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盖里安朝她转过头来,显出惊讶的神色:
“这家伙使我害怕。我们在车里待一会儿?”
“为什么他使你害怕?”
他们第一次用“你”来称呼对方。她觉得自己又害怕起来,如同偏头痛,你服用了镇静剂也会在几小时后复发。他把车停下,布亚瓦尔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无法避开他。
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他看着布亚瓦尔,一直露出嘲笑般的微笑。
“你为什么要我把他轧死?”他问时声音十分温柔,仿佛在窃窃私语。
“你要我问他在这儿干什么?”
她对巴盖里安指着站在屋前的那个人。
布亚瓦尔往前走了几步,以看清车里的人。玛格丽特跟他目光相遇。他对她微微一笑。然后,他又回到屋前。
“把他轧死。”她对巴盖里安说。
“今天下午,我一直走到公园,这家伙跟着我。”
他开到美岸小道后,她立刻看出布亚瓦尔在屋前的身影,只见他身穿那件紧身黑大衣。这事她曾预料到。她感到奇怪的是自己不像平时那样害怕。不,恰恰相反。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是因为刚才喝了杯伏特加,还是因为巴盖里安在自己身边?她甚至想跟他对抗。她生活烦恼、东躲西藏,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人?只是因为这个人?一个蠢货,竟不准她享受明媚的阳光……她最终忍气吞声,仿佛这是命中注定,她无法期望有更好的结果。
巴盖里安打开车门想下车,但她拉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出去。插在灰麂皮枪套里的手枪,只是“衣着优雅”的一个细节,就像布亚瓦尔以前的朋友们说的那样。他有时随身带一把弹簧刀,而在火车站咖啡馆打扑克之前,他最喜欢开的一个玩笑,是把左手平放在桌上,手指分开。然后用越来越快的速度把刀插在手指之间。如果他没把皮擦破,他的牌友们每人要给他五十法郎。他如把手刺伤,就只是用白手帕把手包好,然后像平时那样开始打牌。有一天晚上,她在前往娱乐场的电影院时,在帕基埃步行街跟他相遇,她对他说话的语气比平时生硬,叫他别缠着她。他把刀拿出,啪哒一声弹出刀身,并用刀尖轻轻地顶在她双乳之间的胸口上。那天晚上她确实感到害怕,身体竭力纹丝不动。而他则用两眼盯着她看,脸上露出奇特的微笑。
她仍把头靠在巴盖里安的肩膀上。这时汽车因红灯停下,他稍稍转过身来,抚摸她的头发和面颊。
“害怕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巴盖里安对她说,“我从未对任何事感到害怕。”
“我看您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巴盖里安对她说。
他拉着她下车。他握住她的手臂。那个人已站在他们前面,他们则站在车门前。巴盖里安慢慢地走着,一面拉着她的胳膊。有他陪伴,她感到心里踏实。她为了给自己壮胆,心里不断在想一句话:“他可不是侍童[8]。”不,虽说他的举止和法语高雅,拉着她胳膊的这个男人想必从事危险的活动。她发现经常到他办公室来的那些人长着与众不同的脑袋,而她在一天傍晚带着两个孩子到日内瓦罗讷旅馆的门厅来见他时,看到他周围的那些人十分奇特。
她看到她远去,在寂静中可听到她的高跟鞋发出有节奏的咔哒声。汽车在滑行,发动机已熄火,车沿着乌希大街下行。开在斜坡上她感到有点头晕目眩。她在左右摇晃。她把头靠在巴盖里安的肩膀上,他就转动收音机的开关旋钮。一个播音员声音沉闷,在用德语播音,但这德语很怪,不是她出生地柏林的德语,她觉得是南方的德语,略带马赛口音。想到马赛口音的德语,她不禁笑了起来。
“您在找什么东西,先生?”巴盖里安问。
“您给我把这句关于爱情的话写下来,好吗?说得多么妙……”
布亚瓦尔身体靠在大门上,把双臂交叉在胸前。他端详着他们俩,微笑凝固在脸上。
他们握手道别。然后她转向玛格丽特,对她莞尔一笑。
“您在挡路。”巴盖里安说时声音温柔。
“明天见,米歇尔。”
玛格丽特站在后面。对方没有动弹,仍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并保持沉默。
在外面的人行道上,她心里在想,“女秘书”是否跟他们一起回家。不。“女秘书”对巴盖里安说:
“请让开,好吗?”巴盖里安说时声音更轻,仿佛在叫醒一个人。
喜欢。她什么都喜欢。她不想让别人不高兴。她一口把酒喝干。
他推布亚瓦尔的肩膀,想把对方推到右面,但对方没有挪动。
“您不喜欢伏特加?”
“那么,我就只好对您不客气了。”
巴盖里安问她:
他把布亚瓦尔使劲一推,只见对方往前冲去,扑倒在人行道边上。玛格丽特看到他嘴角流血,心里在想他是否失去知觉。巴盖里安走到跟前,朝布亚瓦尔俯下身子:
“不错,说得真妙……我喜欢爱我的男人……您给我把这句话写下来,使我不会遗忘……”
“在这个时候,吕米纳大街上还有一家药房开着,先生。”
她心里在想,“挪威女人”是否会来找他们,但很少看到“挪威女人”和“女秘书”在一起。她们每人轮流跟巴盖里安在套间里过夜。但有一天夜里,她们俩都跟他待在一起。她心里在想,他的感情生活想必十分复杂。那现在呢?等着瞧吧。生活中得要放纵自己,就像阿讷西火车站咖啡馆的老板说的那样。“女秘书”越来越热情。她握住玛格丽特的手。
然后,他打开大门,让玛格丽特先进去。他又握住她的手臂。在电梯里,他没有对她提出任何问题,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仿佛这事无关紧要。
“不错,玛格丽特,您说得对,这完全正确……我喜欢爱我的男人……”他因这句话而显得激动。
后来,她跟他一起坐在长沙发上。她想要对他进行解释,并对他说,一段时间以来,那家伙不断在盯她的梢。但他神色轻松,面带微笑,别人会觉得他是跟朋友一起从一个愉快的晚会回来,觉得刚才的事并未发生。在阿讷西的时候,她最初曾两次去警察分局寻求保护,也许还要提出控告。警察分局没把她当一回事儿。第一次去,警察对她说:“您这么漂亮,小姐……有人追求您可以理解。”第二次去,警察对她远没有这样客气,而是用怀疑的神色看了看她。这事没有人感兴趣。
其后,他们待在一家餐馆里,餐馆位于一条斜坡大街边上,那里的房屋呈赭石色,跟蓝色海岸的房屋相仿。黄昏时分,每当天气晴朗,她心里就想,她是否骑着自行车在这样一条空荡荡的大街上顺坡而下,最后到达一个海滩。那天晚上的种种事情,她已不是记得十分清楚。她喝的酒比平时要多。出了餐馆,他们乘上车开往市中心,一直来到他的办公室,他忘了拿什么东西。“女秘书”在那里,虽说时间已晚,她仍在对地上堆着的文件进行分类,仿佛准备搬家。他打了好几次电话,他打电话时,他说的话她一点儿也听不懂,也许是因为她有点醉了。接电话的会是谁呢?“女秘书”对她随口说了声“晚安”,就装出不理睬她的样子。是的,她确实不像“挪威女人”那样热情。他们三人一起走出办公室。在大栎树街的人行道上,巴盖里安提议到隔壁旅馆的酒吧里去喝一杯。她坐在一把皮面扶手椅上,坐在巴盖里安和“女秘书”之间,前面放着一杯伏特加。“俄罗斯式[6]。”巴盖里安在跟她和“女秘书”碰杯时说。他们俩都一口喝干,就像在阿讷西火车站咖啡馆里做的那样,但她却小口小口地喝,因为这是别人第一次请她喝伏特加。她感到“女秘书”比以前热情。“女秘书”对她微笑,并对她提出问题。她在洛桑是否感到舒服?她以前在哪里工作?她在法国是否有家庭?她尽量回答,还算可以,有许多词说不出来。但巴盖里安和“女秘书”都亲切地望着她,仿佛因她说话困难而深受感动。她清楚地觉察到,她嘴里说出的几个词越来越模糊不清,但她生平第一次不感到丝毫不安和害怕。她不再感到其他人在场时她一直有的那种害怕,怕“自己达不到别人的水平”。不,她现在这样,他们就会接受,她不用再作任何努力就已达到他们的水平,她只要满足于自己的现状,如果他们不喜欢这样,那他们就活该如此。她想起了一句话:“我喜欢爱我的男人[7]。”她突然出乎意料地在巴盖里安和“女秘书”面前大声说出这句话。“女秘书”用愉悦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巴盖里安俯身朝着她,用温柔的声音对她说:
“我感到遗憾。”她最终含含糊糊地说。
将近下午五点,她看到巴盖里安沿着小道走来,心里平静下来。幸好他没有跟“女秘书”或“挪威女人”一起回来。要从那高高的市中心回来,他得乘地铁,即她说的缆索铁路,因为要翻越陡坡。她常跟两个孩子一起乘地铁。地铁站名称奇特,孩子都牢记在心:约地伊、蒙特里翁、中央火车站。她在慌乱中叫唤他的名字,并对他招手。他抬头朝阳台观看,并对她微笑。他并未因她叫他的名字而显得惊讶。她在他走到楼梯平台前就把门打开。她不是像平时那样跟他握手,而是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把脸靠近他的脸,而他丝毫也没有显得意外。她感到他的嘴唇在吻她,觉得如释重负。这也是忘记布亚瓦尔的最好办法。
“为什么遗憾?”
那天下午,也是天气晴朗。在客厅墙上,到处都有巨大光斑。她很想走出房屋,沿湖而行,一直走到公园,等待巴盖里安回来。这春光明媚的下午,生活应该轻松。她只要恢复无忧无虑的本性,她经常是这样做的。在公园的小道上,一些标牌使她感到困惑。在一个群猴雕塑的底座上写着一条格言,其含义她没有真正理解:“只用一只眼睛看。只用一只耳朵听。善于沉默。一贯准时。”她还是记在心里。这总会有用。每块草坪边上都会看到一块牌子:“草地嫩绿,请勿践踏。”她常常带两个孩子在这公园里散步。她想到布亚瓦尔会到乌希大街去找她,就丝毫不想出去。她突然感到,湖泊、公园和阳光明媚的条条大街,都因那男人的足迹而被污染。因此,存在着这样一些人,你没有看中他们,你对他们一无所求,他们跟你迎面相遇,你也不会注意,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些人却不希望你幸福。
他把酒倒在两只杯子里。他凑到她近前,在她耳边低声说:“俄罗斯式。”这一次,她决定一口喝干。他对布亚瓦尔待在房子前面这件事丝毫也没有显得好奇,也许是因为他生活中遇到的一些事更加令人不安,因此他觉得这件事十分平常。正因为如此,他不会对任何事情感到惊讶,就显得镇定自若乃至毫不在乎。他做得很对,她因此而喜欢他。他关上客厅的灯,她感到他的手在解开她衬衫的纽扣,是那个人很久以前用刀尖顶在她胸口的地方。但现在情况不同。她最终能让自己随波逐流。是的,跟他在一起,什么事都突然变得十分简单。
大客车启动,她也得救了。客车在阳光下缓慢行驶在布罗尼大街上,在贝托莱高级中学和兵营前驶过,隐隐的不安并没有过多地影响到她愉快的心情:她放在雨衣口袋里的护照已过期一年。不管她是否会在边境被扣留,这事都无关紧要。她已决定不走回头路。
将近凌晨四点时,她在片刻间离开了巴盖里安的房间,去整理乱扔在客厅长沙发上和化纤地毯上的她的衣服。这是她在寄宿学校时产生的一种本能反应,也是养成的习惯,就是决不待在有可能真正属于她的一个房间和地点。她总是过客,时刻保持警惕。她每次都得把衣服整理好放在身边,以便一受到威胁就能离开。
她再次到阳台上俯身观看。街上空无一人。她希望巴盖里安快点回来。还要等一个小时。她真的希望他独自回来,而不是跟被她称为“女秘书”的女人或被她用“挪威女人”的绰号来称呼的女人一起回来。“挪威女人”跟巴盖里安一起过夜的次数似乎最多。她是否真的是挪威女人?她稍有斯堪的纳维亚口音。是金发女子,蓝眼睛,比另一个女人和蔼可亲。另一个女人是“女秘书”,一头棕色短发,十分冷淡,几乎不跟她说话。是的,巴盖里安回来就好了。她这时的精神状态,就像那天在阿讷西的英国旅馆门厅里遇到他时那样。旅馆里跟她说,没有工作可给她做,她感到失望。王家街在下雨,但她不想躲雨。她唯一可预料的事,就是遇到跟踪她的布亚瓦尔,他会请她到小酒店去喝一杯,并用冷酷的目光盯着她看。她会像往常那样拒绝,而他则继续跟踪她,沿着阿尔比尼大街和种马场的围墙行走。他会站在住所门口等她出来。等了一小时后,他会感到失望。她会在窗口看到这身穿过短的皮茄克的身影在雨中离去。但在那天傍晚,布亚瓦尔并未现身。她走到拱廊里,从雨衣口袋里拿出那张纸条,棕发男子刚才在上面给她写了他的地址。她想立刻给他打电话,但她考虑一下,觉得至少要等到明天他才会回到洛桑的家里。为什么要到明天?她可以往回走。他也许尚未离开英国旅馆。是的,这个人是她唯一的希望。而现在,在这套间的客厅里,她又感到同样的焦急。她不时走到阳台上,紧紧盯着乌希大街,希望能看到巴盖里安出现。在阿讷西时,她两天里都给320 12 51这个号码打过电话。没有回答。她想起自己终于感到宽慰,是在听到他声音的时候,他叫她第二天就来。那是个美好的下午,初春的一天。大客车停在长途汽车站的小楼前面,她坐在里面,保持警惕,生怕布亚瓦尔突然出现,看到她坐在车窗后面的软垫座椅上。他会上车把她拉出车外,而已经坐在驾驶盘前的司机,不会有任何举动来保护她。车上稀少的乘客中,也不会有人显出不安的表情。她想起一句话:见死不救。
客厅的窗子微微开启,她听到下雨的声音。她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楼下,布亚瓦尔仍在那里。她清楚地看到他处于大门口的灯光下,门口的壁灯整夜亮着。他活像一个哨兵,没有必要却非要站岗。他在抽烟。脸的下部有血迹。他甚至不在门口的披檐下躲雨。他站得笔直,几乎是立正姿势。他不时吸一口烟。大衣湿透了,黏在身上。她心里在想,在她的一生中,这黑色身影是否会永远把她的地平线遮盖。她应该把自己的耐心发掘出来,但从孩提时起,她并没有一直这样去做。是为了什么?这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她决定把一切都告诉巴盖里安。她毫无选择余地,她必须让他加以提防。那个家伙可能会有暴力行为。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徒劳地试图想出该说的话。怎么跟他说清她和那个家伙之间毫无关系?她总是对那家伙蔑视而又冷淡。虽然如此,他仍然缠着她,仿佛他有权这样做。一天晚上,他在阿讷西的王家街跟随她,她就转过身去,跟他面对面站着,生硬地问他为什么一直这样跟踪她。他微微一笑,有点像傻笑,这想必是一种习惯。但目光依然冷酷,仿佛他对她怀恨在心。
在塞维尼旅馆的房间里,她经历了几个不眠之夜,她在阿讷西时也经常这样。她总是怕服安眠药,怕醒不过来。
但在这客厅里,她并不想笑。她永远无法摆脱他。在她整个一生中,这个脸上有麻点、双手巨大的家伙都会在街上跟踪她,在她进去的每一幢房屋前,都会像哨兵那样站在门口。即使这些房屋有两个进出口也毫无用处……不,这种状况前景暗淡。他最终会把她杀死。在阿讷西,在火车站咖啡馆的常客中间,有人说他十八岁时就随身带着手枪,放在灰色麂皮枪套里。据他以前的朋友们说,他爱打扮,围着丝围巾,身穿过短的飞行员皮茄克。或者是她把他打死,就像碾死一只蟑螂,希望能因此而减轻罪行。真蠢,她是在头脑发热。她突然想跟巴盖里安去说。她不知道他办公室的电话。为什么不能立刻到大栎树街上面去找他?但他也许到外面去吃午饭了。她怕再次在市中心遇到布亚瓦尔。最好在这里等候。
有一次在阿讷西,将近凌晨三点,她睡不着,无法再待在房间里。于是,她就出去,沿着空荡荡的沃热拉街走。街上唯一亮着灯光的是通宵开着的火车站咖啡馆。
客厅里一扇落地门半开着。她走到阳台,凭栏观看。下面的美岸小道是一条小街,通往同名旅馆,这时空荡荡的。她把车停在这幢房子的正对面。他会认出这辆车,也许已记住车牌号码。一切都十分宁静,人行道沐浴在阳光之中,可听到树叶飒飒作响。这宁静的街道跟布亚瓦尔的身影形成鲜明对照,只见他穿着紧身黑大衣,脸上有麻点,双手像捣衣杵,身体过于消瘦……不,她不是想象他在这条街上。她刚才有个幻觉,仿佛在噩梦之中,会重现你童年时代胆战心惊的场面,又会出现寄宿学校或少年犯教养所的宿舍。醒来时,一切都会消失,你会感到如释重负,并会哈哈大笑。
每次失眠,她都去那里。顾客总是那些。有一件事使她感到纳闷:那些人,白天在街上无法看到。不,也有例外。罗茜在王家街一家化妆品商店工作,玛格丽特·勒科兹透过橱窗玻璃看着她,觉得这面带微笑、仪态优雅的金发姑娘跟夜里的那个姑娘不是同一个人。她在傍晚多次跟埃尔维厄大夫迎面相遇。这是否真的是同一个大夫?在白天,罗茜和埃尔维厄大夫似乎都认不出她,而夜里在咖啡馆里,他们都跟她说话。但其他顾客,她从未在白天遇到过,仿佛他们在日出后立刻销声匿迹,如奥拉夫·巴鲁、居伊·格雷纳,还有人称“甜妞伊尔玛”的女人……她第一次去火车站咖啡馆的那天夜里,就看到布亚瓦尔。她起初对他没有戒心。他对她显得有点殷勤。他来跟她握手,说几句热情的话,然后开始打他的扑克。另外,她逐渐看出他十分暴躁。一天夜里,他提出要在白天带她到拉克吕扎[9]去滑雪。她谢绝了。她从未套上滑雪板滑过雪。但他显出咄咄逼人的样子:
她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她是否会耐心等他回来?她想到布亚瓦尔可能知道她的住址,感到惊恐万状。不,他在这里是另有原因。他怎么会知道她在瑞士?除非有人听到她四月份在阿讷西英国旅馆的门厅里跟那个棕发男子的谈话,这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美男子,对她说他在找个姑娘来照看他的两个孩子……他给她留下自己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她有兴趣可以跟他联系。他也许没有孩子,他只是想跟她共度晚上或夜里的时间。但他没有非要她答应,因为她对他说她有约会。门房前来找她,把她带到一个办公室,那里对她说,英国旅馆没有她可以做的工作。她回到门厅,但那男子已经走了。她在他写的纸条上看到:米歇尔·巴盖里安。洛桑市美岸小道5号。电话:320 12 51。
“干吗不去?您怕我?”
她把车调了个头,又开到乌希街,把车停在小路上,而没有开回车库。她推开屋子的大门,感到遗憾的是没有锁门的钥匙。她独自待在套间里,巴盖里安要到下午五点左右才能从办公室回来。
她感到十分惊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幸好其他人把他拉去打扑克。她得知这家伙在几年前差点儿成为法国滑雪队队员,但他出了事故,伤得很重。他在拉克吕扎和默热弗[10]当过滑雪教练。现在,他是旅游事业联合会的什么雇员。她对滑雪显得不大热情,并毫不客气地谢绝了他的提议,他也许感到生气。但过了几夜之后,他对她的态度变得让人担心。
回来时,她沿乌希大街下行。她见路口亮红灯就停车,路口右面是萨沃伊皇家饭店,建有中世纪角楼,每次见到都会想起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这时她感到心里一阵疼痛。布亚瓦尔在那里的人行道上,准备穿过马路。她想要转过头去,但她无法把目光从这个身穿紧身黑大衣的男子身上移开。她想用理智思考:她在车里是安全的。但她心里在想,她一直盯着他看,会引起他的注意。确实,他在穿越马路并即将在她车前走过时看到了她。他感到意外,露出怪异的微笑。她装作没认出他的样子。他站在车前,她希望赶快转成绿灯。他的脸还是那样瘦削,颧颊上有麻点,黑发剃成板刷头,但留得较长,衣服过于紧身,身材显露无遗。她来到瑞士之后,最终把他忘却,但现在他站在那里,离她近在咫尺,她觉得他更加令人不安。她应该说:更加令人厌恶。年轻人想法轻率,认为自己会轻而易举地渡过难关,并已逃脱多年来的噩运,觉得自己已过上几星期无忧无虑的安宁生活,而且是在一个中立国家,在阳光明媚的湖畔。但很快就恢复到以前的状况。不,渡过难关没那么容易。在红灯转换成绿灯时,她可以毫不后悔地开车把他轧死,只要她能确信不会受到惩罚。他已走到跟前,用拳头敲了敲发动机罩。他俯下身来,仿佛想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他的微笑已变成咧嘴强笑。她感到透不过气。她突然启动车子。开到稍远的地方后,她把窗玻璃放下,以呼吸到外面的空气。她感到有点恶心。她没有向左拐弯,开到美岸小道,而是继续往前开。她开到湖畔,感觉舒服一些。在散步场所的宽阔人行道上,一些旅客刚从大客车上下来,一群群平静地走着。那男子似乎是导游,给他们指着法国那边的湖畔。刚到瑞士的那几天,她也在巴盖里安的套间阳台上眺望湖的另一边,同时心里在想,布亚瓦尔离这儿也不远,也就一百公里。她想到他会找到她的踪迹,乘上往返于埃维昂和洛桑之间的船只。她也曾经打算乘这种船来瑞士。她心里想,这样通过边境就更加容易。另外,这湖上是否存在一条边境线?她为什么害怕会在边境上被扣留?然后,她迫不及待地在阿讷西长途汽车站乘上大客车。乘车更快。但愿事情能一了百了。
她在午饭后又有好几次跟他迎面相遇,当时她去邮局街书店打半工。他挡住她的去路,仿佛他感到她不想跟他说话。她试图保持镇静和礼貌。但每当他提出要跟她约会,她都找出借口加以拒绝,于是他又显出咄咄逼人的样子。一天晚上,她答应陪他去看电影。她心里在想,过后他也许不会这样专横。那天晚上,游乐场电影院里几乎只有他们两个观众。她清楚地记得,在巴黎,在塞维尼旅馆的这个房间里,每当她想起这件事,影片及其黑色和灰色的色调,在她看来显然跟阿讷西、火车站咖啡馆和布亚瓦尔最终联系在一起。她等待着,心想在黑暗之中他最后会用手臂搂住她的肩膀或握住她的手,她虽然反感却仍会逆来顺受。有时,她对自己十分怀疑,觉得自己随时愿意作出牺牲,使别人能接受她,或者不再敌视她。是的,她经常感到自己像有些人那样并不舒服,这些人要不断屈从于讹诈者,以期得到片刻的安宁。
然而,她想起她十九岁那年。前一天,巴盖里安把汽车交给她,让她开车把两个孩子送到梅里蒙学校,是在通往蒙特勒[5]的公路上,有十几公里路程。两个孩子每星期在那里住三天,她很难想象,这幢周围有大花园的木屋式别墅会是一所学校。但她参观了底层的教室和小食堂。她星期三晚上去接他们,星期一把他们送到学校。巴盖里安对她说,让孩子跟同龄的男孩女孩一起生活几天,要比老是单独跟父亲待在一起有益。总之,她照顾孩子是做半工。巴盖里安是否有太太?玛格丽特·勒科兹感到,不应该涉及这个话题。太太已经去世,或是离家出走?
但是,在看电影时,他一直没有做出让她害怕的任何动作。他直挺挺地坐在座位上。她发现他往前倾斜,仿佛被银幕吸引过去,那是在姑娘走进年轻的乐队指挥的房间,并开枪把他打死的时候。她看了感到很不舒服。她突然想到布亚瓦尔会拿着手枪,走进她在法弗尔议长[11]街的房间。
她月初刚满二十岁。那一天,她甚至没跟巴盖里安提起此事。她没有让别人替她过生日的习惯。这要有个家庭,有一些忠实的朋友,有一条立有一个个公里里程碑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才能休息,然后以同样的步伐继续赶路。而她恰恰相反,她在生活中是以不规律的跳跃和停止的方式前进,每次都是重新从零开始。于是,一个个生日……她感到自己已活了好几辈子。
走出电影院时,他提出要送她回家。他声音温和,神情羞怯,她从未见到他这样。他们并肩走着,他没有对她作出任何爱情表示。他又想在一天下午带她去拉克吕扎,给她上一堂滑雪课。她不敢拒绝,怕他的情绪又会变坏。他们已走过帕基埃步行街,来到施米特别墅旁。
她不是常常离开这个街区。前几天夜里,她一直睡不着,直到凌晨三点左右才进入梦乡。她早晨七点醒来,急于离开房间。她去星形广场买报,然后返回,一直走到拉佩鲁兹街街角的那家咖啡馆。她在那里看启事栏里的“招聘广告”。“请耐心等待。我们会通知您”,是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的金发男子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并不令人鼓舞。最好不要抱过多的希望。巴盖里安总是在晚上将近七点时给她打电话。她在塞维尼旅馆是否觉得很好?不,她还没有去银行取钱。但她的钱够用了。她不想问他要证明函,以提供给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我米歇尔·巴盖里安署名于下,证明玛格丽特·勒科兹小姐令我完全满意……”这其中的含义使她感到尴尬,甚至使她感到难受。他肯定为其他“家庭女教师”写过类似证明。谁知道呢?他在一本记事本里列出跟他睡过觉的所有“家庭女教师”的名字,她的名字写在那一页下面。她抱怨自己有这种想法。这个人竭力想帮助她,这样想也许并不公正。准备帮你、听你说话乃至理解你的人是如此之少……听电话时,她用“是的”或“不是”来回答,她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另外,他的声音在她听来越来越遥远,而且带有噼啪作响的杂音。他也许已不在瑞士,是从巴西给她打来电话,他想必要跟两个孩子一起去那儿。她甚至没有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动身,他是否已离开瑞士。他什么事也没对她说。他也许认为她不会对此感兴趣,因为她在电话里显得冷淡。不管他在瑞士还是在巴西,他最终都会感到厌倦,就不再给她打电话。这样倒很好。
“您有男朋友吗?”
“请耐心等待。我们会通知您。”
她没想到他会对她提出这样的问题。她回答说没有。这样回答比较谨慎。她想起电影里的场景,就是姑娘因嫉妒而开枪的场景。
开门时,他朝她转过身来。
从这时起,直至他们走到住房前面,他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但他保持沉默。她心里在想,他是否想要上楼到她房间里去。她决定不加阻止。为了给自己壮胆,她心里反复想着读寄宿学校时一个姑娘给她的忠告,她后来也经常这么做:别惹是生非。她走到住房大门前停了下来:
“我们尽量给您找一个生活水平像巴盖里安先生那样的雇主。”他说着把她一直送到介绍所门口。“您最好给我寄一张证件照,用来贴在卡片上,以及一份有巴盖里安先生签名的证明函。”
“您上去吗?”
他肯定希望她给他提供其他详细情况。但她没说下去。
她决定把祸患根除。她想知道对方会作出什么反应,这家伙一直缠着她,而她却无法真正弄清其中的原因。这样她至少会确定无疑。
“是的,他现在住在瑞士。”
他往后退了一步,她惊讶地看到他目光中显出怨恨的表情,后来他抬起眼睛看她时,她常常看到这种表情,对这种怨恨,她每次都想问他是什么原因。
他也许想要进行社交性谈话,一天下午,她和两个孩子在乌希[4]一家旅馆的门厅里等待巴盖里安时,漫不经心地听着两位老夫人进行这种谈话。
“你对我说这种话,难道不感到羞耻?”
“巴盖里安先生现在住在瑞士?”
他说出这话时声音严厉,不过是用奇特的假声说出。
他现在看着她时有几分敬意。
她左边脸上挨了耳光,这出乎她意料之外。这是她从寄宿学校起第一次被人打耳光。她一时间目瞪口呆。她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去摸嘴角,看看是否出血。现在,她跟他面对面站着,她感到是他在采取守势。她听到自己冷冷地对他说:
“也是为了找家庭女教师……”
“您真的不愿意上去?真怪……您害怕上去?您说说您为什么害怕。”
他从未对她说过他曾住在巴黎。
他活像猫头鹰,被灯光照得眼花缭乱。他在她面前往后退。她看着他离开,步伐急促而不连贯,沿着街道远去。在那里,他最终跟种马场的阴暗围墙混杂在一起。他即将消失在空气之中。她心里在想,她决不会再听到别人谈起他。
“正是这样……米歇尔·巴盖里安先生……拉佩鲁兹街37号……他曾两次请我们帮忙……”
但他在两天后再次出现。她当时坐在邮局街书店的写字台后面。晚上六点,天已黑了。他站在橱窗前,像是在观赏陈列的书籍。他不时对她看一眼,并露出微笑。他走进书店。
他转动椅子,站起身来,打开一个金属档案架的抽屉,最后从中抽出一张卡片。
“那天晚上的事,我非常抱歉。”
“几年前我们有个顾客叫巴盖里安先生……您等一会儿……我来核实一下……”
她用十分平静的声音对他说:
她感到惊讶的是,他没有请她拼读这个姓。他把这姓写在卡片上,仍在点头。
“没关系。”
“巴盖里安先生。”
她的冷静看来使他放心。
“您能否把雇主的名字告诉我?”
“那么,您不恨我?”
“两个。”
“不。”
“在瑞士……这是良好的工作证明……您教过的孩子有好几个?”
“我们也许会在火车站咖啡馆见面?”
她说出这话时口气生硬,仿佛她突然想顶撞这个蓝眼睛马贩子。他神情严肃地点点头。
“也许吧。”
“我以前在瑞士当家庭教师。”
她又全神贯注地去做会计工作,他没有打扰她。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书店的门在他出去后关上。她虽然失眠,但不再去火车站咖啡馆,因为怕遇到他。每天晚上将近六点时,他都出现在书店的橱窗后面。他是在对她窥视。她竭力镇定自若,她戴上太阳眼镜保护自己,布亚瓦尔的脸在橱窗玻璃后面变得模糊。脸和身体都十分消瘦,这使玛格丽特感到沉重,仿佛跟她初次看到时相比,他的骨架更重,皮肤却更细嫩、洁白。另外,在火车站咖啡馆跟他一起打扑克的那些人也有这种印象,因为他们称他为“猛犸”。化妆品商店的姑娘罗茜曾对她说,他还有一个绰号,叫“快戳”,但玛格丽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您是否当过公司职员?”
在巴黎,在塞维尼旅馆的这个房间里,这些事在她看来十分遥远……然而,她在半夜三更惊醒时,却不禁会去想这些事情。有一天,她跟罗茜一起走在小酒店附近建筑群的拱廊下。她吐露了一些隐情,并问罗茜该如何摆脱那个家伙。罗茜对她说:“他缠着你,是因为你没有免疫保护……他就像细菌……”是的,她常常处于十分脆弱的状态。她清楚地看到这点,是在她去警察局寻求保护的时候。他们把她看做可以忽略不计的量。如果她是工业家或当地公证人的女儿,他们就不会持这种态度。但她没有家庭,他们把她看做微不足道的姑娘,就像她看过的一部小说的书名。警察看了她过期的护照,问她为何出生在柏林,她父母又在什么地方。她撒了谎,说父亲是矿业工程师,住在巴黎,经常跟妻子一起去国外;说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在托纳的圣约瑟修道院学习过,也在福龙河畔拉罗什[12]的寄宿学校住过。但对方对这些事似乎不是很感兴趣。这样对她来说更好。他要是想了解详细情况,她就会感到难受。他面带揶揄的微笑,劝她别去控告一个对她肯定没有恶意的人……只是个恋人。“您知道,”他最后说,“只要无人死亡……”
他抬起了头,不再看着卡片,他又用凝视的眼睛对她察看。这目光毫无恶意。只有职业性的冷漠。
是的,如果这警察想了解详细情况,她就会感到尴尬……昨天,她收到一封信,这是她很久以来收到的第一封信,信放在床头柜上。她看着信封,并几乎是惊讶地看到上面写着:
“您是否有工作证明?”
巴黎第十六区
她担心他会问她怎么支付旅馆的房钱。这费用由巴盖里安承担。他对她说,她可以住在塞维尼旅馆里,随便住多长时间都行,但她急于找到工作,以便不再依赖于他。
贝卢瓦街6号
“是的。”
塞维尼旅馆
“贝卢瓦街,是在十六区?”
玛格丽特·勒科兹小姐收
他继续填写卡片,写得很慢。
信纸上印有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的笺头。信里的几行文字用打字机打出:
“是的,不过是暂住。”
亲爱的小姐:
她感到他对她投以怀疑的目光。她竭力用冷淡的口气说话。
我想提请您注意,我们上星期四见面时,我曾问您要过一张证明,即您以前的雇主巴盖里安先生的证明。另外,请您寄一份简历给我,因为我刚刚发现,您在介绍所里的卡片,对我们的顾客来说有点过于简单。
“您住旅馆?”
此致
“塞维尼旅馆,贝卢瓦街8号。”
敬礼!
“您的住址?”
J·图森
是的,最好这样回答,答得干脆。
她的一生……在失眠时,在塞维尼旅馆的房间里,她想起一些短暂的片断,她感到自己在乘坐夜间火车旅行。车厢不断摇晃,她生活的节奏也是如此。她把额头靠在车窗玻璃上。一片黑暗,又不时在一个火车站空荡荡的月台前穿过,车站上有一块牌子,写着一座城市的名称,而城市是个基准点,通过一条隧道时的黑暗……柏林。她对柏林几乎没有任何记忆。她跟其他一些孩子待在一堆瓦砾上,前面是倒塌的房屋,他们整个下午都看着一批批飞机迅速飞过,并在稍远处降落。她用德语做梦时,听到一首歌唱到兰德威尔运河[13],使她感到害怕……她长时间保存着一本旧书,是在大战期间印的,名叫《飘》。在这本书里,她看到一张用作书签的卡片,印有“阿尔戈斯[14]发动机厂,格拉夫·罗德伦大道”的笺头;柏林——赖尼肯多夫,上面还写有她母亲的名字:热纳维耶芙·勒科兹,生于布雷斯特。法国人。她一直保存着这张卡片,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纪念品。你可能会在几天后丢失一件你十分看重的物品:有四瓣小叶的三叶草、情书、长毛绒狗熊,而其他物品,你虽然并不看重,却在几年里一直伴随着你。你以为真的已将它们摆脱,它们却在一只抽屉里重新出现。她也许得把这张卡片拿给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的J·图森先生看。那些顾客会对此感兴趣的。
“不。是法国。”
后来,从柏林回到法国,直至里昂。她当时还没到懂事的年龄,但她想起夜晚的火车,在每个车站停下,要停好几个小时,周围是乡村景色。她记不得她母亲是否跟她在一起,还是她独自待在火车里。在里昂,她母亲在一些人家里干活:母亲想必也曾在像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那样的介绍所里登记过。圣巴托罗缪高地上的寄宿学校。在梦中,今天还是这样,她走着,总是在夜里走同样的路线,沿着索恩河从特罗广场一直走到圣樊尚滨河大道[15]。她清楚地感到有人在远处伴随着她,但她因薄雾而无法看出这个人是谁。她从未见到的父亲?她过了桥,回到圣保罗广场。她一直看着火车站发亮的大钟。她在滨河大道上等一个人,一列火车来自德国。她母亲跟克鲁瓦鲁斯[16]的一个汽车行老板结了婚,这个人她不喜欢。在托纳和在福龙河畔拉罗什的寄宿学校。她最终跟母亲断绝来往。在阿讷西,她在祖科洛公司找到第一份工作,夏天在体育餐厅打工。她在忠实牧羊人茶馆当服务员,并在邮局街书店工作。英国旅馆里不要她去工作。在洛桑,她给米歇尔·巴盖里安先生的两个孩子当家庭教师。
“您原籍德国?”
[1] 里昂火车站是以巴黎为终点的七条法国铁路线的终点站之一,位于巴黎第12区。这些铁路线大多途经法国东南部城市,有的到达瑞士的日内瓦和洛桑以及意大利。
他没有感到不耐烦。他似乎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她把“赖尼肯多夫”拼读给他听。
[2] 指她的姓Le Coz(勒科兹)由两个词构成。
“能把这区名给我拼读一下吗?”
[3] 圣乔治新城是法国瓦勒德马恩省的城市,位于塞纳河畔;讷韦尔是涅夫勒省省会,位于卢瓦尔河畔。
“柏林——赖尼肯多夫区。”
[4] 乌希是洛桑的一个街区。
这时她才引起注意,她看到对方的目光显出惊讶、好奇乃至怀疑的表情。仿佛她情愿生于圣乔治新城或讷韦尔[3]……
[5] 蒙特勒是瑞士西部沃州市镇,位于日内瓦湖畔,是上流社会最喜爱的疗养胜地。
“生于……?”
[6] 俄罗斯式喝法,即一口喝干,然后把酒杯摔掉。
通常会问她:“是两个词[2]?”或者问:“您是布列塔尼人?”但金发男子什么也没问,就把她的姓名写在卡片上。
[7] 这诗句出自法国诗人雅克·普雷维尔(1900—1977)的诗《我就是我》的第一节:我就是我/我生来如此/我想要笑/就放声大笑/我喜欢爱我的男人/难道是我的过错/哪怕我每次爱的/不是同一个人/我就是我/我生来如此/你还要我怎样/你还要我做什么。这首诗曾由约瑟夫·科斯马配乐,著名女歌星朱丽叶特·格雷科演唱。
“玛格丽特·勒科兹。”
[8] 指弥撒时举燃烛或蜡烛灯的孩童。
他拿了一张卡片,并把钢笔套取下。
[9] 拉克吕扎是法国上萨瓦省市镇,位于阿拉维山,海拔1100—2600米,有冬季运动场所。
“您的姓名?”
[10] 默热弗是法国上萨瓦省市镇,海拔1113—2350米,有冬季运动场所。
一天下午,她到位于圣奥诺雷区的斯图尔特职业介绍所去登记,等了很长时间才得到接待,接待她的是个金发男子,五十来岁,有一双蓝色小眼睛。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用马贩子般的眼睛冷冷地对她察看片刻。她局促不安地站着。这男子也许会生硬地对她说:请把衣服脱光。但他指了指他对面那把皮面扶手椅。
[11] 指安托万·法弗尔(1557—1624),萨瓦法学家、作家。曾任萨瓦参议院议长。
每当即将动身时,她都感到十分喜悦,而当处于生活中的每个裂口时,都确信生活将重新占据上风。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在巴黎待很长时间。这要根据情况来定。好处是让一个人在一座城市落脚易如反掌,而且,布亚瓦尔要在巴黎找到她,比在瑞士找到她更难。她对巴盖里安说要去找工作,找个秘书的工作,因为她能讲德语,最好是在办公室里,她会跟其他人融合在一起。他显得惊讶,甚至有点不安。为什么不能再当家庭教师?她不想顶撞他。是的,可以当家庭教师,但必须找到一个她感到安全的家庭。
[12] 托纳和福龙河畔拉罗什均为上萨瓦省城市。
她关上床头灯。这时,她情愿处于半明半暗之中。她生活中再次出现裂口,但她毫不后悔,也没有丝毫不安。这已不是第一次……而且事情总是以同样的方式发生:到火车站没人来接她,在一座城市里,却不知道所有街道的名称。她从未回到过起点。另外,也从未有过起点,就像有些人对你说,他们出生在某个省或某个村庄,并常常回去。她从未返回她生活过的一个地方。譬如说,她不会再回到瑞士。她在阿讷西的长途汽车站乘上大客车,并担心会在边境被人拦下,觉得瑞士是个避难的地方。
[13] 柏林市内的一条人工运河,长10.74公里。
电话铃响。她摸索着开亮床头灯,拿起听筒。巴盖里安的声音十分遥远。夹有噼啪爆裂声。然后,声音变得清晰,他就像在隔壁房间跟她说话。她是否安顿好了?他给她提了些实用的建议:她可以在旅馆里或街角的咖啡馆里用餐;她找到工作之前,最好住在这家旅馆里,只要她喜欢,即使找到了工作也可以住在那儿;她需要钱,可以用他的名义到一家银行去取,他给了她银行的地址。她清楚地知道,她是决不会去取的。他送她到洛桑火车站时,给了她一只装钱的信封,但她谢绝了。她只拿了她当孩子的家庭教师的报酬:巴盖里安准会使用“家庭教师”这个词。他对自己常常脱口而出的一些陈旧词语满不在乎,玛格丽特·勒科兹听到这些词语却感到惊讶。有一天,她称赞他说话如此高雅。他对她解释说,他以前在埃及的法国学校念书,一些教师讲句法和词汇,要比巴黎的学校细致得多。她挂上听筒后心里在想,巴盖里安是否还会给她打电话。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跟她说话。这样,她就将孤零零地待在旅馆的这个房间里,在一座陌生的城市之中,又不大清楚为何待在这里。
[14] 阿尔戈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百眼巨人。
醒来时,她在半明半暗之中感到头晕目眩,仿佛在船上摇来晃去。但她看到用帆布和皮革制成的手提箱在旁边,就相信是在陆地上。她梦见自己在乘船旅行,船摇晃得十分厉害,每摇一次她都差点儿从铺位上掉下来。
[15] 特罗广场和圣樊尚滨河大道均在里昂。特罗广场是里昂市政厅所在地。
旅馆里让她住在最高一层,52号房间。前一天在瑞士,她在巴盖里安的套间里彻夜未眠。她过于疲倦,没力气打开手提箱。她和衣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16] 原文为Croix-Rousse,意为“橙十字”,是里昂一山丘。
她从瑞士来到里昂火车站[1],时间将近晚上七点。她一直走到排队乘出租车的地方,手里拿着巴盖里安给她的用帆布和皮革制成的手提箱。司机问她去哪里,她用不准的发音说了这条街的名称。她说是贝洛街。司机不认识,就在地图上找。贝洛街是有一条,在维耶特盆地那边,但巴盖里安对她说是“星形广场附近”。幸好塞维尼旅馆使司机想了起来。对,是贝卢瓦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