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互相照顾,不要分开。别把食物分给其他人。我在你们的大衣里缝了个口袋,里边有钱,如果有需要就拿出来用,我的名字和住址也在你们的衣服上。”维拉摸了摸别在他们翻领上的铭牌。
维拉也拼了命地挤到队伍的最前头。眼前的火车像是有生命的一般,一个吭哧吭哧吐着浓烟的庞然大物。有几个党员在巡逻,他们像鲨鱼一样穿梭在人群中,看到那些与孩子依依不舍的母亲就上前将他们拉开。里奥还在抽抽搭搭地哭,他紧紧地攥着维拉的手。阿妮娅也在哭,但她哭得一点声音也没有,这样反而叫人更难受。
“我们要去哪儿?”阿妮娅问。看着稚气未脱的她努力装出大人的模样简直叫人心碎。她才五岁,本来应该玩洋娃娃的年纪却被迫到这里排队,等着离开自己的家。
不知等了多久,火车终于来了。金属车轮在轨道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浓烟在空中翻滚。起初所有人都坐着不动,这时候根本没有人想走,可当火车的汽笛声穿破寂静时,大伙儿又像受了惊的兽群似的发足狂奔起来。母亲们争先恐后地跑到前头,胳膊肘用力推开旁边的人,谁都想赶紧让自己的孩子坐上这趟能保命的火车。
“去乡下,阿妮娅,卢加河附近有个夏日公园。到了那你们就安全了。而且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去接你们回来。”维拉下意识地捏紧了阿妮娅领口的铭牌,好像摸着这个小小的身份标识就能稍解她心里的不安。
接下来的五个小时就是没完没了地排队,他们从一个长队换到另一个长队。所有的儿童都要接受审查,然后编好组,排到专门的队列里。到了黄昏的时候,整个疏散中心里挤满了儿童和前来送行的母亲,一眼看去乌压压一片,但现场却出奇的安静。小孩子听从工作人员的吩咐坐在椅子上,两条腿在前面晃来晃去,不合季节的厚外套捂得他们一个个脸上汗津津的。母亲们相互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她们是怕看到自己的痛苦映照在另一个心碎女人的眼里。
“上车!”一个党员同志大声吆喝,“动作快,火车马上就要开了。”
“我可以。”阿妮娅回答。
维拉蹲下来拥抱女儿,然后又抱了抱儿子。就在她慢慢站直身子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似乎只要稍微一用力就会断裂。
不!可维拉不敢把心里话讲出来,她狠心点了点头。“我要你照顾好你弟弟。你很勇敢,又那么聪明。你一定要时刻陪在弟弟的身边,一秒钟都别走开,好吗?你可以为了妈妈坚强起来吗?”
周围的人已经开始焦急地安排孩子们上车了,落在后面的孩子就被一把抱起,然后递到前面人的手中。
“你想让我们去吗?”泪光在阿妮娅的蓝色眼睛里扑闪着。
到处是哭声和挥舞的手臂。阿妮娅拉起里奥的手,她特意向维拉展示了一下自己握着弟弟的那只手是多么的有劲,以此来证明她的坚强。
里奥放声大哭。
然后姐弟俩手拉手上了火车。
“我们别无选择。你们明白这话的意思吗?要打仗了,我们伟大的领袖斯大林同志想让你们这些小孩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你们待会要坐短途火车去南边,只要等我们的红军打了胜仗,你们就能回到爸爸和我的身边了。”
但维拉自己却一步也迈不开了。周围的人不满她挡道,纷纷开始推挤她,嘴里嘀嘀咕咕,不顾体面地用难听的字眼咒骂。难道他们看不出来吗,她整个人已经瘫在那一步也走不动了?最后终于有人忍受不了用力推了她一把,她没有站稳,跪倒在地上。她感觉有无数双小脚从她头顶掠过,几个大人像交接接力棒一样把后面的孩子挨个送上火车。
“我也不去。”里奥委屈地哭了起来。
维拉慢慢地爬了起来,膝盖处的长袜磨破了也浑然不知。她默默地让到一边,开始沿着一节一节的车厢跑了起来,边跑边往车窗里张望,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两个孩子原来是那么小,小到往人群中一混就再也看不见了。
“我不去!”阿妮娅坚定地说,“你不去我也不去。”
实在是太小了。
“我……我还要上班,所以必须留在家里。不过别担心,你们很快就会回来了,我在家里等着你们。等你们回来以后……”
她有没有把所有的事向他们交代清楚?
“可你没有穿大衣啊。”阿妮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保管好大衣,冬天很快就要来了,虽然她说你们只要去个把星期就能回来。
“你们要去旅行了。”维拉用平和的语气说道,“不会去太久,就一两个星期。在外面这段时间也许会需要穿大衣。还有……行李箱里还有一些衣物,我还在里面放了些吃的。饿的时候就拿出来。”
两个人千万不要走散了。
维拉把红色的羊毛大衣套在阿妮娅身上,帮她把纽扣一直扣到领口。“现在穿大衣太热了,妈妈。”阿妮娅扭着身子抱怨道。
记得刷牙。
“没错。”阿妮娅挺起了胸膛。但维拉看得出女儿已经开始有所怀疑了,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搭在维拉手臂上的外套和他们身后的行李箱。
好好吃饭。不要挑食。每次吃饭的时候都要抢在最前面。
“我很坚强!”里奥对着维拉晃了晃自己胖胖的粉色小拳头。
互相照顾。
“你们还记不记得爸爸在当志愿军之前说的话?他告诉我们一定要成为坚强的人,对不对?”
我爱你们。
“耷耳兔同志不喜欢这里。”里奥搂紧了他的玩具兔子。
想到这里,维拉的脚一软,险些跌倒。她没有对两个孩子说爱他们。不是忘了,而是怕说出来会惹得他们哭得更伤心,所以她一直忍着,没有将这句最珍贵,也是唯一重要的话说出口。
“妈妈,这地方好臭啊。”阿妮娅皱着眉头说。
她突然大喊了一声,压抑在最深处的痛苦终于在那一刻爆发。她尖叫着挤回到人群中,用手肘为自己撞开一条路,拼了命地挨到火车门边。那些被她推到一旁的女人用空洞绝望的眼神瞪着她。
维拉在地板上跪了下来。
“我不是重要技术岗位的工人。”她对排头一个管事的妇女说道。但对方露出了一副疲于应付的倦懒神情。
这个时候他们要做的就是找到有优先办理权的队列,排进去,然后耐心等着轮到自己的时候,可就在这一刻,维拉突然坚强不起来了。她深吸一口气,把两个孩子拉到一个小角落里。这个地方实在太吵,不管走到哪都避不开这些嘈杂的声音——脚步声、哭喊声、喷嚏声、哀求声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人的体味、洋葱和腌肉混杂而成的怪味。
“文件?”管事妇女机械地询问。
走进一处建筑,那里面的情形简直可以用群魔乱舞来形容。大厅的各个方向都排起了长龙,每一路长队的前头都支了一张办公桌,桌上堆的文件已经摞起老高,桌子后面有负责办事的党员,他们身穿统一的灰褐色衣服,阴沉着脸,无精打采地应付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
“在混乱中弄丢了。”维拉指了指身后拥挤的人群。说谎让她的舌头一阵发苦,胃里的酸水直翻腾。干这样的事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没有什么事情——甚至包括战争——能比惊动秘密警察更恐怖。她强迫自己挺直了腰。“这里的工作人员并没有很好地控制疏散。这样子做事一点效率也没有。也许我该把这情况上报一下。”
维拉牵着两个孩子的手,领着他们继续走,来到一个以往从没到过的地方。一路上她的脸上都保持着灿烂的笑容。
这番批评起了作用。倦容满面的管事妇女稍微打起了点精神,她轻轻点了点头,“您说得对,同志。我们的工作还得再仔细一些。”
现在只剩下维拉和两个孩子了。她领着他们走在繁忙的街道上,四周到处是正在开挖的战壕和还没有完全建成的庇护所。他们在夏宫花园停留了一阵,只可惜今天的池塘里没有天鹅,所有的雕像也被沙袋挡了个严实。花园里很安静,没有小孩子玩闹嬉戏的吵闹声,也听不到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
“很好。”维拉说着绕开她登上了火车,一颗心在胸口狂跳不已。每迈出一步她都觉得有人会从身后追上来,大声喊:“她是骗子!”然后把她拖走。
这天是个明媚的大晴天,他们一家六口一同走出公寓楼。不管长短,只要能在一起走上一段路也是好的。最先离开的是母亲和外婆,她俩现在都在贝德耶夫食品仓库工作;下一个分开的是奥尔嘉,她蹲下来用力抱了抱侄子和侄女,然后一扭头狂奔向电车站。她不想让孩子们看到她的眼泪。
走了一截没见有人追过来,她心里稍安,放慢了脚步,这才看清楚周围全是小孩子的脸。他们像沙丁鱼一样挤在灰色的火车座椅上,在大夏天里裹着厚外套,戴着帽子——证明没人相信他们两个星期后就能回家,只不过这话谁也不敢说出来罢了——泪水,也许是汗水,在他们的圆脸庞上闪闪发光。他们非常安静。太安静了。没有一个孩子在谈笑或玩闹,只是静静地坐着,看上去破碎而麻木。
维拉点点头,最后拥抱了母亲一下,然后挺直了腰说:“孩子们,我们走吧。”
火车上除了儿童外也有为数不多的几名妇女,有负责疏散的工作人员、托儿所的老师,大概其中也混进了几个像维拉这样既舍不得孩子又不敢公然违抗国家命令的母亲。
母亲放开两个孩子,缓缓地站起身来。“乖乖的。”这是母亲对她的两个外孙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后她塞给维拉一百卢布,对她说:“就剩这么一点了,很抱歉……”
对于自己刚才干的事她不敢去细思,也不敢去想这事会给她的家人带来什么影响。她很清楚他们一家有多需要她在图书馆挣的这点薪水……
站在一旁的奥尔嘉泪如雨下,她已经在拼命克制自己了。“妈,我准备好可以走了。”她哽咽着说。
脚下的火车好似苏醒过来了一般。随着汽笛声响起,她感觉到这个庞然大物开始移动了。她继续沿着一节又一节的车厢往前走,几乎不用手去扶两旁的座椅,也尽量不跟周围的小孩有眼神接触。
“外婆,你不要哭。明天你再跟我们一起去散步吧。”里奥安慰她道。
“妈妈!”
维拉看见母亲紧咬的下嘴唇已经渗出了血丝。她走到两个外孙的跟前,跪在地板上,张开手臂抱了抱他们。
阿妮娅的喊声突破了火车的轰鸣声。维拉奋力地挤上前。她看见她的两个孩子蜷缩在一个座椅上,小小的个头根本够不到车窗。
“动作快点,卓娅。”外婆粗声粗气地招呼道,“迟到了可不好。”
她坐进窄小的座椅,将他们抱到自己腿上,让雨点一样的吻落在他们的脸上。
早餐席间,只有母亲不时抬起头看看维拉,其余的人都低垂着眼睑,大气不敢出,气氛沉重得像出殡。用餐结束后维拉的外婆站了起来,她偷偷瞥了一眼维拉,眼泪立时涌上了眼眶,她忙背过身去。
里奥被汗和泪水浸湿的圆脸蛋上有几道污痕,维拉不敢去想他的脸是怎么弄脏的。泪水在他的眼里打转,但这次他没有哭出来。维拉不知道是不是这次的告别对他产生了影响,也许现在的他已经褪去了一些稚气,不像之前那样单纯了。“你说过我们必须要走。”里奥说。
里奥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兴高采烈地拍手,一遍又一遍地嚷嚷着要去散步的好消息,就连阿妮娅也露出了笑脸。自战争公告发布后仅仅过了短短五天的时间而已,他们原本的正常生活就已经被完全打乱了。
维拉喉咙一紧,只能点点头。
“其实呢,我们今天确实要出去散步。”说完这句话后,维拉觉得自己像害了一场大病,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幸好这时母亲站到了她的身后,多少让她有了些底气。她走上前拿起他们的外套。头天晚上维拉熬到很晚,她将一些钱和信缝进了两个孩子的外套的内衬里。
“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呢,妈妈。”阿妮娅郑重其事地对维拉说,“一秒也没放开。”
“现在是战争时期。”一旁的阿妮娅提醒弟弟,语气里有种高高在上的威严,叫人不敢相信她才五岁而已。尽管口齿不清的发音让她的话听上去柔和了不少,但她所有的情绪都明明白白地刻在眼中,像一团炙热的火焰。这个女孩个性中纯粹而刚强的一面正是维拉一直渴望拥有的。
和所有合格的苏联人一样,维拉不允许自己质疑政府。如果斯大林同志下令让孩子们去南边躲避战祸,那维拉就将自己的孩子送上火车。她能做出的最出格的举动无非是跟他们一起走,想来也算不上太严重的反抗,而随着火车离列宁格勒越来越远,这样的反抗似乎也越来越微不足道。她只要看着孩子平安抵达目的地就安心了,然后她会回到图书馆继续上班。运气好的话也就耽误一两天工夫,她会跟图书馆的领导普罗特金同志解释,说她陪孩子同去是要配合政府下达的疏散命令,这是她作为一名爱国公民的义务。
维拉的喉咙里长了一个肿块,她使劲吞了几口唾沫,但肿胀的不适感并没有消减。走进厨房,她看到里奥,她的小狮子,天使般的金色卷发和一双会说话的绿色眼睛,和夏沙简直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正笑着跟那只缺了一只眼的破旧玩具兔子说话,“今天我们要去夏宫花园喂天鹅。”
在苏联,言辞是极为重要的。人们常把“爱国”“效率”“要素”一类的词挂在嘴上。没人愿意去质疑错误的事。到时候只要维拉表现得坚定、无畏一点,也许事情就会不了了之。
多么平常无奇的一个早晨。
她只希望母亲还有奥尔嘉不要太担心。
这个时候全家人都醒来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让狭小的公寓立时沸腾起来:奥尔嘉带着蒙眬的睡意嘟嘟囔囔,抱怨每天在博物馆搬艺术品让她的胳膊又酸又疼;外婆在擤鼻涕;阿妮娅恨不得通知全世界的人她肚子饿了。
“妈妈,我饿。”里奥气鼓鼓地嘟囔。他弓着身子,像一株幼小的蕨菜蜷缩在维拉怀里,灰色的玩具兔子夹在他的胳膊底下。他把大拇指放进嘴里吮吸,另一只手抚摸着兔子耳朵里的粉色绒毛。
这天早上很暖和,头天晚上也是,但维拉还是坚持穿着裙子和毛衣睡觉,一双磨旧的鞋整整齐齐摆在床尾。因为随时可能会有空袭,现在她们都要穿戴整齐了才上床睡觉。
从上车到现在已经过了几个小时,始终没有人来通知如何解决吃饭的问题,也没有靠站的准确时间。没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到达目的地。
母亲吻了吻她,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但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已经开始了,这句话在她脑袋里以最大音量咆哮。她掀开毯子坐起来。
“就快到了,我的小狮子。”维拉轻拍着里奥大衣的垫肩安抚他。她看见火车上的孩子们渐渐从之前的麻木状态中缓过神来,变得越来越不安。有几个孩子哼哼唧唧地抱怨起来,不知道哪里有个小孩已经在放声大哭。维拉来的时候带了一小包葡萄干在身上,她正准备拿出来的时候火车汽笛突然尖厉地响了起来。这一响便没有停下的意思。前面在过路口的时候也拉响过汽笛,不过是鸣一声就罢了。可这一次却是没完没了,像一个女人在撕心裂肺地尖叫。列车的制动装置启动,发出巨大的噪声,随着车身剧烈的震颤,火车渐渐慢了下来。
母亲的话里既带着失落,也有接受现实的无奈。维拉不知道将来有一天自己是不是也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也不知是否抱着妥协的心态就能让生活变得容易一些。她还没来得及想该说些什么,就听到了厨房里传来里奥的说话声。不用想也知道,他是在跟他的玩具兔子说话,那是他最好的朋友。
霎时间炮火声四起。一架飞机的引擎声在头顶低鸣,紧接着他们听到了爆炸声。
“嘘!”母亲轻抚她的头发,“再说下去只会让你更难受。这点我懂。”
维拉忙看向窗外,只见到处是火光。火车里立时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在尖叫,恐慌地挤到窗边。
“也许有一天……”
一个穿着党员衬衫和起皱的蓝色羊毛裤的妇女顺着每一节车厢高声喊:“所有人下车,快!到后面的谷仓去。立刻行动!”
过了许久母亲才开口,声音比之前更温和,“所有的事我都记得。”
维拉拉起她的两个孩子就跑。待他们一路冲到最前头她才想到,自己是一个成年人,应该帮一帮这些无依无靠的孩子才对,但这种时候她的头脑已经无法冷静思考了。飞机不停地在头顶盘旋,炸弹一个接一个投下来,引起了大火。
“你还记得吗,我以前的梦想是当一个作家?”维拉现在已经可以平静地说起这事了。
下了火车,外面浓烟滚滚,到处是尖叫声。维拉什么也看不清楚,目之所及皆是一副残败的景象——燃烧的建筑,地面上焦黑的窟窿。被毁的房屋。
很快那个穿羊毛大衣的背影就变成了漫天白雪中的一个移动的模糊灰点。她心想也许他会停下来朝她招招手,但不确定什么时候,所以一直等在原地,最终只等来了降临在白茫茫天地间的夜色。随着天渐渐黑下来,雪的颜色和轮廓也发生了改变。她努力地把这一幕牢牢地锁在记忆里,以便将来写日记的时候能生动地描述出来。
德国人已经打到这儿了。他们开着坦克、带着枪支和炮弹逐步向前推进。
她站在雪地里目送着他走远。小雪花像白色的火球一般轻吻上她的脸颊,在与皮肤接触的一瞬间立刻就变作水珠,随即往下滑进她的衣领,像一根冷冰冰的手指。
迎面一个穿军装的男人朝维拉这边跑来。“这是哪?”维拉问他。
“总有一天,”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拍了拍女儿的肩头,“你也能写一手漂亮的文章。我想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学校都已经恢复文学课了,这套可怕的苏维埃现实主义和斯大林的进步观也会慢慢退出教育系统。我们要有耐心。等我过了街记得跟我挥挥手,然后就乖乖回屋里去吧。”
“卢加河以南大概四十公里处。”他大声回答,没有停下的意思,径直从维拉身边跑了过去。
“没错。”父亲换上了一副严肃的面孔,“你也说了,她是女人。而你还只是一个小女孩。”
她将两个孩子拉过来紧挨着自己。两个孩子一直在哭,脸上沾满了黑灰。他们随着人群挤进一个大谷仓。
“可是你要在那里读你写的诗。再说安娜·阿赫玛托娃也会去啊,她也是女人。”
谷仓里又闷又热,烟火和汗水混杂着恐惧的味道充斥在空气中。飞机依然在头顶盘旋,落下的炸弹撼动地面。
他低头对她微笑,上扬的嘴角隐没在浓密的黑胡须里。“你也知道,那不是一个小姑娘该去的地方,维鲁苏卡。”
“他们竟然将我们直接送到德国人面前。”不知何处一个女人愤愤地说道。
“我想跟你去咖啡馆。”她仰起脸恳求父亲。一场小雪无声无息地下着,片片雪花落在她裸露的脸颊上。
“闭嘴!”立刻有数十人齐声喝止这个妇女,但说出的话却是收不回来了。这个事实已经死死地扎进了维拉的脑海中,再也无法抹去。
尽管戴着羊毛手套,可她的手指还是僵硬的,脚指头也被冻得生疼。
被困在这里的人——大部分是儿童——都在等着不会降临的夜幕,等着不会到来的庇护。谁还会相信一个将自己国家的儿童直接送到敌军面前的领袖呢?
维拉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父亲了。虽然回想起来还是会难受,但也比一个劲地为眼下的事纠结强。她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回到了那条熟悉的街道,眼前就是他们一家曾住过的公寓,她看到父亲正从里面走出来。
感谢老天维拉随他们一道来了,若是只有他们,真不知会出什么事。
两人没有说话,静静地躺了一会儿。
这些留待以后再想,并且要想上很长一段时间,兴许那个时候她会感到万幸,留下释然的眼泪。但不是现在。现在她必须赶紧行动起来。
“也许是吧。”
“我们得离开这个谷仓。”一开始她只敢小声说,可后来有一颗炸弹投到了谷仓附近,爆炸震得屋椽瑟瑟,灰尘直往他们脑袋上落,于是她又响亮而清晰地说了一遍:“我们得离开这个谷仓。万一炸弹击中我们……”
“你说的是爸爸。”
“同志们,”一个人打断了她的话,“党和国家需要我们留在这儿。”
母亲点点头。“可我觉得男人并不明白。你的夏沙也不例外。他们满脑子的主意,扛上枪就一走了之,还以为自己知道什么叫勇敢。”
“我明白,可我们的孩子……”她不敢将心里的话尽数说出,也不能说。但她从周围人的眼神中看得出,多数人都明白,“我要带我的孩子离开这。要是有谁也想离开就跟我一起走。”
“夏沙说我必须坚强起来。”
听到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和低声抱怨她并不意外。维拉的国家正处于大恐慌时期,谁也料不准最终哪一方死亡的可能性更大——是德国人,还是自己国家的秘密警察。
母亲掀开毯子下床,跨过两张床铺之间窄窄的空隙。她在夏沙平时睡的那一侧躺下,把维拉抱进怀里,像小时候那样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我们女人一辈子做的选择都是为了别人,从来不是为自己。等我们成了母亲以后,我们……就必须为了孩子承担一切。你要保护他们,这个过程中你会受伤,他们也会。你的责任就是藏起心碎,去做他们需要你做的事。”
她攥紧两个孩子的手,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向谷仓外走。连幼小的孩子都主动让出了一条路让她过去。那些与她对视的目光里满是怀疑和恐惧。
“要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怎么办?”
“我同你一起走。”这时一个妇女站起来说道。这是个上了些年纪的女人,脸上满是皱纹,灰白色的头发裹在一条脏兮兮的头巾里。她一说完立刻有四个孩子站起来,围到她身旁。这几个孩子都穿着过冬的衣服,苍白的小脸上有一道道的泥灰痕。
“到处都有斯大林同志的眼线。他一定在监视德国人的一举一动,所以他知道让我们的孩子上哪儿是安全的。所有工人的孩子都必须送走。就是这样。”
一众人中也只有他们跟了过来。
“我怎么能不想呢?”维拉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遵纪守法,低下脑袋做人,绝不搞会引人注目的小动作,她很清楚该如何当好一个苏联人。可这件事……她实在没办法两眼一闭就接受了。
维拉和这位妇女带着六个孩子艰难地走出了谷仓,把一群鸦雀无声的孩子丢在了身后。
母亲正看着她。两个床铺挨得这样近,只要稍微往前够一够就能碰到彼此。这时候奥尔嘉翻了个身,盖在母亲身上旧毯子往下滑了一截。“不要去想了。”母亲对她说。维拉不知将来她是不是也会像母亲这样,总能提前一步猜透自己孩子的心思。
“我们最好快些赶路。”跟出来的妇女对维拉说。
维拉翻过身来。
“我们离列宁格勒有多远?”维拉看着外面硝烟弥漫,灰蒙蒙的一片,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正确。脱离了众人,又没有谷仓的遮蔽,他们直接暴露在了危险之中,很容易受到头顶飞机的袭击。恰巧在这时,一颗炸弹落了下来,她左面的一栋房屋立刻被炸毁。
“维拉?”母亲叫她。
“大约有九十公里的距离。”那个妇女回答她,“别顾着讲话,还是快走吧。”
到了孩子们要疏散撤离的这天,维拉一大早醒来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她做不到,她怎么忍心把两个年幼的孩子送上火车,离开她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之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过日子?她一个人躺在她和夏沙的床上,盯着锈迹斑斑、满是水渍的天花板。尽管公寓依然拥挤,但这一刻她却觉得无比的孤独。母亲和奥尔嘉的床铺就在两尺之外,她能清楚地听到母亲来回翻身的声音和奥尔嘉轻轻的鼾声。
维拉将里奥抱了起来,一只手紧紧拉住阿妮娅。她也知道这样抱着儿子赶路无法坚持太久,但为免有什么意外,她还是决定先这样走一程。透过里奥紧贴着她的胸膛,她感觉到了他强劲平稳的心跳。
奥尔嘉警惕地扫了一眼阿妮娅和里奥,两个孩子正拿着木棍打闹。她凑近维拉,压低声音,“听说列宁格勒所有的儿童都要疏散到别的地方去。”
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那段回列宁格勒的路是如何艰辛她渐渐忘却了,也不会记得她孩子脚上大水泡是怎么磨破流血的。他们像逃犯一样躲在干草房里过夜,整夜听着空袭警报和投炸弹的声音,之后又在惊慌中醒来,每次都以为难逃一劫,着急忙慌地摸索身上并不存在的伤口,这些她都不会记得了。相反,她会牢牢地记着那个好心载了他们一程的货车司机,还有那些停下来把面包分给他们,并向他们打听南方战况的路人。她也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答的:漫天的大火,无止无尽的恐惧,还有在路边沟渠里数不清的死尸。而这些事早已超出了她以往对战争的认知,她不知道会是这番情景,也从没想过。
维拉转过身,“听说什么?”
待她终于回到自己家中,跌跌撞撞地扑进母亲张开的双臂时已是筋疲力尽。这一路将她折磨得伤痕累累;她的鞋子好几个地方都被磨破了,一双脚疼痛难忍,就算浸泡在热水里也丝毫不能减轻痛苦。但这些都不重要了。现在不是时候。
“你听说了吗?”奥尔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真正要紧的是列宁格勒,这座令人眷恋的白雪之城。如今德国人正步步逼近她的故乡。希特勒发誓要将这座城市从地图上永远抹去。
维拉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女儿的脑袋。她走进厨房,把一壶水放到炉子上烧,这个时候奥尔嘉也回来了。
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做什么。
“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去那种小娃娃学校了。”阿妮娅板起脸,一本正经地告诉维拉。
明天,维拉要起个大早,往身上多裹几件衣物,然后把能带上的香肠和干果统统收到行囊中。她要像数以千计和她同龄的妇女那样,重返南方前线,去保卫家园和爱人们。这是每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我的宝贝们今天过得怎么样?”维拉不理会阿妮娅的小情绪,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在学校里都干什么了?”
“我们必须将敌人拦在卢加河畔。前线需要帮手。”她对母亲说。母亲会意,脸上带着难掩的痛苦。
“妈妈!”看到维拉回来,里奥脸蛋上绽出一个又大又甜的笑,跑着扑进了她的怀里。阿妮娅紧跟在后面,但她不会像弟弟那样紧紧拥抱维拉。这个小姑娘一直对这场战争有诸多不满,并且有意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态度。她讨厌每天去上托儿所,讨厌托儿所不到六点不让回家的规定,更叫她不满的是回家后她还得跟隔壁那位“臭烘烘的纽斯凯太太”待在一起直到家里的大人回来。
母亲没有问她理由和打算,也没有问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别人。答案就摆在面前:战争才刚开始一星期的时间,整个列宁格勒就只剩下一群女人了。凡是年龄在十四到六十岁的男子都参了军,现在连年轻的姑娘也上了战场。“我会照顾好孩子们。”母亲只说了这么一句,但维拉却清楚地听到了她没有说出口的心里话:“你要回到我们身边来。”
八点钟的时候她终于回到了家。一进门就看见阿妮娅和里奥在客厅里玩打仗游戏,互相追逐着从一张床跳到另一张床上,嘴里发出模仿射击的声音。
“过不了多久我就回来了。”维拉向母亲保证,“到时图书馆还会授予我爱国者的称号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天回家的路上,维拉顺道去了趟银行,取了两百卢布,这已是当月她能领到的最大限额了。钱到手后她又去排队买了三条面包和一小罐奶酪。今天她很幸运,排了很长时间的队之后食品还有剩下的。以往有好几次都是好不容易排到前面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售卖的窗口关闭。
母亲唯有点点头。她俩都知道维拉的保证太虚无缥缈,但她们不说。因为她们都选择了相信。
维拉和奥尔嘉幸运地保住了工作。奥尔嘉在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维拉在列宁格勒公共图书馆。两人每天干的活都是待在幽暗安静的藏室里,将伟大的艺术珍品和文学著作装箱封存,这样苏联的珍贵历史才不会遗失。一天的工作结束后,维拉一个人走路回家。有时候她会绕道去夏宫花园看看,回忆一下和夏沙那日相会的情景,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她发现这段记忆越来越模糊。现在的列宁格勒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青铜骑士雕像被沙包袋和木板遮挡住,斯莫尔尼宫的上方拉起了一张迷彩防护网,海军部大楼的金色尖顶上溅满灰色油漆。不管她走到哪,总能看到埋头忙碌的人——搭建空袭掩护所,排队领食物,挖战壕。头顶的一片天依旧清澈湛蓝,暂时还没有炸弹从天而降,但大家心里明白,这不过是早晚的事。每一天,街道的几个大喇叭都在声嘶力竭地汇报德军又向前推进了多少。没人相信德国人会打进列宁格勒——毕竟这座建在泥土和白骨之上的城市是人们心目中的魔法之都——但炸弹迟早有一天会落在这里。所有人对此都没有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