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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你的本性,妮娜。你根本不可能不去找他。”

“我这么个人?”

“我知道。所以我们该怎么办?”

“我大概能理解你是怎样被这些事搞得彻夜难眠的了,尤其是还碰上了你这么个人。”

“我们去见一见这个教授。”

“我懂。所以我才睡不着。我们既不能跟她说我们一直在调查她的过去,也不能直接跑到养老院去找那个人。之前我煞有介事地要求我们三个人必须时时刻刻在一起,这下我们连偷偷溜开一趟的机会都没有了。就算我们偷偷去了,他或许也不肯和我们谈什么。他想见的人是妈妈。”

听到母亲的声音,妮娜惊得倒抽一口冷气。她转过身,不小心碰到了放在围栏上的杯子,热巧克力洒得到处都是。

“教授的那封信是写给她的,不是我们。这事我们不能告诉她。她现在……很脆弱,妮娜。这点爸爸也早预料到了。”

“妈…妈妈。”梅瑞狄斯结结巴巴地说。

“这我真没想过。我知道,我知道,意外吧。只是找到这个人的下落时我真的激动坏了。我知道他一定有我们想要的答案。”

“你都听到了?”妮娜一边说一边舔掉洒在手指上的热巧克力。她知道自己此刻一定表现得无比镇定——多年从事摄影记者的经历教会了她任何时刻保持镇定自若的姿态,哪怕她的心里早就乱成了一团麻——只是她说话的声音却不怎么自然。最近和母亲的关系才刚有了点起色,她怎么甘心就这样前功尽弃?

梅瑞狄斯咬住嘴唇,转过脸看着海面。“我们该怎么做?直接登门拜访吗?”

“起码我都听明白了。”母亲说,“你们在说阿拉斯加的那个教授是不是?就是几年前给我写过信的人?”

“没有。”

妮娜点点头。她扯下裹在自己和梅瑞狄斯身上的毛毯,走过去披到母亲纤瘦的肩膀上。“妈,这都是我惹出来的事。跟梅瑞狄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其实这才是我们上这艘游轮的真正目的。我早该猜到的。你和他通过话没有?”

母亲将毛毯在胸前拉拢,红色的格子呢衬得她的手指格外苍白。她瞥了一眼旁边的躺椅,然后坐了下来,再拉过毛毯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那个研究俄国文化的教授。埃德莫维奇博士。他在朱诺,住在富兰克林大街上的一个养老院里。我拜托我的编辑帮忙找到他了。”

妮娜和梅瑞狄斯也在她两边的椅子上坐下,学她的样子扯过一条毯子盖在身上。一个服务生走过来,给她们一人倒了一杯热巧克力。

梅瑞狄斯转向她,毯子从妮娜揪着一个角的手指间滑了下来。“你找过他?什么意思?”梅瑞狄斯问。

“对不起,妈妈。”妮娜说,“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的。”

“我找过他。”

“你以为说了我就不会答应出来?”

“然后呢?”

“是的。”妮娜说,“我只是想要了解你。不仅仅是因为我答应过爸爸。”

“再过三天我们就到朱诺了。”

“你想要答案。”

“我这段时间失眠。一团糟的婚姻会给你不少惊喜,失眠就是其中之一。你又是为什么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怎么可能……我们怎么可能不想知道答案呢?”妮娜把梅瑞狄斯拉进自己的阵营,“你就是我们的一部分,可我们却不了解你。也许这就是我们从来都不真正了解自己的原因。梅瑞狄斯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爱杰夫,也不知道自己的梦想究竟是什么。而我呢,现在就有一个男人在亚特兰大苦苦等我,我却满脑子都是维拉的事。”

“你怎么知道?”

母亲靠着柚木躺椅的椅背。“我想,现在是时候了。”她平静地说,“相信你们的爸爸找埃德莫维奇教授谈过,但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人。他认为我们应该谈谈——主要是我,应该把一些事说出来。这大概就是他将那封信留了那么多年的原因。”

“你昨晚睡得不是很踏实。”梅瑞狄斯说着将手放到了妮娜的热巧克力杯上。

“那位教授想跟你谈什么?”梅瑞狄斯问道,虽然声音很平静,但她的眼神却满是热切和期待。

前方的一座岛屿上,一个灯塔孤零零地立在崎岖不平的绿色地面和海水交接的地方。

“列宁格勒。”母亲说,“我们的政府将过去发生的那些事隐藏了许多年。我因为害怕,从来不敢说起。不过现在已经没有理由害怕了。明天我就满八十一岁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但是很美。”

“明天是你的生日?”两姐妹同声惊呼。

妮娜抬起一只胳膊,将梅瑞狄斯裹进自己的毯子里。“这地方冷死人了。”

母亲脸上隐约有一丝笑意。“把所有的事藏起来会轻松很多。是的,明天是我的生日。”她抿了一口热巧克力,继续道,“我会跟你们一起去见这位教授。但你们两个现在要明白的一件事,那就是你们会后悔开这个头的。”

“这倒是个好兆头。”梅瑞狄斯从后面走到妹妹身边。

“为什么这么说?”梅瑞狄斯问,“我们想了解你,又怎么会后悔呢?”

妮娜谢过服务生,随便找了一张木质躺椅,拿起摆在上面的厚重的格子呢毛毯披在自己肩上。之后她又回到了护栏边,出神地看着波光粼粼的蓝色海水。有三只海豚游到船边,它们一次又一次地跃出水面然后下潜,整齐划一的动作非常赏心悦目。

母亲沉默了好一阵后,慢慢转过头看着梅瑞狄斯,“你会的。”

“大概八月时会好些。”姑娘笑着说,“这时节的阿拉斯加很美,就是这气温够呛。”

凯奇坎是一个依靠鲑鱼建立起来的城市:捕捞,腌制,加工,处处都离不开鲑鱼。这里的雨量计又叫“液体阳光测量器”,足可见当地气候之潮湿。

“这地方什么时候能暖和点?”妮娜一边问一边用冻僵的手指捧起热乎的杯子。

“你们看。”梅瑞狄斯指指街对面的一块绿地说道。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蓄着黑色长发的男人在雕刻图腾柱,一群人聚在他周围观看。

年轻的服务生回了她一个微笑。“如果您需要的话,甲板的躺椅上有毯子。”

妮娜大起胆子搀住母亲的胳膊,“我们也去瞧瞧热闹。”母亲没有挣脱,只是点点头,由着妮娜牵着她去街对面的小公园。

妮娜依依不舍地将视线从这幅无与伦比的画面中收回。一转脸看到了一个相貌颇年轻的甲板服务生,她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有几只杯子和一个装热巧克力的保温壶。来得正是时候,她甚至都不想去计较被这个年轻姑娘唤作“夫人”的些许不快了。“太好了,谢谢你。”她对服务生说。

就在她们站定的时候,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围观的人群忙着避雨,一下子散了大半。但母亲没有动,静静地站着看那个男人干活。男人一双灵巧的手执一件金属工具或凿或割,转眼间粗糙的木头变得平整光滑。一个兽爪形状的图案渐渐浮现。

“您想要喝热巧克力吗,夫人?”

“是一头熊。”母亲说,雕图腾柱的男人闻言抬起头。

近七点半的时候她一直按动快门的手才终于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的手指被冻得僵硬,已经端不稳照相机了,牙齿也在一个劲地打战。

“你的眼力不错。”他说。

这天妮娜起了个大早,而回报就是能拍下晨光破水而出的迷人景象。她还意外捕捉到了一头虎鲸在船尾跃出海面的一幕,它黑白色的身体与清晨古铜色的天空形成了极具冲击的对比。

妮娜这才看清楚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黝黑粗糙的脸庞上满是皱纹,两鬓的头发已经白了。

尽管妮娜游历了全世界,但在她心里,能与阿拉斯加内湾航道壮丽的景色相匹敌的地方实在寥寥无几。蓝色的海水深邃而神秘;零星散落的岛屿上,高矮不一、草木丛生的山丘数百年来始终保持着其原始的面貌;山丘之后有轮廓崎岖、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高山。

“这是为我儿子做的。”男人告诉她们。他指了指图腾柱底部一个鸟的图案继续道:“这个代表了我们家族,是渡鸦。还有这只雷鸟,它会招引风暴把坚固的道路卷走。而这头熊则代表我的儿子……”

妮娜侧过身子望着姐姐。那个整晚盘绕在她们心中,且越来越重、越来越大的疑问现在就摆在眼前,根本无法忽略。“如果妈妈就是维拉,”妮娜缓缓地说,“那她的孩子们怎么样了?”

“原来是家族的图腾。”母亲说。

“有可能。”

“是葬礼图腾。为了悼念他。”

妮娜点点头,向后一靠。“那张照片……”她顿了片刻方才继续说下去,“上面的孩子是阿妮娅和里奥,对吧?”

“很漂亮。”妮娜听到了母亲讲童话故事的声音,而在那一刻,在雨中,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声音的出现是合情合理的。妮娜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母亲只在黑暗中讲故事,也理解了她讲故事时的声音为什么会和平时判若两人:这个声音代表了她内心的失落。母亲只有在放下防御时才会用这样的声音和语气说话。

“以前我还总觉得那是因为她对我们不屑一顾,现在我也不敢肯定了。爸爸是对的,所有的事都因为这个童话故事在悄悄改变。”

母女三人在草地上又停留了一阵,直到看见图腾柱上的熊爪成了型才转身离开。接着她们走到了溪街,这个在河上搭建成的街道早年是红灯区,如今已经转型成商业街,用木板铺成的人行道两旁是各式各样的商店和餐馆。她们走进一间能看风景的温馨小餐馆,找了一张靠窗的多结松木餐桌坐下。

“她怎么可以这么冷漠?”

外面的街道满是提着购物袋的游客,下雨丝毫没有减弱他们的兴致。他们像迁徙季节追逐水草的角马一样,从一家店奔向另一家店,各个商店的门上挂着的铃铛叮当响个不停。

“妈妈从来不参与我们的旅行。”梅瑞狄斯脸上的笑意黯淡了下来。

“欢迎光临虎克船长餐厅。”一个模样可爱的年轻服务生过来招呼她们。她身穿明黄色的背带裤配红格衬衫,一顶黄色的渔夫帽压在棕色卷发上。胸前的工作名片上写着她叫布兰迪。她给母女三人每人发了一张大大的鱼钩形过塑菜单。

“‘不要逼我把车停下来。’”梅瑞狄斯说完两人都笑了。这一刻像是有魔力一样,将两个分开了多年的姐妹带回到了儿时。漫漫长途,坐在大红色凯迪拉克敞篷轿车后座的两个女孩为了寸许的空间争得不可开交,约翰·丹弗那首翻越高山的歌与他们一路相伴。

没过多久她们就招呼这个服务生回来点单。她们要了三份炸鱼薯条拼盘和冰茶。服务生离开后梅瑞狄斯开口说道:“要是我们也有家族图腾柱的话,也不知会弄成什么样。”

“我就是想起了咱们一起去露营的事。”

话说完后有片刻的沉默。三个人都抬起头来,交换了一下眼神。

“你在傻笑。”梅瑞狄斯说。

“要把代表爸爸的图案刻在柱底。”妮娜说,“有他才有我们。”

想起最后这句话,妮娜微笑了。等梅瑞狄斯再从浴室里出来时她已将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她穿着粉色的法兰绒睡衣爬上床。妮娜接着去浴室,洗漱完毕后也爬到了床上。过了这么多年,妮娜和姐姐终于又能并排躺在各自的单人床上。

“刻一头熊。”梅瑞狄斯接话,“妮娜是一只鹰。”

你们两个,不要逼我把车停下来。

一只鹰,独来独往,随时准备远走高飞。妮娜皱了皱眉,暗自希望可以有不同意见。她这一生在全世界留下了足迹,却极少在家里停留。所以除了这个家以外,她不会在另一个家族的图腾柱上占据一席之地。只是她一直想要的这种生活状态——完全的自由和独立——此刻想来是那么的孤独。

妮娜故意弄坏了我的角斗机器人。

“梅瑞狄斯可以是一头母狮,她是狮群的凝聚力,所有人都受她的关心和照顾。”妮娜说道。

梅瑞狄斯挤着我了,爸,你叫她挪到一边去。

“那你是什么呢,妈妈?”梅瑞狄斯问。

“浴室先归我了。”梅瑞狄斯刚关上客房的门就冲进了浴室,妮娜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是她们小时候才有的对话。

母亲耸耸肩,“我想我不会在那上面。”

妮娜打开电视,画面是一幅航海图,标示出客轮行进的位置。此时他们正在不列颠哥伦比亚海域上,没有手机信号,没有网络,也没法收看任何电视节目。可以看电影,但要去船上的资料室借。

“你觉得你在我们的生命里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吗?”妮娜问。

两姐妹同住的客房格局狭长,但却意外的宽敞。里头设了一块小小的休息区,摆着一张足可以做床的双人沙发;一张咖啡桌,一台电视,还有两张单人床;客房的后方有一道拉门,通向客房的私人露台。

“起码不是一定要让谁记住的那个人。”

随后两人回到自己的客房。

“爸爸爱了你五十多年。”梅瑞狄斯说道,“这还不算什么吗?”

“走了,老姐姐。”她说着抬起胳膊亲昵地搭在梅瑞狄斯肩上。

母亲抿了一口她的冰茶,扭过头看着窗外的雨。

“快走。”母亲催促她们离开,但妮娜还是看出了她强忍的笑意,这小小的变化给了妮娜希望和信心。

这时服务生将她们点的菜端了上来。妮娜迅速起身叫住这个服务生,在她耳边低声吩咐了两句,然后又坐回到座位上。炸鲽鱼配薯条很可口,她们一边享用,一边聊聊这天在凯奇坎的所见所闻——商店展窗里的大金块首饰,华丽的原住民部落艺术品,当地人穿的考伊琴式厚毛衣,还有之前她们在镇上看到的栖息在图腾柱上的白头海雕。这样的对话本身并没有什么新意,来小镇度假的任何一家人茶余饭后说的也无非就是这些内容,可在妮娜看来却好像是施了魔法一般。在聊感兴趣的话题时母亲似乎会变得柔软而温和,每一个平平无奇的字都让她的内心得到放松,一直到最后晚餐结束时,她都是在微笑着。

这种感觉就好像初次见到阳光,或者是第一次学会骑自行车。总之,那一刻整个世界突然亮了起来。

服务生又折回来,撤走了她们的碗盘。但之后她并没有将账单呈上,而是将一块生日蛋糕放在母亲面前。蜡烛的火光在奶油糖霜上摇曳。

“你在开玩笑吗?”妮娜咧开嘴笑了。

“生日快乐,妈妈。”梅瑞狄斯和妮娜齐声说道。

“这绝对是句天大的实话。”母亲说。

母亲低头盯着蜡烛。

“她说得对。”梅瑞狄斯笑道,“要不让她如愿,她会撒泼的。”

“我们一直都想给你办一次生日派对。”梅瑞狄斯说着将手放到了母亲手上。

“一定要。”妮娜硬生生地打住了母亲的反对,“明天我们三个人要在一起。你同我争也好,吵也好,甚至是大骂我都可以,但你知道我的心意定了就不会改,而且到最后我总会如愿。”

“我犯了太多的错。”母亲轻声说道。

“我不想吃……”

“人人都会犯错。”梅瑞狄斯说。

“好吧。”梅瑞狄斯最终说道,“我们明天一早来叫你吃早餐。”

“不。我……我并非有意那样……我也很想将一切告诉你们……可我连看着你们的勇气都没有,我觉得很羞愧。”

妮娜和梅瑞狄斯在母亲身边默默站了片刻,可今晚的故事在她们母女三人之间织结起的那么些许的亲密气氛终究还是散去了。母亲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目光不再与她们接触。

“你现在就在看着我们。”妮娜宽慰她,但其实这话并不属实,严格来说此刻母亲是在看蜡烛,“你想把你的故事讲给我们听,你一直都想。这就是你一开始讲那个童话故事的目的。”

“也许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吧。”母亲微微耸肩,好像在说这个原因根本无足轻重。

母亲摇了摇头。

“这就是爸爸走后……你变得失常的原因吗?”梅瑞狄斯问,“因为你不想实现他的心愿?”

“你就是维拉。”妮娜语气平静。

“你说得没错,妮娜。你们的爸爸去世前要我答应他,一定要把这个故事讲给你们听。我不想说,可老为一件事纠结也很折磨人。”

“不。”母亲说,“那个女孩不是我。”

妮娜被这个意想不到的答案吓了一跳,随即也站了起来。她走到姐姐身边,“‘承认’是什么意思?”她问。

“可她是过去的你。”妮娜怨恨自己不该说这句话,但也收不住了。

“我承认。”母亲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你真是一条咬着骨头就不撒嘴的癞皮狗,妮娜。”母亲幽幽地叹了口气,“对。很久很久以前,我叫维罗妮卡·培提诺夫娜·马切科。”

第一个站起来的是梅瑞狄斯。她小心翼翼地跨过和母亲之间仅有一小块地毯之隔的空间,站到她的身旁。“今晚你似乎不是特别累。”

“为什么……”

“我看今晚就说到这吧。”母亲说。

“够了。”母亲严厉地打断她,“这是我和我的女儿一起过的第一个生日。剩下的故事以后会有时间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