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梅瑞狄斯注意到母亲的头勾得很低,好像下巴都缩进了身体里,还有她的肩膀也向内蜷着。不管是什么力量让母亲在她的孩子们面前站得笔直,此刻却是丝毫也不剩了。梅瑞狄斯看到母亲似乎在自言自语,也可能是在跟她身旁的花草说话,或者……是在对父亲说。她是不是经常一个人坐在那里说话呢?还是最近才开始的?是爱人离世之后落下的又一个后遗症吗?
“谢谢。”梅瑞狄斯难掩失望地挂掉了电话。她走到书房的窗前,从这里向外看刚好能看到冬季花园的一隅。温暖的午后,花园的长椅空空的。正想着,梅瑞狄斯就看到母亲的身影穿过了后院,她身上披着一条大大的格子呢毯子,在她的身后,毯子的末端已经拖拉到了草地上。走进花园后,母亲先是伸手摸了摸那两根铜柱,然后才坐下,从手提包里拿出毛线。
“她又上那儿去坐着了?”妮娜也走进了书房。她穿着一件宽大的毛巾布浴袍,脚上趿着一双羊皮拖鞋,头发湿漉漉的。
“这我就爱莫能助了。”
“还用说吗?”边说着,梅瑞狄斯拿起那封信递给妮娜,“我给那个大学打了电话。结果那位教授已经退休了,接我电话的女士也不知道太多情况。”
“那我怎么才能直接和这位教授联系呢?”
妮娜打开信读了一遍。“这么说,可以确定母亲的过去和列宁格勒有关系,童话故事也是在那里发生的,而且故事中一部分内容很有可能是真的。所以,容我问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她是维拉吗?”
“这样啊,那我可能就帮不了你了。”
这个问题绝对问中了要害。“如果妈妈就是维拉的话,那她十七岁的时候就和某个人结过婚,并且婚前就有了身孕。那她的孩子不是后来流产了就是……”
“恐怕我得和埃德莫维奇教授本人谈谈才行。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他,是关于他的研究课题的。”
“在某个地方我们还有个哥哥或姐姐。”
“我的老天,”电话那头的女人说,“我可有好多年没听人提起过这名字了呀。埃德莫维奇教授十二年前就退休了。不过他有几个很有声望的接班人,需要的话我很乐意找别的人来帮你。”
梅瑞狄斯望了望窗外那个永远形单影只的女人。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她真有可能还有别的孩子吗,也许连孙子都有了也说不定?难道她就这么抛下他们,再也不回去了吗?
“我想是的。”梅瑞狄斯说,“我想找瓦西里·埃德莫维奇教授。”
不可能。就算她是阿妮娅·惠特森也做不出这么狠心的事。
她拿起电话拨网页上给出的号码。尝试了几次之后电话接到了俄文系,一个操着浓重口音的女人接了起来,“有什么可以帮你吗?”
在两个女儿出生之后的几年中,梅瑞狄斯有过两次孕晚期流产。这两次的不幸经历让她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为此她去看过几次心理咨询师,还不停地向杰夫倒苦水,最后连杰夫也承受不住这种反复揭开伤疤的痛苦,不再愿意听下去了。到最后,她身边没有一个人——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可以让她倾诉。她很少提这件事,可只要一说,周围人就立刻劝她“去找专家帮帮忙”。没有人理解,她想要的不过是有个机会思念一下那两个早夭的男孩。
她从那个标着“BepaΠeTpoBHa”的文件夹里将埃德莫维奇教授的信抽了出来,然后带着信走到电脑桌前坐下。输入这个名字后只有一条链接跳了出来,那是阿拉斯加大学的网址。
但她从来都没有找母亲倾诉过。
她打算就从这些东西开始。妮娜在调查和收集信息方面可能比她高明,但梅瑞狄斯了解这栋老宅,她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找起。如果她能找到一封和母亲过去有关的信,那一定还能找到别的。也许会有几份相关的文件,只是被不小心放错了文件夹,或者几张不小心被扔到别的纪念品中的相片。
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有哪个女人在经历了丧子之痛后——不管是还未落地的胎儿,还是已经来到人世的幼童——是可以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女人在经历同样的痛苦时还保持沉默的。“我不相信她就是维拉。”梅瑞狄斯说道,“而且故事里的维拉很明显能看到颜色。”梅瑞狄斯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在百科全书里查过关于母亲先天缺陷的问题。全色盲,书上是这么说的。而且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就是母亲从来没有看出过天空的颜色,她分不清那是淡紫色还是别的什么颜色。“也许妈妈是奥尔嘉。”
厚厚的地毯上摆着几只大箱子,她跪下来仔细地翻找,最后找出了一个标着“杂项,1970-1980”的文件夹。
“或者维拉是妈妈的妈妈。这不大可能,但是由于我们也不知道她的具体年龄,所以也说不好。这还真是妈妈的性格,就连给我们讲她的身世都要拿童话做幌子,叫我们永远摸不透她。这让我们上哪打听去?”
等到那天结束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像妹妹那样对这件事沉迷得无法自拔了。一下班她就奔回自己家,喂两只狗吃过后立刻出门前往贝耶诺奇庄园。一进屋,她就一头钻进父亲的书房。
“让她把故事讲下去。我要把这房子里里外外翻个遍。如果真有什么东西,那我就一定能找到。”
上班的时候,梅瑞狄斯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集中精神处理琐碎的工作。她自觉没有人注意到她不在状态,但是碰上开会、跟人打电话或者审看报告的时候,她的思绪总是会不自主地飘到母亲和那个童话故事中去。
“谢谢你,梅。真高兴我们能在这件事上齐心协力。”妮娜说道。
“我也想不明白。但是我们会找到答案的。”
那天晚上用晚餐的过程中,妮娜极力表现出一切如常的模样。她专心地喝伏特加,享用盘里的晚餐,假装正常地和母亲或者姐姐聊两句家常……可是从头到尾她都在密切地关注着母亲的一举一动,思考着,你到底是谁?她得克制住自己才没把这个问题大声说出口。作为新闻记者,她相当清楚时机的重要性,在你对一个问题的答案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就千万不要问。她看得出梅瑞狄斯内心也和她一样在挣扎。
“我不知道啊,”梅瑞狄斯茫然地说道,“我不知道这个故事到底有什么意义。”
母亲用餐结束后站起身,“我很累,今晚没有精力讲故事了。”听到她这么说,妮娜这才松了一口气。
“自从她开始讲故事之后就没有过了。你觉得爸爸是不是早知道讲出故事会对她有帮助?”
她帮姐姐收拾洗碗(好吧,其实大部分的活都是梅瑞狄斯做的),之后两姐妹亲吻告别,梅瑞狄斯回自己家,她则进了父亲的书房。打开电脑连上网,她把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跟列宁格勒相关的信息搜了个遍。内容不少,但是没有答案。
“而且你有没有发现,她最近很少发疯,也不大会出现神志不清的状况了?”梅瑞狄斯说。
在接近深夜两点的时候,她厌恶地从电脑前挪开。她记录下了好几页的奇闻事,可除了她已经知道的以外,就再也没有什么确凿的事实了。她只知道母亲的故事发生在斯大林统治时期的列宁格勒。
妮娜往后靠了靠,眼睛从电脑屏幕上挪开,和梅瑞狄斯对视了一眼。在这次眼神的交换中,妮娜第一次觉得和姐姐之间有了真实的共鸣。“童话里有一部分内容是真的。”妮娜小声说,她打了个寒噤,感觉有一股电流漫过全身。
她一边用笔使劲敲桌面,一边重新梳理她所知道的事。在她刚好想完一遍的时候,无意间瞥了一眼自己做的笔记。
“所谓的黑暗骑士其实就是斯大林。”妮娜总结道,“这是个故事中的故事。”
大学教授的来信就压在那叠纸下面。她抽出信,又读了一遍内容,逐字逐句仔细研究了一番。列宁格勒。参与。课题。理解。
“黑色面包车。”梅瑞狄斯探过身子,俯在妮娜肩膀上继续念后面的文字,“秘密警察开着黑色的面包车到处抓人。”
母亲一定是知道些什么事,她亲眼所见或亲身参与了某个重要的事件,重要到能成为一位专业学者的研究课题。
等了一阵,屏幕上终于跳出一排链接。其中一条的关键词——大清洗——引起了妮娜的注意,她点了进去。“听听看这个。”她指着打开的网页说道,“三十年代最具代表性的事件是苏联共产党的肃反运动,在这次运动中,斯大林的秘密警察逮捕了无数乡野平民、被扣上政治激进分子身份的人、少数民族,还包括一部分艺术家。那个时期举国上下都受到警方的严密监视,半夜三更实施逮捕,神秘‘试验’之类的事比比皆是,受波及的人有的被囚禁数年,甚至还有被处决的。”
可究竟是什么呢?
“有这种事?”妮娜凑近电脑屏幕,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把加林娜·乌兰诺娃的生平传记又调了出来。“她是三十年代列宁格勒最出名的芭蕾舞者。要是我们知道妈妈的岁数,那接下来就好办了……”她说着在搜索栏里键入“列宁格勒”,“1930年”几个字。
大清洗吗?斯大林的镇压运动?难道母亲是某个芭蕾舞团的首席舞蹈家……
听到这里,梅瑞狄斯皱起了眉头。“我在爸爸放文件的地方找到一封信。是一个阿拉斯加的大学教授写的。信里说想请教妈妈一些关于列宁格勒的问题。”
“打住!”妮娜大声喝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她把注意力转向那个满是灰尘的绿皮文件夹,上面标着的“BepaΠeTpoBHa”究竟是什么?接着她又盯着信琢磨了一阵。“你到底要她帮什么忙呢,瓦西里·埃德莫维奇?”
妮娜接着又敲了几下键盘,电脑屏幕上出现一张夏宫花园的照片。“这个也是真的。在圣彼得堡,圣彼得堡过去叫列宁格勒,再往前是叫彼得格勒。每次俄国一换领导人,就会把所有的地名改掉。看到这里面的大理石雕像和青柠树了吗?还有这个青铜骑士雕像,这是公园里最著名的雕像。并不是妈妈说的飞马,而是一个人骑在马背上。”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念出他的名字的时候她发现了。
梅瑞狄斯凑上前去仔细看了看,“这跟妈妈描述的一模一样。”
妮娜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你有没有注意到其中有几个细节变了?维拉的母亲抽烟、穿破旧的长筒袜,还有维拉竟然未婚先孕。什么样的童话故事里会有这样的情节,你听过吗?你再听听这个:加林娜·乌兰诺娃是俄国伟大的芭蕾舞艺术家,1944年时在列宁格勒的马林斯基剧院演出,之后又在莫斯科的波修瓦大剧院演出过。你看这张照片,马林斯基剧院的圆形屋顶上也有竖琴和王冠。”
玄机就藏在他的签名里。
“确实是新的内容。”梅瑞狄斯说。
这位教授写自己名字“瓦西里(Vasily)”的时候,第一个字母“V”看上去特别像一个“B”。
妮娜将座椅往后挪了挪,抬起头来,“我惦记童话里的事。昨晚上妈妈讲的完全是个新故事,对吧?我们之前从来没听过这个部分。”
妮娜的心怦怦直跳,她拿起那个文件夹,凑近封面仔细看。“BepaΠeTpoBHa”中的那个“a”字母后面是不是有一个空格?前后两个部分会不会是一个名字的名和姓呢?她把第二个大写字母之后的部分挡了起来,留下的就是Bepa这几个字母。
“看你这样子,一整夜都没睡吧?”梅瑞狄斯说。
Vepa。
思路卡在了这里,妮娜索性一骨碌爬起来,去父亲的书房打开了电脑。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过了很久网络的拨号连接才接通。连上互联网后,她立刻动手把能想到的所有关键词查了一遍。她专心地在搜索结果里收集有用信息,完全没有察觉梅瑞狄斯走了进来。梅瑞狄斯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她吓得差点蹦起来。
她在网上搜索俄文字母表,并跟那一串字母做了个对比。
一个叫加林娜什么的人。妮娜想破头皮也没想起那个芭蕾舞演员姓什么,但肯定是个俄国人。
Bepa对应的是Vera。
香烟。(童话故事中的母亲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为什么之前的情节中没有提过母亲会抽烟?)
也就是维拉。
她握着笔,在纸面上一下一下地敲着,脑海里将故事的几个关键点捋了出来。
接着她把后面的“ΠeTpoBHa”也对照着翻译了出来。
她在纸上写下:弗唐卡桥(真实存在)。
Petrovna,培提诺夫娜。
而且情节太过于细致,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个童话了。可是这其中种种逼真的细节到底有什么含义呢?
再深入研究一下,她就把俄国人取名字的规律摸索明白了。最前面的是名,中间的是由父名衍生出的名字——父名后面跟一个用以识别男性或女性的后缀——最后是姓。那么标签上的应该是一个完整的俄国姓名中前面的两个部分——诺夫娜(ovna)代表了女性的后缀,维拉·培提诺夫娜(Vera Petrovna)的意思就是维拉,培提的女儿。
也许用“改变”这个词并不准确,应该说是故事的情节有了新的进展。她确定之前从来没有听过乡下女孩和王子的这一部分故事。
妮娜坐回到椅子上,感觉兴奋异常,通常她在摸清了某件事的关键环节时会有这样的感觉。维拉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真实到可以将她的名字郑重其事地写到一份档案上,并保存了二十年之久,足可见这个人的重要性。
最近几天她听到的童话故事变了。
但光是搞清楚了一个名字还不算找到完整的答案。至少这个名字并没有回答那个关键性的问题——母亲的身份。并且很不走运的是,由于这个名字缺少姓氏,她就无法在网上查出更多的信息来。大学教授的研究很可能跟维拉有关,也许母亲正好认识她或者知道关于她的某件事。当然了,不能排除母亲就是维拉,或者是奥尔嘉的可能。但这些问题的答案妮娜只能从别的渠道寻找了。
最终她决定不睡了。她拧开床头灯,揉了揉眼睛,然后翻出一叠纸和一支笔来。
这个瓦西里·埃德莫维奇——瓦西里,埃德的儿子——知道母亲和维拉之间的关系,而这个关系非常重要,重要到可以纳入他的研究。
那天晚上妮娜睡得很不踏实。迷迷糊糊中老是梦到被囚禁的国王、巨龙拉着的黑色马车,还有为了得到爱情而甘愿砍下自己手指的女孩。
想到这些,一个计划在妮娜的脑海中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