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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德里德尔将军

“他的内衣呢?”德里德尔将军问道。

“也在洗衣房。”

“他的所有内衣也都在洗衣房。”科恩中校答道。

“他的另外几套军服在哪里?”

“我听着像是胡说八道。”德里德尔将军断言道。

“上周在阿维尼翁上空,他的飞机里有个士兵被打死了,溅了他一身的血,”科恩中校直接向德里德尔将军报告,“他的军服还没从洗衣房拿回来。”

“就是胡说八道,长官。”约塞连说。

“上周在阿维尼翁上空,他的飞机里有个士兵被打死了,溅了他一身的血,”雷恩上尉回答道,“他发誓再也不穿军服了。”

“请别担心,长官,”卡思卡特上校一边向德里德尔将军许诺,一边恶狠狠地瞪了约塞连一眼,“我向你保证,这个人将受到严厉惩罚。”

“他为什么不穿衣服?”科恩中校问皮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

“我干吗在乎他受不受惩罚?”德里德尔将军诧异又恼怒地回他一句,“他刚刚得了一枚勋章。他愿意一丝不挂地接受勋章,又关你什么屁事?”

“他为什么不穿衣服?”卡思卡特上校问科恩中校。他好像痛得不得了,用手轻轻揉着科恩中校刚才捅过的地方。

“那正是我的感受,长官!”卡思卡特上校满腔热情地附和道,手里拿一块潮湿的白手帕擦拭前额,“但是如果依照佩克姆将军最近发布的关于战区军事着装问题备忘录的精神,长官,你还会那样说吗?”

“他在跟你说话。”科恩中校从后面对卡思卡特上校附耳低声说道,又暗地里用胳膊肘使劲捅他的背。

“佩克姆?”德里德尔将军的脸色阴沉了。

“他为什么不穿衣服?”德里德尔将军回过头问卡思卡特上校。

“是的,长官,长官,”卡思卡特上校谄媚地说,“佩克姆将军甚至建议我们让官兵穿着军礼服作战,这样即使他们被打下来,也会给敌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我只是不想穿,长官。”

“佩克姆?”德里德尔将军重复道,他仍然迷惑地眯着眼,“只是佩克姆跟这事到底有什么关系?”

“什么意思?你到底为什么不想穿?”

科恩中校又用胳膊肘使劲捅卡思卡特上校的后背。

“我不想穿。”

“绝对没有关系,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利落地答道,他因剧烈的疼痛而蜷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揉着科恩中校刚才又捅过的地方,“而这正是我决定没有找到机会先跟你讨论就绝不采取任何行动的原因。我们完全不理会它吧,长官。”

“唉,真不敢相信,”德里德尔将军喃喃道,他那红润的石板似的脸因为感到好笑而和缓下来,“你为什么不穿衣服,约塞连?”

德里德尔将军完全不理会他,他带着恶意的轻蔑转过身去,把勋章连盒子一起递给了约塞连。

穆达士上校查了一下名册。“这个是约塞连,爸。他获得了飞行优异十字勋章。”

“去车里把我的护士叫回来。”他暴躁地命令穆达士上校,然后阴沉着脸低头等在那里,直到他的护士回到他身边。

最终,德里德尔将军说话了。“回车里去!”他转过头对跟在身后的护士呵斥道。护士微笑着颠颠地朝他那辆褐色军用汽车走去,汽车停在大约二十码开外那块长方形空地的边缘。德里德尔将军表情严厉、一言不发地等着,直到车门砰的一声关上,然后问道:“这是哪一个?”

“立刻向办公室传话,取消我刚刚下达的命令,就是要求官兵在执行战斗任务时戴领带那条。”卡思卡特上校急切地对科恩中校低语道。

被惹恼的时候,德里德尔将军对任何人都可能会寸步不让,就像对穆达士上校那样。他不喜好虚伪、圆滑、做作,而作为职业军人,他的信条是始终如一、简洁明了的:他认为接受他命令的年轻军人应该心甘情愿地为那些向他下命令的年老军人的理想、抱负和个人特质献出他们的生命。在他眼里,他指挥下的军官和士兵都只是军人,他的全部要求就是他们得做好自己的工作,除此之外,他们爱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只要愿意,他们可以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样强迫他们的部下执行六十次飞行任务;只要喜欢,他们可以像约塞连那样赤身裸体站在队列里,尽管当时德里德尔将军一见之后,他那花岗石似的下巴一下子拖得老长,然后他专横傲慢地沿着队伍大步走过去,想看清楚队伍中是否有人除了一双软拖鞋什么也没穿地站在那儿,等着他颁发勋章。德里德尔将军话都说不出来。卡思卡特上校看见约塞连时,差点晕了过去,科恩中校则走到他身后,狠狠地一把揪住他的胳膊。一阵静得出奇的沉默。温暖的海风从沙滩不断吹来,大路上一头黑驴拉着一辆装满干草的旧车慢慢进入视线,赶车的农夫戴着一顶软塌塌的帽子,穿着一身褪色的褐色工作服。他对右边那一小块场地上正在举行的正式军事仪式毫不在意。

“我告诉你不要这么做吧,”科恩中校窃笑道,“可你就是不肯听我的。”

“自从我们开到海外,我还没跟女人上过床呢,”穆达士上校眼泪汪汪地哀诉道,“你能想象我在忍受什么样的煎熬吗?”

“嘘!”卡思卡特上校警告他,“该死的,科恩,你把我的后背怎么了?”

“自从我们开到海外,他还没干过女人呢,”德里德尔将军吐露道,想到这个恶毒的主意,他那方方的花白头发的脑袋便随着一阵虐待狂似的笑声来回摇摆,“那就是我从来不让他逃出我的视线的原因之一,这样他就找不了女人了。你能想象那个可怜的狗娘养的在忍受什么样的煎熬吗?”

科恩中校又窃笑起来。

“他让她在周围转悠,就是想撩得我心痒难耐。”吧台另一端,穆达士上校愤愤不平地指责道,“在联队,她有一件用紫色丝绸做的衣服,紧得让她的乳头鼓起老高,像两颗红肉樱桃,里面连穿条内裤或胸罩都没地方。你该听听她每次挪动身体时丝绸的沙沙声才好。我只要稍微勾引一下她或者别的姑娘,他就会直接把我降为列兵,再让我当一年伙夫。她弄得我魂不守舍。”

德里德尔将军无论去哪里,他的护士总跟着他,甚至就在阿维尼翁轰炸任务之前还跟着进了简令室;她站在讲台旁边傻笑着,身穿粉红与绿色的制服,如同德里德尔将军身边一片肥沃的绿洲。约塞连看着她,疯狂地爱上了她。他的情绪低落,只觉得内心空虚、麻木。他坐在那里,一边垂涎欲滴地凝视着她丰满的红唇和长着酒窝的脸颊,一边听着丹比少校用单调的男低音说教般地描述在阿维尼翁等着他们的密集的高射炮火;想到他也许再也见不到这个可爱的女人——这个他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而现在却如此可怜地爱着的女人——他突然万分绝望地呜咽起来。他凝望着她,满是悲伤、忧虑和渴望地浑身悸动着、痛楚着。她是如此美丽。他敬拜她脚下那块土地。他用黏湿的舌头舔了一下干渴的嘴唇,又痛苦地呻吟起来,这次声音很响,引得他周围坐在几排粗糙木凳上那些穿着深褐色连裤飞行服、系着白色降落伞带的军官用吃惊、搜寻的目光向这边张望。

“你该看看她脱光的样子。”德里德尔将军嘶哑着嗓门津津有味地大笑,而他的护士就站在他身边得意地微笑着,“在联队,她有一件衣服放在我的房间,紫色丝绸做的,紧得让她的乳头鼓起老高,像两颗红樱桃。米洛给我弄来的衣料。里面连穿条内裤或胸罩都不够地方。有几个晚上穆达士在这里,我让她穿上,就是要撩得他心痒难熬。”德里德尔将军声音沙哑地哈哈大笑,“你该看看她每次挪动身体时衣服底下发生的事才妙。她弄得他魂不守舍。我只要逮住他向她或者别的女人动手动脚,就直接把这个淫乱的杂种降为列兵,再让他当一年伙夫。”

内特利惊慌地连忙转向他。“怎么啦?”他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德里德尔将军总是由穆达士上校和他的护士一起陪着。那护士可真是个美人儿,见过她的人都说从没见过这么可意的尤物。她是个娇小丰满的金发女郎,颊上两个小酒窝,一双快乐的蓝眼睛,一头整齐的鬈发向上卷起。她逢人便面露微笑,从来不开口,除非有人跟她说话。她的胸脯丰肥肉感,肤色洁白无瑕。她的魅力是无法抗拒的,男人们总是小心翼翼地从她身旁侧身而过。她水灵、甜美、温顺又寡言少语,弄得每个人都发了狂,除了德里德尔将军。

约塞连没有听见他说话。他情欲难熬,痛惜得痴痴迷迷的。德里德尔将军的护士稍稍有些丰满,约塞连满脑子都是她闪亮的金发和从未握过的柔软、短小的指头,那领口大开的粉红色衬衫里滚圆、未曾体验过的性感乳房,还有紧致光滑的草绿色华达呢军裤包裹着的肚子和大腿交会处起伏的、成熟的三角区域。他贪婪地沉醉于她,从头一路到涂色的脚指甲。他决不想失去她。“哎哎哎哎哎哎哎哟。”他又呻吟起来。这次整屋子的人都被他颤抖、拖长的哀号声扰动了。一股惊愕的不安袭往讲台上的军官们,甚至已经开始给大家对表的丹比少校也一时分了神,差点数错秒而不得不重新开始。内特利跟随约塞连呆呆的目光顺着长长的木结构礼堂看过去,终于看见了德里德尔将军的护士。当他猜到是什么在折磨约塞连时,吓得脸色苍白,浑身战栗。

“他也就会提忠告,”德里德尔将军粗声粗气地哼着鼻子评论说,“要不是我,他现在还只是个下士。”

“别哼了,好不好?”内特利压低嗓门狠狠警告他。

“他以为他什么都知道,”吧台的另一端,穆达士上校用愠怒的口气对自己的听众反驳道,“他不接受批评,又不听忠告。”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约塞连第四次呻吟起来,这次声音非常大,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杂种,”军官俱乐部那张弧形吧台前,无论谁碰巧站在他旁边,德里德尔将军都会轻蔑地咕哝一句,向他抱怨自己的女婿,“他有今天全亏了我。是我造就了他,那个狗娘养的混账东西!他还没那个本事自己闯天下。”

“你疯了吗?”内特利拼命嘘他,“你会有麻烦的。”

联队司令德里德尔将军是个迟钝、矮胖、胸部浑圆的人,年纪五十出头。他的鼻子肉乎乎、红通通的,苍白肿胀、聚成一团的眼睑像几圈肥咸肉围绕着他那双灰色的小眼睛。他有一个护士、一个女婿,没有喝得太多时,喜欢长时间沉默不语。德里德尔将军把太多时间浪费在军队的工作上,现在已经太晚了。新的权力部署已经形成,却把他排除在外,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一不小心,他那张严厉、阴沉的脸就会因失败和挫折而露出忧郁、心事重重的神色。德里德尔将军饮酒无度,他的情绪变得反复无常、难以捉摸。“战争就是地狱。”他常常这样断言,无论喝醉还是清醒时都这么说,而且他真的这么想,虽然这并不妨碍他靠战争谋得很好的生活,也不妨碍他把女婿拉进来跟他在一起,尽管两人总是争吵。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邓巴从房间另一端应答约塞连。

其实,卡思卡特上校根本没有机会成为将军。首先,有个前一等兵温特格林,他也想当将军,总是歪曲、销毁、拒绝或者误递任何可能给卡思卡特上校增光的信件,无论是发自上校、寄给上校还是有关上校的。其次,已经有了一个将军,即德里德尔将军,他知道佩克姆将军正在觊觎他的位子,却不知怎样阻止他。

内特利听出是邓巴的声音。现在局面已失去了控制,他便转过身去,轻轻哼了一声:“哎哟。”

无疑,要是能在佩克姆将军那样温文尔雅的人手下工作,处境会比眼下在德里德尔将军那种粗鲁迟钝的人手下要好得多,因为佩克姆将军有眼力、有智慧还有常春藤名校的背景,能充分了解并赏识他的价值,虽然佩克姆将军从来没有显露过丝毫了解或赏识他的意思。卡思卡特上校十分敏锐地认识到,像在自己和佩克姆将军这样老练、自信的人之间,表示认可的明确信号从来就是不必要的,他们天生就互相理解,相隔很远也能产生好感。他们属于同一类人,这就足够了,他知道提升只是一个静待时机的问题。不过卡思卡特上校注意到佩克姆将军从未对他另眼相看,也从不刻意给卡思卡特上校留下满腹警句和学识渊博的印象,就像对周围的人甚至士兵一样,这又让他不自信了。要么卡思卡特上校的心思没有被佩克姆将军领会,要么佩克姆将军就不是他假装出来的那个闪烁着机智、深具鉴别力、思维活跃、富有远见卓识的人,而德里德尔将军倒确实是个敏锐、迷人、才华横溢、久经世故的人,在他的手下处境肯定会好得多。突然间卡思卡特上校对众人有多支持他完全没概念了,于是用拳头使劲砸铃,叫科恩中校跑步前来他的办公室,向他保证每一个人都爱他,约塞连只是他想象中虚构的人物,而且他正在为成为将军而展开的辉煌、英勇的活动取得了出色的进展。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邓巴回应地朝他呻吟。

如果约塞连反对飞行六十次任务,卡思卡特上校推论,也许这些任务对他的部下确实太多了,然而他随即想到,迫使他的部下飞行比任何人都多的任务会被视为他取得的最切实的成绩。正如科恩中校常议论的:战争中仅仅尽责而已的大队指挥官比比皆是,因此就得采取某种戏剧性的姿态,比如要求他的大队执行比任何轰炸大队都多的战斗任务,来突显他独特的领导才能。可以肯定的是,将军中似乎没有谁反对他的做法,虽然就他所能察觉到的,他们对此也没有留下特别深的印象,这就使他怀疑也许六十次战斗任务还远远不够,他应该立刻把飞行次数提高到七十、八十、一百,甚至两百、三百,或者六千!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内特利意识到刚才哼了一声,便恼怒地大声呻吟起来。

没有人爱他。德里德尔将军恨他,虽然佩克姆将军喜欢他,而这一点他还不能肯定,因为佩克姆将军的副官卡吉尔上校无疑有自己的野心,很可能一有机会就在佩克姆将军面前捣他的蛋。他认定,唯一的好上校就是死掉的上校,自己除外。他唯一信赖的上校是穆达士上校,可甚至他也是仰仗了岳父的关系。自然,米洛是他的巨大荣耀,虽然让米洛的飞机轰炸他的大队也许算是他的奇耻大辱——即使米洛通过公开辛迪加同敌军交易实现的巨额利润,让大家相信站在私营企业的立场上,轰炸自己的人和飞机确实是一个值得嘉许且非常赚钱的打击,而最终平息了整个抗议。上校对米洛有些没把握,因为别的上校正在设法诱惑他离开,而且那个龌龊的一级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还在卡思卡特上校的飞行大队里,据那个龌龊又懒惰的布莱克上尉声称,他实际上应该对博洛尼亚大围攻期间轰炸线被篡改一事负责。卡思卡特上校喜欢一级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是因为每次一级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喝醉了酒而那个讨厌的穆达士上校又在场,他总是要狠揍穆达士上校的鼻子。他希望一级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也开始狠揍科恩中校的肥脸。科恩中校是个龌龊的自作聪明的人,第二十七空军司令部有人忌恨他,把他写的每份报告都退了回来,并附上严厉斥责的批语,科恩中校便贿赂了那儿一个聪明的名叫温特格林的邮件管理员,试图查明此人是谁。他不得不承认,再次调头轰炸弗拉拉上空时损失一架飞机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让另一架飞机在云层里失踪也是一样——这件事他甚至没有写下来!他充满希望地努力回想约塞连是否也随那架飞机一起消失在云层里了,但很快就意识到,如果约塞连还在这儿纠缠必须再飞五次讨厌任务的事而闹得人心惶惶的,那他就不可能随那架飞机消失在云层里。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邓巴又回应地朝他呻吟。

他的手臂突然开始发抖,再也写不下去了。他惊恐地站起来,感觉闷热、行动迟缓,于是急忙冲向敞开的窗户,大口呼吸新鲜空气。他的视线落在飞碟射击场上,不觉痛苦地尖叫一声,晕眩过去,通红的眼睛疯狂地扫视着办公室的墙壁,仿佛上面挤满了约塞连。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哟。”一个全新的声音从房间另一区域加入,内特利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那些标上“?”的条目是他打算立刻进行调查的,目的是确定约塞连是否参与了这些事件。

约塞连和邓巴都一应一答地呻吟,内特利却缩起身子,徒劳地四下张望,想找个藏身的地洞,把约塞连也一起带进去。有几个人强忍住笑。内特利忽然生出一股恶作剧的冲动,只要声音暂歇,他就故意呻吟一声,又一个新的声音起来回应。这种不顺从的行为颇具挑逗的乐趣,于是内特利又呻吟一声,不失时机地挤进声音的间隙。又有一个新的声音响应他。房间里一下子炸开了锅,闹腾得不可收拾。一片怪异的喧嚣在升腾。脚在地上拖曳,人们开始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来——铅笔、计算器、地图囊、敲得叮当作响的防空钢帽。一些没在呻吟的人此刻公开地咯咯傻笑。若不是德里德尔将军亲自出马平息喧闹,真说不准这场乱哄哄的呻吟造反会闹到什么地步。德里德尔将军决然地走到讲台中央丹比少校的正前方——丹比少校认真、坚忍地低着头,还在专心看表,口里念着“……二十五秒……二十……十五……”——德里德尔将军宽大、通红、专横的脸因为困惑而扭曲,隐隐透出令人生畏的神色。

“到此为止了,弟兄们。”他只是简洁地命令道,眼里闪耀着责难的光,方正的下巴显露出内心的坚决。“我领导一支战斗部队,”他严厉地对他们说。这时屋子里已变得一片肃静,凳子上军官们都像绵羊似的瑟瑟发抖。“只要我还在指挥,这个大队就不准再有人呻吟。听明白了吗?”

在“博洛尼亚(其间地图上的轰炸线被篡改)”、“食物中毒(博洛尼亚期间)”和“呻吟(轰炸阿维尼翁简令下达时蔓延)”旁边,他断然地打上了一个粗大的: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唯独丹比少校除外,他还在专心看表,大声倒数着秒数。“……四……三……二……时间到!”丹比少校喊道,然后胜利地抬起头,却发现没人在听他,事情还得从头再来,“哎哎哟。”他沮丧地呻吟道。

约塞连!

“怎么回事?”德里德尔将军难以相信地咆哮道,他猛地转过身去,杀气腾腾的怒火笼罩着丹比少校;少校一脸惊恐的茫然,踉踉跄跄地倒退了几步,抖缩着直冒冷汗。“这个人是谁?”

因此,这两条关于牧师的记载就相互抵消了。随后在“弗拉拉”和“队列中出现裸体者(阿维尼翁之后)”旁边,他又写上:

“丹比少、少校,长官。”卡思卡特上校结结巴巴地说,“我的大队作战参谋。”

牧师(每晚在军官俱乐部逗留)

“把他拉出去毙了。”德里德尔将军命令道。

他决定对牧师慷慨仁慈——尽管不喜欢他,于是在“我的荣耀!!!!!”下面写上:

“长、长官?”

牧师(每晚在军官俱乐部逗留)

“我说把他拉出去毙了。你听不见吗?”

然后他加上:

“是,长官!”卡思卡特上校潇洒地答道,他使劲咽了一下口水,然后轻快地转向他的司机和气象员,“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毙了。”

呻吟(轰炸阿维尼翁简令下达时蔓延)

“长、长官?”他的司机和气象员结结巴巴地问。

“我说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毙了,”卡思卡特上校呵斥道,“你们听不见吗?”

食物中毒(博洛尼亚期间)

那两个年轻的中尉愚钝地点点头,彼此茫然地瞪着,一副不知所措、软弱无力的模样,他们都在等着对方率先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枪毙。他们以前都没有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枪毙过,他们犹豫不决地从两边向丹比少校慢慢挪近。丹比少校吓得脸色煞白,他的双腿突然一软,身子倒了下去。那两个年轻的中尉一跃上前,架住他的两只胳膊,这才使他没有瘫软在地。既然他们已经拿住了丹比少校,剩下的事似乎就很容易了,但是这儿没有枪。丹比少校哭了起来。卡思卡特上校很想冲到他身边安慰他几句,但又不想在德里德尔将军面前显得太娘们儿。他想起阿普尔比和哈弗迈耶总是带着.45口径的自动手枪执行任务,便开始一排排地扫视那些军官,找寻他们。

然后他加上:

丹比少校刚刚开始哭,一直在旁观的可怜地摇摆不定的穆达士上校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他显出一副苍白无力的自我牺牲姿态,缺乏自信地向德里德尔将军走过去。“我想你最好再等一会儿,爸,”他犹犹豫豫地建议道,“我认为你不能枪毙他。”

队列中出现裸体者(阿维尼翁之后)

他的介入惹得德里德尔将军勃然大怒。“到底谁说我不能?”他好斗地怒喝道,声音震得整个建筑都嘎嘎作响。穆达士上校尴尬得满脸通红,俯身凑近他的耳朵低语。“究竟为什么我不能?”德里德尔将军吼叫道。穆达士上校又耳语了几句。“你是说我不能想枪毙谁就枪毙谁?”德里德尔将军问道,满脸不妥协的愤怒。随着穆达士上校继续低语,德里德尔将军竖起耳朵,来了兴趣。“真的吗?”他询问道,怒气也因好奇而缓和多了。

飞碟射击场

“是的,爸。恐怕是的。”

博洛尼亚(其间地图上的轰炸线被篡改)

“我想,你以为你他妈的很聪明,是吧?”德里德尔将军突然讥讽起穆达士上校来。

弗拉拉

穆达士上校的脸又涨得通红。“不是,爸,这不是——”

很快,卡思卡特上校的足弓因为来回走动过多而疼起来。他又在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决心着手对整个军事形势做一个周详而系统的评估。他显出善于处理事务的人那种有条不紊的姿态,找来一大本白色拍纸簿,在纸的正中画了一道竖线,再在顶部附近画一道横线,把纸页分成两个宽度相等的空白栏。他停了一会儿,作了批评性的反思,然后伏在办公桌上,在左边一栏的顶端,用难以辨认而又讲究非常的笔迹写道:“耻辱!!!”又在右边一栏的顶端写道:“我的荣耀!!!!!”他再次往后一靠,从客观的角度赞赏地观看他的图表。庄重地深思几秒钟后,他仔细地舔了舔铅笔尖,在“耻辱!!!”下面写了起来,每写一条就有意停顿一下:

“好吧,把那个不服从命令的狗娘养的放掉,”德里德尔将军厉声说,又恼恨地从女婿那边转过身来,暴躁地对卡思卡特上校的司机和卡思卡特上校的气象员大吼大叫,“但是要把他赶出这房子,让他待在外头。那就让我们赶在战争结束前继续下达这个该死的简令吧。没见过这么多没能力的。”

对某些下级军官,卡思卡特上校还是觉得表示尊敬比较好,他把□□·德·科弗利少校算在其中,尽管他不愿意也不肯定到底是不是必须如此。在他眼里,□□·德·科弗利少校是个极为神秘的人物,不亚于他在梅杰少校和所有注意过他的人眼里的神秘度。在对□□·德·科弗利少校的态度上,卡思卡特上校完全不知道是该看重呢还是该看轻。□□·德·科弗利少校只不过是个少校,尽管他比卡思卡特上校年长许多;可是,那么多人如此深沉而畏惧地敬重□□·德·科弗利少校,卡思卡特上校有一种直觉,他们也许知道些什么。□□·德·科弗利少校是个不祥的、难测高深的人物,弄得他老是紧张不安,就连科恩中校也要留心提防他。每个人都害怕他,而没人知道为什么。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德·科弗利少校的首名是什么,因为从来没有人敢鲁莽地问他。卡思卡特上校知道□□·德·科弗利少校外出了,很高兴他不在,但转念一想,□□·德·科弗利少校也许在哪里阴谋反对他呢,于是又希望□□·德·科弗利少校返回他所属的中队,那样就可以监视他了。

卡思卡特上校僵硬地向德里德尔将军点了点头,连忙示意他的手下把丹比少校推到外面去。等到丹比少校被推了出去,却没有人来继续下达简令。大家面面相觑,觉得有点出乎意料。见大家都愣着不动,德里德尔将军气得脸色酱紫。卡思卡特上校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正要开始大声呻吟,这时科恩中校走上前来援救,帮他控制住了局面。卡思卡特上校感激涕零、万分欣慰地舒了一口气,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上校惧怕在他的农舍度过那些阴湿、孤独的夜晚和沉闷、平淡的白昼。在飞行大队那边,他的乐趣要多得多,可以吓唬他不害怕的每一个人。然而,正如科恩中校一直提醒他的那样,如果他从不去住,那么在山里拥有一所农舍就没多大魅力了。他每次都是满怀自怜地开车去他的农舍。他在吉普车里带了一支滑膛枪,到那儿用它来打鸟、打梅子番茄,以此消磨单调的时光;那儿确实种着梅子番茄,一行行无人照管,摘起来太麻烦了。

“那么,弟兄们,我们来对表,”科恩中校立刻清楚、威严地发话了,眼睛却讨好地朝德里德尔将军的方向转来转去,“我们来对一次表,就对一次,如果这一次对不成功,德里德尔将军和我就要查一查是什么原因了。听明白了吗?”他两眼又往德里德尔将军那边瞟来瞟去,想弄清楚他的这番表演是否给将军留下了印象,“现在把表拨到九点十八分。”

关于山里那所房子,卡思卡特上校全部所知就是他有这么一所房子,而且讨厌它。他每隔一周就去那儿住上两三天,这样才能维持那种错觉,即山里那所潮湿、通风的石头农舍乃是一座寻欢作乐的金殿,可是待在那儿他从来没有那么厌烦过。任何地方的军官俱乐部都律动着模糊却会心的话语,大家在谈论那些奢靡而不为人知的饮酒纵欲之事,谈论与最美丽、最撩人、最迅速动情、最容易满足的意大利名妓、电影女星、模特儿和伯爵夫人幽会的销魂之夜,但是这样的销魂之夜或者不为人知的饮酒纵欲之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不管是德里德尔将军还是佩克姆将军哪怕只有一次表示过有兴趣同他一起参加狂欢,这些事情也许就发生了,但是谁也没有表示过,因此上校当然不会浪费时间和精力跟漂亮女人做爱,除非这么做对他有好处。

科恩中校顺顺当当给他们对好了表,然后信心十足地继续表现。他把当日识别色交代给了军官们,又回顾了一下天气情况,表现得事事精通、机敏而又华而不实。他每隔几秒钟就傻笑着瞟上一眼德里德尔将军,感觉正在给德里德尔将军留下极好的印象,他获得越来越大的鼓舞。他越发来了劲,光彩照人地整整衣冠,在讲台上来回地高视阔步。他把当日识别色又给军官们交代了一遍,然后将话头灵巧地转入激动人心的战前动员,大谈轰炸阿维尼翁的大桥对于赢得战争是如何重要,又讲执行任务的每一个人都有义务热爱祖国胜于爱惜生命。等这番令人鼓舞的长篇大论讲完,他再一次把当日识别色向军官们交代了一遍,强调了接近的角度,并再次回顾了一下天气情况。科恩中校觉得自己达到了权力的顶点,他适合待在聚光灯下。

卡思卡特上校慢慢站起来,又开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几乎无意识地从一筐梅子番茄上面拿起一只,贪婪地咬了一口。他立刻扭曲了脸,把剩下的番茄扔进了废纸篓。上校并不喜欢梅子番茄,即使是自己的他也不喜欢,而这些番茄却连他自己的都不是。这些番茄是科恩中校换了不同身份从皮亚诺萨岛各地的市场上买来的,他趁夜深人静把番茄搬到山里上校的农舍,次日早晨再运到大队司令部卖给米洛——由米洛支付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额外的差价。卡思卡特上校时常怀疑他们这样倒卖梅子番茄是否合法,但科恩中校说合法,于是他尽量少去担忧这件事。他也没办法知道山里那房子是否合法,因为一切都是科恩中校安排的。卡思卡特上校不知道他是拥有还是租赁了那所房子,是从谁手里盘下来的,如果花了钱的话,花了多少。科恩中校就是律师,如果科恩中校向他保证,说欺诈、勒索、操纵货币、贪污、偷漏所得税和黑市投机都是合法的,卡思卡特上校也没法不同意。

卡思卡特上校慢慢明白过来了,这下子他给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妒忌地看着科恩中校继续他的表演,脸越拉越长;当德里德尔将军走到他身边时,他都几乎不敢听他说什么了,而将军用整个房间都能听见的耳语问道:

上校写完便往后一靠,他对自己非常满意,因为刚才采取迅速行动处理了这一险恶危机。约塞连——他一看到这个名字就浑身战栗。名字里有那么多的S。它只能是颠覆性的,就像颠覆这个词本身。它也像煽动和阴险这两个词,又像社会主义者、可疑、法西斯分子和共产主义者这些词。这是一个丑恶、陌生、令人反感的名字,一个就是无法激发信任感的名字。它根本不像卡思卡特、佩克姆和德里德尔这些干净、爽脆、诚实的美国名字。

“那个人是谁?”

约塞连!!!(?)!

卡思卡特上校带着一丝淡淡的不祥预感做了回答,于是德里德尔将军捂嘴附耳地对他说了些什么,一下就让卡思卡特上校的脸上绽放出无比的喜悦。科恩中校看在眼里,难以自制的狂喜令他浑身颤抖。他是不是被德里德尔将军火速提升为上校了?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期待,便熟练地一挥手,结束了简令下达,然后满怀希望地转过身去,准备接受德里德尔将军的热烈祝贺——将军已经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向屋外走去,后面跟随着他的护士和穆达士上校。这失望的情景使科恩中校不由得一阵晕眩,但只是一刹那。他见卡思卡特上校仍然立正站在那儿,恍恍惚惚地咧嘴笑着,于是兴高采烈地跑过去拉住他的手臂。

卡思卡特上校并不迷信,但他确实相信预兆;他在办公桌后边坐了下来,在他的记事本上做了个密码批注,准备立刻着手调查关于这些约塞连的可疑事件。他用粗重、果决的笔触给自己写下提示,后面醒目地补充了一连串编码的标点符号,然后在整个信息下面加上两道横线,结果是:

“他说我什么了?”他激动地问道,自豪而幸福的脸上满怀热切的期望,“德里德尔将军说什么了?”

他吃力地站起身,露出难以忍受的苦恼神情,开始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他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神秘人物。他闷闷不乐地承认,队伍中那个赤裸的人实在是让他出丑。一样让他丢丑的还有轰炸博洛尼亚之前有人篡改了轰炸路线,以及推迟了七天才摧毁弗拉拉的大桥,尽管弗拉拉的大桥最终被炸毁也算是他的一项真正的荣耀,他想起来不免乐滋滋的;可是第二次回去轰炸时损失了一架飞机,则是另一件丢丑的事,他回想起来又很沮丧,尽管他请求为投弹手颁发勋章并获得批准,从而又赢回了一份真正的荣耀,但就是这个投弹手不得不两次飞临目标上空,从一开始就让他丢了脸。他突然想到,那个投弹手也叫约塞连!他又一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现在有三个了!他那双黏糊糊的眼睛惊恐地鼓出,然后又慌乱地迅速扭过身去,看看后面有什么事情发生。片刻之前他的生活里还根本没有什么约塞连,现在却像妖怪似的越变越多。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约塞连不是一个寻常的名字;也许实际上并没有三个约塞连而只有两个约塞连,甚至可能只有一个约塞连——但那实在没什么分别!上校仍然处于严重的危险之中。直觉警告他,他正在接近浩渺而高深莫测的宇宙之巅,而一想到约塞连,无论最终会是什么人,都将注定成为他的强硬对手,他那宽阔、粗壮、高大的身躯便从头到脚刺痛起来。

“他想知道你是谁。”

约塞连!只要听到这个可憎的丑陋名字,他就浑身冰凉,艰难地直喘粗气。牧师第一次提到约塞连这个名字,就在他的记忆深处敲响了不祥的警钟。门闩咔哒一声刚关上,队伍中那个赤裸的人让他深感羞辱的整个记忆立刻显现出来,针刺般的细节犹如潮水扑面而来,令人痛心,迫人窒息。他开始冒冷汗,继而浑身颤抖。一个灾难性的、不大可能的巧合暴露了,它的暗示是如此狰狞可怖,绝对不亚于最骇人的不祥之兆。那天赤裸着站在队伍中接受德里德尔将军颁发飞行优异十字勋章的人也叫——约塞连!现在他刚刚命令飞行大队的官兵飞六十次任务,就又有一个叫约塞连的人扬言要捣乱。卡思卡特上校郁闷地猜测,这会不会是同一个约塞连。

“这个我知道。这个我知道。但他说我什么了?他说什么了?”

卡思卡特上校完全不考虑牧师的事情了,而是纠缠在他自己的一个可怕的新问题里:约塞连!

“你让他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