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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二节

亮祖出发在即,多有亲友看望。澹台姊弟也来过,说他们会常来看望大姨妈。

秦远接过,告辞。虽是便装,却立正行了军礼,亮祖直送到大门,握手而别。

出发前一天,弗之和碧初特来看望,赠送了一匣毛笔,一本字帖,是褚遂良的《乐志论》。亮祖很高兴,说在军旅之中,写几个字有助布阵发兵。

亮祖命人拿出一盒膏药,说是疏经活血止痛的。

弗之打开字帖,说:“这是小摊上遇到的,是戏鸿堂法书中的一本,不成套了,这本倒没有残破。”

秦远道:“不妨碍走路,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乐志论》开始的几句是:“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市竹木周布——”

亮祖见他左脚微跛,关心地问:“伤还没好?”

亮祖看了赞道:“好地方。”

这时,他不觉走过去捧起,说:“久违了。”

弗之道:“退隐的好地方。”

当时,高级将领大多愿意有儒将之名。写几笔毛笔字,买几张画,都很时髦。两人谈论了一番书法,护兵上来换茶。秦远站起身,见中间案上横放着那柄军刀,就是亮祖随身佩带经常练习的,秦远曾亲为擦拭。

两人从书法谈到战局,亮祖忽笑道:“颖书是你的学生,虽不是做学问的料,人却老实,以后也希望能得三姨父一家照顾。”

秦远道:“本想送本字帖,可以带着看看,没有找到好的。”

弗之道:“自然还是跟着亮祖兄成长。”

亮祖接过,把玩了一下,微笑道:“我记得你手很巧。”

碧初见大姐独处静室,又瘦了许多,抚一抚她瘦削的肩膀,心里很难过。最难过的是,她对亮祖出征似乎不怎么关心。真是心如止水了,这是习静诵佛的结果。

秦远说:“事物总是在矛盾斗争中前进的,其实也不必表现为武装斗争的形势。军长出征在即,我这么说该坐禁闭。”说着拿出一个木雕烟斗,说:“这是我自己做的,军长留着用。”

碧初明知各种宗教都是一种寄托,借以排除现实的痛苦,而佛教的做法似有些和自己过不去。回来和嵋讨论,嵋笑她是凡夫俗子,毫无慧根。说着,又相顾叹息。

亮祖略一思忖:“你建议我不要去打共产党?作为军人,我要打胜仗。我打了一辈子仗,土匪出身嘛!”笑了一声,接着说:“可我本心并不想打仗。最好有那么一天,世界上完全消灭了战争。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亮祖出发这天,素初出了静室,与亮祖同用早饭,慧书也在。

秦远点头,说:“国共两党,武力相见,是中华民族的大不幸。我说这话,是两方面都不讨好的。我和军长说,意思也简单。”

三人默坐了一会儿,亮祖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只拍拍素初布满青筋的手,长叹一声,起身要走。

亮祖看着他,说:“打共产党?”

正好荷珠进来,说:“怎么我一来,军长就要走了。”马上又改口道:“正是该出发了。”早把帽子拿在手上,递过来。

秦远道:“军长在滇南完成任务后,很可能调到滇西,那是最好。也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亮祖对她说:“你要好好照顾这个家。”三人直送到门外,慧书喊了一声:“爹!”

亮祖笑道:“我知道你有看报纸缝的本事,也差不多嘛。”

亮祖回头看着妻女,摆摆手。走了几步,又回头,见三人站在门前,虽有旭日的光辉照着,还有几个护兵在旁,却显得冷清孤单。扭过头,上车直驶北门外大操场。

秦远说,滇南的形势不如滇西紧张,日军原想从河内攻昆明,也有人说那是虚晃一枪。滇西的战场和印度、缅甸相连,远征军出师不利,这边显然更为重要了。其实,滇南不如滇西需要精兵猛将。又笑说自己这些说法都是从报纸缝里看来。

朝阳在这里十分明亮,大队士兵已列队等候出发。亮祖在队前一站,全体队伍刷的一声立正,十分精神。还有部分官兵在远郊县驻扎,从那里上车。

饭后,亮祖原来的副官秦远来访。亮祖解职后,秦远离开军界,因在湖北战役中伤了左腿,说是回家养伤,去了两年。这次亮祖复职,起用的人员名单里仍有秦远,但是未得批准。秦远得知亮祖即将出征,特地来看望。两人彼此不问这两年情形,开口便说当前战局。

这时,殷长官和当地驻军司令等人到了,各有讲话。

一时,护兵来请用饭。饭桌上整整齐齐都是大理家乡菜。荷珠仔细梳妆过,脂粉均匀,亲昵地斟酒夹菜,耳上珠环,腕上翠镯不停地晃动,好像没那回事。慧书心想这也是一种本事。

最后,严亮祖说:“这两年我严亮祖日夜盼望上前线,今天总算又要去见见那日本鬼子了。他们还能蹂躏多久,还能盘踞多久,要看我们弟兄的本事了。弟兄们!我们有没有本事?”

亮祖心头一沉,大声说:“梦春酒!这次她这么认真!我下星期就要出发了,回来再说吧!”

底下齐声回答:“有!”如排山倒海一般。

慧书说:“大家好好的,何必要试探来试探去。爹,我昨天到荷姨房里去了,她倒出一杯酒,说那酒倒出来以后是不能倒回去的。”

亮祖向殷长官行礼请行,殷长官握住亮祖的手,说:“你是专打胜仗的。家里有事我们会照顾。”

亮祖说:“其实这事是她提起的,她说是试试我,我也要试试她,有多大度量。”

亮祖出征多次,这是殷长官第一次说照顾的话。

慧书叹道:“现在可不比从前了,娶个人又嫁出去不当回事。就算留着,也于爹的名声有损。”亮祖沉吟不语。慧书又说:“娘是不管事的,荷姨坚决反对。”

一辆辆军车开过来,载着年轻的士兵开走了,他们离开了昆明,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亮祖道:“我看那女娃乖巧机灵,好玩得很,来了不合适再打发出去就是了。”

亮祖的车在部队最后,后面还有辎重车,一辆接着一辆,车声特别沉重。这时,有许多人还在梦乡,有许多人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有些人站在路旁,自动挥手送别,他们见得多了,不像头几年那样热烈。人们受尽了战争的折磨,盼望有个尽头。结束战争的唯一办法就是打胜仗,人们盼望打胜仗。

“可不是,我差点忘了。这个人你认识,说是叫什么吕香阁。”慧书道:“我们这几年过得还清静,再娶个人不嫌麻烦?”

“打胜仗!打胜仗!中国男儿当自强!”歌声在远处飘荡,越来越远。

慧书说:“我的事爹不用分心了,倒是爹让我操心了。荷姨说了,爹要另外娶人?”

慧书扶着母亲,先到自己房里。素初顺从地上楼坐下,她拉拉悬挂的幛幔,似很安慰。

亮祖在常坐的椅子上坐了,问起学校的情况。

慧书问:“娘肯不肯搬回来住?和我一起。”

“不会的,已经这么久了,连我自己都有了花椒味。”

素初摇摇头,说:“说实在的,娘已是半个出家人了,怎么好搬回来。好在你明白懂事,能照管自己,娘也就放心了。”又摸摸慧书的被褥,转身说:“该回去做功课了。”

当时亮祖进门说:“你这里的花椒味太重了,这味道可会伤身体。”

慧书只好送她到静室,叮嘱董嫂好生伺候,仍回房中。

次日傍晚,慧书才见到父亲。亮祖只要在家,总要和慧书谈话。他需要谈话的对手,就是颖书在身旁,慧书的谈话也高出一筹。

这一天对于她有两件大事,一件是爹走了,另一件是庄无因补课。无因不愿到严家来,也不愿让慧书到先生坡去,便只好把腊梅林权做课堂,说好这天下午开始上课。慧书把老师没有留的习题也演算了,找出问题好听讲解。

这晚亮祖没有回家,慧书也翻来覆去不能入寐。偌大一个房屋都压在肩上,太沉了,让人喘不过气来,她恨不得把这个房屋掀掉,把这个家掀掉。她要远走高飞,只要与一个人为伴,这人最近能为她补课,是绝好的机缘。这样一想心里便平静了,甚至有些快乐。

这时院中有许多人说话,忽听见一声:“妹妹!”是颖书的声音。

说着站起身,走到门前。椅子底下蹿出几条活物,她不愿看,匆匆走了,回到自己房中才松一口气。她房里悬有各种锦缎幛幔,都是用花椒水泡过的,既可装饰又有实际用处。

慧书惊喜,忙到廊上看,果是颖书回来了,便大声说:“哥哥,爹走了!”

慧书道:“荷姨也不要太当真,我看这事办不成。”

颖书道:“我知道爹今天出发,没赶上。”

荷珠冷笑道:“我为他死他也是不知道的。”当下把那杯酒连杯放进一个小罐,盖上盖子,“你从小不多说话,可我知道你是明白人。你爹的脾气执拗,也只有你能劝他。”

这时荷珠也出来了,颖书顾不得和母亲说话,说:“我先到操场去,也许还没有出发。”

慧书勉强安慰道:“荷姨主过多少大事,爹的脾气你还不晓得。我想他不过是说说,哪里有空。”

说着坐原来的车走了。荷珠捧着水烟袋,坐在客厅里等。

荷珠把酒杯端在手中,说:“这是梦春酒,你爹知道的。这酒倒出来,就不能倒回去。你爹若是不转弯,”她举了举酒杯,“这酒也就不用倒回去了。”

过了一阵,颖书回来了,对荷珠说:“看见爹了,看见他坐在车里,他也看见我了。我知道爹要出发,一直计划着回来一趟,不想师部出了点事,今天才赶到。”

荷珠从一个黑陶罐中倒出一杯酒,酒呈绛红色,异香扑鼻,中人欲醉。

荷珠见他风尘仆仆,显得黑瘦,命他先去休息。颖书说不累,要去见亲娘。

慧书说:“我要劝爹的,可是爹不一定听。”

荷珠拦阻道:“她是怕人打搅的,你还不知道!先睡一觉再说。”

荷珠道:“她和我说愿意得很,巴不得和我做姐妹呢!她愿不愿意是小事,需得军长拿定主意。”

说着慧书下楼来了,兄妹多时不见,比平时觉得亲热,只是荷珠颇感不悦。慧书很快觉察,便也说让颖书休息,晚上再说话。自己仍回房,做微积分练习。

慧书不好意思,勉强挑一张木椅坐了,说:“我看见吕香阁了,她先和我说起,说她不愿意。”

下午,慧书自往腊梅林来。先到碧初房中说话,后在嵋房中等候。又做了七八道题,才见嵋和无因一起回来了。

慧书进屋站着说话,荷珠道:“我知道你不敢坐。”屋中收拾整洁并无异处,可是什么时候会出现什么毒物就很难说了。

无因说,嵋的房间太小,还是到当中一间的方桌上。那是嵋、合小时候做功课的地方。无因看了慧书的教科书、习题,了解了进度,就问慧书哪里不懂。

荷珠从窗里看见,说:“只管走,到了我这儿,什么毒虫也不用怕!”“咝、咝”两声,两蛇复又卷盘起来。

“几乎是全不懂。”慧书不好意思地说。

慧书往自己房中放下书包,略事休息,就往荷珠房里来。院门很窄,迎门趴着一条蜥蜴,约有一尺长,两边各盘着一条花蛇,见有人来,把头昂起。慧书虽已见惯,每次来还是不免心惊。

无因道:“那我们从头来。”便从第一章讲起,然后当场做习题。

素初说:“今天的功课尚未做完,你也去吧!”

一时合子也回来,大家蹑手蹑脚,怕影响授课。

这时,女仆董嫂进来收拾桌子,原来午饭的碗箸尚未撤去。慧书责备了两句,又强要母亲站起,在院中走了两圈。

嵋也在自己房中做数学题。今天的数学题有些捣乱,不像平时顺利,有两道代数题做不出,便放下了,到厨房去。晚饭是她的事,洗米、择菜,步骤极合运筹学。一时粥香四溢。

慧书低头不语,半晌说:“我去劝爹。本来就要出发,哪有这些闲心,传出去影响爹的声望。”

她一面做饭,案板边摆了一本英文小说,是王尔德的《孽魂镜》,不时看几眼。不知什么时候,无因站在她背后也在看这本书。慧书走过来,嵋才发现身旁还有一个读者。

素初抚摸着慧书柔软黑亮的头发,叹息道:“你小小年纪为这些事操心,娘对不起你。”

慧书说,颖书回来了,要赶快回去。又向无因道谢,问下周补课的时间。

慧书道:“爹大概很少考虑人家愿不愿意。我看她倒是真的,这样倒好了。”

无因不答,只看着嵋。嵋说还照今天这样好不好,就这样定了。

素初道:“真的吗?”

慧书走后,嵋、无因两人又看了几页《孽魂镜》。

慧书道:“三姨妈要我一定挡住这件事。看荷姨的意思也是要我去劝爹。我刚和吕香阁说了几句话,觉得这人真的比荷姨更难对付,而且她也不愿意。”

无因说:“这书看得人毛骨悚然,不看也罢。我倒要看看你的数学题。”

素初摇手道:“我心里很平安,若要分荷姨的势是做不到的,也不必。”

嵋看了厨房一眼,觉得可以离开,乃道:“正好,我有两题不会。”就进房拿出书来。

慧书耐心地坐在椅边一个矮凳上,等素初告一段落,慢慢地说了这事,并说:“我去看过三姨妈了。我原有个念头,想再有个人,而且这人还是吕家的亲戚,分荷姨的势,还能照顾娘,也许娘会好过些。三姨妈说,我这是孩子话。”

无因说:“不光看书,还要看练习呢!”

前晚的事温习过,已到家门。慧书先往静室省视母亲。端坐椅上,手持念珠,是素初永恒的姿势。

嵋说:“我的练习不用看。”

当时荷珠摔了两个茶杯,吵了一阵,到慧书房里。

无因说:“准是做得不好,我会帮你。”

亮祖说:“我就偏要娶那女娃!你这人真奇怪,你几时怕过我跟前有别人?这么多年了,连太太都在你下头,你还要怎样!你就去办吧,出发以前就办。”

嵋把本子藏进抽屉里,自己站在桌前笑个不住。

荷珠哭着说:“偏要试探你!”

无因只好看那两道题,马上明白,说:“要上数学系的一定不会做这种题。”

严亮祖公事很多,觉得这简直是捣乱,瞪起一双环眼,说:“你是疯了心了,我是你试探的吗?”

无因只写出一半,嵋已看懂了,很快做出下面的一半。

不想荷珠变了脸,跳起来指着严亮祖说:“跟了你这么多年,还没看出你的心肠。我是试探你。”

无因道:“看来还是可以报名的。比较起来令表姐迟钝多了。”

亮祖并未多用心思,那晚随口说了一句:“谢谢你了。”

嵋笑道:“人家又不上数学系。”

荷珠似乎很高兴,真的去和香阁说了,回来报告说,香阁也很高兴。

无因道:“教着没意思。”

亮祖倒是没有想过,听荷珠如此说,就想了一下,说:“未尝不可。”

嵋把头一歪,说:“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

荷珠忽然道:“娶回来吧,我们做姐妹。”

这时合子也做完功课,无因又帮他装无线电,三人一起盘桓。晚饭后,无因始去。

一晚,亮祖对荷珠说,那女子长得好,人也精明。

颖书所在师部设在楚雄,他的工作是后勤管理,管着两个伤兵医院,一个被服厂,和他所学的历史全无关系。

吕香阁自那次朱庄舞会上见过亮祖以后,便设法亲近,咖啡馆见面后单独去看望他已非一次。她大概是要试试自己的手段,给咖啡馆扬名,果然甚得亮祖欢心。

一个医院克扣伤兵饭费,能活动的病员已闹过几回事,饭食没有改进。这几天病员计划好,把医院院长打了。师部派颖书去调查处理这事,当时关了几个人。

荷珠又说了许多吕香阁如何奸诈,才悻悻然自回她的小院去了。慧书用手电把荷珠坐过的椅子仔细照过,生怕落下毒物。

颖书也知根本办法是清查医院的各种弊端,怎奈这实非易事。他几次要清查医院账目,都有人出来阻挡。有一次,他和师部各方面都说好了,得了师长命令,到医院清查。拿出的账目倒是清楚,很快知道这是专做出来给检查人员看的。有人对颖书说,现在还有一套账的地方吗,全都是两套账。

慧书第二天要考微积分,听她说了一阵,便道:“我明天要考试,荷姨早些休息吧。”

这两年亮祖虽然卸去军职,却分得一项考查水利的工作,也常不在家。颖书总未能把自己的见闻和父亲一起探讨,这次本想深谈,又没有赶上。他躺在房中,看着父亲戎装的大照片,想着这时父亲的队伍不知开到哪里了。

荷珠道:“吕香阁几次对我说军长好威武,好像是在什么跳舞会上见过,要请我们到咖啡馆坐坐,给她增光。也怪我多事,只想着让他散散心,带他去了。那吕香阁不是人,不知是什么妖精,当时就眉来眼去。后来她又自己去拜访军长,不知灌的什么迷魂汤,把军长迷上了。”

晚上与慧书谈,慧书不爱听,说,这不是我的世界。

慧书更觉诧异,说:“他们认识?”

她从敞开的门中望着外面蓝黑的天空,心想,这不是我的世界,我会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回来。

荷珠道:“是真的。不是别人,就是太太的亲戚,吕香阁。”

不想颖书替她说:“我知道你要走得远远的。我也想走得远远的,可不知道往哪里走。”慧书无语。

慧书很吃惊,说:“怎么会呢!”

颖书觉得家中无趣,很想去找孟先生谈谈,又怕打搅,乃在晚饭后去找澹台玮。

荷珠头发散乱,披着一件花袍子,一进门就说:“你爹要娶一个妾。”

他走过翠湖,堤上静悄悄的,绕着湖心亭走了一圈,见亭旁一块大石上坐了一个人,正支颐沉思。认出是卫葑,便走过去招呼。

过了一会儿,荷珠敲门,要进来说话。慧书无奈,让她进来坐。

卫葑站起,说:“听说严军长今天出发了,你回来送他吧?”

前天晚上,听见父亲屋里一阵摔瓷器的声音,夹杂着荷珠的大声喊叫,仔细听好像是父亲要娶什么人。荷珠吵了一阵,严亮祖忍耐不得,大喝一声:“你再吵,把你拿出去正法!”果然没有声音了。

“只远远见了一面。我若是昨天到就好了,就为伤兵闹事没处理完。”

慧书站了一会儿,才走回家去。一路温习前天晚上发生的事。严亮祖出征在即,家中不再有前些时的清静,常有客人来往。一些内眷也来看望,都是荷珠接待。素初另辟了两间屋,作为静室,终日诵佛,连饭也是送进去的。慧书已移到楼上居住。

借着一弯斜月的微光,觉得卫葑颇为憔悴,忽然想到凌雪妍去世已经大半年了,不知说什么好。

香阁本来一直满面堆笑,忽然绷起脸。那张俊俏的脸儿一绷起,好像下面藏着积年的冰雪,寒气逼人。她拍拍慧书的肩,回咖啡馆去了。

“我要去找玮玮,心里烦得很。”半晌,他说。

慧书没有料到她这样直接,愣了一下,说:“既不愿意,回掉就是了,大家都少麻烦。”

卫葑指一指那块石头,温和地说:“坐下谈谈吧。”两人虽相识,并未单独谈过话,这时坐下来,各有一腔心事。

香阁看看来往行人,说:“府上大概很热闹?”随即决断地说:“严军长这事,我不愿意。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出的馊主意,拿我当一碟小菜。”

颖书忍不住说:“我工作这两年,才知道什么叫贪污。医院克扣伙食,到伤兵嘴里的不过是淡汤寡水,哪能养得好身体,这就是这次闹事的起因。其实被服厂一样克扣,把一斤棉被报成三斤。医院甚至有人贪污药品,有一阵几个伤兵伤口发炎,打盘尼西林无效,都牺牲了。一个小军医偷偷告诉我,那一阵子打的盘尼西林其实都是清水,真的药给拿出去卖了。后来出了一件医疗事故,就赖在这个小军医头上,把他开除了。”颖书停了一下,说:“我不是一个细致人,可也不是石头人,我想离开,又不知往哪里去。再一想,还得打日本呢。总得凑合着坚持下去。”

慧书温和地说:“好了,我知道了,不要送了。”

卫葑说:“我们都有一个理想,有的完整,有的不完整,总希望世间能有公平。现成的公平是没有的,只能自己去创造了。”

香阁也微笑道:“你说‘闻名’话里有话。这里来的人多,有些事我也管不了。我一个女人自己开店挣碗饭吃,那难处不是你们小姐能懂的。”

颖书沉默半晌,说:“周围的坏事我都斗不过来,有几个朋友也不济事,可怎么创造!”

慧书微笑道:“没有事,不过闻名来看看。”

卫葑诚恳地说:“老实说,我也很苦恼,有时也不知往哪里走。听了你的话,觉得总该走出鲁迅说的‘铁屋子’,走出一条路来。”

香阁大声问严府一家都好,送出约五十米,低声问:“慧小姐找我有事吗?”

颖书道:“不然就被压扁了。打牌斗酒是常见的,也不能过分。师部有几个人整天醉醺醺,靠着吹牛拍马很吃得开,打仗时多送几条命就是了。看着他们,我有时也有点羡慕。我怕以后自己也会变成造假账的了。”

慧书说:“对不起,我大概走错路了。”出门便走。

卫葑道:“你不会的,早就看出来你不会。我要找几本书给你看,我们学着创造公平。”

咖啡馆生意更好了。灯光很暗,音乐很轻,外国人多,和以前不大一样了。音乐正是那支《绿袖》曲子,婉转地回荡着。那架屏风隔出了小天地,引人遐想。慧书一走进来,立刻发现这不是一个单身女子来的地方。她转身正要出门,吕香阁已经殷勤地迎了上来:“慧小姐来了,这可是小店的荣幸。”

“那很难。”

慧书得了三姨妈的支持,心下稍觉轻松,缓缓走过翠湖,路也似乎清楚多了。五华山华灯初上,已不是跑警报时的暗淡。一山一水之间,沿街有人家,有店铺,宛如画图。忽见“绿袖咖啡馆”几个字明亮地射过来,慧书心中一动,便走进去看看。

“是的,很难,很难。”两人都觉得心上轻松了一些。

慧书那天说家中有事,确是实话,家中的事使她很烦恼。那烦恼像一团烂泥粘在她身上,又像一团迷雾,看不清里面的路数。她和碧初谈了,碧初一惊,说:“这些年没有这些事了,怎么又来了!此事万不可办,亮祖兄会听你的话的,你要认真劝他。以后需要你劝的事还不只这一件呢!”

月亮上升,水中亭影清晰可见,湖草摇荡,游鱼唼喋。卫葑长叹,世上若是只有翠湖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