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塞连很是同情奥尔。奥尔那么矮小、那么丑陋。他要是活下去,谁会保护他呢?谁会保护奥尔这样一个热心而单纯的侏儒,使他免遭无赖、私党的欺侮,免遭阿普尔比这种运动健将的欺侮呢?他们目空一切,只要逮着机会就会大摇大摆、狂妄而自恃地把奥尔踩在脚底下。约塞连常常为奥尔担心。谁会替他抵挡仇恨和欺诈,抵挡野心勃勃的人们和那大人物的妻子的刻薄势利,抵挡牟利者肮脏下流的轻蔑和专卖劣质肉的友好的邻家屠夫?奥尔是个快乐轻信的傻瓜,一头浓密拳曲的杂色头发从中间分开。在他们眼里,对付他只是小儿科。他们会拿走他的钱,奸污他的妻子,对他的孩子毫无仁慈。约塞连感到一股同情的热流涌过全身。
奥尔怪兽似的咧嘴一笑。“不,她没有。”
奥尔是个怪脾气的小矮人,是个奇特而可爱的侏儒,他心思猥亵,却身怀无数有用的技能,这将使他终身处于低收入群体。他能够使用烙铁把两块木板钉在一起,既不让木板开裂,又不把钉子砸弯。他会钻孔。约塞连住院期间,他在帐篷里又营造了许多东西。他在水泥地上连挫带凿,开出一条完美的槽沟,这样,从他先前建在外面高台上的油箱一路引向炉子的细长汽油管道就可以与地面平齐了。他用多余的炸弹零件给壁炉做了几个柴架,在上面堆满粗大的次等圆木,又用染色木条把他从三流杂志上剪下来的一些大波女人的照片镶嵌起来,挂在壁炉架上面。奥尔会开油漆桶。他会调配油漆,稀释油漆,清除油漆。他会砍劈木头,用尺子测量东西。他知道如何生火。他会挖洞。他还有一项真正的本事,就是知道如何用罐头筒和水壶从食堂边的水箱里给他俩运水过来。他能够一连几个小时埋头于一件无足轻重的工作而不感到烦躁和无聊,不知疲倦,像个树桩,也几乎跟树桩一样不声不响。他对野生动物有着不可思议的了解,他不怕狗,不怕猫,不怕甲虫,不怕飞蛾,还不怕吃小鳕鱼或内脏之类的食物。
“我早知道了,”约塞连回敬道,“内特利的妓女告诉我了。”
约塞连阴郁地叹息一声,开始思考谣传中的轰炸博洛尼亚的任务。奥尔正在拆卸的阀门跟拇指差不多大小,除了外壳,共有三十七个独立的零件,其中很多特别细小,奥尔不得不用指甲尖紧紧捏住它们,才能把这些零件按类别整齐地摆放在地面。他从不加快或者放慢速度,从不疲倦,从不暂停一下他那细致严密、有条不紊而单调乏味的工作进程,除非要斜眼瞟一下约塞连,带着一脸狂热的恶作剧神情。约塞连努力不去看奥尔。他细数那些零件,以为这样在心里就可以摆脱奥尔。他转过脸去,闭上眼睛,结果却更糟,因为现在他只听到了声音:手与轻巧的零件之间那轻微、令人发狂、不屈不挠、清晰可闻的咔哒声和沙沙声。奥尔有节律地喘着气,声音有如打鼾,令人厌恶。约塞连握紧拳头,眼睛盯着那把长长的骨柄猎刀,它插在皮套里,悬挂在帐篷里那个死人的行军床上方。他一想到要刺死奥尔,紧张的情绪便松弛下来。谋杀奥尔的念头如此荒谬,他开始认真考虑起来,满脑子都是古怪的奇想和魅惑。他仔细打量奥尔的后颈,寻找延髓可能的位置。只要在那里轻轻一戳,准会杀掉他,这样一来,他们俩那么多令人苦恼的严重问题就都解决了。
奥尔淫荡地窃笑,塞着海棠果的腮帮子快乐地向外鼓起来。“你真想知道她为什么拿鞋打我的脑袋吗?”他逗引道。
“疼吗?”恰好在这个时候,奥尔问道,仿佛是出于自卫的本能。
这一次约塞连笑了。“就像罗马那套公寓里那个妓女?”
约塞连紧盯着他。“什么疼?”
“你想把它砸到我脑袋上吗?”
“你的腿,”奥尔神秘地怪笑一声,说,“你还有点瘸。”
“你再给我一瓶啤酒好吗?”约塞连郁闷地问。
“那只是习惯,我想,”约塞连松了一口气,恢复了呼吸,“也许很快就会好的。”
“万一哪次你必须水面迫降或强行着陆,就是很好的练习了。嘿嘿嘿。”
奥尔在地上侧转身子,再单腿跪地起身,面向约塞连。“你还记得,”他沉思般慢吞吞地说,显出竭力回忆的神情,“那天在罗马打我脑袋的那个妓女吗?”约塞连受了捉弄,不由得恼火地叫了一声,惹得奥尔咯咯地笑了起来。“我要拿这个妓女跟你做个交易。你回答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那天她为什么拿鞋打我的脑袋。”
“练习做什么?”
“什么问题?”
“正因为这个,你才应该跟我一起飞。”奥尔坚持道,“说起水面迫降或强行着陆,恐怕我算是这儿最好的飞行员了。对于你,这是很好的练习。”
“你有没有干过内特利的妓女?”
“然后每次上天都跟你一起被打下来?那有什么好玩的?”
约塞连惊讶地笑了。“我?没有。现在告诉我那个妓女为什么拿鞋打你。”
“等你不做领航飞行的时候吧。你要是有我的头脑,就知道该这么办!直接去找皮尔查德和雷恩,说你想跟我一起飞。”
“那不是我问的问题,”奥尔得意洋洋地对他说,“那只是交谈。她装得好像你干过她。”
约塞连避开他的目光。“他们又叫我领航飞行了。”
“我没有。她怎么装的?”
“噢,我不在乎执行飞行任务。我觉得非常好玩。你不做领航飞行时,应该试试跟我一起飞上几次。就是寻个开心,嘿嘿。”奥尔斜眼瞅着约塞连,一脸笑嘻嘻的。
“她装得好像不喜欢你。”
“但你几乎每次都被击落。你每次上天不是水面迫降就是强行着陆。”
“她谁也不喜欢。”
“我只飞了十八次任务。”
“她喜欢布莱克上尉。”奥尔提醒道。
约塞连被感动了。“你为什么不争取停飞呢,奥尔?你是有理由的。”
“那是因为他把她看得一钱不值。谁都能用这一招勾上姑娘。”
奥尔按捺不住心头一阵快活,矮小的身体突然抖动起来。“我不知道,”他大声说道,一阵古怪、颤抖的傻笑声突然从打战的龅牙间迸出来,好像一阵情感爆发。他接着说话的时候还在笑,满嘴唾沫,把声音都堵得含糊了。“如果他们老是这样把我打下来,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她脚上戴着一个奴隶脚镯,上面有他的名字。”
“你是什么意思,给我?”约塞连追问道,“你要去哪里?”
“他逼她戴上那玩意儿,为的是刺激内特利。”
“白天越来越短了,”奥尔睿智地说,“我想趁早把这炉子给你全装好。等我装完,你的炉子就是全中队最好的了。带上我在修理的这个供油控制器,它将整夜燃烧,这些金属片将散发热量,把整个帐篷烤得暖烘烘的。你睡觉前把钢盔装满水放在这东西上,醒来时就有热水洗脸,什么都准备好了。这不是很好吗?如果你想煮鸡蛋或者烧汤,只要把锅放在这里,把火调大就行。”
“她甚至把她从内特利那儿得来的钱给了他一些。”
约塞连暗暗诅咒他,下定决心不再理睬他。“你他妈到底为什么急着摆弄那炉子?”转眼间他又不由自主地叫喊起来,“外面还热得很。等一会儿我们也许出去游泳。你为什么担心天冷呢?”
“听着,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奥尔十分聪明地点头。“现在我不拆阀门了。”他说着便开始拆阀门,缓慢、不知疲倦、精益求精地工作着,他那难看的乡下人的脸紧贴着地面,手指捏着那个小小的装置费劲地抠着,如此孜孜不倦而无限专注,好像根本没工夫想想他说的话。
“你有没有干过我的女人?”
“等我不在的时候吧。你是个快乐的白痴,根本不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你捣鼓那些小玩意儿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些事情,都没法给你讲。我发现我无法容忍你。我开始恨你,我很快就会认真考虑把这个瓶子砸到你脑袋上,或者用那边那把猎刀戳进你的脖子。你明白吗?”
“你的女人?谁他妈的是你的女人?”
“再来一遍?”
“就是那个拿鞋打我脑袋的妓女。”
“我不在乎。”
“我跟她睡过几次。”约塞连承认道,“她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女人?你到底什么意思?”
“小是小,但并不等于它们不重要。”
“她也不喜欢你。”
“我不能守着你了,”约塞连干巴巴地说,“你要是想做什么大东西,那没问题,但这阀门里面全是些小零件,我现在实在没耐心看着你卖力地摆弄这些玩意儿,这么他妈小又不重要。”
“她喜不喜欢我,我他妈干吗在乎?她有多喜欢你,就有多喜欢我。”
奥尔高兴得浑身哆嗦。“这根汽油管漏油,我要把它补上。”他解释道,“我差不多都弄好了,只有一点点渗油了。”
“她有没有拿鞋打过你的脑袋?”
“可你又要把它拆开。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你这混蛋。我已经看你这样来来回回三百遍了。”
“奥尔,我累了。你为什么不能饶了我?”
“这是阀门。看见了?很快就全装好了。”
“嘿嘿嘿。罗马那个干瘦的伯爵夫人和她干瘦的儿媳怎么样?”奥尔兴致高涨,顽皮地追问,“你有没有干过她们?”
“不,你没有,你正要开始。”
“唉,真希望能有机会。”约塞连诚实地说道,面对这个简单的问题,他想象她们小巧而柔软的屁股和乳房在他爱抚的手里那种淫荡、堕落的习惯性感觉。
奥尔平静地呵呵一笑。“我都快干完了。”
“她们也不喜欢你,”奥尔评论道,“她们喜欢阿费,还喜欢内特利,但她们不喜欢你。女人似乎就是不喜欢你。依我看,她们觉得你一去就没好事。”
“算了吧,”他双手握紧啤酒瓶,用威胁的口气恳求道,“你别摆弄那炉子了。”
“女人都是疯子。”约塞连答道。他阴沉着脸等待下文,知道会来什么问题。
奥尔扭头打量着约塞连,湿湿的嘴唇从鼓鼓的两排大龅牙上往下退缩。他把手伸到旁边,从床脚柜里掏出一瓶温热的啤酒,撬开盖子递给约塞连。谁都不说话。约塞连吸掉上面的酒花,仰起头来。奥尔狡猾地望着他,无声地露齿笑着。约塞连谨慎地盯着奥尔。奥尔轻轻一笑,嘴里轻微而黏滞地嘶嘶有声。他蹲下去,回头继续干活。约塞连越发紧张了。
“你另外那个姑娘怎么样?”奥尔问,装作好奇而沉思的样子,“肥肥的那个?秃头的那个?嗯,西西里那个又肥又秃戴头巾的?整夜汗出个不停,弄得我们一身湿。她也疯了吗?”
多布斯和饿鬼乔都不可能,奥尔也是如此。当约塞连遭到多布斯的拒绝,绝望地一瘸一拐地回到帐篷时,奥尔又在修补那个炉子阀门了。奥尔正用倒扣的铁桶制作这个炉子,它立在平坦的水泥地面中央,水泥也是他铺的。他双腿跪地,正起劲地干着活。约塞连故意不去理他,他疲倦地瘸着腿走到行军床前坐下来,吃力地长叹一声。额头上的汗珠慢慢变得冰凉。多布斯令他沮丧。丹尼卡医生令他沮丧。他看着奥尔,一阵毁灭的不祥幻觉越发令他沮丧。在他的内心,各种各样的紧张感一起涌现出来。神经痉挛了,一只手腕上的青筋开始突突直跳。
“她也不喜欢我吗?”
奈特中士对马略卡岛了如指掌,奥尔也是,因为约塞连常对他们讲起西班牙、瑞士和瑞典这样一些避难地的情况,这些地方美国飞行员只要飞过去,就能被拘留到战争结束,而且生活条件舒适、奢华至极。在拘留问题上,约塞连是中队里的头号权威,他已经开始谋划每次飞往意大利最北部执行任务时,如何以紧急情况为由飞到瑞士去。他当然更想去瑞典,那儿人们知识水平更高,他还可以和那些低声细语、半推半就的漂亮姑娘一起裸泳,并且生下一大群快乐没教养的私生子约塞连来,生产过程从头到尾都能得到国家的资助,他们还能没有污点地长大成人;但是瑞典够不着,那太远了,于是约塞连只好等着在意大利的阿尔卑斯山上空被一发高射炮弹打掉一个引擎,好有个理由飞往瑞士。他甚至不愿告诉驾驶员他正在把飞机引到那儿去。约塞连常常想着找一个信得过的驾驶员合伙干,假装一只引擎损坏了,来个机腹迫降,把造假的证据毁掉,但是他真正信得过的驾驶员只有麦克沃特,这家伙无论在哪里都是乐呵呵的,他最大的乐子还是驾着飞机嗡嗡掠过约塞连的帐篷,或者咆哮着从海滩游泳者的头顶低低飞过,任凭螺旋桨卷起强劲的气流,在海里划出一道道黑浪,打起一片片水花,飞机过后良久才落下。
“你怎么能去搞一个没长头发的姑娘?”
“他找到的下一样东西是把蓝色小桨,大小就跟配纸杯的勺子差不多,嘿,他果真用这把桨划了起来,想靠那根小棍子驱动我们足足九百磅的重量。你想象得出吗?这以后,他找到一个小小的指南针和一张大大的防水地图,他把地图摊开放在膝盖上,又把指南针放在地图上。他就这样消磨时间,坐在那里,装了鱼饵的钓鱼线拖在背后,指南针搂在怀里,地图铺在膝盖上,然后拼命划着那把微不足道的蓝色小桨,好像正在向马略卡岛全速前进,直到差不多半个小时以后,救援艇来把我们接走。上帝啊!”
“我怎么知道她没长头发?”
“然后奥尔动手打开了救生筏的储物间,滑稽事才真正开始。他先是找到一盒巧克力条,便分发给大家,于是我们就坐在那儿吃又咸又湿的巧克力条,同时海浪不停地把我们打下筏子,卷进水里。接着,他找到了一些汤料和几只铝杯,便给我们做汤喝。然后他又找到一些茶叶。真的,他沏了茶!你能想象我们坐在那里,屁股底下浸得透湿,而他却在给我们上茶的情景吗?这下轮到我掉下筏子了,因为我笑得太厉害。我们全都在笑。可他却正经得要死,只是偶尔愚蠢地咯咯傻笑或者古怪地咧嘴一笑。瞧这傻子!他找到什么用什么。他找到一些驱鲨剂,立刻洒到海里。他找到一些标识颜料,也马上扔进水里。接下来他找到一根钓鱼线和一块干鱼饵,顿时满脸发光,好像我们即将葬身大海或者德国人从斯培西亚派船来抓我们并用机关枪扫射我们之前,海空救援艇恰巧赶到救了我们。也就一转眼工夫,奥尔已经把钓鱼线甩到水里钓起鱼来,高兴得像只云雀。‘中尉,你期望钓到什么?’我问他。‘鳕鱼。’他告诉我。他是认真的。幸好什么也没钓到,不然他会把鳕鱼生吃了,还会逼着我们吃,因为他找到一本小书,上面说生吃鳕鱼没关系。”
“我知道,”奥尔夸耀道,“我一直都知道。”
“我发誓,你真该看看他的样子,就坐在救生筏的边上,像个船长,我们都只是望着他,等着他告诉我们要干什么。他每隔几秒钟就用手拍拍大腿,跟得了疟疾似的,说‘现在没事了,没事了’,再咯咯傻笑,像个狂热的小怪物,然后又说‘现在没事了,没事了’,再咯咯傻笑一阵,还是像个狂热的小怪物。我们就像在看白痴似的。最初几分钟里,要不是为了看他的热闹,我们恐怕早已散得七零八落了,因为大浪一个接一个打进救生筏里,把我们淋得透湿,有时还卷走几个人掉到海里,我们得赶在下一个浪到来之前爬回筏子里去,不然就被冲远了。那真是太滑稽了。我们就这么掉下去爬上来,掉下去爬上来。我们让那个不会游泳的家伙伸直了身体躺在筏子正中,但就算在那个地方,他也差点淹死,因为救生筏里的水已经很深,老是往他脸上溅。嗬,乖乖!”
“你知道她是秃子?”约塞连惊奇地叫起来。
“你真该看看他那副样子!”向约塞连讲述这段插曲时,奈特中士哈哈大笑,“这是你见过的最他妈滑稽的事。那些海上救生衣全都不管用,因为米洛偷走了二氧化碳,制作你们这些杂种一直在军官食堂享用的冰激凌苏打水去了。不过到头来,结果还不算太糟。我们中只有一个人不会游泳,我们抬起那家伙放进了救生筏里;我们还都站在飞机上的时候,奥尔就拉着救生筏的绳子,紧贴机身把它降了下去。那个矮小的怪家伙干这种事情还真有两下子。接着另一只筏子没拴牢漂走了,结果我们六个人只好挤在一只筏子上,胳膊肘、大腿挨得紧紧的,你都不能稍稍动一下,不然就会把旁边那个家伙挤到水里去。我们下飞机才三秒钟,飞机就沉了下去,剩下我们孤零零地待在那里,这下我们马上拧开救生衣充气膛的螺帽,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这才发现米洛那些该死的纸条,说什么凡是有益于他的就有益于我们其他人。这个狗杂种!妈的,我们全都诅咒他,只有你那个伙计奥尔除外,他只是一个劲地咧嘴笑着,好像有益于米洛的可能真的有益于我们其他人,他才不在乎呢。”
“不,我知道要是我漏装一个零件,这个阀门就不会工作。”奥尔回答道,因为又捉弄了约塞连一回而高兴得脸泛红光,“你能把滚到那边的那个小橡胶垫圈递给我吗?就在你脚边。”
约塞连还在医院的时候,奥尔又被击落掉进水里了;他驾着损伤的飞机缓缓滑落到马赛港外明净的碧波上,技巧如此完美,六个机组成员居然全都毫发无伤。海水还在飞机周围翻着白色和绿色的泡沫,飞机前后舱的逃生出口就已迅速打开,机组人员穿着软耷耷的橙色海上救生衣,尽可能快地爬了出来;救生衣没能充气,无力地垂挂在他们的脖子上、腰间,毫无用处。救生衣没能充气,是因为米洛取走了充气膛里一对二氧化碳充气筒,做草莓和碎菠萝冰激凌苏打水供应军官食堂了,然后在充气筒的位置贴上一些油印纸条,上面写着:“有益于M&M企业就是有益于国家”。奥尔最后一个从下沉的飞机里跳了出来。
“不,它不在。”
“奥尔没有那个头脑,他才不会不满呢。”
“这就是,”奥尔说着,用指甲尖夹起一个看不见的东西,拿给约塞连看,“现在我只好从头再来了。”
“为什么不找奥尔谈谈?”多布斯建议道,“上周执行飞阿维尼翁的第二次任务时,奥尔又被击落,掉进水里了。也许他很不满,正想干掉他呢。”
“你再做,我就宰了你。我要当场杀了你。”
“你能不能不给我提建议?”
“你为什么从不跟我一起飞?”奥尔突然问道,第一次直视约塞连的脸,“喂,这才是我要你回答的问题。你为什么从不跟我一起飞?”
“这不过是谣言,”多布斯向他指出,一派自命不凡的气度,“你不要听到什么谣言都相信。”
约塞连羞愧、窘迫极了,只得转过脸去。“我告诉过你原因。他们大多数时候让我当领队轰炸员。”
约塞连克制着,才没把一口唾沫狠狠啐进他的眼睛。“我也许活不到飞完六十次了,”他哄骗他,声音悲观而无力,“有传闻说,他又去主动请战,让我们大队轰炸博洛尼亚。”
“那不是理由,”奥尔说着摇了摇头,“第一次轰炸阿维尼翁之后,你去找过皮尔查德和雷恩,对他们说你永远不想跟我一起飞。这才是理由,对不对?”
“我得等一等,看看情况再说。”多布斯固执地坚持道,“我既然已经脱离战斗,现在还往这种事情里掺和,那我可是真疯了。”他轻轻弹去雪茄的烟灰。“我劝你,”他议论道,“跟其他人一样飞完你的六十次任务,然后看看情况再说。”
约塞连感到浑身发热。“不,我没有。”他撒谎道。
“他永远都在增加次数。你究竟怎么啦,多布斯?问问饿鬼乔他打过多少次包了。”
“是,你找过,”奥尔平静地坚持道,“你请求他们不要把你分派到我、多布斯或赫普尔驾驶的飞机上,因为你对我们的操控技术没有信心。可皮尔查德和雷恩说,他们不能给你破例,因为这样就对那些不得不跟我们一起飞的人不公平了。”
“也许这次他不会。”
“那又怎样?”约塞连说,“还不是没用,对吧?”
“那又怎样?”约塞连回击道,“他一定还会增加任务次数。”
“但他们从来没有逼你跟我一起飞。”奥尔又双腿跪着干活了,他跟约塞连说话时神情中没有怨恨,没有责备,只带着一种受伤的谦卑,叫人看了更是难受,虽然他仍然咧嘴傻笑着,仿佛这场面颇为滑稽似的。“你真的应该跟我一起飞,知道吗。我是个挺不错的飞行员,我会照顾你的。我可能会被击落很多次,但这不是我的错,而且我飞机上从来没有人受过伤。是的,长官——你要是有一点点头脑,知道该怎么做吗?你会马上去找皮尔查德和雷恩,告诉他们所有飞行任务你都想跟我一起飞。”
多布斯缓缓一笑。“但那时我只飞了五十八次任务,”他美滋滋地吸了一口雪茄,解释道,“现在我都打好包了,就等着回国。我已经飞完了我的六十次任务。”
约塞连俯下身去,直盯着奥尔那张交织着各种矛盾情绪的不可思议的面孔。“你是想告诉我什么吧?”
“为什么?”约塞连盯着多布斯,疑惑地皱起眉头,“为什么?这是你的主意,不是吗?不是你到医院来求我干的吗?”
“嘿嘿嘿嘿,”奥尔回答道,“我是想告诉你,那天那个大姑娘为什么拿鞋打我的脑袋,但你就是不让我说。”
“你疯了还是怎么了?”多布斯喊道,“我为什么要杀掉卡思卡特上校?”
“告诉我吧。”
“小声点,该死的,”约塞连咆哮道,“全岛都听见了。你那把枪还在吗?”
“你愿意跟我一起飞吗?”
多布斯大惊失色,噌地从行军床上蹦了下来。“嘘!”他吼叫道,“杀掉卡思卡特上校?你胡说什么呢?”
约塞连笑着摇摇头。“你只会再一次被击落掉到水里。”
“好吧,”约塞连说,“我们就杀掉卡思卡特上校吧。我们一块儿干。”
等真的执行传闻中轰炸博洛尼亚的任务时,奥尔果然又被击落掉到水里了;他驾着就剩一个引擎的飞机,叭喇一声降落在狂风怒号、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此刻天空中黑云翻腾,电闪雷鸣。他从飞机里出来很晚,结果独自一人上了一只救生筏。那筏子开始慢慢漂离其他人乘坐的另一只筏子,等海空救援艇冒着狂风和泼洒的雨点前来营救他们时,奥尔的筏子早已无影无踪。他们被送回中队时,夜幕已经降临,奥尔一点消息也没有。
小桑普森识趣地抬起他那棕黄的眉毛,顺从地站起身。他噘起嘴,往下垂的黄色小胡子里吹了四声口哨,然后跨上几个月前买的那辆满是凹痕的二手绿色旧摩托车,轰的一声启动,往山里去了。约塞连等着,直到马达最后一声微弱的轰响完全消失在远处。帐篷里的气氛好像不大正常。这地方太整洁了。多布斯抽着一支肥硕的雪茄,好奇地打量他。他害怕得要命,因为约塞连拿定了主意要大胆行事。
“别担心,”小桑普森安慰道,依然裹着厚重的毯子和雨衣,那是救援人员在艇上给他包上的,“他要是没淹死在暴风雨里,也许已经被救上来了。暴风雨很快就过去了。我敢说他随时都会出现。”
“快滚。”约塞连对小桑普森说,大拇指朝背后帐篷出口处猛地一指。
约塞连走回帐篷,等待着奥尔随时出现,又生了火,为他把帐篷烧暖。那炉子非常好用,火焰熊熊,烧得极旺,而且可以随意调大调小,只要拧一下奥尔最终修好的活栓就行了。外面下着小雨,沙沙的雨点轻轻敲打在帐篷上、树上、地上。约塞连烧好一罐热汤,给奥尔预备着,可是等来等去,最后只好自己吃了。他还给奥尔煮了几只鸡蛋,也是自己吃掉的。然后他从应急干粮袋里拿出一整听切达奶酪,吃了个精光。
“你嘘他干什么?”小桑普森一边问一边用门牙剥着橘子皮,同时在细读一本卷角的漫画书,“他连话都没说。”
他每次意识到自己忧虑不安,都会强迫自己回想奥尔什么都会做;想到奥尔在救生筏上的情景,他不觉哑然失笑——正如奈特中士曾向他描述的那样,奥尔带着忙碌而全神贯注的微笑,俯身研究铺放在腿上的地图和指南针,把透湿的巧克力条一块接一块地塞进他龇着牙傻笑的嘴里,一边尽忠职守地划着那把毫无用处的浅蓝色小桨,穿行于闪电、雷鸣和暴雨中,身后还拖着那根装了干鱼饵的钓鱼线。约塞连对奥尔的生存能力毫不怀疑。如果那根可笑的钓鱼线可以钓到鱼,那么奥尔就会钓到;如果他想钓的是鳕鱼,那么他就会钓到一条鳕鱼,即使以前从来没人在这片水域钓到过鳕鱼。约塞连又拿了一罐汤去煮,等它热了就又喝了下去。每次听到外面关车门的声音,他都会发出充满希望的微笑,期待地转身对着帐篷入口,倾听着脚步声。他知道奥尔随时会走进帐篷,大眼睛、大腮帮子和龅牙上满是雨水,闪闪发亮,滑稽可笑的样子就像一个快活的新英格兰采牡蛎的:穿戴着比他的身量大了无数号的黄色油布雨衣雨帽,手里骄傲地举起一条钓上来的硕大死鳕鱼,要逗约塞连开心。但是他没有。
麦克沃特去了,而麦克沃特没有疯。约塞连也去了,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又去了两次之后,谣传还要执行一次轰炸博洛尼亚的任务,他感到生命受到了威胁,于是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坚定地一瘸一拐走进多布斯的帐篷,把一根指头放到嘴边说:“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