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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四节

无因说:“反正嵋不会骑,坐在我的马上好了。”

一个妇女一手拿着木梳,一手挽着头发从木香花后走出来。嵋想起了龙尾村,想起赵二一家,觉得眼前的人很亲切。他们说要骑马。那妇人家就有马,又到别家张罗,仍是一路梳头。这里的马没有鞍鞯,只铺一条旧毯子。他们选了三匹,选不出第四匹。

大士说,她也不要骑,要玮玮带她骑。于是只用两匹马,有马夫跟着。蹄声嘚嘚,离开了村子。

那村子很小,盛开的木香花簇拥在门前屋后。炊烟刚起,有几户人家开了门。几个拖鼻涕的孩子跑出来看。

大士嫌马走得慢,要玮玮打马。玮玮说:“它驮两个人已经太重了,还要打它!”走了一会儿,大士还嫌慢。

下了山,丘陵把天空切出了花边,挡住了视线。嵋觉得自己的心是这样宽阔,眼前的景色都不能装满。她含笑看着无因,无因也含笑看着她。他们共有一个念头,飞起来,飞得高高的,看一看更远更远的地方。

马夫在旁说:“坐好了!”抽了一鞭子,那马撒开四蹄把另一匹马甩下了。

嵋这时发现自己一直是让无因拉着走的,无怪乎很轻松。

这一匹马上的人并不嫌慢,他们随着蹄声背诵着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诗:“一眼望去千万朵,摇着头儿舞婆娑。”又东一句西一句地背诵柯勒维治、济慈的诗,无因会背的比嵋多得多。

大士拉着玮玮的手跳起来,说:“我常出来游玩,可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天和地。”

嵋说:“庄伯母说,你能背全本《马克白斯》,可从来没听你背过。”

“多好看!”嵋喊了一声。从红土地钻出了大大小小的石头,石头的缝隙里又钻出了许多野花,全都有一层淡淡的光。

无因道:“会背点书有什么稀奇。”见不远处有一丛紫花,便跳下马去采摘。

路很难走,几乎是没有路。天越来越亮,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处在一片红光中。太阳从另一座山背后露出半个脸,他们身上都染上了红色。这不只是太阳光,而是脚下土地的扩展。那红色的土地,也正从黑夜里显露出来。

马仍继续往前走,不听嵋的号令。嵋急得大声叫:“庄哥哥快来!”

这时,远天已露晨光,车上人已走了大半。四人下了车,不知东南西北,打听得最近的村子也有十几里路,需要越过一座小山。有几个村民模样的乘客向山上走,一路咒骂,意思是收交通款不修桥,钱都装腰包了。有人劝他们少说话,“隔墙有耳”。他们看看无因等人,看出他们不是常来这一带的。几个人放低声音,快步走远了。

无因跑回来,两手捧满了花,拉住马,笑说:“怎么又是庄哥哥了?”

她认为澹台玮样样都是第一,那认真的神气,引得大家都笑了。

把花递给嵋,一纵身上马,缓缓走去,只觉得路太短了。

大士说:“谁说的!我看最好的是你。”

马行到一处高地,忽然出现一大片湖水,蓝而且亮,就好像把昆明的天裁下一块铺在地上。水边有许多树木,枝叶繁茂的树冠相连,看去似可在上面行走。

玮玮说:“不要紧的,我们都是骑手,大概最好的是无因。”

这时,玮玮的马跑回来,“阳宗海!阳宗海!”大士一路欢呼,冲上小坡,和他们并辔而立。

“我喜欢骑马!不过,我不会。”嵋有几分遗憾。

马夫喘吁吁地跟了上来,指点着树丛间的房屋,说是美军的招待所,那些开飞机的常来住。

“到前面村子看看,也许有的人家有马。”

两骑并辔缓缓下坡,走到湖边。马夫问可要用船,他可以去借。大士马上说要坐船,以前来时还没有船。

“走去吗?”玮玮问。

“先休息一下吧!”无因说,跳下马来,又扶嵋下马,拍拍马头,表示感谢。

“我们到阳宗海去!”大士兴致勃勃。

脚下野草形成一片绿毯,挂在水旁。“哎呀!”大士大声说,“我发现这片草地的用处了!”

又过了约一个小时,还不见动静。有些乘客说,这车不会走了,还是自己走吧,下车去了。又过了些时,才知道前面的桥有问题,几个小时是修不好的。

“我也发现了!”嵋抢着说,“可以打滚!”果然和大士跑到靠坡的一端,从上面滚下来,清脆的笑声惊起了鸟儿。两个女孩脸儿红红的,站起来还是笑个不停。两个男孩也去试,都说是绝妙的体验。

“还是坐着等好。”无因说,于是俱都坐下。玮玮说有些饿了,便把预备次日用的早点拿出来,四份三明治,是大士准备的,大家吃得津津有味。他们并不为停车发愁,反而觉得有趣。

一时,马夫带来一个独眼人,是看管招待所的,说住的人今天去石林了,房屋都空着,可以借船。指一指系在不远处房屋前的小船,又问可要吃饭,他可以烧。

无因引嵋回到座位上,见玮玮和大士坐着说话。说刚要出去找他们,人太多,就只好坐着等。

无因道:“有水、有船还有饭,简直是魔术变出来的。”玮玮和大士认为既然有饭,不如先吃饭,四人打发马夫回去,随独眼人向招待所走去。

“什么事?什么事?”车厢里的人跑出来,谁也不知道什么事。有人跳下车去,前后跑了几步,也看不出什么事。过了好一阵,才有车警过来,让大家不要乱走。

招待所房屋简单,但舒适实用。宅边草中生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四人走来走去,你掐几朵,我掐几朵,凑在一起都不重样。

无因不答,过了半晌,说:“我想——”忽然车身剧烈地摇摆,发出很大的声音,车停住了。

嵋抱着无因给她的紫花,说:“还是这花最好看。”

“你呢,你想什么?”嵋抬头,也抬起眼帘,一双灵动的眸子在夜色中流转。

玮玮说:“大自然真是奇妙,生物界中的每一种每一类每一科都蕴藏着许多奥秘。”

嵋望着扑来又闪去的山,说:“我什么也没想。”一面山闪过去了,又是一面山。

嵋说:“姐姐在大理真是有事做了。”

无因问:“你在想什么?”

大士道:“植物有一样不好,它们不会说话。”

火车渐渐进入丘陵地带,忽高忽低,车身摇摆,两面的山如怪兽一般扑来,转眼又退到身后去了。

“可是它们会听话。”嵋说,“据说有人养了两盆兰花,主人常对一盆花说话,这盆花长大开花就快得多,总是很高兴的样子。”

嵋走出去,两人靠在栏杆上,都不说话。

“你编的!”大士说。忽然又说:“哎呀,这点还有一个研究生物的呢!你是权威。”她望着玮玮。

无因没有转身,说:“这是新发明的称呼吗?”

玮玮笑道:“萧先生是权威,我是权威的学生。嵋说得有道理,不过兰花并不是真懂人的话,只不过声波在起作用。”

开门一阵寒风,便说:“庄无因,你要受凉的。”

嵋一歪头,道:“我相信它们懂!”

睡了不知多久,忽然醒来,见玮玮和大士还是原来的姿势。担心无因没有睡处,便走到车厢那头去看。车厢里人横七竖八,好不容易走到车门,见无因站在门外,夜色沉沉,身影朦胧,想来他一定很累了。

独眼人过来招呼。四人进入厅中,见已摆好四份杯碟,有热牛奶,烤面包,煎鸡蛋,还有一小锅米饭和炒豆豉。他们让独眼人一起坐了。独眼人说,来这里住的大都是美国空军,他不懂外国话,平常简直不说话。

他放好背包,给嵋做枕头,到车厢另一头去了。嵋不便大声叫,只好由他。一歪身,马上睡着了。

渐渐地,他的话多起来,他参加过台儿庄战役,是二级残废。

“嵋,你也睡吧!”无因低声说,“我到那边去。”

玮玮说:“你一定是个勇敢的兵。”

车行多时,天色暗了下来。车上人大都占好位子,有的躺着,有的靠着,逐渐安静下来,只有车声隆隆。嵋觉得那声音好像是从远处来的,不知什么时候,大士已经靠在玮玮肩上睡着了。

独眼人摇头,连说不见得。“老实说,真到了战场上全凭一口气,彼此影响。那次战役,我受了七处伤。别的都好了,就是这只眼睛作废了,剩下的这只也越来越看不清楚。不过,现在还能做事。”他眯起眼睛,“我这个工作不错,是个好差事,我为国家出了力了。”

大士说:“孟灵己,还有人给你做记录呢!我巴不得有人给我做记录。”说着向玮玮靠近一点。嵋抬头向无因一笑。

“这只眼如果也看不见了怎么办?”嵋问。

无因道:“嵋说这些话像个女学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会说这种话了。”

“到时候再说。”独眼人答。

玮玮道:“所以要‘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一时饭毕,四人上船。独眼人站在岸边说:“小心了,这湖水最深的地方有十几丈,莫要划得太远。”

嵋伏在车窗上看着眼前变幻的景色,心里赞叹,发议论道:“常听说大好河山,以前也没仔细想过。现在想想,用‘大好’两个字形容真是妙极了。杜甫诗云‘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山河是永远在的,永远好的。可是因为国破,显出的景色就不同了。”

整个湖面岸边没有别人,两个女孩并排坐在船尾,无因和玮各持一桨,很快就配合默契。船在水面轻快地滑行,湖水原已映出蓝天、白云和绿树,蓦地又加入了载满青春力量的小船,湖中若有神祇,一定会大声说“欢迎”。湖水清澈,浅处可见一堆堆石块。

正是春暖花开,一路不知名的各样花朵扑面而来。大片桃花如雪,树顶凝聚着淡淡的红,如同戴着一顶顶小帽。

嵋俯身船边,指着说:“这像不像城门?那儿躺着一个戴盔披甲的武士,他是守城还是攻城?”

铃声响了半天不见开车,有位乘客说,这是等什么人吧。又过了一会儿,车开了。那人又自言自语道:“等的人来了。”

玮玮也俯身看,说:“守就要守住,攻就要攻进。”大士说她看不出来。

那时去石林交通很不方便,坐火车先到路南。开车时间在傍晚,无因、玮玮、嵋和大士四人各自背着背包,十分高兴地登上火车。车里有几排两人座位,可以四人对坐,还有一些类似长凳的座位。乘客不很多,四人拣了靠窗的座位,两个女孩靠窗坐了。

无因却指着另外一处说:“那儿有一个Sphinx(狮身人面像),他不知要给我们猜什么谜。”

问合子,他说要参加一次航模表演,不能去。玮玮去庄家通知,无采要和玳拉出门,只有无因高兴地参加。

于是大家向水面乱喊:“你出谜语呀!你出谜语呀!”结果是一阵大笑。

嵋拍手道:“真的?这么多年了,我还没有去过石林。”

船走过这一段乱石,湖水渐深。大士要划船,无因让给她。她不及玮玮有力,船向一边打转,大家又笑。于是嵋和大士一起划,她们下桨很浅,几乎翻不起浪花。船行很慢,但很稳。又过一会儿,船停住了,孤零零依在湖心。四处望去,湖水最远处与天相接,大朵大朵的白云缀在天边。一会儿又变成丝丝缕缕,似乎要流进湖中,下望湖水果然深不可测。

玮玮问嵋,嵋说不知道。玮玮沉吟说:“我不放春假,正好这个星期六的实验移到星期四晚上,时间足够了,我们去石林。”

无因说:“你们划不动吧?我来吧。这里太深了。”调整好桨便往回划。

大士说:“娃娃家的事莫提了。澹台玮,你说去哪里?远一点才好。”

嵋坐在船头,忽然说:“我想跳下去。”

嵋想一想,说:“我怕被蛇咬。”和大士对望着笑了起来。

大士说:“晓得了,晓得孟灵己是个淘气鬼。说真的,我也想跳下去。”

大士说:“我们出去玩一次可好?”这星期放两天春假,都有时间。

玮玮用云南话说:“你两个倒很投机嘛!”嵋在无因背后,却感到他在注视自己,大概在准备随时打捞。一时大家唱起歌来,一首又一首。不知谁起头,吟出了那首《本事》:

嵋笑道:“我也正奇怪呢。”

记得当时年纪小,

殷大士说:“你莫要跑开。你们都在昆明,我刚回来,怎么倒像是我和澹台玮熟得多。”

你爱谈天我爱笑。

两人说话,嵋渐渐插不上嘴,走进屋去看合子的壁报。合子正在画报头,那两个同学画版式,写小标题,都很专心。嵋看了一会儿,又走出来。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我怕被未来的科学家看不起。”

风在林梢鸟在叫。

玮玮说:“也许对别人有关系,不过对你没关系。许多事对你都没关系。”

不知怎么我们睡着了,

“留级不好听。”她郑重地说,“不过,澹台玮说没关系。”

梦里花儿落多少。

嵋等在房前藤椅上坐了,大士问嵋学校的情况,又不耐心听,打了几次岔。说到她转学,需要留一级。

“记得当时年纪小”,歌声渐高又渐低,大家都沉浸在那柔和的又有些迷惘的歌里。让湖光山色摇着,久久没有说话。

到坡顶时,正遇合子和两个同学从另一条路回来,拿着一卷纸,说是要出壁报。回到家里,合子和同学在饭桌上描描画画。

太阳很明亮,碧蓝的天上没有一点云,它们不知藏到哪里去了。忽然远处传来隐隐雷声。

他们从陡坡升上来,一路谈话。大士说,她上的是青云大学,又得意地说:“我现在是自由人。”后来嵋知道她家里的政策改变了,王钿的主要任务不是照管她了。

“哪儿在放炮?”玮玮说。

“现在回去吧!”嵋举举钥匙。

他们侧耳细听,雷声越来越近,阳光仍是明媚,没有风,没有云。

玮玮说:“腊梅林没有人,都不在家。”

“干打雷!”他们笑。无因用力划桨驶向岸边。一声炸雷,似乎就打在船上,大家都吓了一跳。

“不过十来天。”大士答,“我在重庆上学呢!这学期我回来上学,迟了几天,不过没关系,已经注册了。”

“你们莫太高兴了!”又是一声炸雷。

“你回来多久了?”嵋问。

随着炸雷,骤然间下起了瓢泼大雨。雨先下了,才见乌云四合。雨点把湖面打出一个个小窝,水面上顿时一片迷茫,乌云也从天上垂下来。大家都听到雷声中的断喝,惊讶地往四处看。他们期待着水面跳出一条巨龙或什么怪兽,可是什么也没有。

“孟灵己!”殷大士不等走近就大声喊,“我们刚到腊梅林去了!”她也长大了,野气收敛多了,皮肤、眼睛光彩照人。

“你们莫太高兴了——”那声音从聚拢来的乌云中传出,又随着雷声滚滚远去了。雨仍下着,四人衣衫湿透。

这天,嵋从学校回来,走上陡坡,从上面下来两个人,一个便是殷大士,旁边的人竟是澹台玮。玮玮因功课忙,有一阵没到腊梅林来了。

船到岸边,雨也停了,又是万里无云。碧蓝的湖水和天空一样明净。

年轻人也有他们的新闻。一天晚饭时,合子说:“听说殷大士回来了,是殷小龙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