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地平线 > 第6章

第6章

他和妻子离开了客厅,仍然平静地对他们微微一笑。

“悉听尊便。”费尔纳教授说,“听候您的吩咐。”

“你想让他们出什么主意?”玛格丽特问他。

“但我不想现在让你们留下来……等到另一天晚上再说吧……”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是的,出什么主意?他想起要请教授夫妇帮忙,是因为他们身穿律师长袍拍的照片。有一天,他在巴黎法院的休息室里闲逛,看到那些身穿长袍的人走路既庄重又灵活,长袍上有时有白鼬皮饰带。另外,他在孩提时曾对一个少妇的照片感到惊讶,只见她坐在重罪法庭的被告席上,前面有个穿黑色长袍的男子。照片有个说明:“这个被告身边的辩护人一丝不苟地支持被告,并对她像父亲那样亲切……”

他们是否真的听到?他的声音很轻……他立刻接着说:

博斯曼斯感到自己犯了什么罪或什么错误?他经常做同样的梦:他似乎曾是一桩相当严重的轻罪的同谋,是个次要的同谋,因此尚未被人确认,但仍然是同谋,虽说他弄不清是什么罪。这对他有威胁,他有时会忘记,但这威胁经常在他梦中出现,即使他醒来之后,仍跟他纠缠不清。

“我想请你们出个主意。”他为了给自己壮胆,就朝墙上的照片看了一眼,照片上教授夫妇都身穿黑色长袍。

他指望费尔纳教授夫妇给他出什么主意,提供什么帮助?那天夜里,他离开那套间后,就立刻哈哈大笑。他跟玛格丽特走进电梯,电梯装有玻璃门,慢慢下降,他则在里面的软垫长凳上坐下,他无法克制自己,就狂笑起来。他把这想法告诉玛格丽特。要请律师保护他什么?生命?他觉得自己面对费尔纳教授和苏姗·费尔纳律师时会感到尴尬,他们俩一本正经,而他则尽情吐露隐情,竭力向他们叙说他从童年时代起一直感到却不知为何感到的犯罪感,以及经常像走在流沙上的不舒服感觉……首先,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心理状况,也从未请求过任何人的帮助。不,他看到费尔纳夫妇感到惊讶,显然是因为他们对自己在智力和道德上的品质确信无疑,而他们对自己确信无疑的秘密,他很希望他们能告诉他。

是的,我们把这事忘掉,博斯曼斯心里在想。在这个家庭里,也许好几代人都学习法律并担任法官,家里的孩子都要比同年龄的中学生早熟两年,在这朴实无华的套间里,也就丝毫没有犬类动物的容身之地。他感到费尔纳夫妇即将离开客厅,像其他晚上那样把玛格丽特和他单独留在那里,这时他心里在想,他也许应该作出新的尝试。

那天夜里,天文台大街旁花园的栅栏门没关。玛格丽特和他坐在一条长凳上。天气暖和。他想起她在整个二月和三月的部分日子曾在教授夫妇家工作。但那年春天想必提前来临,因此他们能在长凳上坐这么长时间。那是个满月之夜。他们看到费尔纳教授的窗子上灯光熄灭了。

“我们把小狗的事忘掉吧。”费尔纳教授声音柔和地说。

“那么,你什么时候请他们给你出主意?”她问他。

她脸上表情严肃,博斯曼斯惊讶地看到,她留着棕色短发,颌骨粗大,眼皮又有点厚,她的脸看上去多像男人。费尔纳教授站在她旁边,显得有点虚弱。他的金发跟红棕色相近?他脸色苍白?博斯曼斯还发现,苏姗·费尔纳律师笑的时候只有嘴唇在笑。她两眼依然冷若冰霜。

他们又狂笑起来。他们低声说话,因为怕被人看到他们在花园里。半夜三更,花园肯定禁止入内。玛格丽特对他说,她来巴黎时重又住在一家旅馆里,在星形广场附近。她什么人也不认识。晚上她就在那个街区走走。有个广场比天文台的花园稍小,像是街心花园,有一尊塑像和一些树木,她坐在那里的一条长凳上,就像现在这样。

“我不是这样看的。”教授的妻子说,“安德烈无法忍受一条狗来妨碍他学数学。”

“是在哪儿?”博斯曼斯问。

“一只狗,还是会让孩子们喜欢的。”玛格丽特含含糊糊地说。

布瓦西埃地铁站。真巧……那一年,将近晚上七点时,他经常在布瓦西埃下车。

费尔纳教授夫妇默默地看着他,仿佛没有理解他的问题。

“我当时住在贝卢瓦街。”玛格丽特对他说,“在塞维尼旅馆。”

“你们不喜欢狗?”

在那个时期,他们原本可以在那个街区相遇。这是一条小街,博斯曼斯走在街道左边,离地铁口稍远。他离开以前的沙漏出版社的书店时,天已经黑了。他得在蒙帕纳斯换车。然后乘车直达布瓦西埃。

玛格丽特目光低垂,博斯曼斯发现她窘得脸红。他想要帮她说话。他怕自己不冷静,会显出粗暴的样子,使人感到惊讶,他这个小伙子虽说身高体壮,却总是显得十分稳重。

他要找人打字,以誊清他的手稿,手稿用密密麻麻的字体写在两本清泉牌练习簿上,上面画有不少杠杠。他在一份报纸启事栏里的“求职广告”上看到:当过领导的秘书。能做各种打字工作。西蒙娜·科尔迪埃。贝卢瓦街8号,第十六区。请晚上来电,最好在十九点以后。PASSY 63 04。

“我们家从未养过狗。”费尔纳律师说。

为什么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到塞纳河另一边去?他母亲和还俗教士找到了他的住址,她就来问他要钱,从此之后,他就小心翼翼。那男的年轻时曾发表过一本薄薄的诗集,并得知博斯曼斯也在写作。他一直对博斯曼斯讽刺挖苦,有一天他们不幸在街上迎面相遇。他,博斯曼斯,是作家……但他对文学毫无概念……因为被召的人多,选上的人少[1]……他母亲点点高傲的下巴表示赞同。博斯曼斯沿着塞纳街奔跑以摆脱他们。第二天,那男的把自己以前写的一首诗寄给博斯曼斯,向博斯曼斯表明他在同样的年龄能做出什么事情。并用他作品的风格来开导博斯曼斯。“任何六月都不如/四〇年六月[2]的夏至壮丽/大人们打了败仗/而你在灌木丛生的荒地里奔跑,把膝盖上的皮擦破/你这个纯洁而又粗暴的男孩/要远离淫荡姑娘乡下女人/蓝天从未像现在这样蓝/在那里你会看到公路上/有年轻的德国坦克兵经过/他的金发沐浴在阳光之中/你的兄弟/在童年时代。”

她说出这话朴实而又自然。教授夫妇显出惊愕的样子,仿佛她说了粗话。

从此之后,他经常做一个梦:他母亲和还俗教士走进他的房间,而他却丝毫无法抵挡。她搜查他一件件衣服的口袋,寻找一张钞票。那男的看到桌上放着两本清泉牌练习簿,就恶狠狠地看了一眼,然后使劲把练习簿撕成碎片,只见他身体僵直,脸色严肃,如同宗教裁判所的法官在销毁一本黄色书籍。博斯曼斯做了这个梦,就想到要采取预防措施。把手稿打字誊清,至少可以免遭这两个人的毒手。而且可以存放在跟双方都无关的人那里。

“安德烈的生日快到了……我想是否可以送给他一只小狗……”

他第一次按贝卢瓦街8号那个套间的门铃时,手里拿着一只大信封,里面装有他抄写的二十来张书稿。给他开门的是个金发女子,大约五十岁,眼睛绿色,举止优雅。客厅里空荡荡的,家具只有一只浅色木制酒柜,放在两扇窗之间,还有一只高脚圆凳。她请他坐在圆凳上,自己则站在酒柜后面。她立刻对他说,她一星期只能打十几页。博斯曼斯说没关系,并说这样更好: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进行修改。

一阵沉默。现在由玛格丽特来试图恢复交流。

“要打什么?”

“我们当时有别的兴趣。”教授的妻子声音严肃地说,博斯曼斯立刻对自己亲热的表示感到后悔。

她把两只杯子放在酒柜上,倒上威士忌酒。博斯曼斯不敢谢绝。

他犹豫不决地用手指了指墙上的照片,照片上两个年轻人穿着律师的长袍。

“打一部小说。”

“我在想,你们以前没时间对神秘学产生兴趣,你们当时在学法律……”

“啊……您是小说家?”

博斯曼斯冲动起来。

他没有回答。他要是说“是的”,就显得像个平民,用假爵位来冒充贵族。或者像个骗子,就像有人按了套间的门铃,说可以把虚无缥缈的百科全书送给主人,条件是要对方支付部分书款。

“我们对神秘学不大了解。”教授的妻子说时耸了耸肩。

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他定时去西蒙娜·科尔迪埃家,把新的手稿给她,把打好的打字稿拿走。出于谨慎,他请她帮他保存手稿。

“哦……主要是神秘学方面的书籍。”

“您是怕什么事发生?”

“在您的书店里可以找到哪类书?”教授的妻子问,从语气可听出纯粹是出于礼貌。

他清楚地记得她在一天晚上对他提出这个问题,并用惊讶而又善意的目光看着他。在当时,不安的神色想必显示在他脸上,并可以在他说话、走路乃至坐下的方式中看出。他总是坐在椅子或扶手椅边上,只有半边臀部坐着,仿佛他感到自己有失大雅,准备溜之大吉。一个体重一百公斤的高个子男孩有这种坐相,有时会使人感到惊讶。别人对他说:“您坐得不舒服……您要放松……您别拘束……”但他是不由自主,毫无办法。他常常显出抱歉的样子。到底为什么要抱歉?他独自走在街上,有时会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为什么要抱歉?嗯?为了生活?他不禁发出响亮的笑声,街上的行人都转过头朝他观看。

但他立刻感到没必要说得这样确切。费尔纳教授夫妇已不像刚才那样注意听。这种细节在他们看来也许可以忽视。也许得跟他们说得更加直截了当。玛格丽特跟他一样,从未想出能真正跟他们交流的话,她只是对他们微笑,或是回答他们提出的有关两个孩子的问题。

然而,去西蒙娜·科尔迪埃家取打字稿的那些晚上,他心里都在想,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窒息感,第一次没有保持警惕。走出布瓦西埃地铁站时,他不会遇到他母亲和跟她在一起的男人。他是在遥远的地方,在另一座城市,几乎是在另一座城市。为什么他在生活中会遇到这种自认为有权对他为所欲为的幽灵?但是,受到命运尽善尽美的保护和宠爱的人,不是也任凭所有讹诈者的摆布?他不断用这种想法来安慰自己。这种故事在侦探小说里屡见不鲜。

“其实,我主要管书店……”

那是在九月和十月。是的,他一生中第一次感到呼吸轻松。他离开沙漏出版社时还没有天黑。这就像夏天般的初秋,据说在今后的几个月里还会这样。也许会永远如此。

“我不知道这家出版社。”费尔纳律师说时显得生硬,她说话的这种方式,博斯曼斯早已发现。

在上楼去西蒙娜·科尔迪埃家之前,他走进隔壁大楼的一家咖啡馆,在拉佩鲁兹街的街角,他是去修改他将要交给她的手稿,主要是改正难以辨认的字。西蒙娜·科尔迪埃的打字稿上有许多奇特的符号:O上画一条杠,该打长音符的地方打了分音符,有些元音下面有软音符[3],博斯曼斯心里在想,这是斯拉夫语字母还是斯堪的纳维亚语字母。或者只是一台外国牌子的打字机,键盘上有法语没有的字母。他不敢对她提出这个问题。他情愿像现在这样。他在想,要是书有幸印出,得保留这种符号。这跟书稿相符,并使它具有必要的异国芳香。不管怎样,他虽然想用十分清楚的法语来表达,却仍像西蒙娜·科尔迪埃的打字机那样出自外国。

“沙漏出版社。”

他走出她家之后,又在咖啡馆作了修改,这次是在打字稿上改。他还有整个晚上的时间。他情愿待在这个街区。他感到自己走到一生中的一个十字路口,或者不如说是一个边界,他在那里可以冲向未来。他脑子里第一次想到“未来”这个词,以及另一个词:地平线。那些晚上,这个街区的条条街道上空无一人,十分安静,这是一条条逃逸线,全都通向未来和地平线

博斯曼斯感到教授夫妇对他们的关注是出于礼貌。他们站在玛格丽特和他面前,似乎准备离开客厅。

他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要乘地铁返回,回到十四区和他的房间。这些都是他过去的生活,是他逐渐抛弃的一件旧衣服,是一双破旧的鞋。拉佩鲁兹街的所有房屋仿佛都已无人居住,不对,他看到那里六楼的一个窗口亮着灯光,也许有个人早已在等候他的到来,他感到自己患有遗忘症。他对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已忘得一干二净。他突然感到如释重负。

“是吗?是哪家出版社?”

二十几年之后,他偶然来到这个街区。在人行道上,他对经过的出租车招手,但都有乘客。他于是决定走着去。他想起西蒙娜·科尔迪埃的套间,想起字母上有分音符和软音符的打字稿。

“我在一家出版社工作。”

他心里在想,西蒙娜·科尔迪埃是否已经去世。那么,她套间里空空荡荡,就不需要再去叫搬场公司。也许有人已在酒柜后面发现他当时请她保管的手写稿。

博斯曼斯默不作声,因羞怯而发愣。他怕自己的回答一说出口就会感到羞愧。

他走到贝卢瓦街。这时是晚上,他以前走出地铁口时也是这个时间,也是这个季节,仿佛他是在夏天般的初秋行走。

“您在上大学?”

他走到塞维尼旅馆门口,旅馆所在的房屋,是这条街上最前面几幢中的一幢,恰好在西蒙娜·科尔迪埃的住房前面。玻璃门开着,一盏枝形吊灯在走廊里散发出白色光线。那年秋天,他每次来取打字稿,都要像现在这样在这家旅馆门前经过。一天晚上,他心里在想,他可以在旅馆里订一个房间,这样就不必再回到塞纳河另一边去。他想起一个成语:破釜沉舟

教授转向博斯曼斯。

我为什么没有在那个时候跟玛格丽特相遇?我们肯定曾在这条街上迎面相遇,甚至都去了街角的那家咖啡馆,但我们都没有注意到对方。他纹丝不动地站在旅馆门口。从那个时候起,他在日常生活的种种事情中随波逐流,这些事使你跟大多数人大同小异,它们则渐渐化为一种迷雾,变成一股单调的潮流,被称为事物的发展。他感到自己突然从这种麻木状态中清醒过来。现在只要进去,沿着走廊一直走到接待办公室,询问玛格丽特的房间号码就行了。她在这家旅馆住过,到附近街道去过,想必还留有一些波纹和回声。

“不累……一切都好。”玛格丽特说时嫣然一笑。

[1] 原文出自《圣经·马太福音》22:14。

博斯曼斯觉得,教授的妻子看着他们的目光显得亲切。

[2] 指1940年6月22日,法国和纳粹德国在巴黎东北部的贡比涅签订停战协定。根据协定,法国北部为德国占领区,南部为非占领区。

“不是很累吧?”费尔纳教授声音柔和地对他们说。

[3] 法语中长音符为maître中i上面的符号,分音符为naïf中i上面的符号,软音符为leçon中c下面的符号。

一天夜里,他感到教授夫妇回来时似乎比平时容易接近。他们走进客厅,对玛格丽特和他说了几句客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