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提问题,妮娜。静静地听。”此时的母亲尽管憔悴而苍白,可这句话却说得非常强硬。
“可究竟……”
妮娜走到梅瑞狄斯身边坐下,轻轻地握住了姐姐的手。“好吧。”
母亲低头望着照片,握照片的手在微微颤抖。房间里陷入一片寂静,就连海浪拍打船底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你们想得没错,这确实不是什么童话故事。如果你们还想继续往下听的话,就要照我的方式来,只有这样我才能讲下去。”
“那好。”母亲靠回到椅背上。她的手指抚过照片光滑的表面。这一次,她没有在意灯还开着就开始了故事。
“这也是爸爸希望的。”妮娜补充道。
自夏宫花园的相会之后,维拉就和夏沙难舍难分了,对她来说,这是一个一旦做了就再也无可更改的决定。虽然母亲一直不赞同,夏沙热衷诗歌这件事始终是她的一块心病,但维拉对丈夫的爱却是一如既往的狂热。不久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世了,那种感觉就好像奇迹一般。他们给孩子取名叫阿娜斯塔尼娅,这个女儿就仿佛是一道照亮了维拉人生的光。第二年里奥出世的时候,维拉更是幸福得无以复加。尽管当时苏联的时局依然相当糟糕,斯大林的恐怖手腕普天之下人尽皆知。不断有人消失和死去。这一点没人比维拉和奥尔嘉知道得更清楚,她们至今都不敢随便提起父亲的名字。
“妈妈,我们是你的女儿。”梅瑞狄斯柔声说道,试图缓和一下妹妹尖锐的发问,“我们只是想多了解你一些。”
但是到了1941年的6月,日子似乎终于回归平静了。起码维拉不再担惊受怕,可以踏踏实实地跪在肥沃的黑土地上,用心地打理她的小花园。她和夏沙在城郊拥有一小块地,靠着自己种的蔬菜度过列宁格勒漫长而严寒的冬季。维拉依然在图书馆工作,夏沙则继续在大学里学习,但只能学斯大林容许的课程。由于这些日子黑色面包车频繁地出现在大街小巷寻找目标,他们学会了怎样当一个安分守己的苏联公民,至少是懂得保持沉默的那一类人。再有一年夏沙就能完成学业,他的愿望是毕业后能留在本校任教。
母亲摇了摇头,“不要问我。”
“妈妈,你看!”唤她的是里奥,她回过头看到小儿子手里拿着一根胡萝卜,能吃的橘色部分被又长又密的须根覆盖,显然还不是拔出来的时候。维拉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责备儿子几句,可一看到他天真的笑脸就没了脾气。四岁的里奥有一头金色的卷发,还有爱笑的性格都和他父亲夏沙一模一样。“里奥,把胡萝卜重新种回去!它还没有长熟呢!”维拉对儿子说。
“我们调查过,知道了那个童话故事其实就发生在列宁格勒,并且其中有一部分内容是真实的。妈妈,维拉究竟是谁?”妮娜没有转弯抹角,直接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还有,照片上这两个孩子是谁?”
“我早告诉过他不要拔出来。”说话的是维拉五岁的大女儿阿妮娅,一脸严肃的她和一旁喜笑颜开的弟弟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看到照片,母亲猛地倒吸一口气。原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脸显得愈发苍白了。“你乱翻我的东西?”
“阿妮娅说得很对。”维拉拼命绷住脸,生怕自己偷笑出来。在孩子面前她一定要有大人的样子,可其实她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二岁而已。只有单独和夏沙在一起的时候,年轻才真正是属于他们的。
妮娜走上前去,几步路的距离在梅瑞狄斯看来却仿佛走了很久。看着妮娜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递过去,她的心也揪紧了。
那天维拉打理完她的小菜园后把两个孩子叫了过来。她一只手牵起一个,准备走一段长长的路返回城里的公寓。
母亲抬起头,“什么?”
他们回到列宁格勒时已是傍晚时分。街道上乱哄哄的,有人在狂奔,还有人不知道在吆喝什么。一开始维拉只觉得也许是进入白夜的缘故,人们多少有些躁动,可就在她越来越靠近弗唐卡桥时,谈话的只言片语传进了她的耳朵。各种争执和不明真假的揣测汇成一片令人不安的声浪。
“妈妈,”妮娜说,“关灯之前,我有样东西想给你看。”
某处一个大喇叭发出几声刺耳的噪音,随后听到了扬声器里在喊:“注意!”铿锵有力的语调就好像往人群中投出了一把匕首。维拉攥紧两个孩子的手,吃力地挤进人群中,这时候扬声器也开始念出了那段通告。“苏联的公民们……今日凌晨四点十分,德国军队未经宣战就对我们的国家发动了袭击……”
母亲自顾自倒了一杯茶,走到房间角落在一张单人沙发椅上坐下,之后又扯过一条毛毯盖在膝盖上。
通告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反复地劝说大家要当爱国的苏联人,参加苏联红军,共同抵御外敌,可此时的维拉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必须马上回到家里去。
母亲打开门,请她们进入自己住的宽敞套间里。和想象中一样,整个客舱收拾得十分整洁利落,衣服没有随便扔在地上,也没有到处乱扔的私人物品。唯一意外的发现是咖啡桌上摆了一只茶壶和三个茶杯。
回莫伊卡堤岸附近的公寓的这段路上,两个孩子一直哭个不停,但维拉置若罔闻。牵着两个幼儿的她固然是一个母亲,可她同时也是女儿和妻子,而此时此刻她最想见到的是她的母亲和丈夫。她拖着孩子爬上肮脏的楼梯,冲到静得吓人的走廊尽头。公寓里没有开灯,过了好一阵她的眼睛才适应昏暗的光线。
随后两人走出房间来到隔壁。
母亲和奥尔嘉在一扇窗户前往玻璃上贴报纸。她们还穿着上班的工作服。看到维拉回来,母亲蹒跚地从窗边走过来,一把将维拉抱进怀里,嘴里不住地念道:“感谢老天爷。”
“我信你。”梅瑞狄斯妥协。
“我们必须动作快一点。”母亲对维拉说。这时奥尔嘉已经贴完窗玻璃了。维拉看到奥尔嘉在哭,长满小雀斑的脸上满是泪痕,一头偏红的金发乱糟糟的。奥尔嘉一直有个坏习惯,每当她心里害怕就会紧张得扯自己的头发。
“我知道你是个循规蹈矩的乖乖女,凡事都想礼貌周全。”妮娜咧开嘴,露出狡黠的笑,“可我不一样啊。你只管装傻充愣就好。这事你得相信我,怎么样?”
“维拉,你带着奥尔嘉去趟商店。买能存放时间长的东西,像是荞麦粉、蜂蜜、糖、猪油之类的,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我马上去银行,把我们的钱全都取出来。”母亲语速极快地安排好接下来要做的事后,转过身单膝跪在里奥和阿妮娅跟前,“现在就剩你们两个了,乖乖待在家里等我们回来。”
“我看这样不大好吧。”
阿妮娅闻言立刻哭了起来,“外婆,我要跟你一起去。”
两姐妹先回自己的客房换了身运动服。梅瑞狄斯刚刷完牙,妮娜就凑到她身旁,手搭上了她的肩膀,“我打算今晚就让她看照片,问问她那两个孩子是谁。”妮娜说。
母亲摸了摸阿妮娅的脸颊,“现在是非常时期,即便是小孩子也没有特权了。”她说完站起身,从另一个房间里找出她的钱包,打开翻了翻,确保那本蓝皮存折在里面。
在拥挤的走廊里,梅瑞狄斯和妮娜得小跑两步才能跟上前面的母亲。
母女三人走出公寓,关上房门。门锁扣上的那一刻,两个孩子立刻在门的另一边号啕大哭起来。
“谢谢你的关心。”母亲说,“但是没有必要。来吧。”说完她干脆利落地转过身,大步走开了。
维拉看着母亲,“我不能丢下他们,这么反锁着他们……”
妮娜忙从座椅上站起来,梅瑞狄斯的反应则慢了半拍。“你确定可以吗。妈妈?要不今晚你好好休息,故事明天再听也可以。”
“从现在开始,你可能会做出很多难以想象的事。”母亲的声音很疲惫,“抓紧时间吧,不然来不及了。”
“我要回我的房间了。”她对两个女儿说,“你们一起来吗?”
外面一片风和日丽,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一楼窗台下种着的丁香花往空气里释放着香气。看着这么好的天气,任谁也无法想象列宁格勒此刻已经笼罩在了战争的威胁中……但等母女三人拐过一条街来到银行附近时,才发现风和日丽不过是假象。一大群人挤在银行紧闭的大门前,挥舞着手中的存折,大声嚷嚷着,嘈杂的人声中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声。
梅瑞狄斯发现自己在仔细地观察母亲的一举一动;她看到母亲在扭头看窗外碧波荡漾的大海时,嘴角微微抿紧,似有一丝忧虑。只有在夜色降临时,她紧绷的脸才稍有松弛。用餐过程中照例新开了三个话题,母亲也配合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喝完第二杯红酒,她却似乎并没有因为酒精的作用彻底放松下来,而是愈发坐立不安了。吃完最后一道甜品后,她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
“看来我们还是来晚了。”母亲说。
母亲愣了一愣。梅瑞狄斯注意到她全程都没有看自己和妹妹,甚至在三人碰杯时她也将目光避开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奥尔嘉吃惊地看着四周的情景,她又开始神经质地扯自己头发了。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老妇人正在哀号,只见她被一群人撞倒在地,转眼就淹没在了人群中。
待服务生送上酒饮后,妮娜率先举起杯子,“为我们干一杯。敬梅瑞狄斯、妮娜和阿妮娅·惠特森。这也许是我们有史以来第一次真正聚在一起。”
“眼下银行已经关门了。大家都想赶紧把存款取出来。”母亲不停地撕咬自己下嘴唇上的死皮,血流出来也浑然不觉。接着,她领着维拉和奥尔嘉转到杂货店。从店里出来的人都带着多到快拿不下的东西,货架基本已经被扫空,而所有商品的价格都涨了两到三倍。
出乎意料的是,母亲露出了微笑。
眼前的一切都让维拉困惑不已。战争的通告才刚刚出来,整个城市立刻就陷入了一片慌乱,物资被抢空,周围的人都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绝望表情。
“下面酒鬼互诫会议正式开始。”梅瑞狄斯打趣道。
“这种事我们以前也经历过。”母亲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伏特加和一杯红酒。”母亲说。
三个人走进杂货店,她们手里的钱只够买少量的荞麦、面粉、干扁豆和猪油。她们带着这些远远不够的物资,费力地穿过拥挤的街道,待回到公寓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半了。
妮娜也笑了,“那好吧,请给我一杯纯伏特加和一杯玛格丽特,加冰。多点盐。”
隔着门维拉就听到了她的孩子令人心碎的哭声。她推开门,一把将他们抱了起来。里奥伸出胳膊,勾住她的脖颈就不撒手,哭哭啼啼地对她说:“妈妈,我想你。”
“我不要。”梅瑞狄斯接口说道,“我才不要在度假的时候喝光溜溜的纯伏特加呢。”说着她转向服务生微微一笑,“请给我一杯草莓代基里酒。”
维拉心想,从今往后不管母亲让她做什么她都可以答应,但就是这一件事不行:她再也不能丢下自己的孩子了。
“我们都要酒,”妮娜对服务生说,“俄罗斯伏特加。上你们这儿品质最好的。”
“你爸爸回来了吗?”她问阿妮娅,阿妮娅耸耸肩,没有说话。
母女三人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几分钟,餐厅服务生转到她们这桌点单。
这个点他该回来了。
女招待递过菜单,说了一句“希望你们用餐愉快”后就离开了。
“他不会有事的。”母亲在一旁说,“外面那么乱,路上肯定不好走。”
可这个女人刚刚却对一个陌生人露出亲切的微笑。就好像她珍藏的俄罗斯套娃那样,母亲身上仿佛有层层相套的秘密,这会不会就是她们在这趟旅行中的发现?如果真有秘密存在,那她们又能不能触及隐藏在最深处的那一个呢?
焦虑像猛兽一样在一点一点地啃噬着维拉,每过一分钟,这头猛兽啃咬她的利齿就会又尖利几分。到了晚上八点,夏沙终于推开门走进了公寓。维拉看到他一边脸上脏兮兮的,头发被汗水濡湿。
梅瑞狄斯一怔,母亲暖意融融的笑让她感到很诧异。她照顾母亲多年,就算再忙也要兼顾这项出力不讨好的任务。然而正因为这样,她极少去认真地看看母亲,有什么事都是绕开她直接去找父亲;在过去的这两个月里也是如此,尽管母女俩单独相处的时间占了绝大多数,但她们之间却几乎没有过流露真情的交流。她认识的母亲就是一个冷淡而疏远的女人,一直以来她都是这么看她的。
“维鲁苏卡!”他一把拥抱住她。维拉被他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差点喘不上气,“电车都满了,我挤不上去,只有一路跑回来。你们都没事吧?”
一个女招待领着她们来到一张靠窗的餐桌前。透过巨大的玻璃窗能看到空茫茫的大海,太阳的余晖斜射到海面上,一片波光粼粼。三人落座后,母亲微笑着感谢了服务她们的女招待。
“只要你回来我们就没事了。”
梅瑞狄斯也笑了笑,“我想是的。”
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她的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
妮娜捏了捏她的肩膀,笑道:“胡说。你明明很爱我。”
当天夜里,小小的公寓昏暗又闷热,维拉坐在床上听着外婆一阵接一阵的鼾声。玻璃窗上贴着的报纸用纵横交错的大胶带固定住,这一来只有极少的光线能透进来。与他们一窗之隔的城市今夜出奇的安静,透着一丝诡异。感觉列宁格勒好像突然倒抽了一口气,然后不敢吐出来一样。
“我恨你。”梅瑞狄斯说。
在朦胧昏暗的光线下,他们的公寓好像显得比平时更小更乱了。客厅里是三张窄窄的床铺,维拉孩子的床放在厨房里,所有床铺一支起来,人就基本没法在屋里走动。平日里到了饭点,他们一家都不可能聚在一起吃顿饭,饭桌容不下所有人,椅子也摆不开。
妮娜伸出胳膊搂住姐姐。“是啊。”她说,“但你还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不远处的另一张床铺上,母亲和奥尔嘉也醒着坐在床上。而躺在维拉旁边的夏沙倒是和平常一样,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声响。
梅瑞狄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还是毫不迟疑地想出了答案。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周围尽是陌生人的地方,似乎会比较容易承认,“我还会选择嫁给他。”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奥尔嘉轻声对母亲说。十九岁的花样年华正是憧憬浪漫的爱情、考虑自己未来的时候,可她却因为战争而吓得无法入睡。“也许德国人会救我们。斯大林同志……”
“如果你有机会重新活一次,并且提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你还会选择跟杰夫结婚吗?”
“嘘!”母亲厉声打住女儿,同时警惕地往外婆的床铺瞥了一眼。有些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事到如今奥尔嘉也该明白这个道理了。
“这全看你自己怎么选择了,妮娜。没人能对你指手画脚,告诉你什么才是适合你的。”
“明天我们照常去上班。”母亲说,“后天也一样,之后每一天都不变。现在我们必须睡觉了。来,奥尔嘉,翻过身去,让我抱着你。”
“有爱就足够了吗?我爱他,可就是不想安定下来,这该怎么办?我从来都没想过要住在有白色栅栏的房子里,不向往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这又该怎么办?”
维拉听到那张老旧的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知道母亲和妹妹已经躺下了。她伸手拉了拉一旁的丈夫,渴望在他的怀抱里找到安全感。因为光线不够,她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能看到一块灰白色的剪影,但可以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规律的一吸一吐渐渐与她的心跳声合上拍,让她平静了下来。她轻抚他的脸颊,新长出来的柔软胡茬轻刺她的手心,这种感觉就像戴在手上的结婚戒指,对她来说已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她凑过去吻他,并让那个吻停留了片刻。当他吻上她双唇的那一刻,她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可之后他轻轻往后退了退。“你一定要坚强起来,维鲁苏卡。”他说。
要是换作一个月前,梅瑞狄斯可能还会苦口婆心地跟妮娜讲大道理,告诉她人活一辈子唯有爱是最宝贵的财富,况且妮娜已经到了组建一个家庭的年纪……可她在父亲去世后的两个月里多少有了新的感悟。任何一个选择都会改变你原本的路线,而且一不小心就有误入歧途的危险。有的时候选择安定不过就是给自己设定了一条少有起伏波澜的路罢了。“我挺羡慕你这一点的,妮娜。你有激情,而且坚定不移,不会被旁人左右。”
“我们会坚强起来的。”她说着紧紧地抱住了他。
“要我这种人定居?我不仅仅是热爱这一行,这份职业根本就是我活着的意义。而且说老实话,婚姻不太适合我。为什么就不能保持原状,我们继续相爱,继续走南闯北,一直到我们走不动了需要坐轮椅那天?”
两天后,他们在半夜被一阵炮火声惊醒。
“感觉你不是很乐意。”
维拉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她的心脏在狂跳。在冲去厨房抱孩子的途中她摔在了母亲的床铺上。薄薄的窗玻璃被枪声震得咔嗒咔嗒直响,这时她听到了外面走道上杂乱的脚步声和尖叫声。
“他要我搬去亚特兰大定居。”妮娜说。
“快走。”夏沙说,他的声音冷静得叫人惊讶。他把一家人聚到一起,母亲负责带食品,但凡能带上的东西她都拿了。之后他们匆匆忙忙离开公寓楼,来到外面的街道上,和邻居们站在浅蓝色的天空下,直到这时他们才弄明白:那声音原来是苏联的防空炮,是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的演习。
这时她们身后响起了汽笛声。甲板上的人开始欢呼鼓掌,纷纷举杯庆祝游轮顺利离港。还是不见母亲的踪影,姐妹俩倒也没觉得太意外。
他们所在的街道没有任何庇护所。还是母亲主动站出来号召同楼的邻居,组织众人第二天到公寓楼地下室的储物间搭一个临时庇护所。
“顺便说一句,他性感得一塌糊涂,而且还大老远飞来见你。怎么没留下来陪你呢?”
炮火声仍在继续,响一阵歇一阵,两段炮火声之间是一段令人窒息的寂静。夏沙低下头看着维拉。里奥正在他的怀里酣睡(这孩子在哪都能睡得安稳),阿妮娅站在他身边,不安地吮吸着自己的大拇指,一只手揪紧了裹在身上的毛毯。这是阿妮娅婴儿时期的习惯,本来早就不会了,但在战争的炮火打响之际,这个习惯又回来了。
“哦。”
“你知道,我必须得去。”夏沙对维拉说。
“丹尼。”
维拉拼命地摇头,突然间她觉得这骇人的炮火声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丈夫脸上的表情才更让她感到无比恐惧。
“谁?”
“我是大学生,还是一个诗人。”他继续说道,“而你是罪犯的女儿。”
梅瑞狄斯倚靠在围栏上,小口抿着手中的酒。“你就不想跟我聊聊他吗?”
“你并没有公开发表过任何诗歌……”
梅瑞狄斯跟着妮娜穿过用酒红色和蓝色装饰的华丽过道,来到船头一块圆形的活动区。此时甲板上的围栏和游泳池边已经围聚了几百号人,穿黑白制服的服务生端着闪亮的银色托盘,将一杯杯五颜六色、插着装饰小伞的酒饮送到乘客的手中。在一个食品站旁边的一块空地上,有一支墨西哥街头乐队在表演。
“我终归是可疑对象,维拉,你心里清楚。你也是。”
“好的。不过可别耽误太久,我们得好好庆祝下。”妮娜说。
“你不能走。我不让你走。”
“你们先去,我稍后去找你们。”母亲说,“我需要点时间整理下。”
“这事已经定了,维拉。”他这么说道,“我加入了人民志愿军。”
“鸡尾酒?”妮娜兴奋起来,“我们一定去。快走吧,女士们。”
母亲走到维拉身边,悄悄地拉住她的胳膊。“你当然要去,夏沙。”尽管母亲的声音很平静,但维拉还是从中听出警告的意味。表面上的东西永远是最重要的。即便是到了眼下这个地步,炮火声四起,战事在即,一辆黑色的面包车还是悄悄地开上了这条街,寻觅着潜在的目标。
在步桥上一个穿制服的男人验过证件后,引她们来到有一排舱房的走廊。“三位预定的晚餐座位是最早一批的,这是桌号。”这位工作人员嘱咐道,“你们的行李会直接送进客房。在游轮离港的时候船头的活动区会供应鸡尾酒。”
“这是我该做的。”夏沙接话道,“我们苏联的军队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那些德国佬很快就会尝到我们的厉害,到了胜利的那天我就能回家了。”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妮娜。”母亲调整了一下肩上的挎包带,“行了,去找我们住的房间吧。”
站在一旁的小阿妮娅悄悄握住了维拉的手,她能感觉到小女儿在认真地听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当然,周围的邻居,甚至毫无瓜葛的陌生人也听到了。她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些什么,也知道自己心里是怎样的感受,但却不知道她有没有勇气去消化这样的感受,有没有力量说出来。很久以前她的父亲也跟她说过同样的话:别担心,维罗妮卡·培提诺夫娜,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怎么了?”妮娜忙问,“你生什么病?”
“你要回到我的身边,答应我。”她说。
“是的。”母亲似乎有些吃惊。
“我向你保证。”他想也没想便回答道。
“你当时生病了。”梅瑞狄斯说。
可维拉知道,这世上有许多的承诺,既问得毫无用处,也接受得没有意义。当她转过脸看向母亲时,母女俩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她明白自己的童年经历了怎样的事,以此为前鉴,她一定要为了她的孩子变得更坚强。
“和你父亲一起。”母亲说,“除了登船、离开这一节,其他的事我也没多少印象了。”
“这个承诺我会坚守到你实现为止,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妮娜走过来轻轻拍拍母亲的肩膀,她轻柔地问道:“你以前也搭船横渡过大西洋,是不是?”
第二天清晨,维拉醒得很早,在寂静的黑暗中,她找出了和夏沙唯一的一张合照,那是在他们婚礼那天拍下的。
“妈妈?”梅瑞狄斯又唤了她一声。
她低头看着照片上的两个人灿烂的笑脸,看着看着眼泪就涌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将照片从相框里抽出来,对折一次,然后再一次。她把折小的照片塞进了夏沙的外套口袋。
母亲伸手拢紧了身上的黑色高领羊毛外套,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游轮。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接着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的肩头上。
梅瑞狄斯差点撞到她身上,“妈?你没事吧?”
“我爱你,维鲁苏卡。”他温柔地亲吻她的侧脸。
“我真搞不懂,你怎么能带这么少的东西就出门旅行了。”梅瑞狄斯说着拖起身后的行李箱,挤上前交给等候在前方入口处的行李生。就在她们准备登船的时候,母亲却突然不走了。
她很庆幸他站在自己身后,因为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有勇气直视他的双眼。“我也爱你,夏沙。”
“你们准备好了吗?”妮娜走过来问道。她肩膀上挎着她唯一的行李——一个背包。
回到我身边来。这是她没有说出口的话。
梅瑞狄斯抬头仰望停靠在66号码头的一艘巨型游轮。三五成群的游客已经聚集在站口,排队等待登船。
没过多久,他离开了。
这天的西雅图市区是难得一见的晴好天气,天空清澈湛蓝,巍峨的雷尼尔山耸立在城市天际线上。眼下是淡季,再加上时间尚早,码头区一带一片萧瑟;但过不了太久,沿街的纪念品商店和海鲜餐馆就会被大批的游客挤得水泄不通。不过至少现在这个城市还是属于本地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