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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那您呢?您在找工作?”

他蓝色的小眼睛已把目光停留在博斯曼斯身上。

博斯曼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答说:是的。他虽然有时显得十分暴躁,却常常避免否定对方的意见,也不敢拒绝完全出乎意料的建议。

“我看您的工作不会太难。那是两个十二岁左右的孩子。”

“您要是在找工作,我们可以给您在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登记。”

他把信封递给玛格丽特。

在这种时刻,他总是用微笑来掩饰他的尴尬,金发男子也许认为这微笑表示同意。他在办公桌上拿了一张卡片。

“您把这个交给费尔纳教授。”

“您的姓名?”

他继续认真抄写卡片。他就像在做课堂作业。博斯曼斯跟玛格丽特相互看了一眼。金发男子把信纸折好,放进一个信封,信封上也印有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的笺头。

“让·博斯曼斯。”

“不完全是。”

“您的学历?”

这还是同样的问题。她默不作声。她最后用清晰的声音回答说:

博斯曼斯对他回答说,除了中学毕业文凭之外,他没有其他文凭,他在回答时突然感到厌烦,想结束这次谈话,但他怕影响玛格丽特的前途,怕会使这金发男子难堪。

“您原籍德国?”

他问他出生的日期和地点以及住址。博斯曼斯一时无法作假,就说出自己真实的出生日期,并说他住在奥德街28号。

他说出最后一个词的音节时犹豫片刻。她稍有脸红。

“请在这儿签个名。”

“您确实出生在柏林赖尼肯多夫[1]?”

他指着卡片下面,并把钢笔递给他。博斯曼斯签了名。

他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卡片,放在自己前面。博斯曼斯看到卡片上方有一张证件照。金发男子在办公桌上拿了一张印有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笺头的信纸。他把卡片上写的情况抄在信纸上。他皱了皱眉头,把头抬起:

“我还需要一张证件照。请您邮寄给我。”

“我丢失了他的地址。”玛格丽特说。

玛格丽特见他这样顺从,显出意外的神色。签好名,博斯曼斯对金发男子说:

“很遗憾,”金发男子指出,“您曾在瑞士被巴盖里安先生雇用,却未能拿到他的证明。”

“您要知道,我也许并不急于找到工作。”

博斯曼斯听出,她在给黎塞留代理行工作之前,早已在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登记过。

“机会多的是。”金发男子说,仿佛没有听到对方的话。“固定的工作要等,临时性工作已经可以给您找到几个。”

“总算给您找到了工作,”他对玛格丽特说,“时间不是很短……”

一阵沉默。金发男子站了起来。

接待他们的是个金发男子,有一双蓝色小眼睛,博斯曼斯心里在想,这是否是斯图尔特先生本人。那个人对博斯曼斯陪同前来似乎并不感到惊讶,他请他们俩坐在他办公桌前面的皮面扶手椅上。

“我祝您好运。”他对玛格丽特说。

她得知要去费尔纳教授家的那天,博斯曼斯到她办公室去找她,到的时间比平时要早。她得去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是在圣奥诺雷区,以便拿到费尔纳教授的地址,并知道见面的确切日期和时间。

他一直把他们送到办公室门口。他跟博斯曼斯握手告别。

那天晚上,他提出要请她去看看他的房间,是在十四区的奥德街上。他们没乘地铁。他们沿着那条大街走着,街道两旁有不少收容所和修道院,就在天文台附近,博斯曼斯在想,在半明半暗之中,有几位科学家在静悄悄地用望远镜观察一个个星球。也许费尔纳教授就在他们中间。他会是哪一方面的教授呢?玛格丽特不知道。她看到套间里有个大书房,还有一架浅色梯子,用来拿最上面几排的书籍。那些书都是精装本,看上去十分古老。

“到时候会通知您。”

她走出楼房时对他说,事情都说好了。她见到了教授的妻子。她不再每天照管他们的孩子,而是一星期照管三天。教授的妻子对她解释说,这不是真正的家庭教师工作。不是。只是请个姑娘给孩子们做伴,因为有这个区别,她不一定非要睡在他们家里。

到了外面,她问他为什么让别人用他的名字填卡片。博斯曼斯耸了耸肩。

但他认为这样不是很好。不,他就在费尔纳教授居住的楼房前面等她。他看着楼房的正面。费尔纳教授住在哪一层楼?当然是一排落地窗有灯光的那层。他背靠花园的栅栏,心里在想,从那天晚上起,他们的生活也许会有新的进展。这里的一切都十分宁静,令人放心,如树叶、寂静、楼房的正面,通行车辆的大门上方饰有狮头雕塑。那些狮子仿佛在站岗,并神色迷惘地打量着博斯曼斯。其中一扇落地窗打开,可听到有人在弹钢琴。

他用细密的字体填过很多表格、问卷和登记卡片,以取悦或摆脱某个人,或者甚至是满不在乎地填写,而且毫无理由……他唯一牢记在心的签名,是他报考医学院时的签名,当时他将近十八岁,但学院没要他,因为他没有中学理科毕业文凭。

“你可以陪我去。”

他们去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的第二天,他给介绍所寄了一张证件照。他对玛格丽特说,这样更加稳妥,决不能惹是生非……

一天晚上,他背靠花园的栅栏,在天文台大街的人行道上等玛格丽特,那个时刻脱离其他时刻,永久固定在那里。为什么是那天晚上,是天文台大街?但这图像很快又活动起来,这电影继续放映,一切都简单明了、合乎逻辑。那是她去费尔纳教授家的第一天晚上。他们在奥特伊乘上地铁,一直乘到蒙帕纳斯—比安弗尼站。又是高峰时间。于是,他们情愿步行,走完剩下的路程。她到的时候比约定的时间要早得多。两个季节混杂在一起。当时应该还是冬天,是玛格丽特刚结束在拉济维乌街的短期工作之后不久。然而,他们走到天文台大街旁的花园时,博斯曼斯却感到四十年前的那天晚上是在春天或夏天。树叶在玛格丽特和他所走过的人行道上方形成拱穹。她对他说:

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是否还在?他想去那里核实。要是这介绍所还在原来的办公地方,他就能在档案里找到他的卡片和玛格丽特的卡片,以及他们当时的照片。也许接待他的仍是那个有一双蓝色小眼睛的金发男子。这样的话,一切都会像以前那样重新开始。

遥远的奥特伊……他看着仿皮漆布面记事本最后两页上的巴黎小地图。他一直在想,他会在某些街区看到他青年时代遇到过的那些人,他们的年龄和模样仍跟以前一样。他们在那里过着同样的生活,丝毫不受时间流逝的影响……在那些街区十分隐蔽的地方,玛格丽特和其他那些人还在那里生活,就像当时那样。要找到他们,得要知道隐藏在那些住房里的过道,以及一些街道,这些街道初看像死胡同,在地图上并未标出。在梦中,他知道如何从某个确切的地铁站走到那里。但醒来时,他就觉得无需在真实的巴黎进行核实。或者不如说他不敢这样做。

在那个时候,到书店去的人不多。博斯曼斯设法想起那个书店的样子。那家书店,有一张深色木桌。里面的门通向一个玻璃顶棚的库房,里面堆满了书。在一面墙上有一块旧木板,上面写着:嘉实多[2]。最里面有一扇铁制拉门,通向另一条街。博斯曼斯由此得出结论,那里以前是修车行。另外,有一天下午,他在档案里找到原来的租约。不错,正是这样:沙漏书店和出版社的所在地以前是街角修车行。

他也几乎躲在市郊,躲在伊苏瓦灵丘街的尽头,以避开那对咄咄逼人的男女的追逐。但他们发现了他的住所,他母亲在一天晚上用拳头敲他的房门,那男的则等在街上。到第二天,他感到伊苏瓦灵丘街和蒙苏里街这个街区远不像他以前认为的那样安全。他在进入住房前回头查看,而在上楼梯时,他怕那两个人在走廊里面、他房门前面等他。过了几天,他就不再想这件事。他在同一街区另找了房间,是在奥德街。正如那个哲学家所说,还得靠青年时代的无忧无虑,嗯?还会有几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玛格丽特不再用不安的眼睛盯着他看。

通过有铁栏杆的宽阔楼梯,可以从书店走到上面的中二楼,那里以前是出版社办公室。右边门上有一块铜牌,上面刻有出版商的姓名:“吕西安·霍恩巴赫”。进门是一条走廊。然后是个十分阴暗的客厅,博斯曼斯称之为吸烟室。房间里有一张长沙发和几把深色皮面扶手椅。烟灰缸都放在三脚架上。地上铺着波斯地毯。四周都放有玻璃书橱。书橱里陈列着沙漏出版社经营的二十年里出版的全部书籍。

“这里更安全。”

他常常在午饭后来到吕西安·霍恩巴赫以前的办公室。楼前的雷伊大街让整个视野豁然开朗,从窗口可看到蒙苏里公园最前面的树木。他让门开着,这样每当底楼有顾客进来,就能听到尖细的门铃声。办公室不大,但里面的家具显得笨重,室内两边都有许多抽屉。吕西安·霍恩巴赫在的时候就有转椅,现仍在那里。窗子对面的墙边放有一张长沙发,面料为蓝黑色丝绒。办公室中央放着沙漏,即出版社的标志。博斯曼斯发现,沙漏上有一家著名银楼的标识,不禁感到惊讶,这么长时间里竟没人把它偷走。他觉得自己是在看管这改作他用的地方。吕西安·霍恩巴赫在战争期间失踪,二十年后,定时来书店的会计主管布尔拉科夫谈起老板失踪时总是含糊其辞。此人五十来岁,头发花白,剃板刷头,面色黝黑。他年轻时为霍恩巴赫工作。这书店能开到什么时候呢?每当博斯曼斯向布尔拉科夫询问以前的沙漏出版社犹疑不定的前途,他总是无法得到确切的回答。

他问她为何要在遥远的奥特伊街区租一个房间,她回答说:

吕西安·霍恩巴赫以前出版的书籍,在底楼书店的书架上放得满满的。大部分书的主题都是神秘学[3]、东方国家的宗教和天文学。书目里也有各种题材的学术著作。霍恩巴赫在初期出版过几个诗人和几位外国作家的作品。但仍来书店的顾客大部分对神秘学感兴趣,来买其他地方找不到的书籍,博斯曼斯常常要到仓库里去取书。

他越是往下说,他用来强调的马嘶般的声音就越显得痛苦。

他怎么会找到这个工作?有一天下午,他在位于十四区的住所附近散步,挂在橱窗上方、字迹模糊的沙漏出版社的招牌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了进去。布尔拉科夫坐在桌子后面。他们谈了起来。书店想找个人,要每星期四天待在那里……要一个大学生。博斯曼斯对他说,这工作他感兴趣,但他不是“大学生”。没关系。做这个工作,他每星期可拿到两百法郎。

“现时总是充满不确定的因素,嗯?你焦虑不安地在想,将来会怎么样,嗯?然后,时间流逝,这将来变成过去,嗯?”

玛格丽特第一次到他工作的地点来看他,是在冬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他从霍恩巴赫办公室的窗口,看到她在雷伊大街的街口。他想起她当时犹豫了片刻。她在人行道上停了下来,从左到右朝大街两边张望,仿佛她忘了书店的门牌号码。然后她继续往前走。她想必在远处就看到了橱窗。从那天起,每当他们约定在以前的沙漏出版社见面,他就在窗口对她窥视。她不断前来看他,走在雷伊大街呈斜坡的人行道上,在蓝天下沐浴在冬日清澈的阳光之中,但也可能是在夏天,因为可看到远处公园里的绿叶。有时下雨,但她似乎并未感到难受。她在雨中仍像平时那样步履平稳。她只是用右手把红大衣的领子裹紧。

他觉得找到了答案:我们一天天看到的事物,都带有现时不确定的印记。譬如说,在每条街道的拐角,她都担心跟布亚瓦尔不期而遇,博斯曼斯则担心遇到那两个令人不安的男女,他们一直对他——他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心怀敌意,瞧不起他,要是他在街上被子弹击中胸膛而死,他们准会把他口袋里的钱全都拿走。但在遥远的过去,又相隔这么多年,你当时感到的捉摸不定和惧怕,现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使你无法听到广播里清脆音乐的无线电干扰。是的,我现在想起这些往事,跟在梦中完全一样:玛格丽特和我面对面坐着,处于并非现时的清澈亮光之中。这也是一位哲学家对我们所作的解释,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唐菲尔—罗什罗站遇到他。他说:

[1] 赖尼肯多夫位于柏林市北部,是该市第12区。

他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这个梦如同一道亮光,照出了过去的真实情况,照出了他和玛格丽特一起走过的一条条街道和遇到过的一个个人。如果这道亮光真实可信,那就是他们俩在那个时期沐浴其中的亮光?那么,那个时期在这两本练习簿上写满的文字,为什么字体全都细小,使人有焦虑和窒息之感?

[2] 嘉实多是英国润滑油公司的名称,1899年由查尔斯·韦克菲尔德创办。因制造润滑油的原料中有蓖麻油(英语为Castor oil),1909年改名为嘉实多。

他在那天夜里梦见玛格丽特·勒科兹,而他很少做这种梦。他们俩都在阿尔及利亚人雅克的酒吧里,坐在一张餐桌旁,这餐桌离门口最近,而临街的门敞开。那是在夏天的黄昏时分,阳光照到博斯曼斯的眼睛。他心里在想,他的脸是现在这张脸,还是二十一岁时那张脸。当然是二十一岁时那张脸。否则的话,她看着他会显出奇特的神情,会认不出他。一切都沐浴在清澈的阳光之中,因为临街的门开着。他想起了几个字,可能是一本书的书名:通向夏天的一扇门。然而,他认识玛格丽特·勒科兹是在冬天,是一个十分寒冷的冬天,他觉得那年冬天奇长无比。阿尔及利亚人雅克的酒吧是躲避暴风雪的地方,他想不起来夏天是否曾在那家酒吧见到过玛格丽特。

[3] 神秘学指历史上研究宇宙和人的神秘力量的各种学说。其中包括研究天体影响的星相学,以及研究人的神秘功能和自然界中不可捉摸的力量的新神秘学。

有人在梦中轻轻地对他说了句话:遥远的奥特伊,我忧伤时迷人的街区,他把这句话写在记事本上,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有些话你会在梦中听到,使你印象深刻,决定要铭记在心,但在醒来时却不会想起,或者会觉得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