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前厅里无人接听的电话铃声,玛格丽特快要打完一份“报告”的打字机发出的声响,这一切都使博斯曼斯感到是醒来时做的梦。
博斯曼斯去接她时,要穿过一个前厅,厅里的墙上全是金属架,厅中央放着一张大桌子,桌上堆满文件和文件夹。电话铃响,无人接听。她工作的办公室较小,窗子朝向瓦卢瓦街。壁炉和上面的镜子表明,这办公室以前是卧室。晚上,他和她下楼走到瓦卢瓦街之前,一直待在这里,他感到他们肯定置身于时间之外,并远离尘嚣,这种感觉也许比待在奥特伊的房间里时更加清楚。
他们沿着王宫广场空无一人的拱廊走到地铁站。博斯曼斯想起这地铁站的商业街,心里在想这商业街今天是否还在。那里有各种商店,有理发店、花店、地毯店、几个电话亭以及出售老式紧身的女用内衣商店,最里面搭了个台,几个男人坐在皮面扶手椅上,让蹲着的北非人给他们擦皮鞋。而在商业街的入口处则挂有指示牌,写着“擦皮鞋厕所”[2]几个字,并画了一个箭头,博斯曼斯从小时候起一直对这块牌子感到困惑。
他仍在同样的时间在拉济维乌街的街口等她,这街道狭窄,没有任何车辆驶过,博斯曼斯心里在想,这是否是一条死路。在这个时候,天色已黑。他有两三次到她办公室去找她,因为在外面等实在太冷。是右面第一幢大楼。进去的门十分低矮。上下楼梯分开,因此上楼的人决不会碰到下楼的人。另外,这大楼还有一扇大门,是在瓦卢瓦街。他跟玛格丽特开玩笑时说,她对名叫布亚瓦尔的人丝毫也不用害怕。他要是在外面对她窥视,她就从另一扇门出去。如果她和布亚瓦尔碰巧一个上楼梯另一个下楼梯,他们也决不会相遇,她有充分时间可以逃之夭夭。她注意听他的话,但这些主意似乎并未使她真正放心。
一天晚上,玛格丽特和博斯曼斯从“擦皮鞋厕所”的台前经过,那时他们俩正准备下楼梯乘地铁,她拉了拉他的手臂,低声对他说,她觉得坐在一把扶手椅上让人擦皮鞋的是布亚瓦尔。
他不知道“诉讼”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分包”是什么意思。他也确实不想让她给他解释。不管怎样,她对他说,希望很快能找到新的工作。就是这样,梅罗韦和其他同事在为警察局干“一点儿事”……这使人想起一个词,虽说声音悦耳,却有点吓人,那就是告密者。但玛格丽特是否知道呢?
“你等一会儿,”博斯曼斯对她说。
“嗯……是一种诉讼事务所……”
他让她待在楼梯口,自己则迈着坚定的步伐朝“擦皮鞋厕所”走去。只有一位顾客坐在台上的扶手椅上,那人身穿米色大衣,一头棕发,三十来岁,面貌清瘦,但显得容光焕发。他可能是香榭丽舍大街那边的一个车行老板,甚至可能是那个街区一家餐馆的老板。他抽着烟,一个矮小的白发男子跪着给他擦皮鞋,博斯曼斯看不顺眼,甚至感到气愤。他平时十分温和、腼腆,但有时会突然发火,打抱不平。他犹豫片刻,然后把手放在那人肩上,并用力往下压。那人向他投以惊愕的目光。
她耸了耸肩。
“您放开我!”
“但是,黎塞留代理行,这到底是什么公司?”
那声音生硬,是在威胁。博斯曼斯一心希望此人就是布亚瓦尔。他喜欢面对危险。他把手松开。
博斯曼斯感到,她把这几个细节说给他听,仿佛是在为自己辩解。他作出最后的尝试:
“您是布亚瓦尔先生?”
“我觉得梅罗韦和其他同事在为警察局干一点儿事……但这跟我无关……他们要我打字和翻译报告,每个月给六百法郎……其他的事……”
“根本不是。”
“为什么是警察局?”
那人站了起来,在博斯曼斯面前摆出防御的架势。
他不敢对她承认,说他不知道“分包工作”是什么意思,他感到她是想含糊其辞。不过他还是问她:
“您可以肯定?”博斯曼斯声音平静地问那个人。
“哦,是一种行政管理工作……有点像分包工作……”
他比那个人高出一个头,身体也比那人壮实。那人看来意识到这点,就保持沉默。
但她立刻改口:
“那就算了。”
“你要知道,让,他们跟警察局有联系。”
他回到站在楼梯前的玛格丽特身边。她脸色十分苍白。
他小时候在那里玩耍,是在一个个漫长的下午。那里的警察分局就在右边,在方形大院深处,警察分局使他十分害怕,那些警察站在门口,模样就像边境站的海关职员,现在这些都已消失。他一直往前走。天已黑了。他很快走到拉济维乌街这条小街,玛格丽特·勒科兹在黎塞留代理行的分公司工作时,他就在这街口等她。她独自待在分公司办公室里,确实感到如释重负,因为正如她所说,不会再“背负”梅罗韦和其他同事。她不相信他们,特别是梅罗韦和办公室主任,就是脑袋像斗牛犬的棕发男子。有一天,博斯曼斯问她,黎塞留代理行里干的到底是什么工作,她对他回答说:
“怎么?”
他继续走他的路。他走到马萨林街的街心花园,回头望去。只见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样子高傲地看着他。他用手摸了摸脖子,发现指尖上有血。是拐杖把他脖子擦破了。天哪,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过去受到的痛苦显得多么微不足道,而在你的童年或少年时代,因巧合或命运不佳,在你的户籍上强加给你的亲人,现在也变得微不足道。因此,这一切全都消失,现在只剩下一个活像登山运动员的德国老太太,身穿暗绿色军装,肩上背着包,手里拿着登山杖,站在那里的人行道上。博斯曼斯笑了起来。他穿过艺术桥,走进卢浮宫的院子。
“不是他。”
她没有动弹。她专横地伸出张开的手。但博斯曼斯身上没带钱。
他们俩坐在一条长凳上等地铁。他发现她双手在微微颤抖。
“太太……”
“你为什么这么怕他?”
他彬彬有礼地闪身让她过去。
她没有回答。他感到遗憾的是那个人不是布亚瓦尔。他曾希望把这件事一次了结。真是愚蠢,这种凭空的威胁,这家伙既存在又无法看到,使她惊恐万状,却又无法对他说出确切的原因。他什么也不怕。他反复跟玛格丽特这样说,以让她放心。他从童年时代起就跟红发女人和还俗教士打交道,不会被任何人吓倒。他坐在地铁站的长凳上,还是反复跟玛格丽特这样说。他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就给她描绘这对男女,他不时会在街上遇到他们:男的剃板刷头,面颊凹陷,目光像审判官;女的下巴显得悲伤,身穿阿富汗上衣,总是显出瞧不起人的样子……她听他描述,最终露出微笑。他对她说,这一切都无关紧要,这两个人也是这样,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一直对他恨之入骨,还每次问他要钱,布亚瓦尔和其他任何事情也都是这样。他们可以随时离开巴黎,前往地平线上新的地方。他们是自由人。她点点头,仿佛已被他说服。他们坐在长凳上,让一列列车开走。
他往后一退。包铁皮的拐杖头在他脖子上擦过。她现在拄着拐杖,身体僵直,下巴仍显得傲慢,并用眼睛盯着他看,博斯曼斯觉得她两只眼睛比过去要小,但目光更加严厉。
[1] 戈尔工是希腊神话中福尔库斯和刻托的三个女儿。她们的头发都是毒蛇,嘴里长有野猪尖牙,身上长着翅膀。
她也认出了他。他在以前的弗雷斯咖啡馆旁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她,仿佛面前是个戈尔工[1]。她盯着他看,下巴翘起,一副挑衅的样子。她对他破口大骂,说话带喉音,他听不清楚。她举起拐杖,想要打他脑袋。但他个子高大,拐杖只碰到他肩上,他仍感到十分疼痛。
[2] 擦皮鞋厕所是两个地方,一边是厕所,另一边是擦皮鞋台,均位于地铁口。
时间流逝……有一天,他沿着塞纳街走着。跟红发女人和还俗教士问他要钱的那个遥远年代相比,这街区已经改观。这时,在他所在的人行道上,他看到有个拄着拐杖的高大女人朝他走来。他远远就认出了她,虽说他已有三十年没遇到过她,根据户籍簿,这女人是他母亲。她不再是红发,而是满头白发。她身穿暗绿色雨衣,是军人穿的那种,脚穿登山鞋,身前挎着包,包带固定在肩上。她迈着坚定的脚步走着。显然,拐杖对她毫无用处,这拐杖似乎更像登山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