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是对的。你有严重的受迫害情结,你觉得大家都想伤害你。”
“也许你是对的,长官。”约塞连圆滑地赞同道。
“大家确实都想伤害我。”
“我这里有一份美军正式记录可以证明。”桑德森少校反驳道,“你最好自我约束一下,不然就来不及了。起先你是邓巴,现在你是约塞连,下一回你就要声称是华盛顿·欧文了。你知道你出了什么毛病吗?你得了人格分裂症,这就是你的毛病。”
“瞧见了吧?你根本不尊重极度权威和旧式传统。你又危险又堕落,应该把你拉出去枪毙!”
“噢,得了吧,少校!”约塞连火了,“我应该知道我是谁。”
“你这是说真的?”
“你叫福尔蒂奥里,”桑德森少校好斗地反驳道,“你是因为唾液腺结石住院的。”
“你是人民的敌人!”
“我叫约塞连,长官。我是因为一条腿受了伤而住院的。”
“你疯了吗?”约塞连叫喊道。
“你是谁?”
“不,我没发疯。”多布斯在病房里怒吼作答,他以为这只是窃窃的耳语,“我告诉你,饿鬼乔看见他们了。昨天他飞去那不勒斯给卡思卡特上校的农场装运黑市空调机,就看见他们了。他们那里有一个很大的人员补充中心,满满住了几百个飞行员、轰炸手和机枪手,都在准备回国。他们完成了四十五次飞行任务,就这么些。几个戴紫心勋章的飞得还要少。国内来的一批批补充机组人员全都涌进了别的轰炸大队。他们要求每个人至少在海外服役一次,行政人员也不例外。你难道不读报纸吗?我们应该马上杀了他!”
约塞连感到一股冰冷潮湿的忧虑像风一样吹透全身。“我不是福尔蒂奥里,长官,”他怯怯地说,“我是约塞连。”
“你只要再飞两次就行了,”约塞连低声说服他,“为什么要冒险?”
“喂,别又来这一套,”桑德森少校尖刻而轻蔑地叫喊道,厌恶地把铅笔猛地一掷,“你还真以为假装成另一个人就能开脱罪责了?我不喜欢你,福尔蒂奥里。你知道吗?我根本不喜欢你。”
“飞这两次也可能被打死。”多布斯恶狠狠地回答道,嘶哑的嗓音在颤抖,“明天早上他从农场开车回来,我们第一件事就把他杀了。我这儿已经有枪了。”
“那是邓巴干的。”
约塞连吃惊地瞪眼看着多布斯从衣袋里抽出一把手枪,高高举在空中炫耀。“你疯了吗?”约塞连慌乱地嘘他,“快收起来。把你那白痴嗓门放低点。”
“那你为什么抱她的胸脯呢?就因为她有胸脯吗?”
“你担什么心?”多布斯天真地问,他有点不高兴了,“没有人能听见。”
“我不大认识达克特护士。”
“嘿,那边说话小点声,”一个声音从病房远端传来,“你们没看见我们正想睡个午觉吗?”
“你为什么不给自己另找一项有益的业余爱好呢?”桑德森少校友好而关切地问道,“比如钓鱼。你真觉得达克特护士那么有吸引力?我倒觉得她相当骨感。你知道,相当平淡、多骨。像条鱼。”
“你是什么东西,自以为聪明?”多布斯吼叫着回敬,他握紧拳头猛地扭转身体,准备打架。他又扭过身去面对约塞连,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响雷般连打六个喷嚏;每打完一个,他的双腿都很有弹性地往一旁蹒跚几步,同时企图抬起胳膊想把下一次的迸发阻挡回去。他的眼睛泪水汪汪,眼皮又红又肿。“他以为他是谁,”他质问道,一边痉挛般地呼哧呼哧吸气,一边用粗壮的手腕背面揩鼻子,“警察还是什么人?”
“为了缓解我对性无能的恐惧。”
“他是刑事调查部的人,”约塞连平静地告诉他,“眼下我们这儿就有三个,还要来一些。啊,别害怕,他们在追查一个叫华盛顿·欧文的伪造犯。他们对谋杀犯没兴趣。”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谋杀犯?”多布斯觉得受到了侮辱,“你为什么叫我们谋杀犯?就因为我们要杀掉卡思卡特上校吗?”
“是的,长官,我想到过。”
“安静点,你这该死的!”约塞连喝道,“你不能小声说话吗?”
“你就从来没有想到过,你一味胡乱追逐女人,不过是要缓解你潜意识里对性无能的恐惧?”
“我是在小声说话。我——”
约塞连觉得他看到了一线希望。“也许你是对的,长官,”他狡猾地建议道,“也许我应该停飞,回美国去。”
“你还在嚷嚷。”
“这个梦太可怕了!”桑德森少校叫道,“里面全是痛苦、伤残和死亡。我敢肯定,你做这个梦就是想激怒我。你知道,做出这种恶心的梦,我都不敢说你该不该留在军队里了。”
“不,我没有。我——”
“这个梦太美妙了,”邓巴宣布道,“我敢打赌,桑德森少校肯定会喜欢。”
“嘿,那边的闭上嘴,行不行?”全病房的病人都朝多布斯叫喊起来。
“听说你受了伤,我一直在做一个非常奇特的梦。”牧师坦白说,“以前,我每天夜里不是梦见我老婆就要死了,或被人谋杀,就是梦见孩子们被营养食品噎死。现在我梦见我在没顶的深水里游泳,一条鲨鱼在咬我的左腿,部位正是你缠绷带的地方。”
“我跟你们拼了!”多布斯冲他们尖叫着,然后站到一把摇晃的木椅子上,疯狂地挥舞着那把手枪。约塞连抓住他的胳膊,猛地把他拉了下来。多布斯又开始打喷嚏。“我有过敏症。”完事之后,他抱歉地说。他的鼻涕直流,眼泪哗哗的。
“就没人为桑德森少校做过什么梦吗?”约塞连问,“我不想让他失望,他已经觉得被人抛弃了。”
“那太糟了。没有过敏症,你可以做一个极好的领袖。”
可是邓巴因为经常性的头痛而感到恶心和晕眩,无心跟桑德森少校合作。饿鬼乔倒做了许多噩梦,因为他已经完成六十次飞行任务,又在等着回家了,但他到医院来,却一点也不肯跟人分享。
“卡思卡特上校才是谋杀犯,”多布斯把一条又脏又皱的土黄色手帕塞进口袋,然后粗哑着嗓子抱怨道,“卡思卡特就是要谋害我们的那个人,我们得想办法制止他。”
桑德森少校讥讽地一笑,不理会他的辩解。“好吧,代我问候你的朋友邓巴。还请告诉他为我做一个那样的梦,好吗?”
“也许他不会再增加任务次数,也许六十次就打住了。”
“我是因为腿伤住院的。”约塞连坚持道。
“他永远都在增加任务次数。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多布斯咽了口唾沫,弯下腰,把绷紧的脸使劲凑近约塞连,石头般坚硬的古铜色腮帮上肌肉块块突起,微微颤抖着。“你只要说就这么干,明天早上我就把这事全办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现在我可是在小声说话,对吧?”
“啊,不,你不是,”桑德森少校心怀恶意地幸灾乐祸道,“你是因为唾液腺结石住院的。所以你还是不够聪明,对吧?你居然不知道为什么住院。”
多布斯紧紧盯着约塞连,眼里饱含热切的恳求。约塞连总算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你他妈的干吗不能就这么出去把这事干了?”他大为不满,“为什么非要跟我谈不可,一个人干了不就完了?”
“我的腿受了伤。我就是为这个才住院的。”
“我害怕一个人干。什么事我都害怕一个人干。”
桑德森少校嘲讽地一笑,在他的便笺簿上写上“邓巴”两字。“你怎么瘸了?”约塞连朝门口走时,他刻薄地问道,“你腿上缠那该死的绷带干什么?你是疯了怎么的?”
“那就别把我扯进去。现在还往这种事情里掺和,那我可是真疯了。我这儿有了价值百万美元的腿伤,他们要送我回国了。”
“没那么极端。”
“你疯了吗?”多布斯不相信地叫喊道,“你那儿不过擦破点皮。你一出院,他就会马上安排你参加战斗飞行,就算得了紫心勋章也得去。”
“你到死都会护着他,对吧?”
“那我就真的要杀了他,”约塞连发誓道,“我会去找你的,我们一块儿干。”
“他没那么坏。”
“那我们明天就干吧,趁现在还有机会,”多布斯恳求道,“牧师说卡思卡特上校又主动请求派我们大队轰炸阿维尼翁了。也许你没出院我就被打死了。瞧瞧我这双手抖成什么样了。我不能开飞机了。我不行了。”
“噢,邓巴,”桑德森少校冷笑道,他的自信心恢复了,“我敢肯定邓巴就是那个坏家伙,干了那么些下流事,却总是让你替他受过,是不是?”
约塞连不敢答应他。“我想等一等,先看看情况再说。”
“一切都是他起的头。那是他的梦。”
“你的问题是什么都不愿意干。”多布斯生气了,他粗声粗气地抱怨道。
“邓巴?”
“我正在尽最大努力,”多布斯离开后,牧师向约塞连轻声解释道,“我甚至去医务室找丹尼卡医生谈过如何帮你。”
“我会对邓巴说的。”约塞连回答道。
“是的,我看得出来。”约塞连压制住微笑,“结果如何?”
桑德森少校退缩了一下,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是,当然了,”他呆板地让步道,态度变得急躁起来,带有自我防卫的敌意,“但是我希望你能做那样一个梦,只为了看看你如何反应。今天就谈到这里吧。同时,我问你的那些问题,还希望你能想出其中一些的答案。你知道,这些谈话对你来说不愉快,对我也是一样。”
“他们给我的牙龈涂了紫药水。”牧师困窘地说。
约塞连显出一脸的精明,想了片刻。“那是一个鱼梦。”他断定。
“他们还给他的脚趾涂了紫药水,”内特利愤愤地加上一句,“然后给了他一粒通便药。”
“不,我的意思是真正的性梦——这种梦里,你揪住某个光屁股婊子的脖子,使劲掐她,猛揍她的脸,直到她满脸是血,然后你就扑上去强奸她,却又突然哭了起来,因为你这么深沉地爱她又恨她,不知道还能怎么样。这就是我想跟你讨论的性梦。难道你没做过那种性梦吗?”
“但是今天早上我又回去找他了。”
“我的鱼梦就是一个性梦。”
“他们又给他的牙龈涂了紫药水。”
“是吗?”桑德森少校欣喜得叫喊起来,好像不敢相信他的耳朵,“现在我们真的有了进展!你做过性梦吗?”
“但我总算跟他说上话了。”牧师用自我辩白的悲哀语调说道,“丹尼卡医生好像很不快乐。他怀疑有人正在密谋把他调到太平洋战区去。他一直想来找我帮忙。我对他说我需要他帮忙时,他很奇怪,怎么就没有一个牧师可以让他见见呢。”约塞连和邓巴都大笑起来,牧师耐心而沮丧地等着他们笑完。“以前我想,不快乐是不道德的,”他继续道,好像是在孤独地哀号,“现在我再也不知道该怎么想了。这个礼拜天的布道,我想以不道德为主题,可是我的牙龈都涂了紫药水,真不知道该不该办布道会。科恩中校对我的牙龈很不满意。”
“不用麻烦了,医生,什么东西都让我想起性。”
“牧师,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进医院住上一阵散散心呢?”约塞连鼓动道,“在这儿你会非常舒服的。”
“我知道这很傻,”桑德森少校不安地回答道,他的脸上不自觉地带着轻狂的笑,“可我总是非常容易相信别人的好主意。你瞧,我的青春期比所有同龄的男孩都来得晚一些,这就给我带来了一些——呃,各种问题。我知道我会很乐意和你讨论这些问题的。真恨不得马上就开始,我都不大情愿现在就跑题去谈你的问题了,可是恐怕我必须如此。要是费瑞杰上校知道我们把时间都花在了我的问题上,他准会发火。我现在准备给你看一些墨水迹,看看某些形状和颜色会让你联想起什么。”
有那么一两秒钟,这个唐突的馊主意吸引并逗乐了牧师。“不,我想这不行,”他勉强做出决定,“我想安排去大陆一趟,看看一个叫温特格林的邮件收发兵。丹尼卡医生对我说他能帮忙。”
“真的吗?”约塞连问,不知说什么好,“你何必为别人教育程度的差距而自责呢?”
“温特格林大概是整个战区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了,他不仅仅是邮件收发兵,还可以使用一台油印机,但是谁的忙他都不帮。那是他前途无量的原因之一。”
听到“矛盾态度”几个字,桑德森少校高兴得跳起来。“你的确理解了!”他喊道,欣喜若狂地将两手扭绞在一起,“唉,你想象不出我有多么孤独,日复一日跟那些根本不懂精神病学的人谈话,想方设法给那些对我或我的工作没什么兴趣的人治病!这给了我一种非常可怕的无能感。”一丝焦虑的阴影掠过他的脸,“我似乎无法摆脱。”
“我还是想跟他谈谈。一定有人愿意帮你的忙。”
“我想我对它持有一种矛盾态度。”
“去帮帮邓巴吧,牧师,”约塞连高傲地纠正他,“我有这个价值百万美元的腿伤,它会帮助我离开战场。即使不行,还有位精神病专家认为我不适合留在军队呢。”
桑德森少校用他那粗黑的铅笔在便笺簿上得意地写下“自相矛盾”几个字。“你究竟为什么认为,”他写完后抬起头来继续问道,“你说的那两句话表达了对那条鱼自相矛盾的情绪反应?”
“我才是那个不适合留在军队里的人,”邓巴嫉妒地哀叹道,“那是我做的梦。”
“是,长官,我想你是抓住了我的自相矛盾。”
“不是因为梦,邓巴,”约塞连解释说,“他挺喜欢你的梦,是因为我的人格,他认为它分裂了。”
“但你刚才还说喜欢它,现在又说对它没有感觉了。我正好抓住了你的自相矛盾。你不明白吗?”
“它正好从中间分开。”桑德森少校说。他临时系上了那双笨重的步兵军鞋的鞋带,又用芳香护发油把乌黑的头发梳理光滑,使之硬挺些。他虚饰地笑着,以显得通情达理而又和蔼可亲。“我这么说不是要伤害你、侮辱你,”他带着一脸伤害人、侮辱人的得意神情继续说道,“我这么说也不是因为我恨你,想要报复你,我这么说更不是因为你拒绝了我,严重伤害了我的感情。不,我是医务工作者,我是冷静客观的。我给你带来了非常坏的消息。你有勇气接受吗?”
“哦,不,说到底,我对它没有感觉。”
“上帝啊,不!”约塞连尖叫道,“我会立刻崩溃的。”
“那么你确实喜欢那条鱼?”
桑德森少校顿时勃然大怒。“你就不能做对一件事情吗?”他恳求道,恼怒得一脸通红,两只拳头一起猛砸他的桌子,“你的毛病在于你自以为了不起,什么社会习俗都不遵守。你大概也瞧不起我吧,只因为我的青春期来得迟一点。好吧,你知道你是什么?你是个失意、不幸、幻灭、散漫、不适应环境的年轻人!”桑德森少校一口气背了这一串贬义词,脾气似乎沉稳了些。
“没有,完全没有。其实我相当喜欢那条鱼。”
“是,长官,”约塞连谨慎地承认道,“我想你是对的。”
“你不喜欢那条鱼?你对它怀有敌意或者对抗的情绪吗?”
“我当然是对的。你还不成熟,还没能适应战争的观念。”
“说到底,我对它没有感觉。”
“是,长官。”
桑德森理解地点点头,露出惬意而虚假的微笑。“这个解释十分有趣,但是我们很快就会找到真正的原因,我想。你喜欢那条鱼吗?就是你拿在手里的那条鱼。”
“你对死有一种病态的厌恶。你在打仗而且随时可能掉脑袋,对此你大概也心怀怨恨吧。”
“它们味道太平淡,”约塞连回答说,“骨头又多。”
“岂止是怨恨,长官,我简直是满腔怒火。”
“你竟为什么认为你对鱼怀有如此病态的反感?”桑德森少校获胜地问。
“你有根深蒂固的生存焦虑。你又不喜欢偏执狂、恶棍、势利小人和伪君子。你下意识地恨许多人。”
“不是特别喜欢。”
“是有意识,长官,有意识。”约塞连尽力帮忙纠正道,“我有意识地恨他们。”
桑德森少校失望地往后一靠。“你喜欢鱼吗?”
“一想到被掠夺、被剥削、被贬低、被羞辱、被欺骗,你就满怀敌意。痛苦使你沮丧,无知使你沮丧,迫害使你沮丧,暴力使你沮丧,贫困使你沮丧,贪婪使你沮丧,罪恶使你沮丧,腐败使你沮丧。你知道吗,说你是个躁狂抑郁症患者,我一点也不会吃惊!”
“别的鱼。”
“是,长官,也许我就是。”
“那别的鱼又让你想到了什么?”
“别想否认。”
“别的鱼。”
“我没否认,长官,”约塞连说,并很高兴他们之间终于达成了奇迹般的一致,“我承认你说的一切。”
“这鱼让你想到了什么?”
“那么你承认你疯了,是吗?”
“我不知道,”约塞连回答道,“我不大会认鱼。”
“疯了?”约塞连大为震惊,“你在说什么呀?我为什么疯了?你才疯了呢!”
桑德森少校咯咯一笑。“你这个解释非常聪明,但是我想我们很快就会找到真正的原因。”他把散开的鞋带系成一个松松的蝴蝶结,再从桌上拿过一本黄色便笺簿放在腿上,“你梦见的那条鱼。让我们谈谈吧。总是同一条鱼,是吗?”
桑德森少校又气得涨红了脸,用两只拳头一起猛砸大腿。“竟然说我疯了,”他唾沫四溅,愤怒地叫喊道,“这是典型的施虐狂和报复偏执狂的反应!你真的是疯了!”
“我刚掐灭一支。它还在你的烟灰缸里冒烟呢。”
“那你为什么不打发我回国呢?”
“是啊,不很喜欢,”桑德森少校神经质地尖笑一声承认道,他爱抚地捋了捋他那悬垂的双下巴,好像那是一把长山羊胡。“我觉得你的梦很迷人,希望它时常重现,这样我们就可以不断讨论它。来支烟吧?”约塞连谢绝,他笑了笑。“你究竟为什么认为,”他颇有见识地问,“你怀有这么强烈的反感,连我的一支烟都不肯接受?”
“我是要打发你回国!”
“你不喜欢海鸥,是吧?”约塞连问。
“他们要打发我回国了!”约塞连一瘸一拐地走回病房时,喜气洋洋地宣布道。
“说得非常好,”桑德森少校十分赞赏,他穿一双吱吱作响的步兵靴,乌黑的头发直挺挺地竖着。“不知为什么,”他吐露道,“费瑞杰上校总是让我想起海鸥。你知道,他不是很相信精神病学。”
“我也是!”安·福尔蒂奥里喜悦地说,“他们刚才来病房告诉我的。”
约塞连恭顺地回答说:“我想,不是梦的某种特质就是费瑞杰上校的某种特质。”
“我怎么办?”邓巴性急地质问医生们。
上校命人把约塞连送到桑德森少校那儿去。“你究竟为什么认为,”少较细致地询问道,这位和蔼而敦实的精神病专家笑眯眯的,“费瑞杰上校讨厌你的梦呢?”
“你吗?”他们粗暴地回答道,“你跟约塞连一起走。马上回去参加战斗!”
上校困窘地涨红了脸,他瞪着两人,一脸冰冷、不肯宽恕的憎恨。“爬起来,回你的床上去。”透过薄薄的嘴唇,他指示邓巴,“关于这个梦,我不想听到你们两人再讲一个字了。我手下安排了一个人专听这种恶心的胡话。”
于是他们都回去参加战斗了。救护车把约塞连送回到中队时,他极为愤怒,一瘸一拐地去找丹尼卡医生讨个公道。医生阴郁地盯着他,一脸的苦恼和轻蔑。
“我就在梦里。”邓巴一本正经地答道。
“你!”丹尼卡医生悲哀地大声指责道,他满脸厌恶,两只眼睛下面的蛋形眼袋都显得严厉而苛刻。“你一心就只想着自己。去看看那条轰炸线吧,要是你想知道在你住院后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话。”
上校转过身,怀疑地向下盯着邓巴,半眯起眼睛。“是吗?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约塞连大吃一惊。“我们要输了吗?”
“要看是哪种鱼。”邓巴帮忙地补充道。
“要输了?”丹尼卡医生叫道,“自从我们攻占巴黎以后,整个军事形势简直就要完蛋了。”他停了一下,满腔的怒火渐渐变成了忧愁,并暴躁地皱起眉头,好像这全是约塞连的错,“美国军队正在向德国领土推进。俄国人夺回了整个罗马尼亚。就在昨天,第八集团军的希腊部队攻占了里米尼。德国人正在到处挨打!”丹尼卡医生又停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发出一声悲伤的尖叫。“再没有德国空军了!”他哀号道。他似乎立刻要大哭起来。“哥特人的整条战线就要崩溃了!”
“没准。”约塞连答道。
“那又怎样?”约塞连问,“有问题吗?”
“你哪只手拿的鱼?”
“有问题吗?”丹尼卡医生喊道,“如果不很快发生什么,德国人可能会投降,然后我们都会被送往太平洋战区!”
“我不知道,”约塞连答道,“我不会分辨鱼类。”
约塞连呆望着丹尼卡医生,满心怪诞惊慌。“你疯了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什么样的鱼?”医生严厉地询问约塞连。
“是啊,你笑起来倒是很轻松。”丹尼卡医生讥讽道。
“他梦见手里拿着一条活鱼。”
“谁他妈的笑了?”
医生停下了后退的脚步,露出优雅的惊奇而厌恶的表情,病房里静了下来。“他怎么了?”他问道。
“至少你还有一个机会。你在参加战斗,还可能被打死。可是我呢?我一点指望也没有。”
“是的,医生,他真的疯了,”邓巴肯定地说,“他每天夜里都梦见手里拿着一条活鱼。”
“你真是他妈的疯了!”约塞连一把揪住他的衬衫前襟,冲他使劲吼道,“你知道你疯了吗?那就闭上你愚蠢的嘴,听我说。”
“你们都疯了吗?”医生刺耳地叫喊道,他面色苍白,慌乱地一步步后退。
丹尼卡医生猛地挣脱开来。“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我是有执照的医生。”
“我抓了她的胸脯。”邓巴说。
“那就闭上你这个有执照的医生的愚蠢的嘴,听听他们在上头医院里对我说什么吧。我疯了,这你知道吗?”
“我没有抓达克特护士的胸脯。”约塞连说。
“那又怎样?”
“我也在说你!”上校一转身冲约塞连发起火来,“你会后悔抓了达克特护士的胸脯的。”
“真的疯了。”
“你想要他怎样?”约塞连叫喊起来,“他又没干什么,不过是头栽到地上罢了。”
“那又怎样?”
“我在说你!”纤瘦而高贵的上校铆足力气吼叫道,“你将为你的所作所为受到惩罚。”
“我发狂了,是个疯子,你懂不懂?我精神失常了。他们错把另一个人当成我送回国去了。上头医院里他们有一个有执照的精神病专家,给我做了检查。这就是他的结论,我真的精神错乱了。”
“你想要他怎样?”邓巴躺在地上哀怨地问,一说话太阳穴便一阵阵跳痛,不由得身子一缩。“他什么也没干。”
“那又怎样?”
他在地上醒来时,鼻子流着血,脑袋昏乱,跟他一直在假装的那种折磨人的头部症状一模一样。病房里闹哄哄乱成一团,达克特护士流着眼泪,约塞连挨着她坐在床边,歉疚地安慰她。主管上校怒气冲冲地朝约塞连咆哮,说不能容许他的病人肆意调戏他的护士。
“那又怎样?”约塞连很是困惑,丹尼卡医生竟然不能理解。“你难道看不出那意味着什么吗?现在你可以把我从战斗岗位撤下来,打发我回国。他们不会派一个疯子出去送死,对吧?”
第二天早上,她正站在约塞连的床尾弯腰整理床单,他把手偷偷伸进她双膝间狭窄的缝隙,突然飞快向上,往她裙子里尽力摸去。达克特护士尖叫一声,一跳三丈高,不过还是高得不够,只见她绕着那神圣的支点,又是扭又是拱,前摇后荡地折腾了足足十五秒钟,这才挣脱出来,狂乱地退到走道里,脸如死灰,抽搐不已。她退得太远了,一开始就在一旁观看的邓巴从床上无声无息地直扑过去,双臂从后面一下揽住了她的胸脯。达克特护士又是一声尖叫,扭动身子挣脱,远远地逃离邓巴,不料约塞连又扑了上去,一把抓住了她。达克特护士又一次蹦到了走道对面,活像一只长脚的乒乓球。邓巴正严阵以待,即刻猛扑过去。她刚好及时想到了他,便闪到一旁。邓巴彻底扑了个空,从她身边蹿过病床,然后脑袋着地,只听一声破碎的闷响,撞昏了过去。
“还有谁会去呢?”
苏·安·达克特护士是个瘦高、成熟、腰板笔直的女性,长着滚圆的翘屁股和小小的乳房,瘦削的新英格兰禁欲主义者的脸庞可以说是非常可爱,也可以说是十分平凡。她的皮肤白里透红,眼睛小小的,鼻子和下巴又细又尖。她能干而敏捷,做事严谨且富有才智。她喜欢管事,总能处变不惊。她成熟而独断自恃,从不需要他人帮忙。约塞连动了恻隐之心,决定帮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