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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我能喝红酒吗?”梅瑞狄斯问。

妮娜把中餐端上桌,白色的简易食盒在伏特加酒瓶和小酒杯周围摆了一圈。

“当然。”妮娜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一边迅速地倒了两小杯酒。

母亲已经在餐桌旁坐下了。厨台上放着几十条烤好的面包,此外还有几个本地中餐馆的外卖食品袋。

“你好像……很兴奋。”母亲说。

梅瑞狄斯仔细地把照片塞回口袋的暗层里,然后把大衣挂回到原处。妮娜站在一旁,一脸不耐烦地等着她。收拾完后两姐妹一同下了楼。

“兴奋得就像看到邮差上门的哈巴狗。”梅瑞狄斯接着母亲的话补充了一句。这时妮娜已经忙活完,拉开姐姐对面的椅子坐下了。

“吃饭时我再告诉你。让妈妈也听听。走吧,我们下楼去。”

“我要给你们一个惊喜。”妮娜举起酒杯,“干杯。”

“什么计划?”

“什么惊喜?”梅瑞狄斯问道。

“现在我更加确定我的计划了。”

“我们先来聊天。”妮娜把西兰花炒牛肉端过来,舀了一点到自己的盘子里,“让我想想看……我最喜欢做的事是旅行。我喜欢激情,不管是什么形式的都喜欢。我男朋友希望我能安定下来过日子。”

“我知道。所以才奇怪,不是吗?”

梅瑞狄斯略微有些震惊,这个话题实在只适合在更亲密的人之间聊。但她狠了狠心,决定配合妮娜说下去:“我喜欢买漂亮的东西。我以前老是梦想着能把贝耶诺奇礼品店开成连锁的。还有……我丈夫离开我了。”

“妈妈?生病?她连感冒都没得过。”

听到这里,母亲猛地抬起头来,但她没有说什么。

“还有个事。我从黛西那里打听到,妈妈刚嫁给爸爸那会儿生了场大病。大家还以为她会从此一病不起。”

“我也不知道我们往后会怎么样,”梅瑞狄斯继续道,“但我想也许爱最终是会……变淡消失的。”

“不会,她会认为是我干的。我是记者,你忘了吗?偷偷摸摸瞎打探是我的本职工作。”

“不,不会的。”母亲说。

“那样她就知道我来乱翻过她的东西了。”

“那为什么……”

妮娜想了想说:“暂时先放回原处。有机会我们拿着照片去找妈问问,这是早晚的事。”

“你先等等,”母亲抢着说道,“要是还没到碰得头破血流的程度,你就不该放弃。”

“真的?我看不出来。我们该怎么处理这照片?”

“这就是你和爸爸这么多年来保持婚姻幸福的秘诀吗?”妮娜在一旁问道。

“看不出来是男孩还是女孩。可你不觉得这边这个孩子跟妈有点像吗?”

母亲拿起炒面的分菜勺,“当然,这就是我要说的。”

听到这两个名字,梅瑞狄斯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你觉得是吗?”

“轮到你了。”妮娜对母亲说。

妮娜接过照片,低下头盯着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又翻过照片来看了看背面。迅速瞟了一眼上面的字后她再次把照片翻到正面。“维拉和奥尔嘉?”

梅瑞狄斯气得直想在桌下踢妮娜一脚。她们好不容易敞开心扉聊开了,妮娜却又把气氛带回了她的游戏里。

“少废话,快看。”

母亲盯着自己盘里的食物,“我最喜欢做的事是做菜。我很喜欢在寒冷的夜里挨着一团暖烘烘的火的感觉。还有……”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

“你竟然会搞这种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好姑娘,我还真没看出你有这一手。”

梅瑞狄斯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往前凑了凑。

梅瑞狄斯伸手进大衣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看我找到什么了。”

“还有……很多事情都会让我害怕。”说完她拿起叉子,开始吃了起来。

“还在。她要做够能喂饱一个第三世界国家的面包才肯罢手。怎么了?”

梅瑞狄斯惊奇地往后靠了靠。她无法想象这世上竟然会有让母亲害怕的事,然而这是她自己亲口说出的,不由得她不信。她很想问,什么事会让你害怕?但终究还是没勇气开口。

梅瑞狄斯一把拽起她的胳膊,将她拉进壁橱里。“妈妈还在厨房吗?”

“现在来说说我的惊喜吧。”妮娜一脸笑意地说,“我们要去阿拉斯加了。”

妮娜今天穿了一条卡其布裤子,上身是同类型的T恤,脚蹬一双徒步鞋,看她这身行头,好像是准备好了要到户外去探个险似的。“你在这呢,我还到处找……”

“我们是谁?”梅瑞狄斯的眉头皱了起来。

梅瑞狄斯打开壁橱的门,“妮娜,我在这里。”

“你,我,还有妈妈。”她一伸手,拿出三张票来,“坐游轮去。”

因为心虚,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叫她的是妮娜。紧接着她就听到妹妹风风火火跑上楼梯的声音,脚步重得活像一头大象冲了上来。

梅瑞狄斯张口结舌。她知道这个时候应该立刻跳起来否决这个提议,说自己还得工作,家里两只狗也不能没人管——理由信手拈来——但事实是,她心里是想去的。她很想有个借口能远离果园,远离办公室,也想逃避那场和杰夫势在必行的严肃谈话。公司的事倒是有黛西打理就可以了,可她自己的问题呢?

“梅瑞狄斯!”

母亲缓缓地抬起头。她的脸色煞白,一双蓝色的眼睛在苍白肤色的衬托下显得异常明亮。“你要带我去阿拉斯加?为什么?”

梅瑞狄斯低头盯着看了半天。由于画面有些模糊,再加上有几道很深的折痕,所以没法看清太多细节,只能看出这是两个孩子,手拉着手,大概三四岁的样子。一开始她还以为这是她和妮娜小时候的照片,但随后她注意到孩子们身上穿的外套和靴子的款式实在太古老,而且相当笨重的样子。她将照片翻过来,看到底部写了几个字,是俄语。

“你说过你一直很想去的。”妮娜轻描淡写地回答。这时候梅瑞狄斯又直想冲上前去狠狠地亲她一口。“你也说过想去的,梅。”妹妹的语气温柔得不像话。

她沿着秘密夹层已经快磨破的边缘摸了一圈,试着拽了拽,最后扯出了一张皱巴巴的旧黑白照来。照片上是两个孩子。

“可是……”母亲摇头。

就是这个时候,她的手指碰到了一个东西。这个东西被封进了口袋后面的内衬层,很是隐蔽。

“我们需要这个旅行。就我们三个人,要去我们就该一起去,况且我希望妈妈去阿拉斯加看看。”

她把手插在口袋里,对着门后的一面全身试衣镜转了两圈,好好看看衣服在自己身上的效果。

“你是想用这个来交换后面的故事吗?”母亲说。

只是母亲对这件衣服并没特别的喜爱,她几乎没怎么穿过它。但也没有扔了。对于一个像母亲这样甚少保留纪念品的女人来说,特意留下这样一件不大有用的衣服挺奇怪的。除非她是不想让父亲伤心,毕竟这大衣一看就不便宜。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在餐桌上蔓延开。

她伸长手臂,把这件衣服从一堆衣服后面拽了出来。大衣的面料是克什米尔羊毛,颜色鲜亮,四十年代的经典款式:宽大的垫肩,收腰设计,袖口有一截宽宽的翻边。从领口到腰部的位置是一排雕刻精美的有机玻璃纽扣。梅瑞狄斯穿上大衣试了试,衣服意外的合身,丝绸的里料贴在身上又软又舒适。她不禁将母亲想象成一个年轻的女子。不是现在这般苍老的模样,而是一个会喜欢克什米尔羊毛外套、笑靥如花的少女。

“没错,我们是很想完整地听完你的……童话故事,可是,妈,这两样不是一码事。那天你说想去阿拉斯加的时候我注意到你的表情了,我知道这趟旅行是你一直盼着的。就让梅瑞狄斯和我带你去一次吧。”

梅瑞狄斯对这件大衣有点印象。她只见母亲穿过一次——某一年去看芭蕾舞剧《胡桃夹子》时,那还是在父亲的一再坚持下。当时她和妮娜年纪还小,只记得父亲跟在母身边不停地转悠,他一次又一次地吻她,哄她说:“去吧,阿妮娅,就这一次……”

母亲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开了。她走到餐厅后面的法式大门旁站定,朝着繁花盛开的冬季花园望去。“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带着失望和一丝尴尬,梅瑞狄斯合上了抽屉。她叹口气,站起身来,准备再看看放在外面的衣服。母亲所有衣服都整理得井然有序,每一样东西都放在属于它的地方,丝毫不乱。所有衣服中只有一件稍微有些格格不入,那是一件宝蓝色的羊毛大衣。母亲将它挂到了壁橱的最里面。

第二天早上,妮娜拿着照相机站在栅栏后面,观察成群结队涌进果园的工人们。女人一般是到工棚里,在那里她们要给从冷藏库搬出来的苹果装箱打包,准备运往世界各地。妮娜知道,过不了几个月,他们就该给刚收成的苹果按品质来分类了。到时候果园上下都会忙得不可开交,工人们统一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大部分都是一头黑发的年轻人;他们在树下支起梯子,灵活地爬上爬下,仔细地给初长成的苹果裹上保护套,以保护果实不受虫子和不良环境的侵害。

五斗柜里没有藏任何东西。那几件内衣已经算是最隐私的东西了。

就在她转身准备返回屋里的时候,刚巧一辆脏兮兮的蓝色小车在庄园的车库前停住。驾驶室的门打开,妮娜才只瞥见了一丛灰白色的头发便狂奔着迎了上去。

她先去把壁橱的门轻掩上,只留下一条小小的缝隙。回到五斗柜前,她拉开最上面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摆着折好的内衣,按颜色分成了三组:白色,灰色,黑色。短袜团成球形,也按相近的颜色分类。角落里塞了几件胸衣。她用手指顺着往下摸了摸,一直摸到抽屉底部铺着的羊毛软垫。强烈的罪恶感让她不自觉地扮了个鬼脸,但还是硬着头皮打开了第二个和第三个抽屉,也一一检查了叠得整整齐齐的毛衣和T恤。最后她跪在地板上,打开了最下面的抽屉。里面只有几件睡衣和睡裙,此外还有一件款式老土的游泳衣。

“丹尼!”妮娜大喊了一声,接着整个人就猛扑进了他的怀里,这一下用力过猛,丹尼向后踉跄了两步,背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车上,但手臂却牢牢地拥住了她。

她往壁橱更深的地方走了两步,在母亲的五斗柜前站定。她猜想里面或许有什么和母亲身世有关的东西。一定会有的。试想哪个女人会不藏着几样不想被他人窥见的私人纪念品呢?

“找你可真够费劲的,妮娜·惠特森。”

也许这一切根本就和梅瑞狄斯或妮娜无关呢?只是母亲不愿意看到童话里的事被女儿们演了出来,才有这么大的反应吧。

她拉起他的手,微笑着说:“但你还是找到了。快来,我带你参观一下这个地方。”

随着母亲的童话故事不断深入,她们也渐渐改变了对一些事的看法,尤其是改变了对彼此的看法。紧接着她的脑海里又冒出一个想法:许多年前的那个戏剧表演——她根据童话改变的小戏剧——到底是怎么把母亲惹得那么生气的?她以前一直以为,那年圣诞节母亲的出离愤怒是针对她梅瑞狄斯的,是埋怨她偏偏选了这个童话故事来表演,反正不管怎么说,总是梅瑞狄斯做得不对。

带着丹尼在父亲心爱的果园参观时,妮娜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里竟充满了骄傲之情。除了给他做向导,偶尔也穿插两句自己过去在这里的经历,但从头到尾提得最多的还是母亲最近讲的故事。

梅瑞狄斯吓了一跳,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会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个想法。如果她之前稍微用点心,大概早就发现了吧。

参观结束后,她转向丹尼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是能把人严严实实隐藏起来的衣服。

他低头朝她微笑,“先做要紧的事,亲爱的。你的卧室在哪?”

在又深又宽的壁橱里,母亲的衣服沿着右面的墙整整齐齐地码了一排。高领毛衣、开衫毛衣、长裙和宽松的裤装占据了绝大多数,面料几乎都是柔软的美利奴羊毛和拉毛棉,颜色是统一的黑和灰。不花哨,不时髦,也不昂贵。

“在二楼。”

她迅速瞟了一眼厨房,母亲还在埋头和面。她转身,悄悄上楼来到主卧室。

“该死,”他说,“这是在考验我呢。”

梅瑞狄斯又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脱下外套挂到门口的挂钩上。她本来打算直接去父亲的书房,可就在手碰到门把的一瞬间,她犹豫了。上一次她在收拾母亲的物品时,还没有意识到可以顺便找找东西,也没有翻翻衣服口袋或者摸摸抽屉背后有没有夹层暗格之类的。

“耽误这么一会儿工夫绝对值得,我向你保证。”她说着吻上了他的耳朵。

“就是这样。”母亲说完便转过身,接着揉面团了。

丹尼抱起她上楼,走进了那间属于她少女时代的卧室。

“所以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参加过啦啦队?”他朝房间角落瞥了一眼。那里摆着一个已经积满灰尘的红白绒线球,“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她一个小时前出去了,好像说要办点事。她是带着相机走的,所以……”

她走上前开始解他的衬衫纽扣。两只手狂乱地将他身上的衣服一一除净。盼望与他亲密接触的念头在疯狂地啃噬着她。当两人赤条条地滚到床上时,他毫无保留地回应了她。在他热烈的吻和激情的爱抚之下。她的身体仿佛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只有他的身体才能将它扑灭。最终,她在狂风暴雨式的激情中攀上了顶点,强烈的快感几乎要让她散架。

梅瑞狄斯一时语塞。在母亲眼里真的什么都不重要吗?“妮娜呢?”梅瑞狄斯无奈,只得转换话题。

激情过后,丹尼转过身,用手肘半支起身子低头凝视躺在一旁的她。他的脸在常年风吹日晒的洗礼中变得黝黑而粗糙,眼角的皱纹好似用刀刻下的一般。他的头发在经历了刚才激烈的性爱后夸张地朝四面八方翘起,全然走了形,好像脑袋上陡然生出了数只卷曲的黑色翅膀。他面带着微笑,但笑中却带着些许迟疑,而他眼中流露的信息却一目了然,“你心里清楚我来这是为了什么。”

“不管。”

“激情之后,好歹给女孩点时间喘口气,行吗?”

“我要留什么扔什么你都不管吗?”

“你在好好喘气啊,亲爱的。”他柔声说道。也只消说到这里,加上他再明确不过的眼神,她就什么都知道了。

“你说了算。”

“好吧。”她终于说道。她知道这次她必须逼自己去正视他的眼睛了,“告诉我,你怎么突然跑这来了?”

“生意不景气,公司没什么事,我就想着早点过来再帮你收拾点东西。等我全部整理好后,可能需要你来过目一下,主要看看那些要送人的东西合不合适。”

“前段时间我去了亚特兰大。之后也就那样,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

“你今天来得早。”

“亚特兰大?”妮娜一怔。她非常清楚亚特兰大意味着什么。每个做新闻记者的人都会对这个地方格外敏感。

“你好,妈妈。”梅瑞狄斯招呼道。

“CNN。他们给我开了个人专栏,深度报道世界各地发生的新闻。”他微微笑了笑,继续说道,“可是我真的累了,妮娜。在外面飘荡了几十年,这条老伤腿又时常发作折磨我,我也没力气再和那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拼了。但最重要的是……我实在是厌了一个人的生活。要是能有个让我落脚的家,我真不想再满世界跑了。”

十分钟后她走进母亲的大宅。一进门,一阵烤面包的香气向她迎来。母亲围着一条又宽又大的围裙在厨房里做面包,十根手指上沾满了白乎乎的面粉。就跟以前一样,母亲非得做能够养活一个军队的面包才肯罢休。他们家车库里塞满面包的冰箱就是证据。

“恭喜你了。”妮娜呆呆地说道。

“好的,梅瑞狄斯。”

“嫁给我吧。”他说得十分诚挚。看着他满眼的认真,她有种想哭出来的冲动。同时脑海里却冒出了一个无比荒谬的念头,我当真应该多给他拍几张照片。

一到五点钟,她打消了装模作样工作的主意,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走之前和黛西打了个招呼:“黛西,库房那边就劳烦你代我跑一趟吧?如果真有什么大问题,我手机随时开着。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下班了。”

“如果我答应你,”她伸出手抚摸他刮得干干净净的脸颊,一时有些不习惯这样光滑的触感,“你愿意丢下CNN的工作,陪我待在非洲吗?要不咱们去中东,或者马来西亚?如果我在某个星期五心血来潮,跟你说,‘嘿,我想吃泰国菜了’,你会二话不说立刻带我坐飞机去吗?”

接下来的时间里,梅瑞狄斯勉强处理了点工作上的事,但大部分心思都在母亲那里。

“这些事我们都干过了,亲爱的。”

“好吧,谢谢你,黛西。”她一直目送着黛西走出办公室并带上了门才收回视线。

“你让我去亚特兰大干什么呢?每天烤一个完美的蜜桃派,然后准备好一杯苏格兰威士忌迎接你回家吗?”

“我也不知道。我妈妈也没跟我们透露太多。”

“别这么说,妮娜。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消息太令人震惊了,毫不夸张,就是震惊。在梅瑞狄斯的记忆中,母亲还从来没有患过比咳嗽更严重的病。“什么病?她怎么了?”究竟是什么样的病能让一个人卧床一年之久?她又是怎么突然好起来的?

“你真的知道吗?”妮娜有种突然从高处往下坠的失重感。她的胃在灼烧,眼睛刺痛。她既不能答应,也无法拒绝。她爱眼前这个男人,这点毫无疑问。可是爱以外的部分呢?难道就是组个家庭安顿下来吗?在城里或者郊外找一个住所,从此有了一个固定的地址,是这样吗?她该如何去应对这样的生活呢?她曾经最向往的生活就是她目前所拥有的。她就是没有办法扎进一片土壤,然后生根发芽,只有像父亲和姐姐那样的人才能始终如一地坚守住自己脚下的方寸土地。而如果丹尼是爱她的,他就不会不明白这点。

“那时候她生病了。这你知道吧?我记得她好像在床上躺了一年左右的时间,然后突然有一天就好了。我妈本来还以为能跟她成为朋友,结果……你也知道阿妮娅这个人。”

“这个周末跟我回亚特兰大。我们去找找人,看有没有什么适合你做的事。见他的鬼,你可是闻名遐迩的摄影记者,那些人恨不得跪着把工作拱手送到你面前。拜托,亲爱的,给我俩一次机会。”

梅瑞狄斯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我要跟我妈和梅瑞狄斯去阿拉斯加。”

“我老妈呀。她刚来这的头一年,基本都是我妈在照顾。”

“我一定会让你按时回来的,保证不耽误你任何事。”

“谁?”

“可是……还有那个童话……我想再多做点调查。我实在没办法丢下这个故事不管。也许再过两周吧,等我们结束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他真的很爱你妈妈。我妈也说,她还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那么爱老婆的。她照顾过阿妮娅一段时间。”

丹尼失望地和她拉开了一点距离,“等这个故事结束后又会有另一个故事等着你去探究,是不是这样呢,妮娜?”

“这么说他都不是很了解我妈就娶她了。”

“这么说不公平!这是我们家族的历史,关系到我在爸爸面前立下的承诺。你不能要求我放弃。”

黛西讶异得扬起她修整过度的眉毛,“我想想看。大概是我十岁那年吧,可能还不到十岁。你妈妈刚来那会儿闹得满城风雨的。因为你爸爸本来是和一个叫萨莉·赫曼的人交往,后来他去参军,等退役回家时就把你妈妈带回家了。”

“我跟你讨论的是这件事吗?”

梅瑞狄斯想了想,印象中黛西和他们惠特森家的交情不浅,于是便问她:“你第一次见我妈是什么时候?”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到底怎么回事?”

“我向你求婚了,可你却没有给我答案。”

梅瑞狄斯大笑,“你是在怪我没有听你讲话,是吧?”

“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说我要拿公司的钱去大溪地度假。”

他俯下身吻了吻她,这次的吻绵长而温柔,带着些许的悲伤。之后,他将她拉进怀里。当两人再一次激情地做爱时,她的心里有了某种以往从来没有过的体会:性爱的意义有很多种,告别是其中之一。

梅瑞狄斯一脸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黛西。显然不知道她刚才说了什么。“你说什么?”

想来,梅瑞狄斯是有好多年时间没有过撇下杰夫和女儿的度假旅行了。行李箱收了又收,她对这次的出行的期待远出乎自己的意料,满腔的热情竟越涨越高。她一直都很想去阿拉斯加看看。

黛西突然迈开大步走了过来,一屁股在梅瑞狄斯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行了,”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说说吧。”

那么为什么一直都没去成呢?

“哦。谢谢你了,黛西。”

问题在脑海中产生的一刻,原本正在收拾行李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低头怔怔地望着在床上摊开的行李箱,可她看到的并不是里面整整齐齐放着的几件白色的毛衣,而是看到了自己一片空白的人生风景。

“用公司的信用卡。”

以往的家庭度假基本上都是由她来主持,但她总是让别人来挑选旅行的目的地。吉莉安想去看大峡谷,于是某年夏天他们去了大峡谷国家公园露营;麦蒂一直有“蒂基女孩”情结,为了让小女儿如愿配上这个称号,他们一家子去夏威夷度了两次假;而杰夫热衷滑雪运动,所以他们每年都要去一趟爱达荷州的太阳谷。

“嗯,好吧。”

可他们就是一次都没有往北到过阿拉斯加。

“之后我要去大溪地度个假。”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梅瑞狄斯每次都要毫不犹豫放弃自己的幸福去满足别人?来日方长,她总想,且暂时先以女儿们为主好了,心愿往后总有时间来实现;只要等她们年满十九,成了年以后,她自然就可以改弦易辙,开始认真地重视起自己来。能有多难?不过就是方向盘一拨,改个方向罢了。但是这样的事在梅瑞狄斯这里并没有发生。在为人母的身份中她失去了太多自我,再想找回曾经的状态已经不是那么轻巧的事了。

“行吧,”梅瑞狄斯依旧盯着她刚做的笔记,头也不抬地说,“你去解决吧。”

她环视了一圈卧室,这个房间里到处都有充满回忆的东西,零零碎碎地将她的生活拼凑起来——家庭照、这些年女儿们做的各种手工、和杰夫一起买的纪念品。床边一张照片摆了很多年,尽管每天都能看到,却没有将它认真看进眼里。照片上的她和杰夫还很年轻——确切来说还是孩子——刚新婚不久,他们一起抱着一个脑袋光秃秃,眼睛明亮的小姑娘。杰夫小麦色的长发被风吹到被晒伤的脸颊上,一脸率真的笑十分迷人。

“库房那边出了点问题。不算什么要紧事,但赫克特还是希望你今天之内抽空去看一下。如果你走不开,我可以代你跑一趟。”

她是我们的,这是许多年前,两人抱着大女儿吉莉安时杰夫对梅瑞狄斯说的话,她是我们了不起的杰作。

几乎在她挂掉电话的同时,黛西走进了她的办公室。

猛然间她想起自己就快要失去杰夫,顿时觉得痛苦得难以承受。她抓起车钥匙,驱车来到杰夫的办公室。可等她到了那里,看着杰夫的脸,她又担心起来,失去自己也同样叫她难以忍受。

“我明白了。多谢你的帮助。”一无所获的梅瑞狄斯收了线。

“我是想来提醒你,我们明天就要出发了。”一阵漫长得仿佛永无止境的沉默之后,梅瑞狄斯先开口说道。

“听说他情况很不好。连说话都有困难。”

“我知道。”

“是的。”

“你会回家里住吧?我猜两个丫头每天都会给你打电话。她们老以为你离了我就不能活。”

“你知道他中风的事了吧?”

“你觉得她们以为的不对吗?”

“我母亲和教授是朋友。但是她也很久没和他联系过了。”

他说着靠近了她,近到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触碰到他。而她突然也很渴望去这么做,但最终她还是向后躲开了。“所以这是真的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很抱歉。说了半天……请问你是瓦西亚的朋友吗?”

“等你回来后我们再谈。”

“那你知道具体是哪一家疗养院吗?”

“要是……”在她意识到自己要说话之前,这两个字已经冲口而出了。

“前段时间我听说他住进了一家疗养院,之后就没他的消息了。”

“要是什么?”

“我一直在努力联系他……”

“要是到那个时候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办?”她只得把话说下去。

“他坚持了好多年了,一周来两天。他很受高中生的欢迎。”

“结婚二十年,你竟然不知道该跟我说什么了?”

“贵图书馆就是教授志愿帮忙的那一个吗?”

“二十年转瞬即逝。”

“哦,你说瓦西亚啊。”接电话的女人说道,“可有一段时间没人打电话来找他了,真叫人难过。”

“那就只要回答一个问题,梅。你爱我吗?”

打到第四个号码时,她总算是交上好运了。“你好,”她对着电话说,“我想找一位瓦西里·埃德莫维奇教授。”

只要回答一个问题。

“请都给我吧。”梅瑞狄斯抓起笔,把接线员报给她的号码一一记录下来。

一个成年人的世界是何其的复杂,怎么可以笼统地归结到一个问题里呢?

“我查到好几个,女士。”

两人又一次陷入无限扩大的沉默中。杰夫从办公桌上取过一个相框。

梅瑞狄斯抓起手边的电话,依照文章中的信息拨打了查询电话。接线员告诉她,朱诺地区没有叫瓦西里·埃德莫维奇的人登记在案。梅瑞狄斯先是一阵失望,随即又问了图书馆的电话号码。

“这个给你。”他将相框递过去。

瓦西里·埃德莫维奇教授昨日在其位于朱诺的家中中风。埃德莫维奇曾在安克雷奇的阿拉斯加大学担任俄文系教授,是学术界极负盛名的高产学者。据他的多位友人所说,教授在私下里酷爱园艺,而且很会讲吓人的鬼故事。自1989年从教学岗位退休后,教授常到当地的社区图书馆当志愿者。目前埃德莫维奇在本地一家医院里接受康复治疗。

她低下头一看,眼泪立刻涌上了眼眶。相框里是他们的结婚照,这么多年一直摆在他的办公桌上。“你不想再把这照片放桌上了吗?”

“这些还真是有用啊。”梅瑞狄斯的手指一个劲地敲着一支笔,嘴里失望地嘟囔着。后来她又在搜索栏里加上“退休”一词,这次跳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链接。点进去是一篇报纸文章。

“这不是我把它交给你的原因。”杰夫说。

此外她还找到一长串瓦西里·埃德莫维奇公开发表的文章。内容几乎覆盖了俄罗斯和苏联生活的各个方面,从最早的布尔什维克十月革命,到罗曼诺夫家族惨案、斯大林的崛起及其恐怖政权,再到二战时期希特勒对俄国发动进攻和切尔诺贝利的悲剧事件。但凡是二十世纪在俄国发生的事,教授都有研究。

他伸手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触碰所传达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胜过了两人二十年的相处与相知,也胜过了这二十年来他们的激情与爱,以及失望所能表达的内容。其实她心里明白,他把照片交给她,是为了要她记住。

她将预测报告丢到一边,打开了电脑。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她就在网上东搜搜西查查。列宁格勒,斯大林,维拉,奥尔嘉,弗唐卡桥,大清洗,青铜骑士雕像……但真正有价值的信息寥寥无几,只是堆砌了越来越多的证据,让她相信这个童话的背景在很大程度上是真实的。

她抬起头看看他,“我从来没跟你说过,我一直很向往去阿拉斯加。我想,有很多事我都没有机会说出来。”从他的眼神里,她知道他是理解她的,她忽然想到其实他一直以来都很懂自己。从她大学毕业,孩子出生,再到她父亲过世,都是他陪在自己身边。这个人就是她大部分人生的重要见证人。那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跟他谈论自己的梦想的呢?原因又是什么呢?

而现在她的情况正印证了这一点。童话里的字字句句已经听了无数年,她只是单纯地接受了故事的表面意义,从来没有质疑或深究过什么。或许每个孩子对待家庭故事都是这样的。一件事听得越多,就越少去探究其真实性。

“要是你都告诉我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一颗发了芽的苹果种子,接着便势不可挡地向上猛蹿,开花,结出沉甸甸的果实。如果有某件事是你听了一辈子,并且一直认为于自身没有太大关系的话,那么这件事就很难被你列入“有价值”的范畴中去;就好像一幅常年挂在你家壁炉上方的油画,就算这是一幅凡·高早期的珍贵作品,你也很难对它重视起来。

“是啊,我也这么想。”

我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了吧:她是维拉吗?

“我猜,话语是很重要的东西。”最后他总结道,“我想你父亲自始至终都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童话故事,根本装不下别的东西。

梅瑞狄斯点点头。如此说来,她的一生其实大可以概括进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中去,不是吗?话语很重要。正是无数已说和未说的话界定了她的人生,而现在她的婚姻正在被沉默吞噬。“她不是我们一直以为的那个人,杰夫,我是说我妈妈。有的时候,特别是她给我们讲故事的时候,感觉就好像……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好像她的身体里住进了另外一个人。寻找真相已经开始让我有些害怕了,但我不能停。我一定要去重新认识她。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能认识我自己。”

上午七点整,她在工长的陪同下巡视果园,检查一下新结出的果子的生长情况,了解霜冻伤害,再评估一下工人们亲手做的苹果包装袋是否妥当。十点钟时,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开始阅读果树的收成预测。

他听完点点头,然后走近她,俯下身吻了吻她的脸颊。“一路平安,梅。我希望你得偿所愿。”

清晨五点四十七分,梅瑞狄斯出门晨跑。两只狗跟在她旁边,急切地想博取主人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