能坐或站的空位。他们又要疏散列宁格勒的儿童了——这回是连同母亲一起送走——但维拉已经不相信他们的政府了。就在上周,她听说有一列载满儿童的火车在姆戈附近遭到轰炸。这件事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但维拉不关心,对她来说只要有可能是真的就足够了。

如今在列宁格勒,眼泪是最没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