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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接着母亲缓缓地开始讲起了故事,黑暗中她的声音听起来甜美又悦耳:“维拉从公园回到家。那天接下来的时间她都在厨房里帮母亲做事,但是很明显,她的心思完全没有放在手中的活计上。她知道妈妈看出来了,此刻她的母亲正在一旁仔细观察她呢。”

母亲轻叹了口气。

可是当一个少女的心被爱情塞得满满的时候,她还怎么能有心思地把鹅油滤进罐子里呢?

“十二月的时候,你讲到维拉打算晚上偷偷溜出去跟王子见面。”

“维罗妮卡,专心一点。”母亲在维拉身旁提醒道。

她听到床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声,知道是母亲在调整姿势,想坐得舒服一些。“该从哪开始讲起呢?”

维拉回过神来,这才看到自己把一大摊油脂弄到了桌子上。她忙用手拢起那滩油,捧到水池里扔了。反正她对鹅油也没有什么好感,比起来她更喜欢家里自制的那种香浓的黄油。

妮娜在地板上坐下,继续等待。

“你就扔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又说。

这天晚上没有银蓝色的月光从窗户透进来。整个房间里只有从半开的门缝中照进来的光。

维拉的小妹妹在一旁咯咯笑,“她这么不专心,也许是在想哪个男孩子呢。”

母亲用凌厉的眼光瞪了她一眼,妮娜赶忙打住,不敢再多问下去了。“对不起。”说着连忙转身关掉了卧室的灯。

“她当然是在想男孩子了。”母亲擦了擦眉毛上的汗水。她身旁的火炉上正在熬煮一锅越橘果酱,她得守在炉子边不停地搅拌,“她已经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

“为什么一定要……”

“就快满十六了。”维拉抢着说道。

“只在黑暗中。”

母亲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过身来看着女儿。

“明白了。”

时节已进入夏季的尾声,厨房里有忙不完的事,她们三个此刻就是在忙着预备过冬的食物。桌子上堆得满满的莓果准备要做成果酱;洋葱、蘑菇、土豆还有大蒜这样的食材要放进地窖里储存;黄瓜要腌起来;还有豆子之类的东西则会泡在盐水里装罐保存。之前母亲还答应过女儿们,等忙得差不多了就教她们做甜樱桃馅儿的煎饼。

母亲一口喝完酒。“我只会照我的方式来讲,”她将空酒杯放到一边,继续说道,“如果你中途打断我,我就不往下说了。我可能会讲得很零碎,并且我只在晚上讲,所以白天的时候不要跟我讨论这些故事。听明白了吗?”

“确实呢,你就快满十六岁了。”母亲好像才刚刚意识到这件事,“比我当年遇见培提尔时小两岁。”

妮娜非常冷静地拿起酒瓶,给母亲倒了一杯伏特加,然后递到她的手上。

听到母亲这么说,维拉放下手中油腻的鹅油罐,“你第一次遇见爸爸时是什么感觉?”

过了一会儿,母亲终于开口了,“给我倒杯酒。”

母亲脸上露出了微笑,“这事我都已经说了无数遍了。”

妮娜站在那,静静地等着。

“你老说爸爸虏获了你的心,可他到底做了什么呀?”

母亲无言以对。

母亲又抹了一把眉毛上的汗水。她把身旁的一把椅子往后拉出来一些,然后坐了下来。

“那他为什么那么在意?”

母亲这个举动让维拉吃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她了解母亲,知道她向来不是那种会丢下手头的活计去闲聊的人。平时她也常教导两个女儿要有责任感,清楚自己的义务。维拉和奥尔嘉便是在母亲这样的言传身教中长大的。像他们这样的乡下农户,祖祖辈辈都安分守己,对统治他们的国王无不心怀感激,只是国王现在已经被囚禁了。如今那个手持魔刃的黑暗骑士神出鬼没,他的到来让整个王国蒙上了一层可怕的阴影。所以大家只能拼命埋低头,尽力做好自己的事,绝对不敢有什么出挑的举动。不引人注意才是生存之道。

“不过是哄小孩的故事,你何必这么在意?”

可是现在母亲却一反常态,坐下来专门和女儿们说话。“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小教师,英俊的外表让我一见就像丢了魂似的。后来我把对他的感觉告诉了你们的外婆,她听完后跟我说:‘啧啧,卓娅,当心一点,千万不要失去理智啊。’”

“就是这样。”

“这就是一见钟情吗?”维拉问。

母亲移开了直视妮娜的目光。她低头盯着自己压在毯子上的双手。她手背上的青色血管凸起,手指紧紧交握。“你真的会拼命缠着我,叫我没一刻安宁。”

“我只知道他看着我的那一刻,我就决定了要紧紧地抓住他,从今往后都跟随他。本来我想也许是那天我们喝的蜂蜜酒让我冒出这么疯狂的想法。但其实不是的。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我爱培提尔。我的培提尔。他的学识和对生活的激情早在不知不觉中就虏获了我的心。我们结婚的决定吓坏了我的父母,因为那时候整个王国正处在动荡不安中。国王被流放了,我们所有人都很害怕。而你们的爸爸是一个心怀大志的人,他不甘心一直做一个贫苦的乡村教师,他梦想成为一个诗人。可就是他这样的野心让我的父母感到很担忧。”

妮娜走到床边,“爸爸去世前我向他发过誓。”这句话起作用了,她看到母亲明显缩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你爱他,我知道。他希望我能听听那个乡下女孩和王子的童话故事。完完整整地听一遍。他临终前就是躺在这张床上要我向他保证,他一定也跟你提了同样的要求吧。”

听了母亲浪漫的爱情故事,维拉轻轻叹了口气。现在她更加坚定了晚上偷溜出去见王子的决心,她知道,就算这个秘密被母亲知道了,她也一定会理解自己的。

“为什么?”

“好了,”美好的回忆结束后,母亲的声音里又恢复了疲惫,“继续干活吧。维罗妮卡,小心点弄那些宝贵的鹅油。”

“我知道,你会需要的。”

又过了几个小时,维拉发现自己越来越难集中精神。她在剥豆子和切黄瓜的时候,脑海里已经把自己和王子夏沙的爱情故事从头到尾幻想了一遍。她想象着他们沿着魔法河边缘漫步的样子,他们的未来仿佛就映在阵阵拍打河岸的蓝色波浪里。接着他们在一盏街灯下驻足,维拉经常看到情侣们这么做。在她的想象中,他是王子,而她是穷教师女儿这样悬殊的身份差别似乎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你以为我会想喝伏特加?”

“维拉。”

“是的。但我已经在这了,这就是我的魔力。”

她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语气明显有些急,想必他之前就已经跟她说了一会儿话了,只是她因为太出神,竟然一句都没有听到。她忙抬起头,看到父亲站在房间里,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

“我没请你进来。”母亲看着妮娜说。

“爸爸。”她叫了父亲一声。他一脸的疲惫,看上去似乎有些焦虑。维拉注意到今天父亲的头发格外凌乱,似乎是什么烦心事让他反复地抓挠脑袋,才把头发揉得这么乱。他皮猎装的纽扣也扣歪了。沾满蓝色墨水的手指在神经质地抖动。

母亲坐在床上,身后垫了几个白色的枕头,一条白色的棉被盖住了她腰以下的部分。所有白色的东西——床上铺垫的寝具,她的睡裙,还有还有她的头发和皮肤——跟黑色的胡桃木床头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背靠在床头板上的母亲此时看来有一种空灵的感觉,就像一个老迈的蓝眼睛精灵女王。

“卓娅在哪里?”父亲一边问一边左顾右盼地寻找。

妮娜穿过走廊来到母亲卧室的门口。她抬手敲了敲门,但不等母亲同意便自己开门进去了。

“妈妈和奥尔嘉去买醋了。”维拉回答。

浴室里没有任何回应,就连撕揉报纸的沙沙声都没有中断的意思。

“就她们两个吗?”他咬紧自己的下嘴唇,点点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把妈妈卧室的门开着,”她朝浴室里喊,“要是你想听的话也能听到。”

“爸,出什么事了吗?”

二楼浴室的门半敞着,她路过时停下脚步,默默听了一会儿里面传出来的混乱声音,她知道梅瑞狄斯又忙开了。

“不,什么事也没有。”他说着走上前来,一把搂住维拉,可他的双臂太过用力,把维拉箍得都快喘不上气了,于是她挣开了他的怀抱。

她站起来,感觉两条腿有些不听使唤。她把伏特加的酒瓶夹在胳膊下,再带上母亲的酒杯,摇摇晃晃地走上二楼。

在未来的岁月里,这个拥抱会在维拉的脑海里重演成千上万次。和这个回忆一同出现的是厨房里各种瓶瓶罐罐在烛光下宝石一样的光芒,灰尘的味道,父亲的猎装被太阳晒过散发的浓烈皮革味,还有他满是胡茬的下巴蹭在她脸颊上的感觉。她无数次地想象着自己在父亲的怀抱里说,我爱你,爸爸。

“爸,我尽力了。”她对自己喃喃地说道,“可就算把她灌醉了都没用。”

可那天的实情是,她满脑子想的只有浪漫的爱情故事和晚上偷偷溜走的计划,所以她什么话也没有对父亲说,转身又回去忙自己的事了。

妮娜看着梅瑞狄斯头也不回地走出厨房。对于姐姐这样的表现她倒也不是太惊讶——毕竟梅瑞狄斯最令人佩服的就是她的始终如一——但还是难掩心里的失望。她很确定父亲希望的是她们两姐妹一起来完成这件事。在一起,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而除了母亲的童话故事,还有什么东西能有把她们三个人连在一起的魔力?

那天晚上,维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刻也安静不下来。

“你还要我跟你说多少次,我不听她讲故事。我一点都不关心黑暗骑士干了什么。什么变成一阵烟消失的人,什么英俊的王子,我统统不感兴趣。那是你向爸爸发的誓,与我无关。我向他保证的是我会照顾好妈妈,这也是我接下来打算做的事。如果你有事找我,我就在浴室里,帮她收拾行李。”

她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每根神经末梢都兴奋地跳起舞来。各种各样的声音从敞开的窗户飘进她们的卧室:人们谈话的声音,遥远的某处马蹄踏在鹅卵石街面上的声音。还有从公园传来的音乐声,也许是某个小伙为追求心仪的姑娘,在这个温暖而明亮的白夜演奏起了小提琴吧。而楼上也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听上去似乎是有人在上面跳舞,薄薄的楼板只要稍稍用力踩踏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妮娜皱起眉头,“你有在跟我聊吗?”

“你害怕吗?”这个问题奥尔嘉已经问过她无数次了。

梅瑞狄斯站了起来。她感觉腿在打晃,于是她伸手抓住座椅的靠背来支撑自己。“我就知道不该跟你聊。”

维拉朝里翻了个身,奥尔嘉也翻转过身子来对着姐姐。狭窄的小床原本就没有多少空间,这么一动弹,姐妹俩的脸几乎就要贴在一起了。“奥尔嘉,等你再长大点就会明白,遇上心爱的男孩是种什么样的感觉。那感觉就好像……好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地想把头露出水面呼吸空气。”

“你不是吗?”妮娜笑起来,“说真的,我们可以去求她给我们讲那个故事。你也听到她今晚说的话了,她说跟我争没用。也就是说她最终是会投降的。”

维拉伸出手抱住她的小妹妹,在她肉嘟嘟的脸蛋上亲了一下。接着她轻轻掀开被子,从床上一跃而起。她找出一块小镜子,她想在行动前检查一下自己的外表,看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只可惜镜子太小,只能看到自己的局部:又黑又长的头发用皮筋束在脑后,象牙色的皮肤,粉色的嘴唇。她身上穿一条素净的纯蓝色睡裙,领口处镶着一圈蕾丝花边——十足的小女孩装扮。但是没办法,这已经是她最好的一身衣服了。要是能有顶贝雷帽,或者一枚胸针什么的装点一下兴许会好一些,要是能再喷些香水就更好了。

“别再提那些童话故事了。”梅瑞狄斯打断她,“我现在总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能把你的事业做得那么成功了。因为你能为一件事死缠到底。”

“好吧,”维拉转过身对妹妹说,“我看起来怎么样?”

“他希望我们能想办法去了解妈妈。他说妈妈……”

“完美极了。”

“哦,是啊。”

维拉咧开嘴开心地笑了。她知道妹妹没说假话。维拉的确是个可爱的女孩,甚至也有人夸赞过她漂亮。

“爸爸,”妮娜不耐烦地说,感觉梅瑞狄斯是在明知故问,“我们不是正在说他的事吗?”

她走到卧室的门边屏息静听。门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大家都上床睡觉了。”她轻声说着,然后踮起了脚尖,小心翼翼地走到窗边。入夏后这扇窗一天到晚都是开着的。她回过头给了妹妹一个飞吻后便飞身翻过窗户,轻轻落在了窗下一个小小的铁制炉栅上。她每迈出一步都格外地谨慎,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或者太过招摇,她想要是这时楼下如果有行人刚好抬起头,看到她这副样子一定会指着她大声嚷嚷。谁都知道一个女孩在深夜里翻窗而出,一定是想偷溜出去跟情郎约会。

梅瑞狄斯一怔,问道:“帮谁?”

不过现下看来她的担心倒是有些多余,这时候在外面游荡的人都灌了满满一肚子蜂蜜酒,醉意蹒跚地走在明亮如白昼的街道上,根本不会注意到有个女孩正从这栋不起眼建筑的二楼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在距离地面只有几尺高的地方,维拉轻轻一跃,正好落在了一块草地上。她早已按捺不住满心的兴奋激动之情,情不自禁之下竟然咯咯地笑出声来。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忙用手掩住嘴巴,但脚下一刻也没耽误,飞也似的跑到了鹅卵石街道的对面。

“我们现在还可以帮他。”妮娜说。

他就在那里,静静地站在弗唐卡桥一头的街灯下。维拉老远便看到了他,因为从她所在的地方看过去,他全身都闪耀着金色的光芒:他的头发,他的猎装,还有他的皮肤。

“有时候一扇门关上了就是关上了,你明白吗?然后就只剩你一个人了。”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王子见到维拉后这么对她说道。

“在非洲的时候,我真的应该多给爸爸打打电话的。我也知道我的一个电话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可我总想着还有的是时间……”

可偏偏这时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仿佛所有的话语,连同她的呼吸,都堵在了胸口。她愣愣地看着王子英俊的嘴唇,随即又意识到不该这样,于是忙闭上了眼睛,向他靠近了一些。虽然早有准备,可当他低头吻她的时候,她还是吓了一跳。她兴奋得喘不过气来,她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哭了出来,落下的眼泪像星星一样晶莹闪耀。她觉得很难为情,却怎么也收不住。

“你是可以把每一样事都做对,”梅瑞狄斯淡淡地说,“但最后还是走进一个错误的结局。并且还孤孤单单的。”

王子一定都看出来了,她就是一个愚蠢的乡下女孩,不计后果,也不问缘由便坠入了爱河,在第一次献出初吻时还傻乎乎地哭了。

“这是事实。”妮娜叹了口气。她突然想到了父亲,想到自己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另一方面她也有些好奇,不知这个突然涌现出来的悲伤情绪能持续多久。它会慢慢地消失然后再也不出现吗?

维拉想编造一个理由来掩饰自己的笨拙,只是她一时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好。就在她搜肠刮肚想借口的时候,夏沙用力拽了她一把,两人蹲了下来。“安静。”夏沙在她耳边悄声说道,不容置疑的语气刺痛了她的心。“你看。”他对她说。

“大概吧。”梅瑞狄斯说。

顺着王子所示意的方向望去,维拉看见一辆黑亮的马车,由六条黑色的龙拉着缓缓地走在街道上。马车所到之处立刻陷入一片寂静中,原本的喧哗停止了,往来的行人不敢再向前迈进一步,纷纷躲进了阴暗之处。是黑暗骑士来了……

妮娜知道姐姐的这番话不好笑,但她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是啊,除了这些以外,你的生活真的很让人羡慕,你知道吗?你是那种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对的神奇女人。所以爸爸才会一直那么信赖你。”

黑龙喷着火,那辆黑马车就像一头正在狩猎的猛兽。待马车停下的时候,维拉就好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浑身都冷透了。“那是我住的地方。”维拉颤抖地说。

梅瑞狄斯缓缓地眨了一下眼。“除了爸爸在圣诞节前去世,母亲濒临崩溃,我妹妹假装在帮我,还有我丈夫昨天晚上……没回家以外,你说还能有什么?”

马车里钻出了三个体型庞大、身披黑色斗篷的绿色巨魔。他们走上人行道,聚在一起商量了几句,随后便径直朝维拉家的方向走去。“他们在干什么?”看到那三个庞然大物进了自己家,维拉低声问一旁的王子,“他们想怎么样?”

“出什么事了吗?”妮娜警觉地问。

等待的时间过得格外缓慢,那扇大门终于又打开了。

“这是真的。就像一个无形的能量场。什么都不能跨过这道防线碰到你。”说完妮娜大笑起来。梅瑞狄斯抬起酒杯时她还在笑个不停。可当梅瑞狄斯一口喝干酒,不经意地向一旁一瞥时,妮娜似乎发现了什么,顿时收起了笑。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也许是她不经意的一个眼神,或者是嘴角往下一撇的小动作。

那一刻,眼前的一幕在维拉眼里好像被切换成了慢动作。巨魔押着她的父亲从房子里走了出来。父亲头低垂着,没有反抗,没有挣扎,没有一言半语。

“我的身边有一堵围墙。”说着,梅瑞狄斯拿过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们的身后,维拉的母亲瘫坐在台阶上,哭泣着,苦苦哀求着。他们家楼上那户人家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

“这不是骂人的话。不骗你。我只是很好奇,你怎么能保持这样……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算了吧,当我没问。”

“爸爸!”维拉哭喊着叫出来。

“也只有你能把夸人漂亮的话说得像骂人似的。”

街道对面的父亲抬起头看到了女儿。好像所有人中只有他听到了维拉的喊叫声。

“会有的。对了,你是怎么……时刻保持清爽整洁的形象的?你收拾东西忙活了一整天,可头发、衣服什么的还是整整齐齐的。你怎么做到的?”

他对她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比了个阻止的动作,似乎是想告诉她,待在那,别过来。押着他的巨魔将他推进马车后扬长而去。

喝下第二杯酒,梅瑞狄斯向后一仰,靠到椅背上。她抬起一只手抚弄自己顺滑的头发,“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维拉再次用手肘推开夏沙,这一次,他放开了她。她头也不回地猛冲向街道对面。

妮娜一仰头喝光了自己杯里的酒,然后又给两个杯子满上。这一次她们是一起喝的。

“妈妈,他们要带爸爸去哪?”维拉问她母亲。

梅瑞狄斯倒吸一口气,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她摇了摇头说:“再给我一杯。”

她的母亲缓缓地抬起头。有那么片刻的时间,她好像没有认出自己的女儿。“你应该在床上睡觉,维拉。”母亲对她说。

看她被烈酒刺激得直瞪眼,妮娜赶紧递给她一片青柠,“来,一口咬下去。”

“那些巨魔,他们把爸爸带到哪去了?”

梅瑞狄斯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她伸出手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母亲没有回答她。维拉听到夏沙在身后说话了,“那就是黑暗骑士,维拉。他们想干什么没人能阻止。”

“一杯龙舌兰而已,梅,又不是让你吸毒。放开心疯狂一次吧。”妮娜对姐姐说。

“可我不明白,”维拉哭着说,“你是王子……”

梅瑞狄斯皱起了鼻子。

“我的家族已经没有任何势力了。黑暗骑士囚禁了我的父亲和几位叔伯。这些你一定都知道。现今雪国皇族的处境非常危险。我们帮不上你的忙了,对不起。”

“我这么说你别见怪,梅,我可是见识过你喝酒的。如果我混着别的酒一起喝,那我很快就会醉倒,而你会坐在那儿小口小口地磨上一整晚。你永远都那么冷静,有自控力,不像我。”妮娜往两个小酒杯里倒上酒,把一个青柠切成几片,然后将一只酒杯推到梅瑞狄斯面前。

维拉又哭了起来。眼泪在眼眶凝结的时候,她感到眼底被刺得生疼,她这才发现,她的眼泪不再是闪亮温软的水珠,而是变成了一粒粒黑沉沉的石子。

“直接喝吗?还是你打算兑点别的?”梅瑞狄斯问。

“维罗妮卡,”母亲开口说道,“快跟我回屋去。立刻。”她拉起维拉的手,将她从夏沙身边拉开。夏沙没有动,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她们母女。“她只有十五岁。”这话是对夏沙说的。说完母亲伸出手臂搂住维拉,拥着她走上了楼梯的台阶。

“那就喝龙舌兰。”妮娜生怕梅瑞狄斯改变主意,忙站起来跑进餐厅,从酒水柜里找出一瓶龙舌兰,回到厨房的时候又顺手拿了一罐盐、几个青柠和一把小刀。

等维拉再回头看大门外的街道时,她的王子早已不在那了。

“不过我不喝伏特加。”

从那之后,维拉家里的一切都变了。没人的脸上再露出笑容,因为谁也笑不起来了。虽然维拉和母亲还有妹妹一直在努力让生活继续下去,装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样子,可实际上没人相信还会有好起来的那天。

妮娜咧开嘴灿烂地笑了,“该死,当然不算了。快来,拿把椅子坐下。”

雪国依然美得令人着迷,依然洁白无瑕。四面围墙的城市里有尖顶的建筑,纵横交错的街道和魔法河,河上架着小桥……但如今这些景致在维拉眼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她总会在光亮的地方看到黑暗的阴影,在有爱意的地方看到恐惧。不久之前,学童们在温暖的白夜里发出的笑声还会让她热泪盈眶。可现在不会了,她知道究竟什么才值得自己为之去哭泣。

梅瑞狄斯拿过挂在烤箱手把上的粉色毛巾擦了擦手,“我看着你喝醉过,算吗?”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一周周过去,维拉渐渐失去了希望,她已经不相信父亲还能回来了。维拉满十六岁了,但生日那天并没有人帮她庆祝。

“哇,我们好像很久没一起大醉一场了吧,上次还是……我们一起喝醉过吗?”妮娜说。

有一天母女三人吃晚饭时,母亲突然提起了一件事。“我听说城堡现在正在招工。”她说,“图书馆和烘焙坊都需要人手。”

“喝酒而已,别弄得像登月似的那么郑重其事。”梅瑞狄斯走到餐桌旁,一把抢走了妮娜面前的盘子和餐具,然后又返回到洗碗池边。

“是的。”维拉回答母亲。

一时间妮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说……”

“我知道你一直希望能去上大学。”母亲又说。

梅瑞狄斯两只手泡在肥皂水里,“来吧。”她回答得很干脆。

这原本是父亲对女儿的期望,他一直盼着维拉将来有一天能成为一个诗人,现在这个梦想早已失去了实质意义。维拉终于长大了,成了一个她一直渴望成为的大人,但却不像当初设想的那样会有无数的选择摆在她的面前,起码像她这样的乡下女孩是没有的。她现在终于明白了。

妮娜迅速地离开餐桌去拿了一瓶伏特加。她把酒瓶重重地顿在桌上,然后对梅瑞狄斯说:“来一醉方休吧。”

因为父亲被抓走这件事,她的未来永远被改写,被禁锢了。她的未来不会有机会到学校去接受教育,不会有英俊的男孩帮她抱着课本跟在她的后面,或是在路灯下亲吻她。也不会有夏沙。“我不想满身是面粉,成天泡在烘焙坊里干活儿。”维拉说。

妮娜没法去责怪梅瑞狄斯什么。她们临时接起的会话连线——也就是所谓的新传统——失去作用后,三个人又陷入熟悉的沉默中。席间只有妮娜还想努力创造点闲聊的话题。她讲了几件在非洲遇到的趣事,终究也没能把气氛调动起来,梅瑞狄斯不温不火地回应了两句,而母亲则什么表示也没有。

她感觉到母亲点了点头。现在她们母女三人就是以这样方式来交流的,不用过多的言语,要是谁做了什么动作,其他人都能感觉到。就像池塘里的涟漪,一环套着一环,相互牵引。

母亲说了一句:“谢谢你张罗晚餐。”然后就不见身影了。她上楼的脚步很快,与她这样的年纪不大相符。听这声音,她差不多是小跑着上楼的吧。

“我明天就去皇家图书馆吧。”维拉说。

“我猜晚餐已经结束了。”妮娜说着一把抓过装黄油和果酱的罐子,以免被手快的姐姐收走。

她才十六岁而已,怎么可能明白自己刚才犯下了一个怎样的错?而谁又能想得到,在未来的岁月里,她爱的人将会因为她这个决定而死?

还没等妮娜吃完梅瑞狄斯就站起来开始清理餐桌。姐姐一起身,母亲也跟着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