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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三节

“也许会没有吃的。”

“逃难时我抱着他。”

“总会有的,阿难不会挨饿。”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阿难会给你很大累赘,也许还会逃难。”

“他还会生病。”

玹子觉得眼泪直涌上来,说:“可你要到哪里去?”

“我会找人治病。对阿难来说不是我一个人照顾他,有三姨妈一家,还有我的父母。”

“正是要把阿难托付给你。我问过五婶,现在问你。”

“澹台老伯和伯母可能会认为这影响你的前途。”

“是关于阿难吗?”玹子睁大眼睛。

“我嫁不出去了吗?”玹子拭去眼泪,笑着说。

“现在只能说是更懂事了。”卫葑微笑,“所以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他平常很少来,来了当然是有事。

她觉得阿难不是一个普通的婴儿,而是在抗战中死去的生命的延续。她要抱着他,爱护他,给他吃,给他治病,看他长大,并没有想到自己所处的局面。

卫葑笑道:“你怎么会!”玹子道:“真的,我自觉性情变了许多。以前爱热闹,什么场合都能应付。现在——”现在怎样,想不出适当的词。

玳拉曾对卫葑说,玹子是一位小姐,带孩子会使她很尴尬,你不如求婚。卫葑想了很久。雪妍在他心中占据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宝座,这宝座虽在一天天升高,他还需要时间来确认她已离开,但他需要地上的帮助。他从来对玹子就有好感,不止一次想起玹子做伴娘时的姿态。大半年来,玹子对阿难的关心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也让他极感动。可是他总觉得玹子应该有更好的自己的家,他对玳拉说:“我不能。她有许多更好的选择。只是我知道她会帮我,我希望这时间不会长。”

玹子倒了茶,进房去换了一双绣花鞋出来,叹息道:“我看苦日子还在后头。”卫葑似乎想说什么而有些踌躇。玹子望着他清瘦的面庞,心中一动,不觉说:“这些年,我们都老了。”

“你可以放心。”玹子微笑,把雪白的双手合在胸前,像是在做一个承诺,“我愿意照顾阿难。”

玹子说了遇见保山少年的情况。卫葑道:“隔着怒江对峙的局面总不会太久,好在世界的战局有些明朗。”

这时是卫葑觉得眼泪在眼眶中转,嗫嚅着说了声:“多谢。”站起身要走。

卫葑道:“不过刚坐下。”又指指报纸,说:“广西那边的战事也吃紧了,我们连续丢了好些地方。报上的报道不明确,可是字里行间总看得出来。”

“你还没有吃午饭吧?”玹子问。

玹子心乱如麻,自回宝珠巷去。走进院子,抬头见卫葑坐在廊上拿着一张报纸,乃快步上楼开了房门,问:“来了多久了?我一会儿就要去看阿难。”

“我回蹉跎巷去,青环会做的。”卫葑说着走到门边。

两人都不再说话。到岸后,玹子给少年二十元钱。少年千恩万谢,说自己名叫苦留,以后愿意常为小姐做事。

这时房东太太在楼下叫:“澹台小姐,有人送东西来了。”很快送上来一个花纸包着的长盒,还用一个托盘托了两碗饵块。

“报告什么,打死了就埋了。”

玹子示意卫葑坐下,把饵块推到他面前,自己拿起那纸盒,随口说:“什么人送的什么破东西。”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锦缎盒子,贴着纸签,上写“西山别墅图纸”,便把锦盒一扔。

“后来呢,得报告吧?”玹子说。

卫葑问:“什么东西,不是定时炸弹吧?”

少年流泪道:“还有两个摸到我家呢!那时我还有家啊!他们要吃的,我们把他们捆了。”

“你看好了。”

玹子道:“他们强渡怒江,我们都扫荡干净了。”

卫葑拿起一看,忽然明白,这是一个求婚人的礼物。朱延清在昆明,人说起来大都知道,格调算是高的。

少年说:“远征军从缅甸撤回来,兵们都累得小鬼儿一般。你们在昆明就没看见?”又说:“日本鬼子凶狠,硬是拼着命过了怒江。”

“玹子,”卫葑小声地问,“你不觉得可以考虑吗?”

玹子想,世上的不平事,自己不知道的还多得很。这少年眉目清秀,若有机会,未必不是人才。但现在看来,他这辈子只能为吃饱饭而挣扎了。

这时玹子心中的怒气不同于对朱延清,也不同于对荷珠,怒气中夹杂着自己也说不清的酸苦,转脸冷笑了一声:“你可是认错人了!”她一双雪白的手,拿着木筷想要撅断。

少年一面用力划船,一面说:“不瞒你家说,我们常来讨剩饭菜。这里的剩饭菜吃上一顿,就能顶上一天两天。”

卫葑很觉抱歉,心想自己要推一个累赘给她,又不能保护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玹子摆摆手说:“快划!”

过了一会儿,玹子放下筷子,说:“我还是那句话,你可以放心。”指一指图纸,“我会让人送回去。”

这时有仆人赶上来说:“就要开饭了,小姐往哪里去?”

卫葑走出宝珠巷,不想和人说话,只顾信步走去。不觉来到翠湖,走近湖心亭,仍在常坐的一块大石上坐了,望着水面沉思。

玹子心想,谁还看你的卧房!自己悄悄穿过大厅,到平台上。见那少年的船还在那里,便急忙上了船,命摇回城去。

走还是留,卫葑已经考虑很久了。他早就献身的理想,并不时刻都是那么光亮。而现实的黑暗,使他窒息。那天和颖书在这里相遇,颖书说的情况,可见这边的黑暗难以更改。弗之短暂的被捕,更无疑是一个警告,他终究是必须往老沈那边去的,他应该去促进那个理想的光亮。也许那不过是一处乌托邦,不过他还是应该试一试。按照他的决定,他应该把阿难托给何曼,可是他做不到。他要在心里为自己对生活的爱留一个地盘,那只有玹子配占据。在后来的各种会上,有人为卫葑做了总结:他信他所不爱的,而爱他所不信的。并谆谆教导,既然做不到信自己所爱的,就要努力去爱自己所信的。这就是改造主观世界。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也许终生无法走完。

外面有人大声说:“卧房更漂亮了。朱先生快来介绍。”朱延清见玹子不看,只好放下图纸,出去周旋。

“卫先生。”一个学生走过来招呼,他们常见卫葑坐在这里。

朱延清低声说:“这里的你已经看见了,纸上的你还没有看见,请笑纳。”说着把图样递过来。玹子不由得大怒,又不好发作。

卫葑抬头说:“我在想一道物理题。”

这时众人大都走出去了,朱延清忽从一个雕花案上拿了一卷纸在玹子面前打开,原来是西山别墅的图样。

澹台玹常到蹉跎巷,颇引人议论,而真正的新闻发生在刻薄巷。一天,邵为回到家中,见刘婉芳不在,这也是常有的事。可是天色已晚,还不见婉芳出现,遂去向姚秋尔打听。

玹子也觉得有趣,站在窗前数着游鱼。

姚秋尔同情地一笑,说:“还不知道吗?回去找一找,一定有信留下。”

刘婉芳道:“听说朱先生在西山脚下还有一座别墅,那房子更有趣。”神色甚是艳羡。

邵为在房里一阵乱翻,果然在抽屉里找到刘婉芳的信。看了一半,就忍不住大哭起来。

朱延清便引着众人从厅侧一扇门进去。临水是两个小厅,一个全用乳白描金家具,是欧式布置,一个全用玫瑰色装饰,有东方情调,都是大玻璃窗,俯身似可触到游鱼。

信不过几句话:“邵为,我只能说对不起你,还有什么别的可说?因为做饭,我的眼睛给烟熏坏了,因为洗衣服,我手上的冻疮都烂了。你关心,你怜惜,可有什么用!我要离开你。我不图别的,只图不用自己做饭洗衣。”邵为哭了一阵,又拿起信来看,下面写的是:“好在我们没有孩子,你我都是自由的。我只拿了最简单的随身衣物,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拿,你是知道的。都在一个城里,我们会见面,就算是没有认识过吧!”

这时仆人来请用饭。有人说:“听说朱庄的建筑不同一般,参观一下可好?”

“连认识过也不承认。”邵为既痛且恨,号啕失声,用手敲打自己的头。

玹子冷笑道:“好好的人不当,当什么名人!”

哭了一阵,渐渐平静,似乎刘婉芳就在身边。转念想,她也确实太苦了,都是日本鬼子闹的。

婉芳眨眨眼,说:“你们这几位小姐是昆明的名人啊!”

这时姚秋尔走进来,说:“还不开灯!”随手扭开电灯,昏黄的灯光照着房中凌乱的一切,更显凄凉。姚秋尔说:“我看见她提了个包袱出门,有车来接的。你就不去找吗?”

玹子看了她一眼,说:“邵太太怎么知道?”

邵为两手扶头,半晌说:“没有用的,就算人留着,心已经走了。”

刘婉芳抢着说:“小姐忙着呢,各种应酬多得很。”

秋尔撇嘴说:“太没有骨气了!我从来就看着她不像个全始全终的,穿的那几件衣服就够人笑上半天。”

朱延清道:“真的,那天赵君徽画展,澹台小姐怎么没有去?”

邵为抬头看她,说:“穿的衣服有什么可笑,谁像你们两位——”话没说完,眼泪纷纷滚落。秋尔整一整身上的旧薄呢夹袍,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说:“布衣素食很可贵的。”见无回答,又说:“我知道她上哪儿去了。现在谁还有车,还不是那位朱——”

玹子从未到刻薄巷一号去过,只点点头想要走开。

邵为站起身打断她的话,说:“尤太太谢谢你了。”

婉芳看着她笑,话却是对朱延清说的:“那天画展上买的画没有挂出来?”

秋尔没有制造出动乱,怏怏地退出。

玹子说:“我哪里懂。”这时眼光落在一幅青绿山水上,画中弹琴人是个清丽女子,着红衣,倒觉有意思。正看着,有人招呼,竟是刻薄巷的刘婉芳。

姚秋尔回到房里,又和尤甲仁讨论此事。

朱延清走过来说:“我这是附庸风雅。这里挂的哪幅好哪幅坏,澹台小姐给鉴定一下。”

秋尔道:“我说她穿的衣服可笑,邵为不以为然。”

玹子专心看一幅画,是一幅唐伯虎的仕女,一看便是赝品。又有一幅郑板桥的月下竹,只觉满纸的俗气,想必也真不了。

“他当然是觉得可爱,狗会觉得有什么比粪更好吗?”

又有人帮腔:“那谈何容易,朱先生的条件我知道,难得很啊!”

两人笑了一阵,把刘婉芳平日言谈举止大大嘲笑一番。尤甲仁想起莎士比亚关于女人的议论,随口背诵“Frailty,thy name is woman(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

有人欣赏着那满堂硬木家具,说朱先生这里什么都好,也不缺镇宅宝物,就是缺个女主人镇一镇。

他们忽然来了兴致,两人往南声电影院去看电影。电影名《午夜情涛》,写一对中年男女在火车上相遇,彼此钟情,虽然短暂,却很炙热。电影散后,又随意到一家小馆吃饭。秋尔遂生联想:刘婉芳会不会回来。

大家进厅落座喝茶,厅中先有几个商人模样的人,在看一支自来水笔,说那支笔值五六千元。又有人捧着一支翡翠如意,说是要送给朱延清镇宅。玹子暗想,这些都是发国难财的奸商。

“那就更可笑了。”尤甲仁啃着一块鸡骨头说。两人自矜高洁,如在云端。

朱延清身穿浅驼色长衫,行动间露出笔挺的西服裤管。他先向率队而来的那什么人的亲戚表示感谢,又和众人招呼,然后特到玹子面前,说:“又是好几个月不见,我是不敢来打扰。”玹子笑笑,在同事间闲谈,似并不觉朱延清在侧。

尤甲仁在几个大学兼课,又常有翻译的零活,在同仁中,他们的日子比较好过,可是姚秋尔的手也是一天天地粗糙起来。

这时厅中有人大声笑着说:“今天是贵客降临,欢迎欢迎。”果然是朱延清。

这一个周末,在夏正思家举行朗诵会。有人说起战局,都说学校再次迁移是免不了的。有人说接到天津、上海家中人来信,已经沦陷的地方倒是安静。姚秋尔心中一动。

绿水环绕,绿树葱茏,一座隐藏在绿色中的房屋越来越近。大家上岸,眼前一个六角门,横匾写着“别有洞天”。进得门来,沿着曲廊走到一个平台上。玹子忽然发现这便是那天开舞会的朱庄,当然是朱延清的产业了,此时也不好告辞。

夏正思用法文朗诵了《八月之夜》,就是凌雪妍预备念而没有念的一段。大家听了都很感叹,尤甲仁却轻轻用法文说:“Quelle sensiblerie(自作多情)!”声音虽轻,满屋都听见。

有人站出来发话道:“莫要摇太远了,到朱庄去,有人请我们吃饭。”那少年便拨转船头,向朱庄摇去。

夏正思一直走到尤甲仁面前,郑重地问:“尤,你说什么?”

少年答道:“十七岁了,活到十七岁不容易哟!我是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的。”玹子乃详细问他的生活。少年说:“我原住在保山坝子。保山那次大轰炸,我一家都死光了,一村的人也没有剩几个。我跟着熟人沿路做小工到了昆明,总算找到摇船的事。你们哪里知道我们的苦。”少年一面摇船,一面断断续续地说,“我现在算是有饭吃了,没饭吃的人多着呢,一摸一大篓。”

尤甲仁道:“我没说什么。”

玹子是会打牌的,绛初就打得很好,不像孟家连牌也没有。可是她不愿和这伙人一起玩,转身对摇船少年说:“你十几岁了?”

因为尤甲仁过于刻薄伤人,平素缺少人缘,这次又当众出言无礼,轮到他朗诵时,有好几个人退席。

那人忙摇手道:“哪有这事!”舱里的人叫她进去打牌,她便邀玹子也进去。

那天晚上,姚秋尔在枕边说:“我有一个想法。”

玹子心想,这与你们什么相干,却说道:“是变老了。”

尤甲仁道:“言论自由是人权的基本内容。”这是卢梭的名言。

那人说:“都说澹台小姐性情变得沉静多了,好像是这么回事。”

秋尔伸手打了他一下,说:“我们回天津去好不好?这边逃难的日子还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时那亲戚走出来,向玹子称赞这里的景致。指着西山说:“这是睡美人,像不像?”玹子只笑笑。

尤甲仁沉吟道:“未尝不可考虑,我讨厌系里这些人。他们对我有看法,也许下学期会解聘我。”

“你家坐稳了。”摇船的少年说,他衣服尚整洁,面容却是憔悴。

秋尔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会吗?那些人会解聘你?谁的才学及得上你!”

玹子一面和众人搭讪着,自己走到船尾坐下,望着远山近水,心中清爽。转脸看见那五百字长联,不觉数年往事注到心头,又想起那个月夜。自她回绝了保罗以后,仍做普通朋友来往,近知保罗即将卸任回国,心想还不知哪年才能再相见。保罗独自回国,有一个人肯定最失望。玹子不愿让那名字干扰眼前清丽的景色,站起身不再想下去。

甲仁抚摸着秋尔的手,说:“孟先生会保我的,不过,也许我们自己先走为好。生活也太苦了。”

星期天上午,果然有车来接。一出小西门,便见夹道树木绿得耀眼,远山近水,都洋溢着春意。不久便到大观楼,众人一直到正楼前面石阶上船。船是订好的,比一般的干净。

秋尔道:“天津的家业足够过活。日本人也是要秩序的,我们可以闭户读书。”

回到宝珠巷,房东说有人找。玹子上楼来,见门上留了字条,是办公室里那什么人的亲戚写的,约她星期天到大观楼坐船。玹子只道是同事们一起出去走走,并不在意。

尤甲仁默然。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玹子离开,心中颇觉怅怅,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又有一次,因为对《九歌》的英译有几处不同看法,尤甲仁和江昉、王鼎一有所争执。意见不同,本来是可以讨论的,尤甲仁却说了许多嘲弄的刻薄话,引起议论。

“那好极了。”玹子说。

有人背地里说:“尤甲仁自视太高,全不把人放在眼里。”

何曼举举手里的包说:“已经买来了,卫葑托我买的。”

“文人相轻也是常情,但是过于伤人,未免叫人寒心。”

走出门来,迎面正遇见何曼,遂说要去买奶粉。

又有人说:“岂不知骂倒一切方算才子,越是轻薄越时兴呢。”

玹子叹息,卫葑哪里顾得上这些。“我去买。”她说,把阿难放回摇篮,怜惜地拍拍他。自己如释重负,又有些歉然。

这话传到弗之耳中,弗之笑笑说,他平日教课还算尽责,近日又写了几篇考据方面的文章,虽没有什么新见解,也还是努力的。因有孟先生说话,议论逐渐平息,但尤、姚的去志并未减少。

青环答道:“这两天吃完了。”

过了些时,尤甲仁和姚秋尔在翠湖边散步,心里都闷闷的。忽见迎面走来一个女子,穿着鹅黄色绸袍,披一件灰呢短披风,装束很是打眼,再一看竟是刘婉芳。

玹子说:“三姨妈不是让配合吃奶粉吗?”

刘婉芳快步走过来,人显得白多了,也丰腴多了。“尤先生,尤太太!”她娇声招呼。

正不知怎样对付时,青环端着羊奶进来了,见状忙说:“玹小姐,多谢你家了。”马上到廊下煮奶。阿难等不得,又哭起来。

秋尔很高兴,一半好奇一半关心,拉着婉芳的手,连声问:“你怎么样?搬到哪儿去了?”

“不要哭,阿难不要哭。”婴儿果然不哭了,把头向她怀里乱拱。玹子明白了,感到很不好意思。他是要吃奶,他还没有忘记。因院内住户都反对添一个羊邻居,卫葑只好在巷子深处一个棚子里给羊安了家。青环是去挤奶了。

婉芳颇有得色:“不过比在刻薄巷过得好些。”照尤甲仁的建议,三人走到湖心亭坐了。婉芳说:“走时心情很乱,没有和你们告别,想着总会见面的。你看这不是见面了。”

玹子一进院门就听见阿难的哭声。赶进房去,见他挥舞着双手,哭声很有节奏。玹子很少抱孩子,这时很勇敢地抱起婴儿。

谈了一会儿话,才知原来刘婉芳同居的人并不是朱延清,而是朱延清的一个朋友,财势小多了。但虽不能呼奴使婢,却是丰衣足食,应有尽有。秋尔见她一人出来,估计她的地位是外室一类。

姚秋尔站着,伸长脖子,心里马上有了一个话题可以加工,这对于她是很好玩的事。她手里正拿着一本英文二流爱情小说,马上要把眼前的事和书中的人物交换。

婉芳似猜到她的心思,说:“我的先生并没有正妻,这点你们不用担心。反正我再不愿过原来的日子了,那时,洗衣服连肥皂都舍不得用,手都成猪爪子了。现在总算有点人样。”说着伸出手来,光滑红润,一只手上带着玉镯,手背上犹有冻疮的疤痕。“战事是紧了,学校会搬家吗?”她问。

“随便走走。”玹子说,并不停步,往巷子里去了。

“还不知道。”秋尔答,看了甲仁一眼。

一天傍晚,玹子下课来看阿难,在巷口遇见姚秋尔。姚秋尔照例很有礼貌地打招呼,问往哪里去。

“再逃难,更没法子过日子了。我要是你们,早回天津去了,总比这里舒服得多。”

她觉得那笑容很像雪妍,还有那双眼睛。忍不住对卫葑说了,卫葑感谢地望了她一眼,转过脸去。

正说着话,一辆人力车停在路边,婉芳笑道:“这是我们的包车,他倒会找。”站起身,欲言又止。

有一天,那光润的小脸上居然绽开了一个笑容。玹子大惊:你还会笑,真了不起。一面很自豪,因为她是第一个看见阿难笑的人。

秋尔等她问邵为的情况,可是她并没有问,也没有留联系地址,告别登车去了。

卫凌难在摇篮中哭着喊着,用力地吮吸着羊奶,已经有大半年了。宝珠巷和蹉跎巷很近,澹台玹常过来看望,眼看着阿难一天天长大。她从来没有想到一个活着的婴儿比玩偶更可爱。渐渐地,他那漆黑的眼睛,会从左到右、从右到左跟着她转来转去。他的小手会有力地抓住她的手指不放。

这里尤甲仁夫妇望着车子转了弯,姚秋尔说了一句:“好久没有坐人力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