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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博斯曼斯问她,那家伙是谁。她耸了耸肩。她也许后悔对他说出这个秘密。

“有个家伙找了我几个月……”

“我认识的一个家伙……”

她微微一笑,但笑得勉强。显然,她不大欣赏这种幽默。回家时,在佩尔尚街的街角上,她停下脚步,仿佛决定对他说出实话。或者是她怕有人在住宅楼大门前等她?

“你怕他?”

“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在躲避,你住在这里用的是假名……”

“是的。”

星期六和星期天,在这街区会感到自己远离尘嚣。从他第一次去接她下班的那天晚上起,他们就经常遇到梅罗韦和其他同事,当时她对他说,她在假日里情愿待在这个街区。她那些同事是否知道她的住址?不知道。他们想知道她住在哪里,她就说住在一个女大学生宿舍。除了工作时间之外,她跟他们没有来往。她跟任何人都不来往。一个星期六晚上,他们俩在奥特伊阿尔及利亚人雅克的酒吧里,坐在里面的一张桌旁,前面是光亮的彩画玻璃窗,他当时对她说:

现在,她显得松了口气。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用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看。

他有时在玛格丽特·勒科兹的房间里写作,她不在时他就躲在她房间里。顶楼的窗子朝向一座废弃的花园,花园中间有一棵树叶紫红的山毛榉。那年冬天,花园被一片白雪覆盖,但时间比日历上标出的初春要早得多,这棵树的树叶已快要长到窗玻璃的高度。那么,在这远离尘嚣的安静房间里,练习簿上的一排排字为什么写得如此之密?他写的文字又为什么如此忧伤,令人透不过气来?这是他当时从未想到的问题。

“他知道你的住址?”

博斯曼斯想起在高峰时间跟玛格丽特·勒科兹一起乘坐地铁,路程极其漫长。自从他在黑色记事本上把想到的事陆续记下来之后,他做了两三次梦,梦见她随人流一起走出办公大楼。还有一个梦,则梦见他们又被挤压到墙上,是给楼梯上他们后面的那些人挤过去的。他惊醒过来。一种想法不由产生,他就在第二天记在记事本上:“在那个时期,有这种感觉,会跟玛格丽特一起消失在人群之中。”他找到两本清泉牌绿面练习簿,一页页上都写有密密麻麻的小字,他最终认出是他写的。他在遇到玛格丽特·勒科兹那年想写一本书,属小说类。他翻阅这两本练习簿,见上面写的一排排字比他平时写的要密得多,感到十分奇怪。尤其是他发现每页的白边上也写满字,而且写的文字从不另起一行或另起一页,手稿上没有任何空白的地方。这也许是他用来表达窒息感的方法。

“不知道。”

她是在前一年来巴黎居住的。以前她住在外省和瑞士。

那家伙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工作。博斯曼斯试图让她放心。巴黎很大。在高峰时间的嘈杂人群中,是不可能找到一个人的。他们俩在人群中不会十分醒目。他们在别人眼里无名无姓。怎么能发现一个玛格丽特·勒科兹?还有一个让·博斯曼斯呢?他搂住她的肩膀,他们沿着佩尔尚街走着。天黑了,他们尽量不走在很滑的薄冰上。周围是一片寂静。博斯曼斯听到一座教堂响起钟声。他大声数着钟声,把她搂得更紧。晚上十一点。在这时,这个街区里只有普森街上阿尔及利亚人雅克的酒吧还开着。博斯曼斯感到自己远离巴黎。

“没有……一个也没有……只有你……”

“别人根本不可能在这里找到你。”

博斯曼斯发现她目光里带有一种不安,仿佛她面临着某种危险。一天晚上,他们相约在下班后见面,是在阿尔及利亚人雅克的酒吧,离她的住所很近,他曾问她,除了办公室的同事之外,在巴黎是否还有其他熟人。她犹疑片刻后说:

“你相信?”

“这里更安全,”她说。她接着立刻纠正:“这里更安静……”

她看着前面住宅楼的门口,显出不安的样子。一个人也没有。有几天晚上,她没有想这事。有几天,她请他一定要在下班时来接她。她怕那“家伙”已找到她的踪迹。他很想知道更多的情况,但她不愿向他提供详细情况。在无忧无虑的时刻,博斯曼斯希望她最终会把这些事全都忘掉。

他想知道,她为何要在这遥远的街区租房。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们从奥特伊一家电影院里出来。她对他说,她觉得有个男人跟着他们。他回过头去,但她抓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加快脚步往前走。他们后面确实有个男人,离他们约有二十米,那人中等身材,身穿人字斜纹大衣。

走下楼梯时,博斯曼斯扶住她的肩膀,仿佛想保护她,使她免受那天晚上那样猛烈的挤压,但他们经过的条条走廊都空无一人,在站台上等车的也只有他们两人。他回想起来,当时乘地铁乘了很长时间,最后来到玛格丽特·勒科兹在奥特伊的房间。

“我们等他过来,好吗?”他用愉快的语气问。

他们一直走到地铁站。那天晚上,玛格丽特·勒科兹对他说,她很想换个工作,最终离开黎塞留代理行和刚才那三个同事。她每天都看报上的启事栏,每天都希望看到一句话,能向她展现其他地平线。歌剧院广场,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走进地铁口。这时已不是高峰时间。土台周围和嘉布遣会修女大道沿路已不再有共和国保安警察设立的警戒线,但在歌剧院前面,有两三个人站在他们巨大的出租车旁边,等待不会出现的顾客。

她抓紧他的胳膊,把他往前拉。但他站着没动。后面那人走了过来。那个人在他们面前走过,对他们没有注意。不,幸好这不是她认为在找她的那个人。

从此刻起,他们的脸和他们的声音消失在时间的漫漫长夜之中——玛格丽特的脸除外——唱片给卡住了,然后突然停止转动。另外,咖啡馆很快就要关门,博斯曼斯也一直没弄清这咖啡馆为何叫“苍穹”。

回到佩尔尚街的房间之后,他用开玩笑的口气对她说:

这问题是脑袋像斗牛犬的棕发男子对他提出的,这男子对他露出奇特的微笑,跟他严厉的目光形成鲜明对照。

“那个家伙……我还是想知道他是什么模样……以便能在街上认出他……”

“那您呢,您干的是什么工作?”

棕发男子,三十来岁,长得相当高大,面孔瘦削。总之,玛格丽特含含糊糊地对他说出那人的相貌。但他继续对她提出问题。不,那个男人不住在巴黎。她是在外省或瑞士认识他的,是在什么地方,她已记不大清楚。是遇到了坏人。他的职业是什么?她不大清楚,是类似旅行推销员的工作,总是在外省的旅馆之间来来往往,有时也来巴黎。她说得越来越含糊其辞,博斯曼斯心里猜想,她为了不让自己害怕,就用薄雾把那家伙遮盖起来,用一层毛玻璃把她跟他隔开。

他指着脑袋像斗牛犬的棕发男子,那人仍然表情严肃。又是一阵沉默。玛格丽特·勒科兹没有碰她那杯啤酒。博斯曼斯也丝毫不想在这个时候喝啤酒。

那天夜里,他在房间里对她说,这事无关紧要。只要不理他就行了,如果他有朝一日会出现,在他面前走过时连看也别看他一眼。另外,也不止是她一人想躲避某个人。他也是这样,他在巴黎穿过某些街区时就会感到有点害怕。

“不是在同一个办公室。”梅罗韦说,“这位先生独自有一个办公室。”

“那么,你也是……你也害怕遇到一些人?”

这句话他刚说出,就觉得愚蠢。于是,他决定不再主动找话说。决不这样。

“你想想,有一对五十来岁的男女,”博斯曼斯对她说,“女的红发,目光严厉,男的棕发,样子像还俗教士。红发女人是我母亲,户籍上是这样写的。”那时他年轻,博斯曼斯不幸遇到这对男女,是在前往塞纳街及其附近地区时,每次遇到,情况都相同:他母亲朝他走来,挑衅般地翘起下巴,并问他要钱,说话口气蛮横,仿佛在训斥孩子。棕发男子一动不动地站在一边,严厉地望着他,仿佛想使他感到活着可耻。博斯曼斯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何对他如此蔑视。他用手掏着口袋,想找到几张钞票。他把钞票递给母亲,母亲迅速把钱塞进口袋。他们俩一起离开,身体僵硬,神气十足,那男的还像斗牛士那样弯着身子。博斯曼斯身上只剩下买一张地铁票的钱。

“那么,你们是在同一个办公室工作?”

“那你为什么要给他们钱?”

金发男子站起身来,一直走到柜台前去点酒。玛格丽特·勒科兹跟博斯曼斯对视了一眼,他感到这是同谋者的目光。他要想出一句话来打破沉默。

博斯曼斯刚才对她说的事情,确实使她感到惊讶。

“你就问他们去要五杯斟满的啤酒。”梅罗韦生硬地说。

“她真的是你母亲?你没有别的家庭?”

“你们想喝些什么?”戴浅色眼镜的金发男子问。

“没有。”

她不动声色。博斯曼斯装出没听到的样子。一阵沉默。咖啡馆侍者没来他们那张桌子。

她在片刻间忘掉那个男人,她怕那人会在一天晚上在住宅楼前等她。

梅罗韦指着玛格丽特·勒科兹的眉弓,出其不意地对博斯曼斯提出这个问题。

“你看,所有人都会遇到坏人。”博斯曼斯说。

“是您跟我们同事打架了?”

他又补充说,那对男女问他要钱,曾多次来敲他在十四区的房门。只有一次,他没有给他们开门。但后来他们又来了。那男的在街上等,仍穿着黑衣服,伸出高傲的脑袋。他母亲上了楼,要钱时说话声音生硬,仿佛在对长期拖欠房租的房客说话。他从窗口看到,他们沿着这条街远去,仍然身体僵直,神气十足。

对方没发脾气,仿佛对这种话早已习以为常,他甚至对这个青年有点宽容。

“幸亏我换了地址。他们再也无法对我敲诈了。”

“来这儿不是谈工作的。”梅罗韦说时盯着脑袋像斗牛犬的棕发男子看,活像一个缺乏教养,等着被人扇耳光的孩子。

那天晚上,他又对她提了一些问题。她到黎塞留代理行工作之后,就不再有那个家伙的消息。她也换了地址,使那人无法找到她。她搬到奥特伊的这个房间来住之前,曾在星形广场[1]附近的好几家旅馆住过,其中一家在布雷街。他最终是在那里找到她的。她半夜三更逃出那家旅馆,连手提箱也没整理。

她称他为先生,因为他年纪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大得多。是的,大约三十五岁。

“那么,你就什么也不用害怕了。”博斯曼斯对她说,“他一定在那里守着,直到老死。”

“明天晚上译完,先生。”

她听了哈哈大笑,博斯曼斯感到放心。另外两人可能也在他以前的住所等他,还想问他要钱。他想象他们站在人行道上,红发女人脑袋高昂,冲在前面,那男的依然身体僵直,像斗牛士那样弯着身子。

“那份报告,您很快就能译完?”

“那家伙姓什么。”博斯曼斯问。“你至少把他的姓告诉我。”

在咖啡馆,他坐在她旁边,他们俩面对着这三个人。脑袋像斗牛犬的棕发男子显得情绪不佳。他俯身凑近玛格丽特·勒科兹,对她说:

她犹豫片刻,目光中显出不安的表情。

“是吗……您这样看?”

“布亚瓦尔。”

博斯曼斯回答时显出沉思的样子:

“他没有名字?”

“我觉得,您想把勒科兹小姐从我们这儿抢走?”

她什么也没回答。她又显得忧心忡忡。博斯曼斯没有再问。

梅罗韦神色傲慢地盯着她看。他走到博斯曼斯跟前,像昆虫般不停地笑了起来。

那天夜里下着雪。他对玛格丽特说,只要确信那人离巴黎很远,在山上,在恩加丁[2]的某个地方。这个词的三个音节[3]发音柔和,会使你平静下来,并使你忘记遇到过的所有坏人。

“啊,是真的?”

布亚瓦尔。他感到满意的是那个人有了姓,那个人看来使玛格丽特忧心忡忡。一旦知道一个人的姓,就可以去应付危险。他打算瞒着玛格丽特去制服那个布亚瓦尔,就像他显然已制服红发女人——他母亲以及黑衣男子,他犹豫不决,不知该说那男子像还俗教士还是像冒牌斗牛士。

“我不能待很长时间……我回去要比平时早一些。”

[1] 即巴黎凯旋门所在的广场,1970年改名为戴高乐广场。

梅罗韦提议到稍远的苍穹咖啡馆去喝一杯,博斯曼斯对他金属质感的声音感到惊讶。玛格丽特·勒科兹对博斯曼斯偷偷看了一眼,然后转向梅罗韦。她对他说:

[2] 恩加丁在瑞士格劳宾登州境内,是因河上游谷地。分上恩加丁谷和下恩加丁谷两个部分。下恩加丁谷有两处主要旅游胜地:斯库尔的温泉和瑞士国家公园。

博斯曼斯第一次去接她下班的那天晚上,她在走到门口的人流中举起手跟他打招呼。她跟其他三人一起出来,就是梅罗韦、脑袋像斗牛犬的棕发男子和戴浅色眼镜的金发男子。她给他作了介绍,称他们为“我的同事”。

[3] 法语中Boyaval(布亚瓦尔)为三个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