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不懂了。你为什么不把鸡蛋七分钱一只卖给食堂,却只卖五分呢?”
“因为他们从未这么干过。”
“因为那样一来,我的食堂就不需要我了。七分钱一只的鸡蛋任何人都能七分钱一只买到。”
“他们为什么不去西西里买鸡蛋呢?”
“那他们为什么不跳过你,直接去马耳他从你手里买四分二厘五一只的鸡蛋呢?”
“因为他们总是这么干。”
“因为我不会卖给他们。”
“人们为什么去马耳他买鸡蛋?那里蛋价这么贵。”
“你为什么不卖给他们?”
米洛得意地哈哈大笑。“我可不在马耳他买鸡蛋。”他承认道,显出一丝暗自得意的神情,约塞连也就这一次见他的样子没那么认真严肃。“我在西西里一分钱一只买来,然后秘密运到马耳他以四分二厘五一只的价格转手,这样等人们来马耳他买鸡蛋时,蛋价能上涨到七分一只。”
“因为那样就没有多少赚头了。作为中间商,我这么做至少还能让自己赚一点。”
“在马耳他,”约塞连纠正道,“你是在马耳他买的鸡蛋,不是西西里。”
“这么说你确实为自己赚了钱。”约塞连断言道。
“因为中间过手的那些人就是我。”米洛解释说,“我把鸡蛋卖给我的时候,每只蛋赚三分二厘五;我再从我手里把鸡蛋买回来时,每只蛋又赚二分七厘五,就是每只鸡蛋能获得六分钱的利润。我把鸡蛋五分钱一只卖给食堂时,每只蛋也就亏两分钱而已,这就是我七分一只买进,五分一只卖出还能赚钱的方法。我在西西里收购鸡蛋时,每只蛋只要付给母鸡一分钱就行了。”
“我当然赚了。不过赚到的钱都去了辛迪加,而且人人有份。你难道不明白?我卖给卡思卡特上校的那些梅子番茄也是这么回事。”
约塞连觉得开始有点明白了。“你以四分二厘五一只卖给他们鸡蛋的那些人,再把鸡蛋七分钱一只卖回给你的时候,就净赚了二分七厘五。是这样吗?你为什么不把鸡蛋直接卖给自己,省掉中间过手的那些人?”
“是买,”约塞连纠正道,“你并不卖梅子番茄给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你从他们手里买梅子番茄。”
“我把鸡蛋四分二厘五一只卖给马耳他那儿的人,就赚了三分二厘五,再从他们手里七分钱一只买进来。当然,我没赚这个钱,是辛迪加赚了钱,而且人人有份。”
“不,是卖。”米洛纠正约塞连,“我用假名在皮亚诺萨岛所有的市场上抛售梅子番茄,这样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就可以用他们的假名以四分钱一个的价格从我手里把番茄全部买进,第二天我再替辛迪加以五分钱一个的价格买回来。他们每个番茄赚一分钱,我每个赚三分五厘钱,这样每个人都赚了钱。”
“但你怎么能赚钱呢?你每只鸡蛋赔了两分。”
“每个人都赚了钱,除了辛迪加,”约塞连轻蔑地哼了一声,“辛迪加出五分钱一个的价格买进只花了你五厘钱一个的梅子番茄。辛迪加怎么能赢利?”
“我这是为了赚钱。”
“我赢利,辛迪加就赢利,”米洛解释说,“因为每个人都有股份。而且辛迪加得到了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的支持,这样他们就会派我出肥差,就像这一次。再过十五分钟左右我们就在巴勒莫降落,你将看到那意味着多少利润。”
约塞连坐在他身旁副驾驶的座位上。“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在马耳他七分钱一只买了鸡蛋,又五分钱一只卖掉呢?”
“马耳他,”约塞连纠正他,“我们现在正飞往马耳他,不是巴勒莫。”
“我就是不信任他。”米洛坐在飞机里神情严肃地说道,并朝后面的奥尔点了点头——奥尔像一条扭结的绳子,蜷缩着躺在下面那排盛满鹰嘴豆的筐子上,受尽折磨地竭力想入睡。“我宁愿等他不在场的时候买鸡蛋,免得他探听到我的生意秘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不,我们正飞往巴勒莫。”米洛回答道,“巴勒莫有一个菊苣出口商,我得见他一分钟,谈谈运输一批发霉的蘑菇去伯尔尼的事。”
约塞连此行的任务是转移奥尔的注意力,不让他看出米洛是在哪里买鸡蛋的,尽管奥尔也是米洛的辛迪加的成员,而且同所有其他成员一样,拥有一份股权。约塞连觉得他的任务很无聊,因为谁都知道米洛在马耳他以七分钱一只的价钱买了鸡蛋,再五分钱一只卖给他的辛迪加下属食堂。
“米洛,你是怎么做的?”约塞连又惊讶又钦佩地笑着问道,“你填报去一个地方的飞行计划,之后却去了另一个地方。控制塔上的人难道没找过你麻烦?”
他们来到机场准备飞往马耳他时,见飞机的弹舱、后舱和尾舱以及机顶炮塔的大部分地方都塞满了成筐的鹰嘴豆。
“他们都加入了辛迪加,”米洛说,“而且他们明白,凡事只要对辛迪加有利就对国家有利,因为就是靠了这个,大兵们才跑得欢。控制塔上的人也是有股份的,所以他们总是不得不想尽办法给辛迪加提供方便。”
“嘘——!”米洛严厉地警告道,意味深长地瞥了奥尔一眼,“记住你的任务。”
“我也有股份吗?”
“你当然知道,”约塞连指责道,“这就是我们不去那不勒斯,却跑到西西里这儿来的原因。你可能已经把整架该死的飞机都装满了鹰嘴豆。”
“人人都有股份。”
“那也不是我的错,”米洛傲慢地解释道,“我怎么知道会有那么多买主到城里来收购鹰嘴豆?”
“奥尔也有股份?”
“你要我们跟她们走的,”约塞连责备地反驳道,“而且我们没有旅馆房间,只有你能弄到房间。”
“人人都有股份。”
“那是你们自己的错,”米洛自以为是地训斥他们俩,“如果你们待在旅馆过夜,不跟这些放荡的女人鬼混,那么今天就和我一样有精神。”
“饿鬼乔呢?他也有股份吗?”
“我们困得很。”奥尔抱怨道。
“人人都有股份。”
但是他们根本没睡成,因为约塞连和奥尔发现他们跟那两个十二岁的二十八岁妓女挤在了同一张双人床上,原来她们又油腻又肥胖,还整夜不停地弄醒他们要求换伴。约塞连很快就迷迷糊糊的了,根本没注意到挤进他怀里的肥女人一直戴着米色头巾,直到第二天上午很晚的时候,那个一肚子鬼心眼、叼着古巴雪茄的十岁皮条客畜生似的脸说变就变,他当众一把扯下那条头巾,把她那颗令人毛骨悚然的光秃秃的畸形头颅暴露在西西里明媚的阳光下。复仇的邻居把她的头剃得隐隐露出了骨头,因为她跟德国人睡过觉。那姑娘雌威大发,尖声叫喊着,摇摇摆摆地追赶那个一肚子鬼心眼的十岁皮条客,她那可怕的、荒凉的、遭到暴力侵犯的头皮围绕那张古怪的黑肉瘤似的脸,十分可笑地起伏着,像一块脱了色的污秽的东西。约塞连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赤裸裸的脑袋。那个皮条客手指高高挑着头巾旋转着,像在炫耀战利品;他引着她气急败坏地绕着广场兜圈子,总是在离她指尖几英寸远的地方逃掉,把挤在广场看热闹的人逗得开心地大笑,还指着约塞连嘲笑他。这时米洛一脸严厉地急匆匆大步走来,他责难地撮起嘴唇,对这个如此无聊、不成体统的场面深表不满。米洛坚持立即前往马耳他。
“唉,真没想到。”约塞连思忖道,破天荒第一回对股份的概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会跟姑娘们好好睡上一夜的。”米洛回答道,还是那种阴谋腔调,“记住你的任务。”
米洛转向约塞连,眼里闪烁着一丝恶作剧的神色。“我有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可以从联邦政府骗到六千美元。我们可以各挣三千块,谁都不用担任何风险。你有兴趣吗?”
“好吧,”约塞连想着他的任务,叹息一声让步了,“可是至少让我先找一间旅馆房间,事后就可以好好睡上一夜了。”
“没有。”
“跟他去吧。”米洛简洁地指示约塞连,“记住你的任务。”
米洛激动万分地望着约塞连。“我就喜欢你这一点,”他喊了起来,“你很诚实!我认识的人唯有你能让我真正信赖,因此我希望你能给我更多帮助。昨天在卡塔尼亚,你跟那两个妓女走了,我真是失望。”
多布斯的情况比饿鬼乔还要糟;饿鬼乔不做噩梦的时候,至少还可以执行飞行任务。多布斯的情况几乎和奥尔一样坏;奥尔看上去快乐得像一只小一号、咧嘴笑的云雀,时常抽风般地发出一阵精神错乱的咯咯傻笑,歪歪扭扭的龅牙不停地颤动。他获准前往开罗休假,同路的是去那里采购鸡蛋的米洛和约塞连。此行米洛没买鸡蛋,却买了棉花,天一亮就起飞赶往伊斯坦布尔,飞机里满满地塞到炮塔,都是些奇异的蛛状吊兰和没熟透的香蕉。奥尔是约塞连遇到过的最难看的怪人之一,却也是最有吸引力的人之一。他鼓胀的脸坑坑点点,淡褐色的眼睛从眼眶中挤出来,像被劈成两半的褐色大理石弹子,一头杂色的浓密鬈发倾斜向上,直达头顶心,就像上过油的三角小帐篷。他几乎每次上天都要出事,不是被击落到水里,就是引擎被打坏一个;他们起飞去那不勒斯而降落在西西里之后,奥尔像个野人似的拼命拉约塞连的胳膊,要去找那个一肚子鬼心眼、会抽雪茄的十岁皮条客,这小子有两个十二岁的处女姐姐,正在市区一家只有米洛弄到了房间的旅馆门口等候他们。约塞连决然地从奥尔身边退开,有些忧虑、迷惑地凝望着埃特纳火山而不是维苏威火山,心里纳闷他们不去那不勒斯,跑到西西里来干什么;而奥尔则是欲火中烧、坐立难安,傻笑着结结巴巴一个劲地恳求约塞连同他一道跟上那个一肚子鬼心眼的十岁皮条客,去找他那两个十二岁的处女姐姐——其实她们既不是处女,也不是他姐姐,她们实际上已经二十八岁了。
约塞连盯着米洛,疑惑而不敢相信他的话。“米洛,是你叫我跟她们走的。你不记得了吗?”
约塞连还是摇头。多布斯大失所望,他垂头丧气地坐了一会儿,突然跳起来,跺着脚走了出去,冲动地想再去试试说服丹尼卡医生让他停飞。他蹒跚而去时,屁股把约塞连的脸盆架撞翻,又被奥尔还在安装的炉灶的输油管绊倒了。丹尼卡医生不耐烦地连连点头,抵挡住了多布斯唾沫横飞、指手画脚的责骂,然后打发他去医务室把症状讲给格斯和韦斯听。他正要开口说话,这两人立刻用龙胆紫溶液把他的牙龈涂成了紫色。他们还把他的脚趾也涂紫了。他又要张嘴抗议,他们便把一粒通便药硬塞进他的喉咙,把他送走了。
“那不是我的错,”米洛庄重地说,“我们一进城,我就得设法甩掉奥尔。这次在巴勒莫将大不一样。我们在巴勒莫着陆后,我要你和奥尔带姑娘们直接从机场离开。”
“那真的就太晚了。”
“什么姑娘?”
约塞连还是摇头。“假如你根本不告诉我就直接动手把这事干了,那倒是个极好的主意,但现在太晚了。我想我没什么可对你说的,再给我点时间,没准我会改变主意。”
“我事先发过无线电报,和一个四岁皮条客谈好了,准备给你和奥尔找两个有一半西班牙血统的八岁处女。他将去机场等在一辆交通车里,你们下了飞机就直接上那辆车。”
多布斯激动得发狂。“我愿意妥协,”他热烈地恳求道,“你不必告诉我就这么干,你只要说这是个好主意就行,好不好?这是个好主意吗?”
“不行,”约塞连摇头说,“我只想找地方睡上一觉。”
约塞连摇了摇头。“我想我不能叫你这么干。”
米洛气得脸色铁青,细长的鼻子在黑眉毛之间一阵阵颤动,不对称的红褐色小胡子像一根蜡烛昏暗、细弱的火苗。“约塞连,记住你的任务。”他谦恭地提醒约塞连。
“好吧,好吧,”多布斯试图安抚他,“就杀卡思卡特上校。我应该做吗?告诉我就这么干吧。”
“让我的任务见鬼去吧!”约塞连漠不关心地答道,“让辛迪加也见鬼去吧,就算我确实有股份。我不想要什么八岁的处女,就算她们有一半西班牙血统。”
约塞连的立场十分坚定。“你瞧,如果你不再大呼小叫地弄得整个岛上都能听见,如果你认定只杀卡思卡特上校,我也许对这事还有点兴趣。但是如果你想搞成一场屠杀,那就忘了我吧。”
“我不怪你。不过这些八岁的处女实际上只有三十二岁,而且她们并没有一半西班牙血统,而只有三分之一爱沙尼亚血统。”
“我不知道,”多布斯坦白道,他一脸的慌乱和尴尬,“我只是想,既然我们要干掉阿普尔比和哈弗迈耶,那就不妨把麦克沃特也干掉。难道你不想杀麦克沃特?”
“我一点不计较什么处女。”
“麦克沃特?”约塞连惊骇得几乎跳起来,“麦克沃特是我的朋友。你到底要把麦克沃特怎样?”
“她们甚至不是处女,”米洛巧舌如簧地继续道,“我给你选的那一个嫁过一个上了年纪的教师,时间不长,男的又只在星期天才跟她睡觉,所以她其实几乎跟新的一样。”
“我只需要你做这个,”多布斯回答,“只要告诉我就这么干,后天我就一个人去把他的脑浆打出来。”他激动起来话就越说越快,调门又上去了,“话说到这里,我也想给科恩中校的脑袋来上一枪。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我愿意饶了丹比少校,然后我还想杀掉阿普尔比和哈弗迈耶。我们干掉阿普尔比和哈弗迈耶以后,我想杀麦克沃特。”
奥尔也很困倦,于是他们乘车离开机场进入巴勒莫市时,约塞连和奥尔都坐在米洛身旁。他们发现那里的旅馆又没有他俩的房间,而且更重要的是,米洛竟然是市长。
约塞连觉得他的话简直难以置信。“你就要我做这个?只是告诉你就这么干吧?”
古怪而难以置信的欢迎会在机场就开始了,认出米洛的平民劳工都恭敬地停下手上的工作,克制着一脸的急切和奉承向他凝望。米洛到来的消息抢先飞报入城,等他们乘坐的敞篷小卡车疾驶而过时,城郊早已挤满了欢呼的市民。约塞连和奥尔给弄得莫名其妙、作声不得,只好紧紧贴着米洛以求平安。
“这事没你干不了,”多布斯解释道,“我需要你告诉我就这么干吧。”
进了城,随着卡车朝着市中心缓缓行进,欢迎的场面越来越热烈。小男孩小女孩都放了学,穿着新衣服排列在两边人行道上,手里挥动着小旗。约塞连和奥尔这下给惊得彻底说不出话了。大街上人山人海,欢声雷动,空中到处悬挂着印有米洛肖像的巨幅旗帜。在这些肖像上,米洛穿着黄褐色的高圆领农夫罩衫,严谨、慈祥的脸上显露着宽容、智慧、严谨和坚强的神情,就这样以一种无所不知的目光凝视着民众,唇上小胡子散漫不羁,两只眼睛各看一方。衰弱的病人们从窗口向他送来飞吻。系着围裙的店主们站在店铺狭窄的门口狂喜地欢呼。大号猛然奏响。到处有人摔倒在地,被践踏而死。喜极而泣的老妇人围着缓缓而行的卡车疯狂地你推我搡,争着去摸米洛的肩膀、握他的手。米洛亲切优雅地忍受着这喧嚣的欢迎。他极有风度地朝每个人挥手致意,向欢乐的人群大把大把抛撒锡纸包的好时牌巧克力。一排排充满活力的少男少女互相挽着手臂,跳跃着一路跟在后面,满怀莫名的敬意操着嘶哑的嗓音一遍遍呼喊:“米—洛!米—洛!米—洛!”
约塞连专注地听他讲每一个步骤。“我从哪儿插手呢?”他不解地问。
秘密既然已经泄露,米洛便同约塞连和奥尔一道放松下来,于是他洋洋得意起来,充满无限又有些羞怯的自豪。他双颊变得红润了。米洛早被推选为巴勒莫的市长——也是附近卡里尼、蒙雷阿莱、巴盖里亚、泰尔米尼—伊梅雷塞、切法卢、米斯特雷塔和尼科西亚诸市的市长——因为他给西西里带来了苏格兰威士忌。
“我把一切都计划好了,”多布斯低语道,他那极度紧张的双手紧紧抓住奥尔的行军床边,强抑住抖动,“星期四早上,他应该从山里他那所该死的农舍回来,我就悄悄穿过树林,溜到公路的急转弯处,藏在树丛中。他到了那儿必须减速,我却能够从两边观察路上的动静,确保附近没有别人。等我看见他的吉普车过来,就把一根大木头推到公路上去,迫使他停下来,然后我就拿着我的鲁格尔手枪从树丛里走出来,朝他的脑袋射击,直到打死为止。我会把枪埋起来,穿过树林回到中队,像别人一样忙自己的事去。能出什么差错呢?”
约塞连十分惊奇。“这儿的人这么喜欢喝苏格兰威士忌?”
“你别嚷嚷了!”
“他们根本不喝,”米洛解释道,“苏格兰威士忌非常贵,这儿的人却穷得很。”
“我没嚷嚷。我把一切——”
“既然没人喝,为什么你要把酒进口到西西里来?”
“别嚷嚷,看在基督的分上!”
“是要把价格抬起来。我把酒从马耳他运到这里,就是为了等我替别人再卖回给我的时候,开辟更大的利润空间。我在这里建立了一个全新的产业。今天,西西里已是世界第三大苏格兰威士忌出口地了,而那就是他们推选我当市长的原因。”
“我把一切都计划好了。我——”
“你这么牛,给我们弄间客房怎么样?”奥尔粗鲁地嘟囔道,疲倦得声音都含糊了。
约塞连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没有明确表态。“你觉得我们能逃掉吗?”
米洛歉疚地回应。“我正准备办这事,”他许诺道,“实在抱歉,忘了事先发无线电报给你俩预订旅馆房间。随我去办公室吧,我现在就跟代理市长说一声。”
“我没嚷嚷!”多布斯叫喊得更响了,他的脸因为革命热情而红彤彤的。他流着眼泪、淌着鼻涕,抖动不已的深红色下唇布满了起沫的唾液。“他把任务次数提到六十的时候,这个大队肯定有将近一百人已经完成了五十五次飞行,肯定还有至少一百个像你这样只差几次的。如果我们由着他这样没完没了地搞下去,他会把我们全都害死的。我们只得先把他干掉!”
米洛的办公室是一家理发店,代理市长是一个矮胖的理发师;热情的问候从这个人逢迎的嘴唇间泡沫似的流溢出来,就像他在刮脸杯里打起的肥皂沫。
“别嚷嚷好不好?”约塞连嘘了一声,要他小声点。
“嗯,维托里奥,”米洛懒洋洋地往维托里奥的一张理发椅上一躺,问道,“这次我不在的时候情况怎样啊?”
“只要他想剥夺你我的生存权利,那他就没有。你这是怎么了?”多布斯惊异极了,“我以前总听你和克莱文杰争论这件事。瞧瞧他落得什么下场,就死在那团云里。”
“非常难过,米洛先生,非常难过。不过你现在回来了,大家又都开心了。”
“但是我想我不能对他这么干,我觉得他也有生存的权利。”
“我正在纳闷人怎么这么多。旅馆怎么会全住满了?”
“但他能杀你。”多布斯争辩道,“其实这都是你告诉我的,他这么长时间一直让我们作战,就是在杀死我们。”
“米洛先生,这是因为那么多人从别的城市赶来看你。另外,还有好多买主进城参加洋蓟拍卖。”
“你瞧,天下最让我开心的事,莫过于叫这狗娘养的赶上飞机失事把脖子扭断或干脆摔死,或者看到别人一枪把他崩了。可是我想我不能去杀他。”
米洛的手像老鹰似的忽地抬起,拦住了维托里奥的修面刷。“什么是洋蓟?”他问。
多布斯大感惊讶。“为什么不能?”
“洋蓟吗?米洛先生,洋蓟是一种非常好吃的蔬菜,大家都很喜欢。你在这儿一定要尝一尝,米洛先生。我们种的洋蓟是世界上最好的。”
“我想我不能这么干。”约塞连默默权衡了一番之后,断然说道。
“真的?”米洛问,“今年洋蓟卖什么价?”
“没错,”多布斯乐观地微笑着表示同意,见约塞连很快领悟了当前的形势,他很受鼓舞,“我们就用那支鲁格尔手枪把他毙了。枪是我从西西里带回来的,没人知道我手上有这家伙。”
“看来今年是销售洋蓟的好年份。收成非常不好。”
“你想让我们残酷地杀掉他?”约塞连反对道。
“这是真的吗?”米洛陷入了沉思,突然就不见了踪影。他从椅子上溜走的速度飞快,以至于他身上的条纹理发围布以他身体的形状保持一两秒钟后才落地。等约塞连和奥尔跟着他冲到门口,米洛早已消失无踪了。
多布斯是世界上最糟糕的飞行员,自己也知道。他本来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现在身体垮了,所以一直在努力说服他的上司他已不再适合驾驶飞机。他的上司全都不听,于是就在任务次数提高到六十次那天,趁着奥尔出去找垫圈,多布斯偷偷地溜进约塞连的帐篷,吐露了他构想的暗杀卡思卡特上校的阴谋。他需要约塞连协助。
“下一位。”米洛的代理市长殷勤地叫唤道,“谁是下一位?”
约塞连匍匐穿过通道,爬到弹舱上面,再跳进飞机尾舱。斯诺登受伤后躺在地板上,在一抹黄色的阳光中,冻得快要死了。在他身边不远,直挺挺地躺着那个新来的尾炮炮手,他已经昏死过去了。
约塞连和奥尔垂头丧气地走出理发店。他们被米洛抛弃了,只得无家可归地游荡在狂欢的人群中间,徒劳地找睡觉的地方。约塞连已是精疲力竭。他的脑袋隐隐作痛,让他浑身乏力;他对奥尔十分恼火,这家伙不知从哪里找到两只海棠果,塞在腮帮子里,后来约塞连发现那儿有东西,硬是让他吐了出来。随后奥尔不知从哪里找到两颗七叶树果,又悄悄塞了进去,结果约塞连还是察觉了,他要他把果子从嘴里拿出来。奥尔龇牙一笑,回答说那不是海棠果而是七叶树果,而且不在他的嘴里而在他的手上,但是他嘴里含着七叶树果,说的话约塞连一个字也听不懂,所以约塞连一定要他吐出来。奥尔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他用指关节使劲揉擦额头,就像个昏昏沉沉的醉鬼,一边还下流地嘻嘻傻笑。
“我冷。”对讲机里斯诺登虚弱地说道,随后是一声极度痛苦的哀叫,“请救救我。我冷。”
“你还记得那个姑娘——”话还没说完,他又下流地嘻嘻笑起来,“你还记得那个姑娘吗?在罗马那个公寓里,她拿鞋子打我的脑袋,当时我和她都一丝不挂。”他面带诡谲的期待神情问道。他等待着,约塞连终于谨慎地点了点头。“如果你让我把七叶树果放回嘴里,我就告诉你她为什么打我。说定了?”
“报务员炮手,”多布斯乞求道,“救救报务员炮手。”
约塞连点了点头,于是奥尔给他讲那整个离奇的故事,为什么在内特利的妓女的公寓里,那个赤身裸体的姑娘拿鞋子打他的脑袋,可是约塞连一个字也听不懂,因为七叶树果又回到了奥尔的嘴里。约塞连被这个诡计气得大笑。夜幕降临,他们终于还是无法可想,只好去一家肮脏的小饭馆吃了顿乏味的晚饭,然后搭便车回到机场。他们就睡在飞机冰凉的金属地板上,辗转反侧,痛苦地呻吟。这样过了还不到两个小时,就听见卡车喇叭的尖叫声,原来司机们运来了成箱的洋蓟,于是把他们从飞机上赶到了地面,往飞机里装货。这时天下起了大雨,等卡车开走,约塞连和奥尔已是水淋淋的一身,无奈只得重新挤进机舱,缩成一团,像两条瑟瑟发抖的凤尾鱼,塞在摇摇晃晃的洋蓟箱的空隙之间。黎明时分,米洛把洋蓟空运到那不勒斯,换成桂皮、丁香、香荚兰豆和辣椒,即刻转身南回,当天就运到马耳他,结果在那儿米洛又成了副总督。约塞连和奥尔在马耳他还是弄不到房间。米洛在马耳他成了米洛·明德宾德爵士,并在总督府拥有一间极大的办公室。他那张红木办公桌好得不得了。橡木墙的镶嵌板上,在交叉的英国国旗之间,悬挂着米洛·明德宾德爵士身着皇家威尔士步枪团制服的照片,极为鲜明醒目。照片上,米洛的小胡子修剪成了细细的一抹,下巴如刀劈斧削一般,眼睛像利刺那样尖锐。米洛已经封了爵,获皇家威尔士步枪团的少校军衔,又被任命为马耳他的副总督,因为他把鸡蛋贸易做到了那里。他慷慨地允许约塞连和奥尔那晚睡在他办公室厚厚的地毯上,但是他离开不久,就来了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卫,拿刺刀顶着他们,把两人赶出了大楼。他们只好疲惫地让一个粗鲁的出租车司机载着回机场去,车费还给这家伙宰了一刀,于是又钻进机舱里睡觉。这一回机舱里塞满了成麻袋的可可粉和新磨的咖啡,袋子都被撑漏了,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气味,熏得他们第二天一大早就一齐跑出机舱,扶着起落架大吐特吐起来。这时米洛精神焕发地乘专车来到机场,于是立刻起飞前往奥兰,到那儿约塞连和奥尔还是没有旅馆房间,而米洛又成了代理君主。在一座橘红色的宫邸里,米洛有能够随意支配的奢华住所,但是约塞连和奥尔却不能随他一起进去,因为他们是信仰基督教的异教徒。他们被手执弯刀、身躯庞大的柏柏尔警卫拦在大门口,并被赶跑了。奥尔患了重感冒,他使劲抽着鼻子,打着喷嚏。约塞连宽阔的脊背弯曲了,疼痛难忍。他真想拧断米洛的脖子,可惜米洛是奥兰的代理君主,他的身体是神圣的。最终发现,米洛不仅是奥兰的代理君主,还是巴格达的哈里发、大马士革的伊玛目和阿拉伯的酋长。在那些落后地区,米洛是谷物之神、雨水之神和稻米之神,这类原始的神灵仍然受到当地愚昧而迷信的人们的崇拜;而在非洲的丛林深处,米洛谦逊地暗示道,可以找到许多他留着小胡子的脸部的巨大石雕,那石雕俯瞰着浸染了人血的原始石祭坛。他们所到之处,他都会荣耀地得到人们热烈的称赞,一座又一座城市走下来,他一次又一次接受英雄凯旋式的欢迎。他们终于转身返回,穿过中东来到了开罗,在那里米洛囤积了市场上所有的棉花,而这时世界上谁也不要棉花了,于是他一下子就落到了破产的边缘。在开罗,约塞连和奥尔总算找到了旅馆房间。他们有了柔软的床铺、蓬松的枕头和干净、爽脆的被单;有了带衣架的壁橱,可供他们挂衣服;有了洗漱的水。约塞连和奥尔一身恶臭难闻地泡在滚热的浴盆里,直泡得浑身通红,然后和米洛一起走出旅馆,去一家特别高档的餐馆吃鸡尾冷虾和菲力牛排。餐馆门厅里有一台证券报价机,米洛向侍者领班打听那是什么机器时,它正巧咔咔打出埃及棉花的最新报价。米洛从来没有想到过世上竟有证券报价机这样奇妙的机器。
“救救谁?救救谁?”
“真的?”听侍者领班解释完,米洛惊叫道,“那么埃及棉花卖什么价?”侍者领班告诉了他,于是米洛就买下了市场上所有的原棉。
“那就救救他,救救他,”多布斯哭泣道,“救救他,救救他。”
约塞连倒不怎么害怕米洛买下的埃及棉花,他害怕的是他们开车进城时,米洛在本地市场看到的那一串串未成熟的红香蕉。事实证明他怕得有理,因为刚过午夜十二点,米洛把他从熟睡中摇醒,塞过来一根皮剥了一半的香蕉。约塞连给噎得差点哭出来。
“我就是轰炸员,”约塞连朝他叫喊着答道,“我就是轰炸员。我一切正常,我一切正常。”
“尝一尝。”米洛催促道,并拿着香蕉强求地追着约塞连扭来扭去的脸。
“轰炸员,轰炸员,”多布斯哭喊道,“他没有回话。救救轰炸员,救救轰炸员。”
“米洛,你这个杂种,”约塞连呻吟道,“我真的需要睡一会。”
“救救谁?救救谁?”约塞连朝他回叫,“救救谁?”
“把它吃了,再告诉我好不好吃。”米洛坚持道,“别告诉奥尔这是我送你的。他的那根我收了他两个皮阿斯特。”
“救救他,救救他,”多布斯在抽泣,“救救他,救救他。”
约塞连顺从地吃了香蕉,告诉他味道很好,说完便又合上了双眼。但是米洛又把他摇醒,要他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因为他们马上就要飞往皮亚诺萨岛。
约塞连把插头重新塞回对讲系统,他又能听见声音了,这时他听到多布斯在哭泣。
“你和奥尔必须立即把香蕉装上飞机。”米洛解释说,“那人说,搬动香蕉串的时候要留神蜘蛛。”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叫喊道,耳朵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不禁剧烈地颤抖起来。对讲机里空荡荡的寂静把他吓傻了,他跪着趴在地上,像一只落入圈套的老鼠那样缩成一团,惊骇得要命,一动也不敢动。他等待着,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终于发现耳机的圆柱形的插头在眼前一闪一闪地晃荡,于是用颤抖的手指把它重新塞回插孔里。啊,上帝!他惊恐万状不住地尖叫,此刻周围到处都是高射炮火,砰砰地爆炸,留下蘑菇状烟云。啊,上帝!
“米洛,我们不能等到天亮吗?”约塞连恳求说,“我真的需要睡一会。”
啊,上帝!约塞连无声地尖叫起来,他感到他们全都在坠落。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他尖声哀告,可是飞机下坠之时他连嘴都张不开;他头抵着舱顶,身体失重地晃荡,直到赫普尔设法夺回了操纵杆,在防空炮火拼缀而成的疯狂、险峻的峡谷中拉平了飞机——他们本已从里面爬了出去,此刻还得再逃命一回。几乎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有机玻璃舱盖上被打出了拳头大一个洞。闪亮的碎片刺痛了约塞连的脸颊。没有出血。
“它们熟得非常快,”米洛回答说,“我们一分钟也耽搁不起。想想吧,中队那边的人得到这些香蕉该多高兴啊。”
就在那次飞行任务中,约塞连被吓得失魂落魄。约塞连在轰炸阿维尼翁的任务中被吓得失魂落魄,是因为斯诺登的肠子被炸没了;而斯诺登的肠子被炸没了,是因为那天他们的驾驶员是赫普尔,他只有十五岁,他们的副驾驶是多布斯,此人更糟,竟要求约塞连同他一起谋划杀害卡思卡特上校。约塞连知道赫普尔是一名优秀的驾驶员,但他只是个孩子,而且多布斯也对他毫无信心,于是等他们把炸弹扔完,多布斯毫无征兆地一把夺过操纵杆,在半空中发起疯来,让飞机一头栽将下去。那不要命的俯冲挟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叫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受惊的样子无法形容,还把约塞连的耳机连接线扯脱了,使他的头抵在机头舱顶,毫无办法地悬在那里。
然而,中队那边的人却连香蕉的影子也没见着,因为在伊斯坦布尔,香蕉是卖方市场,而在贝鲁特,茴香籽又是买方市场,于是卖掉香蕉之后,米洛买下茴香籽,急急运往班加西。六天后奥尔的休假结束的时候,他们马不停蹄地赶回皮亚诺萨岛,飞机上装满了从西西里购来的上好的白壳鸡蛋,米洛说是从埃及买来的,并以仅仅四分一只的价钱卖给了他的食堂,如此一来,他的辛迪加里的指挥官全都恳求他立即赶回开罗,多弄几串未成熟的红香蕉到土耳其卖掉,再换成班加西急需的茴香籽。人人都得到了一份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