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她都不会舒服的,”妮娜说道,现在她脸上已经有些愠怒的表情了,“你就是安排得再井井有条,考虑得再周到也没用。说到底你还是要送她走。”
“去他妈的童话故事。”话一出口,梅瑞狄斯也被自己尖厉的声音吓了一跳。看到妮娜一脸惊恐的表情,她意识到刚才自己是歇斯底里地吼出刚才那句话的。“我要开始帮她收拾行李了,她下个月就搬过去。我觉得如果她身边能有熟悉的东西,她在那儿也能住得舒服一些。”
“那你准备留下来吗?永远留在这行吗?只要你能做到,我马上就打电话去取消预约。”
“但她很清楚自己是谁。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如果我能让她给我们讲讲那个童话故事……”
“你明知道我做不到。”
“我觉得最近这段时间让她喝酒怕是不太好吧,你说呢?要知道,她有半数的时间都是迷迷糊糊的,连自己在哪儿都搞不清楚。”
“这不就行了。对于你解决不了的事,就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知道。我自己也大吃一惊。而且我们还聊天来着,我现在知道了妈妈最喜欢的电影是《日瓦戈医生》。”
“起码我现在还在这里。”
妮娜的话让梅瑞狄斯的心猛地痛了一下。过了好一阵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嫉妒。“伏特加?”
梅瑞狄斯瞥了一眼满满一水池的洗碗水,还有整整齐齐摆在滤水架上的干净碗盘。“但你什么忙也没帮上。现在容我失陪了,我要去车库找几个箱子来打包她的行李。我准备从厨房开始收拾。要是你想帮忙我很欢迎。”
“我们一起喝伏特加了。还有红酒。你能相信吗?”
“我不会把她的余生打包装进箱子里送走的,梅。我一心希望能让她把心打开,而不是关起来。你不明白吗?也不在乎吗?”
“说真的,妮娜,你对我了解有多少?恐怕还没资格来评判我有事还是没事吧。不说这些了,昨晚妈妈一切都好吗?她有没有吃东西?”
“是的。”梅瑞狄斯说着一把推开妮娜,走出了厨房。
“你这样子可不像没事。”
出了门,她向车库的方向走去。在等候自动门缓缓开启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一阵呼吸困难。她形容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一团气结结实实地堵在胸腔里,直胀得胸口发痛,两条手臂也刺痛发麻。我得心脏病了,她脑海里冒出了这个念头。
梅瑞狄斯深吸一口气。她拿起一条擦手毛巾,把它整整齐齐地折成三折,挂到微波炉的把手上,确定刚才的冲动已经平息下去后才缓缓开口,“我没事。”
梅瑞狄斯忙弯下腰,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慢慢吐出。吸气,再吐气,直到她觉得好受些了才慢慢直起身子。她一边摸黑走进车库,一边在心里默念万幸,幸好刚才在屋里的时候强撑住了,没在妮娜面前露出那副窘态。她掀亮车库的灯,看到父亲心爱的凯迪拉克静静地停在那里。这辆1956年产的敞篷式轿车一直是父亲最引以为傲的财产。
说了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它叫弗兰基,是用弗兰克·辛纳屈的名字命名的。我就是在弗兰基的前座上献出了我的初吻……
梅瑞狄斯没有想到妮娜会突然这样问。妹妹轻柔而关切的语气差点就让她败下阵来……杰夫离开我了,她差点就告诉她了。
老弗兰基载着他们去过不下十次的家庭旅行。到过最北的地方是加拿大的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最东边是爱达荷州,最南则是俄勒冈州,总之不管去哪,一路上经历的那些冒险和刺激才是最重要的。在风尘仆仆的漫长路途中,父亲和妮娜会放着约翰·丹佛的歌,一路大喊大叫地跟着唱,虽然梅瑞狄斯也在车上,但她却从来没有真正融入父亲和妹妹的快乐中去。她不喜欢没有事先规划的临时探路,也讨厌碰上走错路或者车子半路没油的情况。而他们每次出来似乎都是这样,一路上状况频发,可父亲和妮娜偏偏就像两个没心没肺的海盗似的,路途中的每次冒险和胡闹恶作剧都会惹得两人开怀大笑。
“梅瑞狄斯,你怎么了?”妮娜问,“你没事吧?”
为什么一定要定个方向嘛?父亲每次都这么说。
“是啊,你就尽管说笑吧。反正这些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反正我们不需要。被颠得东倒西歪的妮娜一边附和,一边开心地笑。
“这个时间扯着嗓门唱大戏好像太早了点。”
梅瑞狄斯本来也可以假装不在乎,加入父亲和妹妹中间,一路欢笑玩闹,但她没有,她就静静坐在后排座椅上捧一本书看,管它是轮圈掉下来,还是发动机过热,她都逼自己不要去在意。到了晚上,他们找好地方扎营过夜后,父亲总会专门走到她身边,他抽着烟斗,温柔地对她说,不知道我最棒的女儿是不是想和我去散个步……
“你真以为我闲得发慌,除了跟在你屁股后面收拾外就没别的事好做了吗?”
能和父亲一起走走,哪怕只是十分钟左右,梅瑞狄斯也觉得之前上千里路的痛苦折磨都值了。
“你慢点。”听到响动的妮娜急忙跑进厨房。她穿着一条男士拳击短裤,上身套一件印着涅槃乐队的旧T恤。她的黑色短发乱得像稻草,横七竖八地朝天竖着,脸上却堆满了笑意,她这副模样有些像《人鬼情未了》里的黛米·摩尔,漂亮得有些不可思议。“我记得扔锅碗瓢盆好像不是你最热衷的运动吧。”妮娜笑着说。
樱桃红的老弗兰基闪闪发光,她伸出手去摸了摸它光滑的引擎盖。想一想,已经有好多年没人开过这辆车了。“你最棒的女儿想和你去散步。”她低声呢喃。
看到这些,她一下子被惹恼了。怒气来得突然,猛烈,带着不成比例的夸张成分。但生气的感觉很好,她可以牢牢抓住这种感觉,让愤怒的情绪将自己吞噬。她走到水池边,准备动手洗碗。她狠狠地抄起一个个脏碗盘扔进洗碗水里,因为用力过猛,弄得一阵叮当乱响。
如果一定要她找个人倾诉昨天晚上发生的事,那这个人只会是她的父亲。
一进屋她就闻到空气中还残留着一股糊烟味。接着又看到厨房水池里堆着的脏碗盘。厨台上放着的一个装伏特加的雕花酒瓶敞着口,瓶塞不知所踪。
她叹口气,走到父亲的工作台旁翻找需要的东西。最后她选了三个比较大的硬纸板盒子。她把盒子搬回厨房,放在硬木地板上,接着打开一个离自己最近的橱柜。其实她也知道用不着这么早就开始帮母亲收拾行李,只是有点事做总好过她一个人待在那个空荡荡的家里。
她推开车门跳下车。
“我刚才听到你和妮娜吵架。”
只是妮娜并不是这个人。当然除了妮娜,梅瑞狄斯也不会找她的朋友们倾诉,这事本来已经够丢脸和叫人难过的了,要是再变成镇上的八卦笑料只会更让人难以承受。再说她一向不是那种遇到点事就到处找人诉苦的人。说来导致她现在孤立无助的不正是她这样的性格吗?
梅瑞狄斯缓缓地关上橱柜的门,转过身来。
梅瑞狄斯有些替自己感到悲哀。说心里话,她实在希望可以跟妹妹倾吐一下那件事,这样就可以有一个人帮她分担一些折磨人的心事了,听上几句宽慰或劝解的话或许多少能减轻她的痛苦。
她看到母亲站在门边,身上穿着白色睡裙,一条黑色羊毛毯子像斗篷一样披在她的肩上。玄关的灯光透过棉布照过来,映出了她藏在睡裙下的小腿纤瘦的轮廓。
停好车后,她看到客厅的灯亮着,屋顶的烟囱冒出一缕青烟。不用想也知道,妮娜已经起来了。她的生物钟还在过着非洲时间。
“对不起。”梅瑞狄斯说。
她离开家去开车。但她没有去城里的公司,而是把车开进了贝耶诺奇庄园。
“你和你妹妹不是很亲密。”
“这样不行。”
梅瑞狄斯琢磨了一下,确定了这是一个陈述句,而非问句,但是她还是从母亲的语气里听出了指责的味道。此刻母亲的眼睛终于不再是越过她看向别的地方,也不是若有若无的一瞥,而是直直地望着她,好像这是母亲第一次看到她的存在似的。
这时候果园的仓库应该大门紧闭,里面又黑又冷吧。随便了,要是她愿意,一样可以去上班,堆一摞虫害报告、果树修剪报告,还有收成预测、销售指标之类的资料在面前,逼自己专心致志地忙活一阵。但转念一想,如果真的去了,整个公司便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一片寂静无声的环境里,她只会不断地被自己的心事扰乱分心。
“你说得对,妈妈。我们不是很亲。我俩一年到头都见不上几面。”
她拿着车钥匙走进厨房,猛地意识到今天是周六。
“你们会后悔的。”
穿戴整齐后,她知道没有人能从她身上看出任何异常,没人会知道她的丈夫在半夜里离她而去。
是啊,多谢你的教诲,尤达大师。梅瑞狄斯心里这么想着,但还是用平和的语气对母亲说:“没关系了,妈妈。我给你泡点茶喝好吗?”
回到家她直接钻进浴室,在浴缸里泡到水凉透了才起身。
“我死了以后,你们就只有彼此了。”
她把照片放回到原处,然后走上了二楼。一进卧室,她就感觉到那张双人床在拼命地向她招手,但她刻意绕着它走。宽大的床垫上有一块被他睡凹下去的痕迹,床单上也留着他的味道,她不想去靠近。她换上晨跑的运动服出门跑步,一直跑到感觉肺像果冻一样绵软无力,每呼吸一下都觉得疼才停下。
梅瑞狄斯站起来,走到萨摩瓦尔茶壶旁。如果母亲去世了该怎么办,这是她今天最不想考虑的问题。“水很快就烧好了。”她背对着母亲说道。
远处一抹曙光初照,将天空一隅染成了紫铜色。原来她已经在屋外坐了一整夜了。她拢紧身上的浴袍,起身回到屋里。进屋后,她漫无目的地把所有房间逛了一边,随手拿起一样东西看看又放下。有杰夫去年获新闻调查奖时得的水晶奖杯……他最近开始使用的老花眼镜……他们去年夏天去奇兰湖度假的合影。以前她看这张照片时,比较在意的还是自己的容貌和那时候比起来又老了多少;而现在再拿起这张照片,她看到的只有杰夫亲昵地拥着她的样子,还有他脸上灿烂的笑。
过了一阵,她听到母亲走开的脚步声。好了,现在又只剩下梅瑞狄斯一个人了。
梅瑞狄斯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她现在知道为什么那些婚姻不幸福的女人不选择离婚,而是死守着残缺的婚姻了。因为刚才那样的场景光是想想就让人疼得喘不过气来。
妮娜的计划是跟母亲磨下去,一直到她妥协为止。梅瑞狄斯在厨房里有如殉道者一般的疯狂举动只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她能把握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随着一张接一张的旧报纸被撕碎,还有锅碗瓢盆塞进箱子时发出的一阵阵叮当声,妮娜仿佛看到了母亲的生活被一点点地拿走、掏空。一旦梅瑞狄斯打定主意,那跟母亲有关的所有东西都会被她打包装箱,很快就什么也不剩了。
吉莉安即便哭泣也是无声无息的,是更令人心碎的那种哭法。
然而这并不是父亲所希望的,妮娜知道父亲想要什么,现在这也是她想要的。她想完整地听一遍乡下女孩和王子的故事。老实说,她记得自己还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要去了解一件事。
听到这个消息,麦蒂一定马上就忍不住哭起来。
早餐时间,妮娜走进厨房,小心地绕开一脸冷漠的姐姐。她不理会梅瑞狄斯,自顾自地给母亲冲一杯甜茶,拿一块吐司面包,然后端着早餐上楼。二楼的卧室里,母亲还躺在床上,她粗糙多节的双手交握在一起,端正地压在毯子上,放在腹部的位置。看到母亲乱得像鸟窝一样的白头发,妮娜就知道她昨天晚上一定睡得很不安稳。门打开的一瞬间,她们两个人都听到了梅瑞狄斯在厨房里弄出的动静。
也许他不会这样来说。搞不好他连说的勇气都没有,他会把梅瑞狄斯拉出来挡在前面,让她来说出这句有毒的话。这倒比较符合他们一贯对待孩子的态度,杰夫永远是比较“有趣”的那个家长,而黑着脸教训人是梅瑞狄斯的事。
“你可以去帮帮你姐姐。”
吉莉安头也不抬地盯着一本书看;麦蒂的脚不停地点着地面,反复问她和姐姐什么时候才可以离开。而小女儿的急躁情绪很快就被杰夫的一句话浇灭了,他说:“我们分手了。”
“我是可以帮她,如果我也认为你应该搬走的话。但我从来没想过让你走。”妮娜把甜茶和吐司递给母亲,“你知道我在给你弄早餐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吗?”
在她的想象中,他们全家人都围坐在餐桌边,有她,杰夫和两个女儿……
母亲端起精致的包银玻璃茶杯,抿了一小口茶,“就算我不问你也会说的。”
梅瑞狄斯还是不敢相信他竟然在这个时候离开自己,她的父亲才刚去世没多久,再加上母亲精神状况也不好……她想让自己借着这个由头生气,可这股怒气还不等酝酿成型就消失了,她抓不住它,无法让它在心里多停留片刻。她脑子里在一遍又一遍地幻想着一个场景。
“我在想,我竟然不知道你喜欢在面包上抹蜂蜜还是果酱,或者是肉桂。”
屋外的门廊上,梅瑞狄斯裹着毛绒浴袍坐在藤椅上轻轻摇着。两只狗在她脚边挤成一团。它们看似在睡觉,但嗓子里时不时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或者抬起头来看看。它们也意识到这个家出了点问题。杰夫不见了。
“这些都可以。”
母亲顿了一下,然后缓慢地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妮娜看着她的背影拐过墙角,走上楼梯。听到她卧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后,妮娜仰起头盯着天花板。“你害怕了,对不对?”她大声说,“你在害怕什么?”
“但问题的关键是,我并不知道。”
“我还会再来问你的,你知道我会的。”妮娜在母亲身后说道,“我还会让你给我讲童话故事的。”
“啊。这才是关键。”母亲说着叹了口气。
母亲突然一推桌子,猛地站了起来。“谢谢你张罗晚餐。现在我累了。晚安。”
“你又不好好看着我说话了。”
“我们都喜欢那种格局很大,但结局很不幸的爱情故事。”
母亲没有说话,又喝了一小口茶。
“什么共同点?”
“我想听故事,乡下女孩和王子的那个。我要完完整整地听一遍。拜托给我讲吧。”
“这么说我们还是有共同点的嘛。”妮娜说着伸出手端过自己的酒杯。
母亲将茶杯放到床边的小桌上,掀开毯子下床。她目不转睛地从妮娜身旁走过,好像把她当成了透明人一般。母亲走出卧室,穿过走廊,走进浴室,反手关上了门。
“我最喜欢的作家是普希金。不过安娜·阿赫玛托娃的诗也让我有共鸣。我想念……真正的贝耶诺奇,我最喜欢的电影是《日瓦戈医生》。”母亲在说俄语单词时的口音温柔而悦耳,像是在唱歌一样。
到了吃午餐的时间,妮娜还用早上那个办法,端着吃的上楼去磨母亲。不过这一次母亲直接抓起三明治,拿到屋外去吃了。
“我本来是想和你聊聊那些童话故事的。”妮娜继续说,“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故事的,为什么你不照着书念也可以每次都讲得一字不差?为什么你只在关了灯以后才给我们讲故事,还有,为什么爸爸……”
妮娜执着地跟了出去。她来到冬季花园,在母亲身旁坐下。“妈妈,我是认真的。”妮娜对母亲说。
母亲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红酒。
“是的,妮娜。我知道你很认真。但拜托你别来缠我了。”
“行,饭我会好好吃。但我们要边吃边聊,就这么定了。既然你不擅长跟人聊天,那我先来开个头好了。我最喜欢的电影是《走出非洲》。我爱看长颈鹿在塞伦盖蒂夕阳下走过的场景。虽然不想承认,但我有时候还挺想念雪的。”
为了表明自己坚定的态度,妮娜没有动,在母亲身边又干坐了十来分钟才起身进屋。
“这是你胡思乱想出来的。”母亲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红酒,“吃吧。”
走进厨房,妮娜看到梅瑞狄斯还在收拾东西,她把几个锅具和水壶塞进大大的纸箱里。看到妮娜进屋,她开口说道:“她永远不会跟你说的。”
“你从来不拿正眼看我和梅瑞狄斯。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关心一下我们?”
“多谢提醒。”妮娜回她一句,然后拿起自己的照相机,“你就继续打包她的人生吧。我知道你喜欢把所有东西都打理得整整齐齐,然后再贴上标签。你这样真叫人想笑。说真的,梅,你两个孩子和杰夫是怎么忍受你这么多年的?”
“只有你们三个人会这样。”
妮娜回到大宅时才刚过六点,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黄昏最后一抹紫铜色暮光的照耀下,苹果树上的花泛着一层漂亮的乳白色光,整个峡谷宛如仙境一般。
“小的时候我们一家子吃饭时一定不是这样的。我记得我们也会在饭桌上聊聊天,也会有说有笑的。”
厨房已经被收拾一空,只有几个贴着标签的硬纸板箱整整齐齐地摞在食品储藏柜和冰箱之间的空隙里。
“像戴着什么?”
她瞥了一眼窗外,看到姐姐的车还停在门口。梅瑞狄斯一定把一大堆废旧报纸和空纸箱搬到另一个房间里忙活了。
“和你相处太困难了,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梅是个死板的人,所以她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忍受你的冷漠。但我受不了,所以我选择走。知道吗?我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害怕你了,你怎么样也伤害不了我。现在是我在这里照顾你。如果梅一意孤行非把你送走不可,那我就好好陪着你,一直到你住进老人院,但是在这段时间里我绝对不会闷声不吭,每次跟你吃饭都像戴着隔音头罩一样。”
妮娜打开冰箱,里面整整齐齐摆满了数不清的保鲜盒,她顺着看了看上面的标签:肉丸子汤、鸡汤饺子、煎饺、蔬菜羊肉馅茄合、苹果酒炖猪排、土豆烤饼、匈牙利红椒鸡、基辅炸鸡、酸奶油牛肉、果馅酥油饼、火腿乳酪卷、手擀面,还有几打咸面包。他们家的车库里还有一个冰箱,也和这个一样塞满了食物,还有地下室的食品储藏柜里也是,被自制的水果和蔬菜罐头塞得满满当当。
“这我知道。”
妮娜从一大堆保鲜盒中选出她自己最喜欢的菜:美味的蔬菜炖牛肉和辣根熏肉。她把烤肉和浓郁的蔬菜牛肉汤汁放进微波炉里解冻,然后用长勺舀出来,盛进一个烤盘,再放进烤箱。烤箱温度调到350度,她觉得这个温度就算不对也应该不会错得太离谱。接下来,她找出一口锅,盛上水放到炉子上,煮了一些手擀面。说真的,这个世界上能比母亲擀的面条更棒的东西不多了。
妮娜努力逼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可口的食物上,可眼下沉默的气氛让她感到越来越焦躁。她向来不是一个耐心很好的人。说来也奇怪,为了等最佳的拍照时机,她可以抱着极大的耐心在一个地方一站几个小时。可一旦手中没了照相机,她就会立刻不知所措,感觉必须得找些事来打岔分心才行。终于,她在母亲无休无止的沉默中失去了耐心,“我受够了。”她大吼一声,惊得母亲抬起头来。“我不是梅瑞狄斯。”
趁着烤箱工作的时候,妮娜在餐桌上摆好两套餐具,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等晚餐出炉,闻到美食香气的母亲会主动来找她的。
妮娜本来还想继续追问下去,可酸奶油牛肉汤的味道实在太诱人了——大块的牛肉粒先过油炒成漂亮的棕黄色,放在雪莉酒调成的汤汁里细火慢炖几个小时,再加入新鲜百里香,大勺鲜奶油和蘑菇——扑鼻而来的香气引得她的肚子一阵咆哮。于是她也顾不上说话,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道酸奶油牛肉汤是她们小时候母亲常做的菜,现在吃来,每一口都充满了儿时的回忆。“真是庆幸,你在冰箱里存了那么多吃的,这些东西都够喂饱一个闹饥荒的国家了。”妮娜给自己和母亲的酒杯里倒上红酒。等了一会儿,见母亲仍旧沉默不语,她又自顾自地接了一句:“谢谢你这么说,妮娜。”
果不其然,到了六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母亲从楼上下来了。
母亲没有搭腔,默默地开始吃面条。
“你做了晚餐?”
“如果父母有祷告的习惯,通常也会教给自己的子女。可我记得除了重大的节日外,我们家平时是不做餐前祷告的。”
“只是把做好的菜重新热一下。”妮娜回答,接着领着母亲走进餐厅。
“不要研究我,妮娜。”
母亲望了望被撕得乱七八糟的墙壁,墙壁上一道道干涸的血迹还在。“我们在厨房的餐桌吃饭吧。”母亲对妮娜说。
“你一直都这样吗?”妮娜问母亲,“我是指餐前祷告。”
妮娜意识到是自己思虑不周,连忙答应母亲:“没问题。”她迅速地收拾起已经摆好的两套餐具,把它们拿到厨房角落的一个小橡木桌上重新摆好。“好了,妈妈,来坐吧。”
“谢谢。”母亲说完,闭上眼睛默祷了一会儿后拿起叉子。
这时候梅瑞狄斯走了进来,看到桌上只摆了两个人的餐具,她脸皱了皱,像是在生气,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不必弄晚餐而感到如释重负。谁也不敢肯定喜怒不形于色的梅瑞狄斯到底在想什么。
“我又学了一手做饭的本事,真是太棒了。”妮娜用一把滤勺接在水池上,把锅里的面条倒了出来,再把面条盛进两个盘子里端到餐桌上。接着她去又拿了一盘沙拉和一瓶红酒来。
“你要和我们一起吃吗?”妮娜问她,“我想你可能要忙着回家才准备了两副餐具,不过吃的东西有的是。你也知道妈妈做饭那架势,好像有一个军队在等着吃似的。”
“熟了。”
梅瑞狄斯透过窗户朝自己家的方向瞥了一眼。“行吧。”她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杰夫今晚不在家……要很晚才回来。”
妮娜依言起身,到炉子边看锅里的面条。“面条都浮起来了。”
“太好了。”妮娜嘴上这么说着,却也忍不住多看了姐姐几眼。梅瑞狄斯竟然会同意留下来吃晚饭实在有些奇怪。通常她都是一逮到机会就急急忙忙往自己家赶的。“真棒。快来这儿坐。”妮娜招呼姐姐。梅瑞狄斯才刚坐好,她就麻利地摆上了另一套餐具,接着又去把那只雕花水晶酒瓶拿了过来。“我们就先从一杯伏特加开始吧。”
“面条。”母亲回答。
“什么?”梅瑞狄斯抬起头看着她。
妮娜也一口喝完自己杯里的酒。母女俩面对面沉默了几分钟。“下面我们要做什么?”妮娜打破沉默。
母亲拿过酒瓶,倒出三小杯酒。“别和她争,没用的。”
母亲也举起面前的酒杯,跟妮娜轻轻碰了一下杯,然后一仰头将满杯的伏特加一饮而尽。
妮娜也坐了下来。她拿过自己的酒杯,举起来。母亲和她碰了碰杯。看到这种情况,梅瑞狄斯也只能不情不愿地照做了。接着三个人喝完自己酒杯里的酒。
妮娜回到餐桌边,拉开母亲对面的椅子坐下,“干杯。”她举起酒杯对母亲说。
“我们也算是俄国人。”妮娜看着梅瑞狄斯,突然冒出一句,“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呢?”
她回过头,看到母亲在用叉子一下接一下地敲桌面。
梅瑞狄斯耸耸肩,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我来上菜。”她站起来走开。过了一会儿她端着几个盛满食物的盘子回来。
妮娜走到炉子前,往沸水里加了些母亲自己擀的面条。旁边的炉子上还有一口长柄锅,里面的酸奶油牛肉汤汁正咕噜咕噜地冒着泡。“瞧啊,我在做饭了呢。”她说着拿起一把木勺,伸进锅里搅拌,“要是丹尼在这看到这一幕,非笑掉大牙不可。他肯定会说,小心点,亲爱的,你做出来的东西是要给人吃的。”说到这里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满心以为母亲会问她丹尼是谁,可母亲没有任何表示,她只听到身后传来缓慢而有节奏的敲击声。
母亲闭上眼睛开始祷告。
“水开了,下面条。”
“你记得妈妈吃饭前都有祷告的习惯吗?”妮娜又问梅瑞狄斯。
“你妈妈有没有教过你做饭?”
这一次梅瑞狄斯直接朝她翻了个白眼,默不作声地拿起了叉子。
“只是把做好的菜重新加热一下,算不上做饭。”
“好吧,”妮娜也不理会餐桌上令人尴尬的沉默气氛,继续说话,“梅瑞狄斯,既然今天你也在,那你就要加入到我和妈妈建立的新传统里来。这绝对是革命性的改变。就叫‘餐间对话’好了。”
“第一次做晚饭我就把锅给烧煳了。真遗憾,你一直都没教过我怎么做饭。”妮娜说。
“这么说我们一定要说话了,是吗?”梅瑞狄斯问,“说什么?”
“厨房里有股焦煳味。”母亲说。
“我先来示范一下给你看:我最喜欢的歌是《天生狂野》,最深刻的童年回忆是去黄石国家公园的那次旅行,爸爸就是在那里教会我钓鱼的。”说到这里她把目光投向梅瑞狄斯,“如果我给我的姐姐添了麻烦,那我想真诚地说一声抱歉。”
母亲往两只小酒杯里倒伏特加的时候,妮娜就一直盯着母亲。她努力想在她漂亮的脸上找到线索,一个蹙眉,一抹微笑,只希望能从中揣摩出母亲的情绪和想法。可母亲的蓝色眼睛一如既往的平静,什么也没有透露出来。
母亲放下了手中的叉子。“我最喜欢的歌是《飞越彩虹》,最深刻的回忆是有一天在公园里看孩子们堆雪天使,还有我很遗憾你俩不是朋友。”
“不。我是说,我很乐意。”妮娜忙说道。
“我们当然是朋友。”妮娜说。
“要是你不想的话……”
“这样太蠢了。”梅瑞狄斯说。
妮娜愣愣地看着母亲。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也吓了一跳,就好像什么东西突然从某个阴暗的角落蹿到她的面前,让她措手不及。她长这么大,母亲还是头一次主动提出要和她一起喝酒。她有些犹豫。
“不,坐在一起干瞪眼不说话才叫蠢。该你了。”妮娜催促梅瑞狄斯。
“我在想,也许我们可以来喝点酒。伏特加。”母亲说。
梅瑞狄斯叹了口气,仿佛在忍受天大的折磨似的。“好吧。我最喜欢的歌是《风中的蜡烛》,不是最早那个版本,是纪念戴安娜王妃那版的;我印象最深的童年记忆是爸爸带我去米勒的池塘滑冰那次……很抱歉我说了我们不是很亲密。但这是事实,所以或许我也应该为此道歉。”说完梅瑞狄斯点了一下头,好像说完这些后她就能把待办事项清单里的一件事划去了。“现在开始吃饭吧,我饿了。”
妮娜洗完澡,接着又把带回来的行李拿出来放好。收拾完毕后她下到一楼,在厨房里她看到母亲坐在餐桌旁,桌上摆着一个雕花水晶的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