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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教授夫妇对他注视片刻。他们也许对“了不起”这个词感到刺耳。

“我看到他在书页边上作笔记。”博斯曼斯含糊不清地说,“……在他这种年龄,这真了不起。”

“安德烈一直喜欢数学。”教授声音柔和地说,仿佛他认为这事丝毫也没有异乎寻常和“了不起”的地方。

“是的,先生。”

费尔纳律师走到博斯曼斯和玛格丽特跟前。

“安德烈学数学很用功,对吗?”教授问玛格丽特时,声音十分柔和,博斯曼斯听了感到意外。

“晚安。”她对他们说时微微点点头,并露出冷淡的微笑。

他们跟他们的孩子一样严肃。他们也跟他们的孩子一样,对任何事都不显出惊讶的样子,尤其是对博斯曼斯在他们家里。他们是否听到他的姓名?费尔纳教授高高在上,处于抽象的世界,对日常生活琐事一无所知。他那剪短发的妻子也是这样,目光冷淡,举止和说话都显得生硬。然而,博斯曼斯第一次在他们家遇到他们时感到惊惶失措的事,却最终使他感到放心,并认为跟这两个人相识会对他有益。

然后她离开客厅。教授也跟他们道晚安,语调跟他妻子一样冷淡,但他跟他们一一握手,然后朝里面那扇门走去。

“让·博斯曼斯。”

“真怪。”玛格丽特见厅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时说。“我们可以整夜待在这客厅里……他们丝毫也不会在乎……他们有点心不在焉……”

他含糊不清地说:

他们给人的印象,不如说是不想因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浪费他们的时间,特别是他们不愿意闲聊。博斯曼斯心里在想,里面的房间用作餐厅,吃饭时想必也在学习。他们对两个孩子提出有关数学或哲学的问题,而两个孩子则作出明确的回答,如同早熟的音乐神童。博斯曼斯心里在想,费尔纳教授和费尔纳律师想必是在法学院学习时认识的。正因为如此,他们的关系仍显得有点生硬。他们结合在一起,显然是因为智力上融洽,又是大学老同学,甚至相互间幽默地以“您”来称呼。

将近午夜十二点时,他听到套间的门开启后又关上,并听到费尔纳教授和妻子在门厅里说话的声音,第一次感到十分惧怕。他两眼直盯着玛格丽特,感到他如果无法镇静下来,就会把自己的惊惶失措向她说出。他站起身来,朝客厅门口走去,只见费尔纳夫妇走了进来。他把手伸了过去,仿佛要跳到河里一般,但他完全放下心来,因为他们俩先后跟他握了手。

一天夜里,博斯曼斯走出楼房,在天文台大街旁寂静的花园里发表议论,说得一本正经,玛格丽特低声笑了起来。他说:

这种寂静和宁静,博斯曼斯觉得他在跟玛格丽特一起偷偷地享受。他站起身来凭窗眺望,心里在想天文台大街旁的花园是否位于国外的一座城市,他和玛格丽特则刚刚到达这座城市。

“说蠢话不是他们的强项。”

客厅里两扇窗之间挂着一张照片,放在镜框里,是费尔纳教授和妻子,他们都非常年轻,面带微笑,但目光有点严肃,两人都身穿律师长袍。有几天晚上,他跟玛格丽特一起待在这套间里,他们坐在皮沙发上等待教授夫妇回来。她带两个孩子去睡觉,睡前让他们坐在床上再看一个小时的书。一盏灯罩为红色的台灯放在独脚小圆桌上,发出暖和而又宁静的光线,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则半明半暗。博斯曼斯转向窗户,想象费尔纳教授和律师都坐在写字台前研究案卷。也许在休假日,两个孩子和他们都坐在长沙发上看书,星期六下午就是这样过的,这个学习认真的家庭保持寂静,不会被任何事情打破。

他劝她把这两人当成兄妹。据他看,如果因情感而建立的关系不能使男女双方不断进行思想上的交流,他们就会对这种关系不屑一顾。但是,他感到自己对他们十分尊敬,并把他们跟一些词联系在一起,如正义、权利、公正。一天晚上,玛格丽特让两个孩子去睡觉,但在博斯曼斯影响下,例外地给孩子看两个小时的书,然后他们又像平时那样在客厅见面。

男孩在看一本数学课本。博斯曼斯感到意外的是,他在书页边上作笔记。女孩全神贯注地在看加尼埃经典作品丛书里的一本黄封面的书,是帕斯卡的《思想录》。博斯曼斯问他们几岁了。十一岁和十二岁。他对他们的认真和早熟表示祝贺。但他们似乎对这种赞扬毫不在乎,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男孩耸了耸肩,又去看他的课本,女孩则腼腆地对博斯曼斯莞尔一笑。

“我们应该请他们给我们帮忙。”博斯曼斯说。

那天晚上,两个孩子穿着苏格兰格子花呢便袍,坐在客厅的黑色皮面长沙发上。玛格丽特和博斯曼斯来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在看书,脸朝书本,十分认真。他们站起身来,彬彬有礼地过来跟博斯曼斯握手。看到有陌生人来他们家里,他们似乎丝毫也不感到惊讶。

她显出沉思的样子,点了点头。

他跟着她走进套间,心里有点忐忑不安。他进去时为什么感到自己像个贼?从走进门厅起,他印象深刻的是装潢朴实无华。墙上用深色护墙板。厅里几乎没有家具,里面的窗户朝向天文台大街旁的花园。另外,这是否真是一间客厅?两张小写字台放在窗前,她对他说,费尔纳和妻子常常并排坐在那里工作,各自坐在一张写字台前。

“是的……不错……”

一天晚上,她到街心花园栅栏门前去找他,并告诉他,她还要照看两个孩子。费尔纳夫妇去了同行家里,要到晚饭后才能回来。她提出让他跟她一起去楼上的套间,但他犹豫不决。她是否会想,教授夫妇回来后看到他在那儿会感到不快,两个孩子则会感到不安?他跟那种人一点儿也不熟悉,他们的职业使他感到敬畏:他,乔治·费尔纳,在一所高等院校任宪法学教授;她,苏姗·费尔纳,在巴黎法院任律师,他们的信纸上是这样印的,玛格丽特拿给他看过。

“不光是给我们帮忙。”博斯曼斯说,“不如说是保护我们,因为他们是律师……”

他来到费尔纳教授的套间,是在有几个星期五晚上,教授夫妇一星期中只有那天外出,要到午夜十二点才回来,玛格丽特在家照看两个孩子。她午饭后要陪女孩去塞维尼初级中学,陪男孩去蒙田高级中学。她在那里跟他们一起吃晚饭。她晚饭后有空,博斯曼斯就在天文台大街等她。

有一次,他陪玛格丽特来到两个孩子的房间,他们让两个孩子坐在两张床上,各自看一本学习用书。然后,他们就在套间里到处走动。书房是个小房间,藏有法律和人文科学书籍。一些书架上放有古典音乐唱片。书房左面的角落有一张长沙发和一台电唱机。费尔纳教授和费尔纳律师空闲的时候,也许一起坐在这张沙发上听音乐。他们的卧室就在书房隔壁,但他们不敢进去。他们从半开的门看到里面放有两张床,就像在两个孩子的房间里那样。他们回到客厅。正是在那天晚上,博斯曼斯感到他们俩十分孤单。费尔纳教授夫妇、他们两个孩子和这平静的套间,跟玛格丽特和他会在外面看到的事情,以及他们会遇到的那些人,形成多么鲜明的对照……他感到安全,是在休息,跟他下午在吕西安·霍恩巴赫以前的办公室里的感觉相仿,那时他躺在蓝黑色丝绒面料的长沙发上,翻阅沙漏出版社的书目,或是在自己的练习簿上写东西。他得作出决定,跟教授夫妇去谈,请他们出个主意,甚至请他们提供道义上的支持。他如何才能向他们描述红发女子和还俗教士?即使他想出描述的词语,费尔纳夫妇也不会相信竟会有这种人,并会用为难的神色打量他。天晓得那个布亚瓦尔是怎样的人,连玛格丽特也不敢说出他确切的模样……他们俩的生活都毫无根基可言。没有家庭,没有依靠。是两个可怜虫。有时,他因此感到有点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