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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请您应允这上面的内容。”仅说完这一句,阿初便不再言语。文书上写着家康提出的议和条件。

随后,阿初从怀中掏出一封文书,铺展在茶茶面前。

条件有三:一是让秀赖与茶茶招揽来的浪人们恢复从前无主的身份,二是将大野和织田二将作为人质交出,三是将大阪城外围的护城壕沟填平。

“哎呀!快别提了,别提了。”阿初连忙摇头道,好像想把幼年时看到的那烧毁两座城池的火焰颜色从脑海中甩出去一样。

茶茶看完书信后,立即松了一口气,这上面的内容并没有对秀赖构成任何伤害。

“当然,我讨厌一切血腥残忍的事。小谷城和北之庄被烧毁时的样子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我明白了。幼主应该也会应允吧。”茶茶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

茶茶注意到,阿初这时的表情僵硬了一下。

茶茶立即将议和的三个条件传达给秀赖和主力干将,为此大家商议了许久。除了秀赖,其他武将似乎都希望马上答应这些条件,只有秀赖一直犹豫不决。他认为这几个条件恐怕只是暂时,更加严苛的条件会在交涉的第二个阶段被提出来。

“想必茶茶姐已经厌烦了吧,像烧毁城池啊,切腹自尽这样的事情。”

“并不是我不相信京极若狭守的母亲大人。”秀赖说道。

茶茶和阿初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从母亲阿市夫人的话题聊到京极高次。当年茶茶见小督时,小督冷淡见外的态度曾让茶茶十分不快,这次见阿初却完全没有那种感觉。阿初这次身负交涉议和条件的使命,却对此只字不提,似乎这种难事与她毫不相干一样,只是不停地与茶茶聊些姐妹间共同的话题。可阿初越是不说重点,茶茶越感到莫名的不安。拉了一刻左右的家常后,阿初突然说:

然而大局已定,迫于形势,秀赖只得同意了这些议和条款。

茶茶一向被人说比实际年龄看上去年轻,今天还是头一次被人说比实际年龄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衰老了。茶茶和八年前见到的小督一样,身材都变得肥胖丰满,可阿初却仍然瘦削。虽然她说自己身体健康,没有生过一次病,但估计她就是长不胖的体质,脸上和身上一点赘肉都没有。

几十天过去,茶茶的心情终于放晴。这样一来,秀赖就可以免于在燃烧着的城池中自尽了。不过,就在她放松下来的那一刻,突然想起了千姬的笑声,随后,千姬便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一回想,一切都被千姬言中了。

“如此说来,茶茶夫人看上去倒是比实际年龄衰老了些。”阿初也郑重地回答道。

秀赖的担心果然变成了现实。大阪冬之阵以后,不仅大阪城三之丸的外围沟壕被填平,议和条款中没有提到的二之丸的内部沟壕也被填平,二之丸的千贯橹、西之丸,还有织田有乐以及大野修理的宅邸都被夷为平地。这一切都被迅速且强硬地完成。

茶茶用少女时代绝没用过的郑重口吻说道。

茶茶得知此事后,但凡遇到城中的任何一个武将,她都会愤愤不平地拉住人家问个究竟,她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发展至此,这些行为和约好的大相径庭。然而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

“您看上去依然那么年轻。”

对城内的武将们来说,和谈算是达成了,秀赖和茶茶都暂时无虞,他们自己也保住了性命,对这样一点违约行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茶茶却怎么也想不通,约定就是约定,眼看着对方不守约,一声不响的算什么事。

多年未见的两姐妹如今在屋内对坐着,阿初看上去出奇地年轻。本来三姐妹中小督最小,应该是她最年轻才对,可即便是与八年前参加秀赖与千姬婚礼时的小督相比,如今坐在对面的阿初仍然显得更年轻些。

茶茶立即传唤大野修理来商量对策。大野修理一来,茶茶发现他的面色比以往凝重许多,大野说:

又过了两三日,阿初来到城里。此次她作为使者前来,要与姐姐茶茶单独见面,只她们姐妹二人商量和谈之事。因此,她并没有见秀赖和其他任何武将,一进城便直奔茶茶的寝殿而来。

“请您万事都交给我吧。现如今遇到任何事都需要忍耐再忍耐。倘若有个万一,我修理会一直陪伴您到底的。”

在评定会议上,秀赖始终态度强硬,他主张无论对方提出何等条件,只要会对丰臣家的威信造成丝毫损伤,都绝不该接受。其实其他武将早已有议和之心,只有秀赖还在坚持。

茶茶听了这话并不高兴,身为人臣,陪伴主君本是其本职,现在说得好像茶茶欠了他什么大人情似的。

这么多年未见,茶茶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阿初了,可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冒出来,让茶茶备感意外,她没有想到阿初还有这样的本事。

填平城池防御沟壕一事由德川秀忠的军队负责,他们把能填的地方全部填平后,在一月十九日,全军如潮水一般收兵回伏见城了。茶茶这才再次登上天守。在此之前,茶茶数次想要登天守,都因身旁近侍的阻拦而放弃。其实,只要她想上去,谁也拦不住,可她心里也一直在犹豫。她知道,看到那些德川军的士兵们奋力填平大阪城的样子,自己心里一定不会好受。

这位京极若狭守的母亲正是茶茶的妹妹阿初,京极高次去世后,她再没有改嫁,一直独自生活着,她的儿子忠高应该属于德川阵营,现在正在攻城军一方。

可是,德川军一撤离大阪城,茶茶还是身不由己地想登上天守一观。在上去之前,茶茶曾在心里告诫自己,无论上去之后看到任何景象都不要吃惊,也不要伤感。然而,登上天守以后极目望去,看到大阪城彻头彻尾地变成另一副模样时,茶茶完全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她双手不停地抖动,嘴唇也在打战。这哪里还是大阪城啊!这哪里是太阁殿下当年修筑的名驰天下的大阪城啊!

“京极若狭守的母亲大人作为中间人,我今天在京极忠高大人的营中与本多正纯、阿茶局会面。”

包括二之丸在内,所有的城楼都被夷为平地,只剩这座在自己脚下的天守城,孤独困窘地暴露在空地中央。城里的防御沟壕只剩下本丸周围的一层,城池完全失去了防御能力。倘若此时有人攻城,简直如同探囊取物一般轻而易举。

在会议上,茶茶第一次听大野治长说起数日前敌方提出和谈的事情,而这次会议就是为了讨论是否接受和谈召开的,似乎家康那边已经屡次以各种形式派人来进行过和谈的交涉。

“修理在哪里?马上把修理给我叫来!”

当日,城内召开了重大的军事评定会,在大野治长的邀请下,茶茶也出席了会议。会议在天守的大广间举行,所有守城的主要将领全部出席,从一开始,气氛便十分凝重。

茶茶面色苍白,对身旁的侍者喝令道。这天刮着大风,凛冽的寒风刺骨,茶茶被吹得几乎要散架了。刚好此时大野修理出城办事,不能赶来。

茶茶越说越觉得秀赖真是时运不济。

“那就把幼主给我叫来!”茶茶又说。

“这场战争我们只有胜利,没有失败。你们这样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倘若太阁殿下泉下有知,看到留在幼主身边的尽是你们这些不中用的下属,他可真要死不瞑目了。”

可话音刚落,她又收回了这个命令。还用说么,城池变成了这个样子,秀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十二月十二日那天,城池突然遭到敌军的炮弹攻击,每次攻击的时间虽短,却持续了整整一天。这样的强度,即使是大阪城估计也有些招架不住,茶茶一整日都闭门不出。次日清晨,一枚炮弹击中了茶茶寝殿内的一间,殿内的女官们纷纷四处逃窜,茶茶走到纷乱的人群中,大声喝道:

然而,大阪的街道却几乎没有遭受战火的侵噬,只有城池被毁坏了。乍一看,简直无法相信这附近刚发生过一场战争。城池周边的武家宅邸也完好无损,其周边的街区更是没有任何变化。每条街上都有众多黄豆大小的行人往来穿梭。大阪街道的上空狂风肆虐,无数碎木板在乱风中飞舞着。

尽管秀赖一再否认接受和谈之事,可最近敌军的确停止了对大阪城的总攻。如此看来,传言倒是十分可信的了。

战争不久又要开始了吧,茶茶想。和平最多持续到今年夏天,说不定还等不到春天来临就要打起来,这座城像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光秃秃的巨鸟一样,随时都会被家康的大军包围。

然而,茶茶的心境却有了变化。如果现在家康向己方提出议和,她觉得有必要先听听看,到时候根据和谈条件结束这场战争也未尝不可。

直到现在,茶茶才认清了自己和秀赖的处境。在登上天守之前,她还抱着幻想,觉得只要时来运转,扳倒家康,东山再起也不是没有可能。可凝望着眼前大阪城这片断壁颓垣,茶茶终于明白,取胜只是白日做梦,怎么可能胜利呢。秀赖这边明明有大野修理和织田有乐辅佐,为什么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个境地。

自从战斗打响,茶茶觉得秀赖待自己比之前冷漠了许多。秀赖曾经说过,一旦合战开始,就要打到底,直到城池灰飞烟灭,现在已经不是顾及面子或者意气用事的时候了,战争有开始就必须有结束。说这番话时秀赖的脸色铁青,甚至让茶茶有些害怕。

茶茶心中的怒火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伤感。恐怕死亡已经离她和秀赖不远了。秀赖生来就是肩负一统天下命运的丰家嫡子,他凭什么落得如此下场?然而,不管茶茶心里有多么不甘,悲惨的结局似乎已无可避免。茶茶手扶天守的柱子,支撑着身体,略微仰头看向天空。她不禁感慨秀赖的生不逢时,如今这世上豺狼当道,秀赖周边尽是些忘恩负义,反咬主家一口的恶人,更可怜的是他身边全是些不中用的家臣,竟没有一人能够担当重任。

“即使大家真的想要和谈,秀赖也决心战斗到底。”秀赖的回答一成不变。

茶茶一回到自己的居所,便命近侍取来许多柴火,将屋内烤得十分温暖,然后一人在屋内枯坐,直至傍晚,其间谁来也不肯见。就连从城外赶来的大野修理,也被茶茶以身体不适为由拒之门外。

过了一段时间,茶茶总是能时不时地从各处听到关于和谈的消息。有说本多正纯的使者进城与大野治长见面的,也有说其他使者来见过后藤又兵卫的。看来和谈似乎势在必行,所以大家都在纷纷议论。茶茶每次听到这些传言,都会去向秀赖确认,可秀赖每次都否认。

倘若此时高次还在!茶茶开始思念六年前去世的京极高次了。若是高次还在,即便他仍然属于家康阵营,也定不会让她们母子俩落得今天这样窘迫的境地。在走到这一步之前,他一定会为自己筹谋良策。茶茶频频想念高次,那个她思慕过,也蔑视过,时而与之亲厚,时而与之疏远的年轻时代的意中人。高次最后一次见茶茶时,曾不停地重复“万事以忍字为第一”这句话,若是他活到今日,不知还会不会仍然坚持说“忍字第一”。即便他还这样说,肯定是另外做好了妥当准备的。他绝不会像大野修理那样任凭事态发展至此,却除了让她们忍耐之外一筹莫展。

听说今福那边的防线一度被攻破后,守城兵士又迅速地将其修复。随着战线不断拉长,茶茶只知道各地的战争都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但详细情况便无从知晓了。

茶茶继而又想到了另一名武士,就是年仅四十岁便客死京都的蒲生氏乡。从氏乡离世到现在,已经不知不觉地过去二十年。已然仙逝的他,既不知道秀吉之死,朝鲜之战,也不知道关原合战及后来家康成为将军之事。

从那天晚上开始,大阪城一直被战场上的厮杀声和枪炮声包围,不分昼夜。茶茶每每在深夜惊醒,稍稍起身,便能听到枪声和呐喊声时远时近。

如果蒲生氏乡还活着,时局肯定会大不相同,家康怎么可能有今日的地位。回想起来,氏乡之死对秀赖来说无疑是无可比拟的巨大损失。茶茶想起当日她曾对氏乡的死因有过种种猜疑,事情到了今天,她甚至觉得当初置氏乡于死地的不是别人,正是家康。她想把二十年前爱人之死的罪名也加到家康头上。

茶茶立即登上天守,枪声听上去很近,可茶茶却不知道战场在哪里。经过近侍的解说,她才发现原来战场已近在咫尺,几乎可以尽收眼底,她能看到向前线冲锋的人马,他们在城下像一群涌动着的蝼蚁。就在这时,茶茶收到警告,说弹丸随时有可能击中天守,请她立即下楼,就在她下楼时,一大群人冲上楼去,紧急地在天守搭建防御墙。茶茶没想到,战事还没有真正打响,天守就有中弹的危险,这让她心惊胆战。

到了晚上,她更加频繁地思念起从前的故人。那些以前田利家为首的受过丰家恩惠的已故武将们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在她脑海。浅野长政、堀尾吉晴、加藤清政,这些能够派上用场的优秀人才全部离开了人世,只剩下些阴险歹毒之人。现在,茶茶觉得故去的都是好人,甚至连她曾经最厌恶的太阁侧室之一加贺局也变得一点都不讨人嫌了。反而像高次的未亡人阿初,还有秀忠的妻室小督,虽然是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妹妹,可与加贺局相比,她们都是些苟活于世的奸猾女子。

战争于十一月二十六日清晨,在大阪城东北部打响。守城军在这个方向设立了多重防御墙,德川军的上杉、佐竹两支部队冲着这些防线杀了过来。战报一飞进城中,城内便立即骚动不安起来。

事实也是如此,小督是让茶茶恨之入骨的秀忠的妻室,阿初也将其子忠高送入了德川阵营。回想起来,她觉得就连此次阿初答应作议和使者,也是丝毫不将自己和秀赖的安危放在心上,她坚决认为这次完全上了阿初的当。

她一只脚刚迈出千姬的寝殿,便意识到一个问题,她最初来千姬寝殿的目的完全没有达到,自己反而完全被千姬牵制住。这个小丫头只管胡说八道,自己却没有做出任何责备和惩罚,她简直有些生自己的气了。明明是个人质,却完全没有作为人质该有的自觉,秀赖这位年轻的妻室让茶茶深恶痛绝。等到战事一开,这里变成枪林弹雨的时候,看她那时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悠然自得。“走着瞧吧”茶茶想,虽然她也没想清楚到时候瞧什么。

这天夜里,茶茶直到深夜方才就寝。她人虽躺在床上,头脑却十分兴奋,无论怎样都睡不着。她多次起身思考,就这样,也不知是在第几次起来的时候,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无论是否成功,她都应该尝试一下,为扭转自己和秀赖母子二人的命运再做一次努力。沟壕被填平了,就再挖,城郭被拆毁了,就再建。还要再次向天下的诸位大名发表檄文,肯定还有不少武将看不惯德川氏此次的不义之举。再说,太阁的影响力肯定尚存,应该会有各路武将赶来大阪城支援。还要把世间所有的浪人都召集到大阪城。另外,倘若得知秀赖将向德川军发起最后一战,肯定还会有相当多的武士赶来大阪城支援吧。无论如何,要将与德川决一死战的决心公告天下,且越早公布越好。不过,在填好沟壕,修复城郭之前,这一切必须先隐瞒好。

茶茶用完千姬端出来的茶点,很快就告辞离去了。

第二天,茶茶比平时起得都早。虽然有些睡眠不足,但她的表情因为兴奋而显得出乎寻常地严肃。茶茶立即前往秀赖的居所请求见面,她想把昨晚下定的决心尽早告诉秀赖,征得他的理解和赞同。谁知到了秀赖居所才知道,秀赖还在寝殿中休息,出来迎接茶茶的是千姬身边的侍女,这说明秀赖昨夜又召千姬侍寝。什么时候不好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茶茶不快地想。

千姬说完后,似乎又想笑出声来,却一直咬着牙强忍笑意。

茶茶只得先回自己的居所,约莫过了一刻左右,再次前往秀赖的居所。这次秀赖已经起身,并立即将茶茶请入自己的房间。茶茶告诉秀赖自己的决心,谁知秀赖竟也抱着和自己同样的想法。

“幼主也曾经这样说过。他也说绝不能让您听到,说如果您听到了,可能会当场晕过去。”

“二之丸的沟壕被填之时,我就已经下此决心,城内的将士们也与我同心。不过,被填平的沟壕不必再重挖,既然没有沟壕,也就不抱守城的念头,唯有冲出城去决一死战。这样反而更好,反正无论如何这都将是最后一战。”

千姬思索了片刻,随后说道:

秀赖的语气淡然而平静,他能这么想自然让茶茶安心,可茶茶不赞同不再挖通沟壕的想法。这样只是为了光荣壮烈地决一死战而已,完全没有任何胜利的希望。

“……”

听了茶茶的这个想法后,秀赖一字一顿地平静说道:

“是吗,然后呢?”

“母亲大人还抱着胜利的幻想吗?真是不明白战争为何物啊!即便是老天眷顾,我们也没有任何胜利的希望。为今之计,只有潇洒漂亮地打完这最后一战罢了。”

“幼主也说过和您同样的话。”

秀赖现在就已然抱着必死的决心,这让茶茶痛苦不已。她得知秀赖此心后,更加愿意付出一切让秀赖免于一死。秀赖还有大好前程呢,就是不择手段也要让他活下去。茶茶眼中的秀赖,虽然年纪轻轻,却是一个比父亲秀吉还要优秀得多的武士。秀赖只是时运不济地出生在这恶徒当道之世,若非如此,他肯定能做出一番超越父亲秀吉的伟业,怎么能让他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白白死去呢。

“哪二位?”茶茶问。

茶茶辞别秀赖后,亲自前往大野修理的住所拜访,大野修理听完茶茶的建议后说道:

“因为二位都说了同样的话,所以我才笑了。”

“我也和您有着同样的想法。沟壕我们重新挖,拆毁的城郭我们再重建。只要秀忠动身返回东国,我们便立即派人去完成这些工程。只要城内的防御整备好,就不用惧怕德川大军来犯。”

这次茶茶是厉声呵斥,千姬这才意识到惹怒了茶茶,连忙收起笑容回答道:

修理的意见和茶茶不谋而合。

“你在笑什么呢?”

“不过,要想将城池还原成原来的样子,恐怕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在城池修复之前,务必要拖延时日,不能让战争提前来临。因此,还要再次拜托京极夫人前往骏府一趟。”

千姬却不回答,再次笑了起来。

“让阿初再去一趟骏府倒没什么问题,不过让她去交涉什么呢?”

“有什么可笑的?”茶茶立即追问。

“只要她去就可以了。具体交涉什么由我修理来想办法。”

茶茶刻意地说道,似乎嫌自己不够愤怒。千姬却“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大野修理似乎是想找个什么借口,让阿初前往骏府进行交涉,以此来迷惑家康,让他暂时无暇顾及大阪的动态。茶茶觉得这不失为一个良策。

“今后决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万事务必要谨言慎行,不然被幼主听到你就百口莫辩了。”

秀忠于该月二十八日离开伏见城,返回江户。一得到报信,大阪城内立即启动了城池的修复工作。过了两三日,又派人前往京都的阿初处,拜托她作为使者去骏府拜会家康。作为德川、丰臣两家中间人的角色,没有人能够比这位京极家未亡人更合适了。最终决定,由渡边筑后守的母亲二位局、大野修理的母亲大藏卿局,以及渡边内藏助的母亲正永尼三位女性陪同阿初一起,以使者的身份前往骏府拜会家康。此行的目的是为战后封地的日益衰颓而向家康寻求帮助。一行人于三月初从大阪出发。

千姬说这番话时表情天真无邪。倘若刚才这番话由千姬以外的任何人说出来,茶茶都会觉得不可饶恕,但此时茶茶审视自己的内心,吃惊地发现自己虽然感到诧异,却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阿初一行人预定于四月初返回大阪。在此之前大阪方应该可以完成合战的准备工作。在四位女性前往骏府的两三天过后,茶茶去过一次千姬的寝殿。哪怕是说几句狠话,她也要将仇恨向千姬发泄几分。

“真的吗?”

千姬还是如寻常一样恭敬地接待茶茶。茶茶刚在上首坐定,千姬便问:

“讲和?谁说过要讲和!这次的合战,我们不成功便成仁。”

“又要打仗了吗?”

千姬的这番话让茶茶深感意外。她怎么都不相信这话能从千姬口中说出来。

“面对注定要打的战争,我们只有应战。这次我们会奋战到底,直到城池灰飞烟灭。”

“合战一结束,双方一讲和,我就能见到祖父和父亲了。”

听了茶茶的话,千姬说道:

“大御所就在附近了,你不能与他相见也是可怜。”

“这座城早在上一次就应该变成灰烬的,可还是残存至今。我本来也早该丧命的,却也苟活至今,所以我没什么遗憾了。”

“我过得舒心自在。”千姬回答道。

“你之前不是期望双方言和吗?”

茶茶一边环视着屋内各种华丽的摆设,一边语气讥讽地说道。

茶茶刚说完,千姬便反驳道:

“不知你战时的生活怎么样,我来看看你。”

“谁期望言和了!我只是认为肯定会和解的。但即使和谈成功,也只不过是暂时而已,这一点只有幼主大人和我心知肚明。”

一日,茶茶以慰问守城生活的名义来到千姬寝宫探视,千姬在门口迎接茶茶,然后引她到一间面向中庭,能看见筑山的待客室。此时的茶茶虽然没有盔甲加身,但也不是日常打扮,可千姬却一身盛装地迎接茶茶,似乎完全不知道要打仗一样。

茶茶看着千姬的脸,觉得今天需要重新认识这个女子。迄今为止她一直当千姬是德川家寄放于此的人质,但从千姬今天的言谈来看,似乎她心里并没有偏向德川家一丝一毫。

茶茶悄悄派人在千姬的寝宫附近监视,从现在开始,德川家押在这里的东西才要发挥她应有的作用。茶茶认为,家康之所以不一鼓作气地攻打大阪,可能是顾及着城里的千姬。

“我还从没有见过烧毁城池的业火,看到那样的火焰一定会感到悲凉吧。”

大阪城周围到处驻扎着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德川军的人马,且数量与日俱增。以大阪为中心,周围的京都、奈良、摄津等各个方向都是兵马的海洋。茶茶还听说家康为了对大阪形成包围圈,在天王寺、今宫、茶臼山、今福以及天满等十几个地方修筑有对抗的城堡。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战争却迟迟没有打响,两军都在缓慢地进行着开战的准备。

千姬的表情看上去落寞而悲伤。面对眼前这个将自己所感所想坦率说出口的十九岁少女,茶茶一时陷入了沉思。

即便如此,一旦茶茶偶尔得知会议召开的时间和地点,便会亲自前去参会。每当此时,茶茶就会命人在秀赖座前插上秀吉生前喜爱的金色葫芦的马印。虽然秀赖不喜欢她这样做,但茶茶每次都固执地坚持。在茶茶看来,马印象征着年轻的大将被父亲太阁殿下的荣光包围,有父亲的雄威护体。

此刻,她在千姬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近似亲情的感情,这亲情似乎比对和她血脉相连的妹妹小督和阿初还要浓厚。茶茶自小到大已经辗转居住过多处城池,还亲眼目睹其中两个城池毁于战火。她见过众多骨肉至亲失去生命,而千姬和茶茶完全不同,她从未经历过苦难,直到最近才日渐成熟起来,周身都散发出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美好。

虽然城内的主要干将每天都召开军事评定会,但茶茶没有出席。虽然茶茶也想参加,却从未收到过邀请,况且会议召开的时间总是不固定,场所也随时有变。

茶茶离开千姬的寝殿,走着走着,猛一抬头,发现走到一棵樱花树下,树上的花骨朵已经开始含苞待放。她顿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开始产生幻觉,似乎有一团巨大的火焰从四面八方袭来。“幼主!”茶茶高喊着,眼见着秀赖在火焰中痛苦的面孔。“千姬!”茶茶随后又叫道,接着便听见千姬用清脆的嗓音回应了一声“哎”,刚见过的千姬正面带微笑,她身在火焰之中,却丝毫感觉不到痛苦的样子,茶茶忽然觉得似乎火焰也伤不了千姬分毫。

在大家众口一致赞成守城的情势下,大阪方花了五十天左右便完成了各种守城的准备。十万武士遍布城内各处要塞,连只蚂蚁都不可能放进来,茶茶自己也身披铠甲,带着同样披坚执锐的几名近侍,每天巡视在各个关口。自从决定开战,茶茶几乎没有见过秀赖,作为守城军的统帅,秀赖几乎是一日万机,分身乏术。每当茶茶想见秀赖时,这个年轻的大将都在东奔西跑地忙碌着。

她晕眩了片刻,一旁的侍女一直扶住她的手。许久,她放开侍女的手,独自一人继续前行。

由于事关军机要事,茶茶没有坚持自己的想法。既然连秀赖都支持守城说,只能相信他们已经有把握通过守城将战势引向对己方有利的方向。另外,大阪城可和别的城池不同,再怎么说它也是秀吉督建的天下名城,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内被攻破。

时间转瞬即逝,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每天都有众多的人力集中在城郭的周围,可工程的进展却一点也不顺利。茶茶时不时登上天守俯瞰工地现场,只看到一个个挖出来的土坑,各处虽然都在施工,可造出来的只能说是类似沟壕的某种东西。

这些东军的动向都事无巨细地都传入大阪城内,可城中将士似乎对此一筹莫展。不管是否愿意,除了死守城池外别无他法。茶茶对守城的决定颇为不满,她认为肯定有杀出城去一决高下的战略,可无论大野治长还是织田有乐,都将守城挂在嘴边,这场战争似乎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打法了,连秀赖也同样如此认为。

没等去骏府的使者们回来,就有传言说德川大军将再次西下征伐,还说德川方面正在动员全国范围的军队。这些传言已经流入大阪城下,城里自上而下都被不安的气氛笼罩着。偏偏在这个时候,与大野修理一起负责此次东冬之阵军事物资采购的织田有乐,带着全族上下一起叛逃,离开了大阪城。茶茶本就不信任织田有乐,也没对这个老头子抱什么希望。可他叛逃的时机,就和当日片桐且元一样,对大阪方面的士气造成很大的影响。

十月初,大阪城举兵的消息传至骏府的家康耳中,家康亲自率领二十万大军,于十月十一日从骏府出发,将军秀忠则于二十三日从江户出发。东海道一百二十里的道路全是挤挤挨挨的前往大阪的武士和兵马。十一月十八日,家康和秀忠两队人马在大阪茶臼山会师。

今年的樱花比往年开得都早,三月一到便盛开,没几天就凋零了。在樱花满开的那天夜里,茶茶带着两名侍女在花下散步,她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赏了这么多年樱花,今年兴许是最后一年。为了让自己摆脱这念头,她赶忙在心里说服自己,一定要和秀赖一起再办一次盛大的赏樱盛会,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她一定要拼尽全力。如今想来,自从参加过一回秀吉当年在醍醐举办的赏樱大会后,秀赖便再也没办过赏樱会。即便是为了这个理由,秀赖也不能就这样死在此地。茶茶如今碰到任何事都能和秀赖联系起来。

即便如此,大阪城内还是集结了将近十万名浪人,接连数日,这些浪人聚在一起将城里搅得天翻地覆,到处都能听到豪言壮语和慷慨陈词。这些浪人中也有不少名将,包括真田幸村、后藤基次、塙直之、长曾我部盛亲等人,他们都是关原之战后郁郁不得志的武将,这些人对于如今的大阪城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茶茶急急忙忙地赏了一会儿夜樱,便赶回自己的住处,秀赖和大野修理已经在那里等候她了。修理先开口,告诉茶茶据每日城中获得的情报,骏府发兵之日已经迫在眉睫,虽然已经多次派使者前往骏府恳请家康的原谅,可家康似乎毫不领情。事情发展至此,也只能使出最后的手段一搏了。

备战的总指挥由身在大阪城内的茶茶、秀赖、大野治长、织田有乐等人全权负责。每当城内召开评定会议,这些指挥者们都感到喜忧参半。招兵告示发出后,身处全国各地的武将们几乎没有任何动静,这让茶茶大失所望。她本来还指望着加贺的前田、萨州的岛津以及奥州的伊达等人,可这些武将的态度出人意料地冷漠,甚至其中有人向德川方面发表誓死效忠的誓约书,看来片桐且元背叛大阪城一事对整个局势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恳请原谅的使者是怎么回事?除了京极夫人你们还派其他使者去骏府了?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这个夏天,城内几乎每日都在召开评定会议,到了九月中旬,大阪军这边终于下定决心与德川方开战。与此同时,且元也挑明了背叛大阪之事,但城内之人已经没有余力去顾及此事了。大阪方面立即以秀赖的名义发表檄文,向诸国的浪人们公布了招兵告示,并派多人前往堺市,采买铁炮和弹药。

茶茶言辞有些过激。为什么要派使者去请求原谅?他家康有何资格让秀赖恳求原谅?大野修理这才告诉茶茶,之前一直瞒着她,事实上,家康已经传来命令,让他们放逐浪人,还命秀赖离开大阪,转移到大和。

茶茶从小到大从未如现在这般愤怒过。秀赖一听说且元许诺家康之事,也觉得无法原谅。除了茶茶和秀赖,城中的其他武将也都愤愤不已。茶茶下令,一旦且元入城,立即将其关押审问,视具体情况可以随时将其按死罪处死。且元似乎也感觉到自己处境危险,他死守在自己的居城茨木不出,再也不敢在茶茶面前现身。

听闻此事,茶茶异常震惊,差点晕厥过去,她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愤怒扭曲了她的面孔和声音,稍许,她才质问道:

茶茶和秀赖都不明白家康为什么对待且元时冷酷无情,对大藏卿局时却是另一副和善的面孔。但茶茶此次看清了且元的丑恶嘴脸,且元虽然身在大阪阵营,却成了骏府的先头兵。他竟敢承诺将自己和秀赖押为人质,还大言不惭地要将秀吉一手建成的大阪城拱手让人。

“你媾和的计策为什么不管用?”

大藏卿局从大阪归来后告诉茶茶,家康并没有传说的那么愤怒,但且元却向家康承诺会将茶茶和秀赖押做人质,将大阪城拱手让给关东方面。

“如今想来,家康从一开始就已经识破,那些媾和的条件不过是我们的权宜之计。我们派去的使者全被扣押在骏府,无一人回来。”

梵钟事件引发了极大的骚动,且元虽然一再辩解,仍无法熄灭家康的怒火,他迅速赶往骏府,却还是吃了家康的闭门羹。即便是身在大阪的茶茶,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她立即委托大野治良的母亲大藏卿局,请她作为自己的使者前往骏府。茶茶思量着,即便家康不见且元,也应该会见替自己前去的使者,结果果然如茶茶所料,家康会见了大藏卿局。

“好吧!好!”

在重建大堂和铸造梵钟之时,茶茶的确许过盼望家康早死的愿望,但她不记得自己曾在梵钟的铭文中记载过这个愿望。

茶茶盯着自己的膝盖,一字一顿地平静说道。片刻,她抬起头对秀赖说道:

谁知到了四月二十九日,家康突然宣布供养延期,并命令大阪方面呈上梵钟上雕刻的铭文以及木札。主要是因为他听说铭文上刻有祈求家康早死的文字,用词十分大逆不道。

“幼主您是怎么想的?”

到了十九年三月,大佛殿需要铸造一鼎巨钟,为此召集了三十九名铸造师,于四月十九日举行动工仪式。同月二十四日,且元前往骏府汇报巨钟完工之事,于五月三日面见家康,并计划在八月三日举行开眼供养,十月八日举行堂供养。

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秀赖终于发话了:

自从意识到家康的死期将近之后,茶茶的这些供养便有了新的目的。十七年春,方广寺的大佛殿重建完工,这项工事早在十五年年中便启动,大阪方面投入了巨额经费,工事的指挥便是且元。在佛殿落成仪式上,茶茶除了为秀赖祈祷多福多寿,还禁不住祈祷家康早日归西,她祝祷的词藻更多的是在诅咒家康早登极乐。只要家康一死,这天下大权自然要回到秀赖手中。秀忠现在虽是将军,但他完全是仰仗父亲家康的名望,只要家康不在,将军的职位自然还是要由秀赖担任的。

“我没什么想法。秀赖从一开始就预想到事情会发展至此,只不过修理和母亲大人还在坚持着无用之事。”

一直以来,茶茶都在为秀赖祈求平安多福,她对各种神社和佛院的兴建和修葺十分热心,甚至到了让人觉得过于虔诚的程度。庆长九年,茶茶开始供养大阪四天王寺和醍醐寺三宝院金堂,其后的供养还包括十一年的南禅寺法堂、北野经堂、石清水八幡宫等的修建,十二年北野神社的改建,十三年向伊势大神供养大神乐殿,在各个佛寺神社的柱子或墙上都刻着秀赖和茶茶的名字。

秀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听出这层意思后,茶茶立即觉得眼前一片光明。自从浅野、加藤死后,茶茶的心头一直是层云笼罩,可当她意识到家康已然垂垂老矣,随时都可能归西时,便觉得乌云随即散去,数道灿烂的阳光洒落下来。茶茶心想,对啊,只要家康一死……她觉得自己面前的道路突然宽敞明亮起来。

“今日,秀赖就此言明,我希望无论是修理还是母亲大人都能做好心理准备,我们要和德川展开最后一战。请不要再对丰臣家的存续抱任何希望。我要在今晚就公布开战的消息,每迟一日都会对我方造成不利影响。”

庆长十七年的春天,茶茶从一个经常前往骏府的茶人处听说,家康已是老态龙钟。家康时年七十二岁,要说老态龙钟一点也不稀奇。那茶人虽然一再闪烁其词,可茶茶听出他的意思是说家康命不久矣。

茶茶望着大野修理,询问他的意见。

庆长十六年的秋天对茶茶来说尤为清冷寂寥,院中的梧桐树叶一片片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梢。茶茶觉得自己和秀赖的阵营也似那梧桐树一般,被一件一件剥去御寒的衣物,寒冷自外而内,侵袭进她的内心。

“合战的准备早就开始了。不过,没有必要如此匆忙地对外公布消息吧。”

几位武将去后,大阪这边的茶茶拥护者已是寥寥无几,除了且元,也就是池田辉政、浅野幸长和前田利长等几个人了。

修理说道。听了修理的话茶茶才放下心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与秀赖的意见有些相左。或许事态最终会如秀赖之言,可在放弃希望之前,说不定哪里会有奇兵来援,事情还有一线希望呢。但要是依秀赖之言公布了开战的消息,一切就全完了。

秀赖安然无恙地上洛归来后的第二个月的四月六日,迄今为止为茶茶和秀赖遮风挡雨,忠心守护着她们的浅野长政突发痘疮,在六十五岁的年纪离开了人世。又过了两个月左右,堀尾吉晴也于六月十七日去世,享年六十九岁。同月二十四日,加藤清正也在五十三岁的年纪与世长辞。据说清正是在从熊本回来的船上突然发病,舌头不听使唤后没多久就倒下了,大家都纷纷猜测他是被毒死的。这些茶茶赖以依靠的忠于丰家的武士们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个接一个地离世。虽然加藤和浅野两位武将不算是茶茶一党,而是属于长年与茶茶对立的北政所一方,但在秀吉离开后的这些岁月里,他们都是茶茶不得不仰仗和依靠的人物,不可否认,大阪方面失去他们,等于失去了强有力的支柱。

“即便秀赖不挑起战争,家康也会先宣布开战吧。”秀赖说。

茶茶一直在为秀赖的安危悬着一颗心,可千姬的心态则完全不同。

他的想法是,我方先宣布开战,向天下人表明大阪军的决心,可以起到鼓舞城内武士士气的效果。茶茶虽然理解秀赖的想法,可这样一来,大阪军便是背水一战,再没有退路。一步走错便会将丰臣家置于死地,无论如何她都希望能够恢复实力,将家康挫骨扬灰,让他蛰伏于秀赖旗下。

“我们在猜幼主现在到了哪里,用着什么膳食。”

“再忍耐片刻,在三月底之前,还是遵照大野修理大人的意思吧。”

一个侍女替千姬解围道:

茶茶似乎作出了最后让步,因此秀赖也只得遵从,没有再反对。

“有什么好笑的事吗?”茶茶问道。

“也好吧。接下来这些天城内的武士们一定会觉得心有不甘。这个月一过,就依秀赖的,宣布开战吧。”

在这件事上,茶茶可谓是完败,一直被她当作人质来对待的人,似乎丝毫未曾体味到人质该有的痛苦,性格也没有因此而有丝毫扭曲,从隔壁传来的声音是那么的干净明亮,无忧无虑。有一次,茶茶实在太好奇千姬到底有什么高兴的事,便走到隔壁去一探究竟,谁知她刚一走近,笑声便戛然而止,千姬立即端正颜色来面对茶茶。

秀赖说完便站起身,大野修理也跟着起身。

茶茶一听到秀赖平安归来的消息,便立即放千姬回自己的寝殿。在被茶茶监视的这段时间,千姬带着几名侍女在茶茶隔壁的房间里平静地生活着,和平日里并无二致。茶茶还时不时能听到从隔壁传来千姬爽朗明快的笑声,每每听到这笑声茶茶都备感惊讶,这笑声和她的母亲小督何其相似,以至于茶茶好几次都以为是小督在隔壁。在经历与佐治与九郎不幸的婚姻之前,小督的性格一向开朗乐观,任何苦难都不会在她心里留下阴影。千姬似乎完全继承了母亲的这种性格,也有开朗乐观的一面。唯一不同的是,小督脸型肥肿,实在算不上美人,可千姬却天生丽质。

茶茶独自坐了一会儿,也起身返回寝殿。她想到了阿初她们,不知道这些人作为使者到底去干什么了。她的恨全部转向以阿初为首的使者们。

自从送走秀赖,茶茶便魂不守舍,一心盼着秀赖平安返回大阪。为了防止千姬逃出城外,茶茶安排她一直住在自己的寝殿内,直到秀赖平安归来。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一旦接到秀赖遇难的来报,她会立刻刺死千姬,自己也跟着自尽。然而,二条城中风平浪静,秀赖离开大阪的第二天上午九时便进入二条城,在那里拜见了家康以及同样是自己母亲的北政所,随后,他离开二条城,沿着来时的路来到伏见,又在伏见乘船,沿着淀川,于当日下午五时回到大阪城。

到了四月,城内日渐骚动,大阪城的广间内每天都有会议召开。大家纷纷建议立即宣布开战,将近畿周围散落的德川军势力一气铲除,只有茶茶和大野修理拼命阻止。三月底,大野修理又派最后一拨使者前往骏府,他说服大家至少等到使者回来,茶茶也全力支持修理的主张,当然,也有很少一部分人站在茶茶和修理这方。秀赖虽然认为大野修理和茶茶在白费力气,但他不希望城中的武将因此分裂成两派,只得同意再等十天,倘若十天后使者还不回来,就遵从大多数武将的意见。

二十七日,秀赖带着三百骑兵,从大阪出发,沿着淀川行至淀。在淀等候着迎接秀赖的是家康十二岁的儿子右兵卫佐和十岁的儿子常陆介,以及池田三左卫门、加藤肥后守两名武将。从淀开始,秀赖换乘一种去除四壁的开放式轿辇,在上百个武士的保护下向京都进发,加藤、浅野两名武将紧紧守护在秀赖的轿辇两边。

在四月初这等待的十天里,发生了很多事。一些士兵闯入京都伏见胡作非为,一支军队在没有接到任何命令的情况下擅自突袭尼崎,每次接到这些来报,城中的主要武将都按捺不住地蠢蠢欲动。

秀赖上洛之事一经决定,相关的准备工作立即展开了。有传言说,加藤、浅野、福岛几位武将曾私下商议,要对秀赖的安全多加防备,此事也已经知会于且元。

“再等等,请再等等吧。”

面对自己在这世上至爱的儿子,茶茶鼓足了力气勉强说道。就在这一瞬间,茶茶感觉到广间内紧张的空气立即得到缓解,大家似乎都长舒了一口气。

以大野修理为首的众多武将们走到哪里都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试图以此来稳定住早已躁动不堪的军心。

“若幼主如此期望,那只有这么办了。”

在此情势下,秀忠早在四月四日就向诸将颁布了军令,与此同时,身在骏府的家康也向名古屋进发。眼下,德川方的武将们正领着大军陆续往大阪这边急行而来。这个消息在九日的清晨传入大阪城,茶茶、秀赖及大野修理听闻后都面如土色。德川大军没有发表任何宣战书就直接行动,这个令众人震惊的消息传来后,德川军的各种动静便接二连三地传入城中。

然而,秀赖的话一点也没错,家康的确是他丈人的父亲,这一点不容置疑。

武将们惊慌失措地赶到城内的广间商量对策。真田幸村、后藤基次、木村重成、毛利胜永为首的主力干将们全部出现在广间内。就在大野修理向大家说明情况的时候,又有新情报传来,津的藤堂高虎已经领军抵达淀,把守着宇治川和桂川。彦根的井伊直孝也不知何时出现在伏见,在附近布阵。伏见、鸟羽附近陆陆续续有新的军事力量汇入,都是美浓、尾张、三河的武将麾下的军队。

茶茶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她不相信这话能从秀赖口中说出来。就在这时,许久未见的千姬的身影突然浮现在茶茶脑海中。不知为什么,秀赖这番话的背后似乎能看到千姬的影子。一直以来,茶茶都只当千姬是一个德川家寄放在此的人质,如今,这个人质突然变身为一个巨大的障碍横亘在茶茶面前。千姬哪里是任人宰割的人质,她明明是一把德川家安插在自己这一方的锋利短刀,随时都有可能戳进茶茶的心脏。

大家正在讨论之时,秀赖突然放声大笑。武将们纷纷俯身低头,只听到他的笑声,却无人敢抬头看他,只有茶茶抬起头看着秀赖。秀赖的笑声实在诡异,茶茶有些担心他是不是突然发疯了。良久,秀赖停止了笑声说道:

“既然卜卦的结果是大吉,且大御所本人又是秀赖丈人的父亲,那么即使秀赖上洛,也不会有失丰家威信吧。”

“我方的人都太老实,所以家康才能乘虚而入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不过说这些已经晚了,事已至此,秀赖如今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想和德川大军漂漂亮亮地打上一仗,与这座城池共存亡。在这种事关生死存亡的会议上,我本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武将出席并支持我,从这一点来说,我秀赖可说是日本第一幸运之人。”

第二天,茶茶以为白井龙白也会被传唤到会议现场当场占卜,谁知竟不见龙白的身影,仅由且元公布占卜的结果。据且元说,共卜了两卦,两次的卦象都说秀赖上洛是大吉。茶茶对这个结果十分不满,且元这点伎俩如何能骗得了她,就在她正要开口反驳时,秀赖突然说道:

秀赖向大家道谢后,又对茶茶说道:

众人决定在第二天的同一时刻再次在城中召开评定会议。

“母亲大人这次也请务必做好心理准备。请放弃延续丰臣家荣华的希望吧。另外,合战的一应事宜,就交给秀赖全权负责吧。”

“属下从命。那我这就安排此事。”且元面不改色地说道。

秀赖是想借此机会封住茶茶的嘴,不容许她再对此事有所置喙。

“传唤白井龙白,让他为秀赖上洛卜上一卦吧。”茶茶建议道。

“遵命。”茶茶回答。

且元的话让众人都鸦雀无声。茶茶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更恨且元。茶茶觉得,他这一番话,表面上是在为秀赖着想,实际上完全是只顾自己自保。要打仗那就打吧。在茶茶眼中,十九岁的秀赖比这世上任何人都骁勇善战。之前还需要忍气吞声,如今秀赖已经长大成人,那些受过丰臣公雨露恩泽,愿意为秀赖豁出身家性命的武将们大有人在,人数肯定比自己知道的还要多出许多。

接下来的事她全听秀赖的。事态发展至此,大野修理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在场的人都对他很冷淡,茶茶却丝毫不责怪修理。

“可是,如若幼主此番拒绝上洛,就正好中了大御所的计。这就表示关东和上方不和,合战将势在必行。而合战的后果,我想不用说大家都心知肚明。大家勿再胡思乱想,让秀赖公上洛才是当务之急。唯有如此,才能向大御所表示上方这边别无二心,彼此才能相安无事。”

现在还留在城里的武将们,个个都是大义凛然的样子,他们为了丰臣家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从这点来说大家都是忠臣良将。与他们相比,大野修理只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那就是无论经历多少困苦,也要让丰臣家延续下去,以图再起。这种执拗的劲头对丰臣家来说也是难能可贵的。茶茶十分理解修理的想法,只不过这些努力现在全都白费了。

一开始,秀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众人商议,当看到茶茶愤怒到声音都开始颤抖时,母亲的愤怒似乎逐渐感染了这个十九岁的年轻武将。茶茶的愤怒发自内心,足以让秀赖为之动容。此刻茶茶的胸中充满悲愤,她的愤怒中伴随着悲痛,表情看上去冷寂而忧郁。就在她的情绪几乎要传染给所有人时,一直沉默不语的且元突然发话了:

作战会议暂时休会片刻,下午再次召开。就在这一天,大野修理参加完上午的会议,离开广间后,在城门附近不知被何人刺伤,下午全身裹着白布被抬进本丸出席会议。

她似乎被自己这番话刺激到了似的,强烈的怒火猛地涌上心头。

茶茶也参加了下午的会议。虽然她的嘴被秀赖堵住了,但还是忍不住出现在会场。自从冬之阵以来,茶茶的心绪有了大的转变。之前她所有心思都放在了秀赖身上,自己似乎早已没有了往日那种强烈的自尊与自豪感,如今她再次找回了自我。茶茶今年已经四十九岁了,在四十岁的前几年,她胖得连坐着都觉得费劲。但从三四年前开始,茶茶身上的脂肪慢慢减少,身体也灵活了许多。她的表情里再次出现了她独有的那种气势,白皙的面庞上恢复了自年轻时就一直保持的敏锐气质,似乎在对外宣言,谁要是敢贬损统领天下的丰家威信一句,她绝不会轻饶。

“倘若太阁殿下尚在人世,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荒唐事。”茶茶说道。

下午的会议上冲突不断。就如何迎击德川大军之事众武将各持己见。最终,秀赖对德川大军会从天王寺口杀过来这一预判持赞同意见。因此,他将十万大军兵分两路,在这个方向上严加防守。驻扎在大阪城内及周边的部队于当日傍晚朝各自的部署方向进发。

茶茶虽已察觉此次秀赖被要求上洛一事大有风险,可是比起担心,她更多的是为之愤慨,家康一介丰臣家的家臣,凭何要求作为自己主上的秀赖前去见他呢。

第二天,秀赖率领着旗本出城,赶往预计是主要战场的天王寺方向巡视。年轻的大将周围装饰着暗红色吹贯[1]二十只,金头旗十只,千本枪[2]、葫芦马印等。茶茶一直将秀赖送到城门附近,她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当年太阁的旗本众的队伍。

茶茶立即召集以且元为首的城中主要武将,共同商讨此事的对策。大部分武将都认为,自从太阁殿下逝世后,大御所曾多次来到大阪面见秀赖,既然如此,为什么唯独这次要秀赖上洛去见呢,个中缘由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如果家康只是想看看秀赖长大后的模样,那么他理应亲自前往大阪求见才对。

十八日,家康抵达京都,二十一日,秀忠在伏见布阵。这些消息都在第二天便传入大阪。二十六日,阿初、二位局等秀赖的使者从家康处被遣返回大阪,她们带来了家康的口信,说大野修理曾经应允家康的要求,同意放逐浪人以及将秀赖逐出大阪,然而大阪并没有履行约定,所以家康要来兴师问罪。

三月二十日,家康从骏府上洛。一进二条城,家康便突然派人前来传话,说许久未见过秀赖了,希望他也能上洛一见。家康这次派来的使者是织田有乐,听闻这个要求,大阪城顿时炸开了锅。

茶茶在城中自己的房间内接待了阿初。她先犒劳阿初,感谢她身负如此重大的使命,然后说道:

茶茶为了说服自己,在心中如此揣测着秀赖和千姬的关系。只有等她想明白之后,才能够像从前一样对待千姬,才能继续将她视作德川家寄存在此的人质,她的生死全部掌握在茶茶手中。

“今天可能是和您最后一次见面了。多留一阵再离开吧。”

如今,这件事开始变味了,茶茶不得不仔细思考秀赖宠幸千姬的原因,秀赖既然与自己血脉相连,那么他应该不会对千姬动真感情。茶茶估摸着秀赖是继承了父亲秀吉好色的血统,所以也把千姬看作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罢了。在秀赖身边白白放着一个家康的孙女,他怎么可能仅仅满足于远观和欣赏呢。

阿初听后忙安慰茶茶,说大阪城还没有到要灭亡的地步。然而,事到如今,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说话人阿初和听话人茶茶都心知肚明。

茶茶立即派一名侍女前去打探,可侍女带回来的消息再次让茶茶失望。原来,自那日赏梅之后,秀赖的确经常出入千姬的寝殿。秀赖今年十九岁,已经纳了好几房侧室,茶茶也都同意了。秀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肯定对女人的身体感兴趣,这种事情也不是作为母亲应该干涉的,但那个女人要是千姬的话就让人头疼了。八年前的婚礼一结束,秀赖与千姬便正式地结为夫妻,一起过夜本无可厚非,再正常不过了。然而,对茶茶而言,千姬只不过她从德川方面要来的人质,这个人质是需要在紧要关头派上用场的。

二人靠近走廊坐着,一起看着庭院中郁郁葱葱的树木。满肚子的话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茶茶简直不敢相信。当然,千姬表面上就是秀赖的妻室,可秀赖对这个妻子应该是怀恨在心,除此之外不应有其他任何感情,可为什么秀赖会去千姬处留宿呢。

“虽然我和您,以及秀忠大人的妻室是一起长大的,可不知为什么,我们姐妹三人最终成了现在这样敌我对立的关系。不过,幸好有您多方照拂,才能有今天这样一起说话的机会。如今我和秀忠大人的妻室是无法对话了。幼主和千姬小姐婚礼那天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您今后再见到她时,请代茶茶转达对她的问候。另外还请您告诉她,千姬小姐刚来这里时才七岁,如今也已经长大成人……”

赏梅结束,大概过了十天,茶茶从一个侍女口中听到了一个令她意外的消息:据说秀赖最近每晚都会去千姬的寝殿。

话说到这里,茶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小督的女儿千姬当然会和这座城一起化为灰烬。

冬日里和煦的阳光透过树枝,洒满整个梅林。茶茶在十多个女子的簇拥下漫步于梅林之间。女人们一路上有说有笑,茶茶只管安静地走自己的路,时不时与她们搭几句话。走着走着,她突然抬头看向之前坐过的席位,以秀赖为首的一众人等依然坐在那里。虽然茶茶当时起身时,并没有期待秀赖也会跟着她一道离开,但她内心肯定是盼着秀赖和她统一行动的,她当然不希望秀赖坐在那里不动。不过,茶茶自己离席已经达到了目的,千姬一人坐在秀赖的下首,没有一个人搭理她,看上去百无聊赖,孤独可怜。茶茶这才觉得解了心头之恨。

这时,阿初微微抬起头看着茶茶,有些难以启齿地撇着嘴说道:

茶茶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便立即起身。她是想把千姬一人晾在席上,好让她难堪。听闻此言,在一旁的大多数近侍都立即站起身来。然而秀赖却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于是约一半的人还是留在原位。

“我有句话,您听了可别生气。大阪城即使被烧毁,我仍希望茶茶姐和秀赖大人能活下去。要想如此,倒是有一个办法……”

“接下来让我们交换席位吧。”

没等阿初的话说完,茶茶就打断她,直截了当地说道:

茶茶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冷眼观察着千姬的一举一动。她虽然邀请千姬坐到自己这边来,却一点也不想搭理她。这个女子今后的生死,全看骏府或者江户的态度,既然今年正月大阪派去贺使而骏府没有回礼,那么千姬就必须为这件事付出代价。

“你是想说让我放了千姬吧。”

秀赖与千姬互相微微颔首行礼后便沉默不语。千姬虽然被邀请入席,但看上去十分不自在,眼睛一会儿看向旁边梅树的树梢,一会儿又盯住自己的膝盖。

又说:“我倒是想放千姬逃出城去。可千姬自己估计不愿意。她已经下定决心和秀赖,和这座城池共存亡了。虽然残忍,但这是神佛也无力扭转之事。请您见到秀忠大人妻室时,也将此事转告给她。”

茶茶命人前去邀请千姬,让她到自己和秀赖的宴席上来。不一会儿,在多名侍女的簇拥下,千姬走了过来,微微颔首行礼后,在秀赖下首些的位置上坐下来。千姬的面孔不太像她的母亲小督,更像父亲秀忠。虽然瘦削的脸庞显得有些刻薄,但五官十分端正,性格似乎更像母亲,言谈举止中有些不紧不慢的从容。在茶茶眼中,千姬和秀赖一样,都显得那么熠熠生辉,美丽动人。

阿初的提议,也不知是她发自内心这样想,还是德川方面拜托她来做说客。但无论如何,对茶茶来说,放任何一个人出城,也不会放千姬。能让家康、秀忠还有小督痛苦最好。届时,烧毁大阪城的火也会烧到千姬的面上、身上,烧得连一根头发丝都不剩。

在此次赏梅的宴席上,也有千姬的身影。茶茶并不想邀请千姬,估计是且元从中安排,邀请千姬出席聚会。千姬今年年满十五岁,她七岁与秀赖举行婚礼,到现在已经过去八个年头。这个莫名其妙被德川家寄放于此的小东西,就这样在大阪城中成长至今。当年,在婚礼的第二天,茶茶就决定不把千姬视作秀赖之妻,而是当作德川家抵押在此的人质对待,八年以来这个想法一直没变,到现在也仍是如此。秀赖和千姬似乎也对茶茶的想法心知肚明,彼此都没有把对方当作举行过婚礼,喝过交杯酒的特殊男女。

傍晚,阿初出城而去。茶茶将妹妹送至自己的寝殿门口。分别时,茶茶头一次提到了阿初的孩子:

在茶茶眼中,秀赖的姿容看上去熠熠生辉。一双大眼睛明亮清澈,鼻子笔挺,面色虽然略显苍白,但不失青春貌美。这些容貌特征不太像秀吉,而是基本遗传自茶茶,所以秀赖既有些像他的外祖父浅井长政,又有些像信长。他的性格倒是有些像年轻时候的秀吉,有豪迈豁达的一面,又有敏感细心的一面。唯独那多年来养尊处优长成的大个头,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茶茶每次和秀赖并肩而立,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秀赖时,都会幸福得有些神情恍惚,她才刚到秀赖的肩膀而已。

“祝愿忠高大人武运昌隆。”

正月过后,二月初的某日,茶茶在城里的梅花林里举办了赏梅宴,在盛开的梅林四处铺满草垫,上面布置好酒宴。以秀赖为中心,城里大部分武士及武家的女人们都出席了宴会。茶茶目不转睛地盯着秀赖的侧脸,女人们正在为他斟酒,秀赖则接过酒杯慢条斯理地饮着。今年已满十九岁的秀赖,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成长为一名伟岸的武将了。

高次和阿初之间诞下的忠高,作为大阪城攻围军中的一员大将,也会在不久的将来杀过来。阿初回答道:

庆长十六年这一年,在片桐且元不断地劝说下,茶茶最终答应派新年贺使去骏府。然而,果然如茶茶所料,大阪这边虽然派了贺使去骏府,却没有收到任何答礼。

“我会向他转达。真希望您能和忠高见上一面。他和他父亲长得很像。”

茶茶如此自然地做出这样的揣测不是没有道理。才一年的光景,局势已经大变。现在,无论大事小勤,德川方面对大阪的态度都十分强硬,茶茶和秀赖几乎完全被撂到了一边。如今也就有几个像片桐且元、加藤、福岛、浅野这样的武士,一边与德川方面亲厚,一边也顾念着丰臣家的旧主之情。其他的大名小名几乎全部在试图与大阪方面疏远。大家心里都有数,倘若有事没事地跑到茶茶和秀赖处问候一下,结果被江户或骏府方面不痛不痒地审问一番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茶茶的眼前浮现出高次年轻时的模样,她猜想这个年轻的武将也一定是个好胜心强的烈性子。不可思议的是她对忠高一点敌意也没有,只有温馨怀旧的亲情。倘若自己中的是忠高射出来的那一箭,那她就死而无憾了。

到了庆长十六年的正月,大阪这边再次派出了贺使。这次还是和去年一样由且元提议,他的理由是去年既然派过贺使了,今年突然不派会很奇怪。这次茶茶有些纠结,她总觉得如果这次再派使者去,家康可能不会派还礼使来,倘若到时候要受此屈辱,不如将去年的旧账翻过去,今年就别再派贺使去自讨没趣了。

[1]吹贯:在战场上测风向的一种道具,通常在上方用布条扎成圆形或半圆形。

从秀忠成为将军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年。庆长十年,秀忠就任将军之位,那年五月,茶茶拒绝了家康提出的让秀赖上洛的要求,反而请将军家的名代前来参见秀赖,最终事情虽如茶茶所愿收尾,可如今的局势早和那时大相径庭。所有的政令要么发自秀忠所居的江户,要么发自家康所居的骏府,而身在大阪的茶茶和秀赖几乎到了人微言轻的地步。茶茶对现在的局势了然于胸,但仍然不愿意低眉折腰。仅这一次的妥协,也是为了对已逝少年时代的恋人有所交代。对于茶茶的问候,骏府也象征性地派来了还礼使。

[2]千本枪:一种用来突刺的长矛状武器。

庆长十五年的正月,茶茶头一次派贺使前往骏府问候家康。她本来认为完全没有必要派贺使去骏府,因为那是贬低自己身份的行为。可是在片桐且元的劝说下,她十分不情愿地答应了。要是搁在从前的茶茶,不管且元如何怂恿,她都不会答应这种有损秀赖权威的事。然而,当时高次刚离世不久,茶茶再次想起了他生前所说“忍字为上”的话,于是突然决定听从且元一次,以此来告慰高次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