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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内特利的老头

“但是,”内特利怀疑地叫喊道,“你是个叛徒!趋炎附势的小人!可耻的、不择手段的机会主义者!”

“但我活得像健全的人。墨索里尼掌权时,我是法西斯分子;现在他被赶下了台,我就是反法西斯主义者。德国人在这儿保护我们对抗美国人时,我是狂热的亲德派;现在美国人在这儿保护我们对抗德国人,我就是狂热的亲美派。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愤慨的年轻朋友,”见内特利越加张口结舌、惊慌失措,那老头一双狡猾、轻蔑的眼睛便越加兴奋地闪亮,“在意大利,你和你的国家不会有比我更忠诚的支持者了——不过你们一定得留在意大利。”

“我一百零七岁了。”那老头温和地提醒他。

内特利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毫不掩饰一脸的迷惘。“现在我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了。你说话像疯子。”

“你难道没有任何原则?”

“你真是太相信打赢战争了,”那个卑鄙邪恶的老头嘲笑道,“真正的窍门在于输掉战争,在于知道哪些战争可以输掉。意大利一直在打败仗,都几个世纪了,可是你瞧,我们做得多么出色。法国赢了战争吧,却是危机不断。德国输了倒繁荣起来。看看我们自己最近的历史吧。意大利在埃塞俄比亚打了场胜仗,但很快就陷入严重的困境。胜利给了我们如此荒唐的辉煌假象,结果我们帮助引发了一场毫无胜算的世界大战。可是既然我们又要输了,一切就已朝好的方向转化;如果我们成功地被打败了,我们就一定会再次出人头地。”

“当然没有。”

“我不相信你告诉我的一切,”内特利回答说,露出羞怯的缓和气氛的微笑,“我唯一真正相信的就是美国将打赢这场战争。”

“没有道德规范?”

“一百零七岁。”见内特利一脸懊恼的样子,那老头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我看得出你也不相信这一点。”

“噢,我是个极有道德的人。”那个老恶棍半讥讽半庄重地向他保证说,一边摸着一个丰满的、长着漂亮酒窝的黑头发姑娘的光屁股,她诱惑地在他椅子的另一边扶手上舒展开身体。他坐在两个赤裸的姑娘中间,一派自鸣得意、老旧破败的辉煌,至尊的手一边搂一个,挖苦地向内特利咧嘴笑着。

“你多大年纪?”内特利问道,他不禁对这个老头越来越感兴趣,越来越着迷。

“我难以相信,”内特利勉强说道,他尽力不去看他和那两个姑娘搂搂抱抱的样子,“我只是难以相信。”

“哦,原来如此!那就不会长久很多了——鉴于你那么好愚弄又那么勇敢,而我已经老成这个样子。”

“但这不折不扣全是真的。德国人进城的时候,我在大街上跳舞,像个青春洋溢的芭蕾舞女,一边呼喊:‘嗨,希特勒!’直喊得嗓子都哑了。我甚至还挥着一面纳粹小旗,那是我从一个漂亮小女孩手里抢的,趁她母亲不注意的时候。德国人离开城市的时候,我带着一瓶极好的白兰地和一篮鲜花冲出去欢迎美国人。当然,白兰地我自己喝,鲜花则是用来撒向我们的解放者的。头一辆汽车上直挺挺坐着个乏味的老少校,我拿一枝红玫瑰稳稳打中了他的眼睛。非凡的一击!你真该看看他畏缩的样子。”

“比你我都长久得多。”内特利毫无说服力地脱口而出。

内特利喘着粗气,吃惊地站了起来,脸上血色尽失。“□□·德·科弗利少校!”他叫喊道。

“多长时间?”那个亵渎的老头嘲弄地问道,露出一丝恶毒的得意,“甚至不如青蛙长久?”

“你认识他?”那老头乐滋滋地问道,“真是太巧了!”

“嗯,坦率地说,我不知道美国将存在多久,”他无所畏惧地说,“我想如果有一天世界本身都将毁灭,我们便不可能永远存在。但我确实知道我们将生存并繁荣很长、很长时间。”

内特利吃惊得都没听他说话了。“那么你就是打伤□□·德·科弗利少校的人!”他惊骇又愤慨地喊道,“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这个肮脏、贪婪、刻毒的老头之所以让内特利想起他的父亲,是因为两人毫无相似之处。内特利的父亲是个温文尔雅的白发绅士,衣着无可挑剔;这个老头却是个粗野的流浪汉。内特利的父亲是个冷静、智慧、负责任的人;这个老头却是轻浮薄幸、放荡淫乱的人。内特利的父亲谨言慎行、富有修养;这个老头却是个俗陋的乡巴佬。内特利的父亲尊奉荣誉,知道一切事情的答案;这个老头却是寡廉鲜耻,只晓得提问题。内特利的父亲蓄着高贵的白色髭须;这个老头却根本没有胡子。内特利的父亲——以及内特利遇到过的每个人的父亲——都高贵、英明、值得敬重;这个老头却实在是令人厌恶。于是内特利重又投入同他的辩论,决心痛斥他的卑鄙逻辑和含沙射影的讽刺,雄心勃勃地要报仇雪恨,从而吸引住他如此强烈地爱恋着的那个对他心生厌烦、无动于衷的姑娘的注意,并赢得她永远的爱慕。

那恶魔老头泰然自若。“你是说,我怎么能忍得住。你真该瞧瞧那个傲慢的老厌物,那么严厉地坐在车里,就像上帝本人,大脑袋直挺挺的,愚蠢的脸庄严肃穆。他是个多么诱人的靶子!我用一枝美国丽人玫瑰打中他的眼睛。我觉得这再合适不过了。你说呢?”

内特利感到自己不体面地输了。他自己的姑娘伸开四肢,粗俗地躺在一张塞得胀鼓鼓的沙发上,露出怠惰无聊的表情。内特利感到失去了勇气,因为她对他漠然又冷淡,因为他如此鲜明、如此甜蜜又如此悲惨地记得,在士兵公寓客厅里的小注二十一点赌博中,她第一次看见他却没有理睬他,从那时起她就摆着这同一种困倦、慵懒的姿势。她松弛的嘴张开着,形成一个完美的O字,而只有上帝才知道她呆滞、迷蒙的眼睛如此残忍、冷漠地在凝视着什么。那老头平静地等待着,带着既轻蔑又同情、洞悉一切的微笑望着他。一个长着两条美腿、肌肤呈蜂蜜色的柔软、曼妙的金发姑娘心满意足地躺倒在那老头的座椅扶手上,开始慵懒妖冶地撩拨他瘦骨嶙峋、苍白而放荡的脸。内特利眼见这么老的男人还如此好色纵欲,心里充满了愤恨和敌意。他情绪低落地转过身,心想干吗不直接带自己的姑娘睡觉去。

“那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内特利大声指责他,“是恶意的犯罪行为!□□·德·科弗利少校是我们中队的主任参谋!”

内特利真想打烂他那张眼睛斜视的脸。他环顾四周,想找人帮助他反驳这个狡诈、罪恶的诋毁者讨厌的中伤,从而捍卫他的国家的未来。他失望了。约塞连和邓巴正在远端一个角落里毛手毛脚地抚弄着四五个嬉闹的姑娘喝着六瓶红酒,狂欢作乐,而饿鬼乔早就像个贪得无厌的暴君,只要他瘦弱的手臂能搂得住,一张双人床能挤得下,那些臀部最宽大的年轻妓女他都揽将过来拥在身前,沿着那条神秘过道步履艰难地走去。

“是吗?”那个不思悔改的老头揶揄道,然后装出一副懊悔的样子,神情庄重地撮着他的尖下巴,“这么说,你得为我的不偏不倚表扬我。德国人开进来的时候,我用一小枝火绒草差点扎死一个强健的年轻中校。”

“一百万年?”那个揶揄的老头带着强烈的、虐待狂似的热情坚持道,“五十万年?青蛙几乎有五亿年那么古老了。你真的能非常有把握地说,美国拥有它的强大和繁荣,拥有无人能敌的军人,拥有世界上最高的生活标准,会存在像……青蛙那么久吗?”

这可恶的老头竟然不能察觉他犯下的罪过有多么骇人听闻,对此内特利惊愕不已,却不知如何是好。“难道你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吗?”他激烈地责骂他,“□□·德·科弗利少校是个高贵、奇妙的人,大家都敬仰他。”

内特利局促不安地扭动着。“唔,我想,永远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他是个无聊的老傻瓜,他实在没有权利故作无聊的年轻傻瓜状。他现在在哪儿?死了?”

那老头放声大笑起来,抑制住一种更深沉、更具爆发性的喜悦。他的刺激言语仍然很温和。“罗马被摧毁了,希腊被摧毁了,波斯被摧毁了,西班牙被摧毁了,所有伟大的国家都被摧毁了。为什么你的不会?你真心以为你自己的国家还会存在多长时间?永远?请记住大约两千五百万年以后地球本身也注定要被太阳毁灭。”

内特利带着忧郁的敬畏轻声回答道:“没人知道。他好像消失了。”

“这个……”内特利支支吾吾地说。

“看到了吧?想一想,像他这样年纪的人,还在为国家之类的荒唐事情拿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去冒险。”

“永远不会?”那老头轻声刺他一句。

内特利马上又表示强烈反对。“为自己的国家冒生命危险没什么荒唐的!”他宣告道。

内特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惊人的亵渎言辞;他本能地纳闷,联邦调查局的人为什么没有出现,把这个卖国的老家伙铐起来。“美国是不会被摧毁的!”他激昂地喊道。

“是吗?”那老头问道,“什么是国家?国家是四周被边界围起来的一块土地,通常是非自然的。英国人为英国而死,美国人为美国而死,德国人为德国而死,俄国人为俄国而死。现在有五六十个国家在打这场战争,无疑,这么多国家不可能都值得为它们而死。”

“可我就这么说,”那老头快乐地叫道,“德国人正在被赶出去,而我们还在这里。几年后你们也会走的,而我们仍然在这里。你瞧,意大利确实是一个非常贫穷、弱小的国家,而正是这一点使我们如此强大。意大利士兵已不再死亡了,但美国和德国的士兵还在死亡。我把这叫作打得极其出色。是的,我十分肯定意大利将挺过这场战争,而且在你的国家被摧毁很久以后仍然存在。”

“一切值得为它而生的东西,”内特利说,“都值得为它而死。”

内特利惊异地大笑,随后红着脸为他的失礼表示歉意。“对不起,刚才嘲笑你了。”他真诚地说,接着用恭敬的语调继续道,“但是意大利被德国人占领过,现在正被我们占领着。你不会说那就是打得非常出色,对吧?”

“而任何值得为它而死的东西,”那个亵渎的老头回答说,“肯定值得为它而生。你看,你这样一个单纯、天真的年轻人,我几乎为你感到惋惜了。你多大了?二十五?二十六?”

“的确,”那老头欣然同意,话里带着一丝嘲弄的愉悦,“另一方面,意大利是世界上最不繁荣的国家之一,而且意大利军人也许谁也打不过。但那恰恰就是我的国家在这场战争中打得如此出色,而你的国家却打得这么差劲的原因。”

“十九,”内特利说,“到一月份就满二十。”

“美国是世界上最强大、最繁荣的国家,”内特利怀着激情,威严地告诉他,“而且美国军人是无人能敌的。”

“但愿你能活下去。”那老头摇了摇头,一度像那个烦躁易怒、事事看不惯的老太婆一样,敏感而沉思地皱着眉头,“如果你不提防,他们将会杀了你;我现在就能看出你不打算提防。你为什么不理智一些,学学我的样?你也可以活到一百零七岁呢。”

“美国,”他说,“将输掉战争。意大利会赢得胜利。”

“因为我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内特利满怀得胜的崇高信念反驳道,“我想你听说过这句格言吧。”

到处是慵懒的赤裸肉体,多数都十分丰满,饿鬼乔开始魂不守舍了。他惊讶得全身僵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眼看着姑娘们轻轻松松走进房间,舒舒服服坐下来。这时他突然尖叫一声,闪电般地一头冲向门口,想赶回士兵公寓取他的相机,可是跑到半路他又是一声尖叫,停下了脚步,他有一种可怕的、让人迈不动步的预感——如果他任由这儿的一切离开他的视线哪怕一瞬间,这整个可爱、惊人、华美而色彩缤纷的异教徒乐园就会被掠走,再也无法挽回了。他停在门口,气急败坏地咕哝着什么,脸上、脖子上的青筋和肌腱剧烈地搏动着。那老头坐在发霉的蓝色扶手椅里,就像宝座上邪恶而沉迷享乐的神,两条细腿上裹着一条偷来的美军军用毛毯抵挡寒气。他观望着饿鬼乔,充满胜利的快感。他无声地笑着,凹陷而精明的眼睛闪烁着嘲讽、放荡和洞悉一切的智慧。他一直在喝酒。一看到这个邪恶、堕落、没有爱国心的老头,内特利不由恨得毛发倒竖;这家伙老得足以让内特利想起自己的父亲,他喜欢开诋毁美国的玩笑。

“是的,我当然听说过,”那个奸诈的老头沉思道,又微笑起来,“不过你恐怕说颠倒了。宁可站着生,不愿跪着死。那才是这句格言的说法。”

这个奇妙的地方丰饶而火热地充溢着女人的乳头和肚脐。最初,灯光昏暗的土黄色起居室里只有他们自己的三个姑娘。起居室位于三条阴暗的走廊的交界处,它们从不同方向通往这家不同寻常、品质一流的妓院深处的幽室。姑娘们立刻开始脱衣,不时停下来骄傲地炫耀她们那些花哨的内衣,还一刻不停地跟那个憔悴、放荡的老头儿逗笑取乐。那老头儿一头又乱又长的白发,懒散地披一件没系扣子的白衬衫,坐在房间差不多正中间的一张霉乎乎的蓝色扶手椅里,淫荡地跟妓女们喋喋不休,又愉快而讥讽地向内特利和他的同伴们表示礼节性的欢迎。于是那老太婆悲哀地低着她那愤愤不平的脑袋,蹒跚地出去给饿鬼乔叫一个姑娘来,回来时带着两个大波美女,一个已经脱掉了衣服,另一个只穿着一条透明的粉色衬裙,坐下来时也一扭一扭地把它脱掉了。又有三个赤裸的姑娘从另一方向漫步过来,等着说话,随后又来了两个。又有懒洋洋的一群四个姑娘穿过房间,专心致志地聊着天,其中三个光着脚,一个穿着一双没系鞋带的银色舞鞋,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十分危险,那鞋好像不是她自己的。又有一个只穿内裤的姑娘出现了,她坐了下来,于是短短几分钟这群姑娘就达到了十一人之多,除了一个,全都一丝不挂。

“你肯定吗?”内特利问道,颇有点审慎的糊涂,“好像我的说法更有道理。”

但是现在阿费完全帮不上内特利,因为内特利深深迷恋的那个姑娘开始愠怒地咒骂起他来,她的怨恨越来越深,有点吓人了。幸运的是,正在这时饿鬼乔闯了进来,一切就又都正常了,除了片刻后邓巴喝醉了酒摇摇摆摆走进来,马上开始搂抱另外两个咯咯笑的姑娘中的一个。现在是四个男人三个姑娘,七个人把阿费留在公寓,爬进一辆出租马车;马车还停在路边没动呢,姑娘们就要求预付她们钱了。内特利向约塞连借了二十美元,向邓巴借了三十五美元,向饿鬼乔借了十六美元,然后殷勤地一挥手,给了她们九十美元,姑娘们这才变得友好一些,于是对马车夫喊了个地址,车夫便载着他们马蹄嘚嘚地穿过半个城市,进入一片他们从未来过的区域,停在一条黑暗街上的一幢老旧高大的楼房前。姑娘们领着他们上了四段又陡又长、吱吱作响的木楼梯,引他们穿过一道门廊,走进她们自己美妙华丽的出租公寓。这里神奇地不断冒出越来越多轻快敏捷、赤身裸体的年轻姑娘,还住着那个邪恶、淫荡的丑老头儿——他刻薄的笑声总是会激怒内特利;还有那个穿着灰色毛衣、整天骂骂咧咧又正统得不得了的老太婆——她对那里发生的一切不道德的事情都看不惯,竭力要清理干净。

“不,我的说法更有道理。去问你朋友。”

“我只是想帮你。”阿费腼腆地说。阿费老想帮助内特利,因为内特利的父亲有钱又有名,战争结束后完全能够帮助阿费。“哎呀,”他颇不服气地自我辩护道,“以前在学校里我们总干那种事。记得有一天我们把两个愚笨的高中女生从镇上骗进了兄弟会会所,然后威胁说要给她们父母打电话,说她们正在跟我们胡搞,就这样迫使她们跟那儿所有想要她们的会友上床。我们把她俩困在床上足足十个多小时。她们开始抱怨时,我们甚至还打过她们几耳光。后来我们拿走了她们的一点点零钱和口香糖,把她们赶了出去。哥们,在那个兄弟会会所,我们常常玩得很痛快。”他平静地回忆,肥大的双颊因为怀旧而变得红润,焕发着激情。“我们通常谁都不理睬,甚至互相不理睬。”

内特利转身去问他的朋友,却发现他们都走了。约塞连和邓巴都没了踪影。见内特利尴尬又吃惊的样子,那老头轻蔑而快乐地大笑起来。内特利羞愧地阴沉了脸。他无助地犹豫片刻,然后猛地一转身,逃进了离他最近的那条走廊去找约塞连和邓巴,希望能赶上他们,说说那老头和□□·德·科弗利少校之间那场奇异的冲突,好把他们拉回来解围。每条走廊里的每扇门都关上了。每扇门下都没有灯光。夜已经很深了。内特利无望地放弃了搜寻。他终于意识到,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除了带上他爱恋的姑娘,找个地方躺下来,跟她温柔、殷勤地做爱,共同计划他们的未来;但是等他回到起居室找她的时候,她也睡觉去了,这下他更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只好找那个可恶的老头继续刚才中断的讨论。而那老头却从扶手椅里站起身来,以诙谐、礼貌的姿态告退,把内特利和两个睡眼蒙眬的姑娘扔在那里。她们也说不清他的妓女进了哪个房间,于是试图逗起他的兴趣未果之后,很快就走开睡觉去了,留下他一个人睡在起居室那张凹凸不平的小沙发上。

“阿费!”内特利吓呆了。

内特利是个敏感、富有、漂亮的小伙子,有一头乌黑的头发、一双信任的眼睛,此外还有酸疼的脖子——第二天一大早在沙发上醒来的时候,他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他的性情总是温文尔雅的。他快二十岁了,不曾有过心理创伤、紧张、仇恨或神经衰弱,在约塞连眼里,这恰恰证明了他其实有多疯狂。他的童年还是很快乐的,虽然受到了管束。他跟兄弟姐妹们相处融洽,也不恨他的父母,他们都对他非常好。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阿费吹嘘道,“我们可以把她们三个留到宵禁以后,再威胁要把她们推到大街上去让人抓,除非她们把钱都掏给我们。我们甚至可以威胁要把她们从窗户推出去。”

内特利从小就学会了憎恶阿费那样的人——他母亲把他们描绘成野心家;还有米洛那样的人——他父亲把他们说成是毒品贩子。但他从未学会怎样憎恶,因为他从未获得过准许接近他们。就他的记忆所及,他在费城、纽约、缅因、棕榈海滩、南安普敦、伦敦、多维耶、巴黎和法国南部的家里,座上的宾客都是绅士淑女,没有一个野心家或毒品贩子。内特利的母亲是新英格兰桑顿家族的后裔,也是美国革命家的后代。他的父亲却是个狗娘养的。

“那样我的那个就会跟我生气,因为我迫使她干活挣钱了。”内特利回答道,并焦虑地看着他的姑娘。而她正烦躁地冲他怒目而视,嘴里咕哝起来。“她说如果我真的喜欢她,就该把她打发掉,跟另外两人中的一个上床。”

“永远记住,”他母亲常常提醒他说,“你是内特利家族的人。你不是范德比尔特家的,他家的财富是靠一个粗俗的拖轮船长挣来的;你不是洛克菲勒家的,他家的财富是通过不择手段的原油投机积累起来的;你也不是雷诺兹或杜克家的,他们的收入是通过向不知情的公众推销含有致癌物树脂和焦油的产品获得的;当然你更不是阿斯托家的人,我相信他家还在出租房屋。你是内特利家族的人,内特利家族从来没有为了钱什么事都干。”

“你何不干脆把三个人的钱都付了,再打发掉另外两个?”约塞连建议道。

“你妈妈的意思,孩子,”一次他的父亲和蔼地插话道,那种措辞优雅而简洁的天赋令内特利钦佩不已,“是老钱比新钱好,新贵决不会像新贫那样受尊敬。说得对吗,亲爱的?”

阿费自鸣得意地一笑,摇了摇他那皮肤松弛的圆脑袋。“谁也不必为老伙计阿费付钱。只要我想要,什么都能随时弄到。只是我现在没有情绪。”

内特利的父亲不断溢出这种明智又世故的建议。他热情奔放,脸色红润,有如香煮红葡萄酒。内特利很是喜欢他,尽管并不喜欢香煮红葡萄酒。战争爆发时,内特利一家决定让他入伍,因为他太年轻,不能委派做外交工作,又因为他父亲根据可靠消息说,苏联将在数周或数月之内瓦解,然后希特勒、丘吉尔、罗斯福、墨索里尼、甘地、佛朗哥、庇隆和日本天皇将签署一个和平协议,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内特利加入陆军航空队是他父亲的主意,在那儿他可以作为飞行员安全地接受训练,同时苏联人将放弃抵抗,连停战协定的细节也拟定好了。而且在那儿,作为一名军官,他接触的只会是有地位的绅士。

“我没要你付钱,”内特利急忙向他保证,“她们全由我来付钱,我只要你们把另外两个带走就好了。你们不肯帮帮我吗?”

然而,他却发现自己在罗马一家妓院里跟约塞连、邓巴和饿鬼乔混在一起,而且极为痛苦地爱上了那儿一个冷漠的姑娘;他在起居室独自睡了一夜之后,第二天早上终于和她同床共枕了,但差不多立刻就被她那不可救药的小妹妹搅黄了好事。小姑娘门也不敲便闯了进来,嫉妒地扑上床去,好让内特利也把她搂着。内特利的妓女咆哮着跳起来,愤怒地要揍她,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扯了起来。这个十二岁的姑娘眼望着内特利,像只拔了毛的小鸡,或一条剥掉皮的嫩枝:她幼嫩的身体早熟地努力模仿比她年长的女人,这让每个人都觉得难堪,因此她总是被赶着去穿上衣服,被命令到外面大街上在新鲜空气中跟别的孩子玩。此刻两姐妹正在野蛮地彼此咒骂、恶语相向,发出一阵流畅的、吵死人的喧闹,引得一大群欢闹的看客直往房间里拥。内特利气恼地放弃了。他叫他的姑娘穿上衣服,带着她下楼吃早饭去了。那个小妹妹紧跟在后面。他们三人在附近一家露天咖啡馆体面地吃着早餐,这时内特利感觉就像是骄傲的一家之主。但是他们刚开始往回走,内特利的妓女就已经厌烦了,她决定跟其他两个姑娘上街拉客去,不想再在他身上花时间了。内特利和那个小妹妹温顺地远远跟在后面,那个野心勃勃的小孩子想学几手拉客的技巧,内特利则在闲逛中暗自伤感。那几个姑娘被一辆军车上的士兵拦住并带走时,他们两人都很难过。

“每人三十美元?”阿费慢悠悠地评论道,并怀疑地把这三个高大健壮的姑娘戳戳拍拍一番,气度颇似吝啬的行家,“像这样的货色出三十美元可不少啊。再说,我一生从不为这事花钱。”

内特利回到咖啡馆,给那个小妹妹买了巧克力冰激凌,等她情绪好些后,又带着她回到公寓。约塞连和邓巴已经懒洋洋地躺在了起居室,还有精疲力竭的饿鬼乔,伤痕累累的脸上还带着快乐、麻木、胜利的微笑,那天早晨他就是这样笑着从他庞大的后宫里跌跌撞撞走出来,好像一身骨架都散了似的。看到饿鬼乔破裂的嘴唇和乌青的眼睛,那个好色而邪恶的老头喜形于色。他仍然穿着头天晚上那件皱巴巴的衣服,并热情地问候内特利。那副寒酸、邋遢的模样让内特利从心底感到不安,他只要来公寓,总希望那个堕落又淫荡的老头穿上一件干净的布鲁克斯兄弟牌衬衫,刮过脸,梳过头,外套一件花呢夹克衫,蓄上干净利落的白色小胡子,这样内特利每次看着他并想起自己的父亲时,就不会忍受如此让人窘迫的羞耻了。

中队那边唯一真正见过米洛的红香蕉的人就是阿费——香蕉成熟,开始通过黑市渠道流入意大利时,他从军需部一个颇有权势的兄弟会会友那儿拿了两根;而那天晚上,经过这么多星期伤心却毫无结果的搜寻之后,内特利终于又找到了他的妓女,并许诺给她和她的两个女朋友每人三十美元,引诱她们回了军官公寓,当时阿费就和约塞连一起待在公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