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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小督和千姬在大阪城中留宿一宿,考虑到她们舟车劳顿,茶茶便没去打扰二人。次日一早,小督要带着千姬赶往伏见城,只能等婚礼之后两人再坐下来细聊了。

七月二十一日的傍晚,小督与千姬所乘之船抵达大阪,茶茶与前去迎接的武将们一起将小督和千姬迎入大阪城。多年未见,小督变得让茶茶都认不出来了。她身材丰满、脸庞圆润,像换了一个人,面部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有表情,但肌肤都松弛下来。她眼神沉稳,甚至有些冷漠,一举一动都很缓慢。茶茶觉得这样的小督看上去自私冷酷,拒人于千里之外。茶茶这边本是欢心雀跃地迎接小督的到来,谁料小督似乎丝毫不为所动,一切都按部就班,连往前迈一步都要扶着近侍的手。茶茶想,和从前相比,自己和小督的地位是完全颠倒过来了。

离千姬上轿的二十八日只剩一两天,大阪城内一时忙乱不已。千姬的轿子预定在婚礼当日抵达大手桥[8],就如何将她从那里迎进城里的玄关,大家争论不休。有人认为应该在路上铺上榻榻米,其上再加盖白色绢布,也有人反对说大神君(家康)不喜奢华,应该尽量避免这样铺张的安排。最终还是决定不铺榻榻米,由大久保相模守前往伏见城跟随仪仗队,浅野纪伊守在大手桥恭候轿辇到来。茶茶看到这些负责婚事准备的人们如此揣测家康之意,为此左右为难,心中颇感不快。

千姬出嫁的时间定在七月。从春天到夏天,大阪城内为此次婚礼忙得不可开交,婚礼的安排主要由片桐且元负责。这段时间,家康一直住在伏见城,而秀忠和小督带着千姬住在江户城。到了七月,小督会带着千姬从江户出发,先坐船抵达大阪,然后住进伏见城准备婚礼,直到出嫁当天。一想到要和多年未见的小督会面,茶茶感到由衷地高兴。

婚礼当日,一大早便是个艳阳天,一丝乌云也没有,到了中午也不是很热。千姬所乘的花船从伏见出发,沿着淀川一路下来。在伏见到大阪这一路,淀川沿岸都派驻有西国大名警卫,沿着河岸一带分别驻守着弓箭队、铁枪队、铁炮队各三百人。船只缓慢行驶在白色的浪花之间,应千姬的要求,在各处停停走走,有时甚至还要逆流行船,怎么看都不像是举办婚礼的花船。有时遇到浅滩,船只很难通行,堀尾信浓守便率领三百名劳力拿着铁锨下到河里深挖河床,花船中不断传来讨好千姬的笑声。

看看家康过去的所作所为便能知道,即使他把自己的亲孙女嫁过来,秀赖的地位也绝不会因此而得到保障。当年,家康为了与信长和解,可是亲手杀死了自己嫡亲的儿子信康。后来,他为了剿灭北条氏,对自己的女婿北条氏直也没有手软。因此,茶茶对秀赖与千姬此次的联姻不抱一丝幻想。不过,千姬是自己妹妹小督的亲生女儿,考虑到自己与小督的关系,她对这次婚姻还怀有另一层期待。浅井家的两个女儿各自十月怀胎诞下的孩子,一旦结为连理,这便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政治联姻,而是亲上加亲的一桩好姻缘。

婚礼在大阪城内的大广间举行。茶茶和秀赖并坐,对面坐着小督和千姬。房屋的障子全部打开,广阔的庭院尽收眼底,院中的地面铺满了白沙,种着数枝盘虬卧龙般的老松。

茶茶听到此事时,虽然无法确定秀赖与千姬的婚礼在现实中究竟能起什么作用,但只要家康不违反秀吉的遗言,她便觉得满意,因此也就应允下来。她当然没有天真到以为只要秀赖娶了千姬,从此便可以安枕无忧。秀赖十一岁,千姬才七岁,他们的婚姻只是形式而已,谁知道将来会有什么变数呢。

祝酒仪式刚一结束,千姬就立即起身,她横穿屋内,从走廊上下到庭院中,一大群侍女尾随她而去。秀赖也和平日不同,一直板着脸坐着,一动也不动。

在家康成为征夷大将军的同时,千姬——也就是秀忠与小督之女——与秀赖的婚事也被提上议程。此事明记于秀吉的遗言之中,又公布于天下武将周知,家康早晚都必须兑现。

“到庭院中和她一起去玩吧。”

在家康入宫之前,此事便传遍街头巷尾。茶茶回想起当年秀吉多次入宫觐见时的华丽仪典。一想到当时追随秀吉入宫的武将们如今同样追随在家康身后,她心里便五味杂陈。

茶茶望向秀赖敏感苍白的侧脸说道,然而秀赖却纹丝不动地盯着前方。

关原一役后又过了三年,到庆长八年的二月十二日,家康被任命为右大臣[5],并被封为征夷大将军[6]。三月二十五日,家康以牛车兵仗[7]的仪式入宫觐见。跟随他一同入宫的有德川秀康、细川忠兴、池田辉政、京极高次、福岛正则等武将,这些武将之前都深受秀吉恩遇。

当天晚上,茶茶和小督一起在广间内用膳,屋内的障子全部大开,凉风习习吹进来。可她们姐妹竟然找不到可以聊的话题,二人心中似乎都有芥蒂,任何话题都似乎不合时宜。她们的关系微妙,既是亲姐妹,又是仇敌,所以只能说些客客气气、不痛不痒的话,唯一的共通话题便是阿初。听小督说,她与阿初见过数面,茶茶细问究竟后心中便再也无法平静。原来,阿初专程从若狭前往江户见过小督数面,可大阪城与若狭的距离比江户近多了,阿初却一次也没有来过。

家康几乎都在自己的大本营江户城以及伏见城间来往,很少来大阪城,可大阪城的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握之中,如今大阪城只在形式上属于秀赖而已。

茶茶和小督越聊越觉得秀赖与千姬的婚姻没有任何意义。从一开始茶茶便没有为这段婚事感动高兴,小督也是一样。倘若婚礼是在秀吉在世时举行的话,肯定不是今天这番光景。秀吉一向心思细腻,注重细节,这样的婚礼肯定会办得隆重热闹。他一定会在广阔的院内安排能乐、相扑以及魔术等表演,并邀请诸位大名列席,连续数日举办盛大的宴会。

随着关原一战的硝烟逐渐消散,天下大权完全掌握在家康手里,他似乎早已不把秀赖放在眼里了。关原合战之前,无论遇到何事,即便是走个过场,家康也会遵循先向秀赖请示的规矩,如今连这过场也免了。对他来说,茶茶和秀赖不过是大阪城的寄居者而已,只是略享些特权罢了。

当然,今晚也有宴会,与此次婚事相关的诸位武将们也在城内的某处列席参加,可宴席热闹与否,身在此处的茶茶就不得而知了。

就在京极局搬迁的前后,茶茶听说加贺局摩阿已经改嫁,嫁给了权大纳言[4]万里小路充房,这像是加贺局能做出来的事。她恐怕早已将秀吉忘到九霄云外,凭着自己的美貌,再嫁给有名望的公卿,从此便能享受新生活。

“哎呀,月亮出来了。”

京极局离开后不久,茶茶想办法让京极局的请求传到片桐且元那里,后者一直住在城里,算是茶茶母子的监护人,负责照顾他们。也不知是否是因为茶茶这边的努力,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茶茶便收到了京极局的感谢信。信上说她如今在西洞院一间类似庵室的小屋内定居了。

小督突然说,同时微微弯下腰向外面仰头看去,庭院正对着的筑山上方爬上了一轮明月。看着仰头望月的小督的侧颜,茶茶突然想起了她小时候的面容。直到此刻,茶茶才感觉到与小督之间血脉相连的亲情。

京极局皱着眉说道,似乎不是作戏。此次她来拜访茶茶,主要是希望茶茶能帮助她在京都找一处住所。这次事件之后,她似乎再也不愿寄居在弟弟高次的领地。除了茶茶这里,她还到京都去拜访了住在三本木的北政所,也提出了同样的请求。当年秀吉在世之时,京极局十分讨厌北政所,如今秀吉仙逝,她逐渐淡忘了当年的憎恶之情,对北政所的态度和对茶茶的别无二致。

“江户的月色如何?”茶茶问道。

“这样的小事实在不足以向您提起。做出这样的事,也不知殿下在九泉之下是否能瞑目。这世道真是让人厌倦。”

“嗯,江户的月亮还不都是一个样。”

“您此番真是经历了大劫大难啊。”茶茶说。

说完,小督又似乎深思了片刻,继续说道:

第二年六月,已经削发为尼的京极局来拜访茶茶,她为弟弟高次投降德川大军一事感到羞愧难当。她告诉茶茶,大阪军当日围攻大津城,战事十分激烈,炮弹直接击中了本丸,而她当时就躲在本丸内,被巨大的冲击力震晕了过去。

“如此想来,妾身观赏过好多座城池的月色啊。当年在大野城的……”

然而,茶茶细想之下,还是对高次和阿初此次对秀赖拔刀相向之事颇为怨恨,她尽量让自己不再想起此事。然而不经意间想到时,还是感到压抑不住的怒火在身体里熊熊燃烧。

说到这里,小督突然缄口不语。茶茶也感到惊讶,小督可能是回忆起了对她来说最难忘的大野城的月色,想倾诉一下吧。当年秀吉将她与大野城主佐治与九郎硬生生地拆散,后来又杀死了佐治与九郎,恐怕小督对此事依然怀恨在心。突然听到小督这样说,茶茶竟一时语塞。

高次做出追随德川大军的决定,一开始便时运不济地遭到大阪军的围城。虽然他奋力顽抗过,但却没能坚持到最后关头,不得已打开了城门。他自觉无颜见人,立志到高野山上去隐遁,谁知一被召见,又厚颜无耻地下山入世,还得到了若狭九万二千石的封赏,这些事都符合高次的个性。

“虽然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不过还好当年没有被烧死在福井城。倘若当时和母亲一起共赴黄泉的话,我们也就不可能欣赏到今晚的月色了。”茶茶说道。

倘若高次再多坚持一天,拒不打开大津城门,那么他此番举动将居功至伟、无人能及,可他却不幸地提前打开城门。不过在茶茶看来,这一切都是高次的宿命。

“茶茶姐真的这样想吗?”

关原合战结束后,再也没有武将前来拜访茶茶和秀赖了。可能是因为大家对家康颇为忌惮,这更加说明站在茶茶和秀赖这一边的武士们已被一扫而空,秀赖身边再无可用之人了。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茶茶唯一听到的略使人一振的消息便是关于京极高次的。据说他已领若狭九万两千石,比起之前大津的六万石是出息了不少。虽然大津最后开城,也就是高次向大阪军投降了,但从结果来看,他将大阪的大军引至自己的城外,使他们对关原战场鞭长莫及,可以说是立下了功劳。而家康买了他这笔账,因此不但不给予惩罚,反而加以褒奖。

小督问,此时她才第一次正眼看向茶茶的脸。

后来一段时间,残忍血腥的传言持续不断。有说曾为大阪军做内应的伏见城内的十八人在粟田口被施以磔刑,也有说大阪军的几十名武士因为行动可疑而被斩首,净是这些杀生之事。

“我不止一次地希望当年能和母亲一起死在那座城里,我还以为茶茶姐的想法也和我一样呢。过去我这么认为,就是刚才我也还是这么认为的。”

正如家康所言,石田、小西、安国寺三名武将于十一月一日在京都的六条碛被斩首,而三人的首级,连同自杀的长束正家的首级一起,在三条之桥被悬首示众。

“妾身还有秀赖呢。”

茶茶满怀敌意地讥讽道。她的意思是,你家康今天虽然一手掌握着天下大权,将来也可能同样在六条碛被斩首,首级在三条之桥示众。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就能逃过石田三成、父亲长政以及信长遭遇的命运安排。

“妾身也曾经有一个像秀赖一样的儿子。”

“每个人都无法预知未来。就拿治部少辅来说,虽说他是自作自受,但走到这样的下场也不得不让人感到意外……当年修理(胜家)大人,还有我父亲长政也都死于非命。唉,真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茶茶正视着家康说道:

“并没有,我不恨茶茶姐。但我憎恨那个天下之主。”小督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有那么一瞬间,茶茶觉得家康冷眼盯着自己,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可怕,似乎在说,你们二人本来也该遭此报,这次暂时放过你们,不过,若是胆敢再犯,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面。你们也会在六条碛被斩首,在三条之桥以首级示众的。

“看在幼主与千姬小姐联姻的分上,我们就让过去的恩恩怨怨到此为止吧。”

“三人的首级将在三条之桥示众,这是那些扰乱世道人心之人应有的下场。”

“能到此为止吗?”

家康面不改色地继续说:

小督立即反问茶茶,又说道:“倘若幼主与千姬之间诞下孩儿,那么这个孩子身上既有天下之主和公方大人的血,又有茶茶姐和小督的血,到时候可就热闹了。”

“二十九日在大阪游街,下个月一日在京都六条碛斩首。”

说完小督低声冷笑。茶茶感到自己的膝盖一麻,腿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正如小督所言,若是将秀吉、家康,以及小督和自己四人的血混在一起,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这简直和将水火不容的东西掺杂到一起一样。

“将如何处置这三人?”

“天下之主真是绸缪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啊。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茶茶说道,随后又问:

就这样,茶茶与小督各怀心结的见面不到一刻时间便结束了。无论今后的际遇如何,小督对于茶茶和秀吉的怨恨,似乎永远都无法消除。

“没什么特别的。”

这天夜里,茶茶才意识到一件事,今后,千姬名义上是秀赖的妻室,可实际上只是一名人质,秀赖的妻室还需要从其他女性中挑选。

“石田治部、小西行长、安国寺惠琼等人都被活捉,现在正在被押回大阪的路上。若您对他们还有吩咐,我可以代为转达。”

秀赖与千姬成婚后的第二年,即庆长九年的七月十七日,继千姬之后,小督在江户城的西之丸中又诞下一个孩儿,而且是个男孩。这个男孩今后的名字是竹千代,也就是后来成为第三代将军的德川家光。对小督来说,虽然她前半生经历过那么多非比寻常的不幸,可从这一刻开始,同样非比寻常的幸运之门开始向她敞开。其实不用等到现在,从她成为家康嫡子秀忠的妻室那一天起,她便在幸运的大道上迈出了第一步,只不过那时她尚未为秀忠诞下男儿,因此,前半生所遭遇的各种不幸的阴影还深深地笼罩在她的面上和心里。可如今的小督容光焕发,因为她知道,凭借为德川家诞下嫡子的功劳,今后她在德川家的地位将稳如泰山,不可动摇。她再也不用担心像当初嫁给第一个丈夫佐治与九郎时那样,家庭幸福被手握大权之人破坏,也不用担心像嫁给第二个丈夫羽柴秀胜时那样,丈夫战死沙场,自己变成寡妇。如今,德川氏的权势已经无可动摇,世上再也没有人敢觊觎德川氏的霸权地位,战乱的祸根已经逐渐被扼杀了。

茶茶用语虽然慎重,然而语气十分冷淡,极力维持着自尊。家康沉吟片刻,又道:

一个多月以后,小督诞下男儿的消息送到茶茶处。虽然茶茶对秀忠与小督之间是否生下男孩并不感兴趣,但还是给小督送去了祝贺的书信,又派贺使以秀赖的名义给家康和秀忠送去贺礼。除了这些应尽的礼节,为了安慰刚经历过分娩之痛,完成了女人承担的大任的小督,茶茶还另外给小督写了一封犒劳的书信。

“让您费心,此番真是辛苦大人了!”

信寄出后,立即收到了小督的回信,信中语气颇为郑重。茶茶本来没有期待小督会给她回信,因此收到信后反而感到意外。虽然信写得很简单,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字迹倒还是和从前一样不怎么漂亮,像个粗犷的男人写的似的,茶茶一下就能辨认出来,还有两处写错的地方,用墨水涂黑了,这些有意思的地方一看就是小督的风格。去年嫁给秀赖的千姬今年已经八岁了,婚后一直住在大阪城,小督在信中却对她只字未提。估计小督正沉浸在诞下嫡子的喜悦中,早将千姬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可不管怎么高兴,毕竟千姬也是她怀胎十月辛苦诞下的亲骨肉,且还不在身边,放在一般母亲那里,应该更加疼爱她才对。小督似乎不这样想,在她看来,千姬只是个女孩儿,再加上已经离开自己嫁人,就没有必要疼爱,反而应该越来越疏远才对。

“一群乱臣贼子掀起的风波,如今已经悉数平息了。想必也令淀殿您感到不快。”

读了小督的信后,茶茶第一次想起那个同住在大阪城里的千姬,之前她几乎忽略了这个被德川家寄放在此的小人儿,她开始同情千姬了。一直以来,她只当千姬是人质而已,并未费心照拂,她完全不知道同样生活在这座城池一角的千姬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想必有那些从江户跟随过来的武士和侍女们侍奉左右,肯定是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的,所以她也从不做任何过问和干涉。

随后对着茶茶说道:

庆长十年三月,秀忠将从江户上洛的消息被公布出来。至于秀忠上洛的理由,茶茶全然不知。那些力挺秀赖,经常出入于大阪城的少数武士们也无从知晓。

“许久不曾见到幼主,似乎又长大些了啊。”

据大阪城内纷传的消息说,此次秀忠上洛的方式将遵照当日赖朝[9]上洛时的传统规矩,供奉的军队将达到十万人。赖朝当年上洛时,由田山重忠打头阵,整个仪仗队被划分为多个团体,从镰仓出发,在第二十天才到达京都,据说秀忠此次将完全效仿当时的做法。其后,秀忠上洛的目的也被公布出来,说是为了去岁即庆长八年被任命为右近卫大将[10],特此向朝廷谢恩的,但茶茶觉得这个理由只不过是个幌子。

家康在秀赖面前刚一坐下便说:

在茶茶看来,秀忠此次上洛,无疑是家康策划的一次明目张胆的示威行动,以此来震慑自己这一方的势力。

茶茶在自己的房间里,眼看着家康傲然地走进来。她让秀赖坐上座,自己则守候在一旁。

终于到了三月,秀忠上洛的那天,队伍浩浩荡荡,场面盛况空前,超出人们的想象。而秀忠本人的威仪更是震慑住整个上方一带。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传闻不断。

二十七日,茶茶突然接到来报,说家康打算前来拜谒秀赖,也不知家康是何时来到大阪城的。事实上,家康在城里的西之丸安顿好的当天,就立即派使者前往茶茶处报信。秀忠也与家康一同入城,在二之丸安置妥当。之前一直守在城内的大阪方的武士全部销声匿迹,不见一人踪迹。

同时,在京都和大阪街上的多处墙上,都出现了一句讽刺诗:“小拾大人(秀赖),警惕提防。”

茶茶在担惊受怕中挨过了几日。合战随时都会爆发,时局可能出现各种意想不到的变化。然而茶茶每天都闷在屋内,与世隔绝,她也没有主动向近侍们打听外面的动静。城里似乎有武士们行动的声音,持续两三日后便寂然无声了。

茶茶为了不影响心情,故意避而不听任何关于秀忠上洛的传言。尽管相关的各种讯息已经在近侍和侍女们中间传得沸沸扬扬,但茶茶严令禁止他们在自己面前提起这个话题。

茶茶忽然想到阿初和小督这两个妹妹。如今,她们三姐妹各自处在完全不同的立场。在她们三人中,目前不需要为身家性命担忧的恐怕只有小督了。自从成为秀忠侧室,她一直居住在江户,并于三年前的庆长二年诞下一女。当时,茶茶曾派人送去祝贺的书信,然而小督却没有任何回音,这倒也符合她的个性。

然而,秀忠上洛只是一个开始,其后发生的事情更足以让身处大阪的茶茶失魂落魄。在秀忠上洛后一个月左右的四月初,家康突然辞去将军之职,并让位于其子秀忠。这个消息在大阪城内不胫而走,也不知具体是谁带来的讯息,总之,此事似乎最先在大阪城内传开。

茶茶走到庭院中,天空挂着一轮圆月,几乎接近满月,苍白的月光笼罩住周遭的一切。虽然不知道明天将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待自己,然而越是到了这种非常时刻,茶茶越能感到内心的平静。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可以笑看人生的风云变幻,从容应对了。

听说此事后,茶茶大惊失色。迄今为止她从未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可仔细思量一下,这样的发展完全在情理之中。如今家康手握天下大权,如果将将军一职让位给秀忠,那么在家康在世期间,秀忠的地位将安如磐石。以家康的为人,他一定会这样做的。

茶茶口中挤出这样一句话。的确,就差一天,高次与此次战功擦肩而过。细想之下,这倒有些像高次一贯的风格。

“怎么会这样!”

“要是他再坚持一天开城,想必家康也会领他这份情,真是沉不住气啊。”

听到加藤、福岛两位武将匆忙带来的这个消息,茶茶惊呼道。虽然她心里明白这个消息十分可靠,可嘴上还是不愿承认。

十八日晚上,茶茶从近侍处得知,大津开城时,京极高次转移到了高野山。若此消息属实,高次应该尚在人世。估计他作为开城的负责人,是主动前往高野山的。茶茶一得知高次可能还活着的消息,便为自己竟曾短暂地为他悲伤感慨而后悔莫及。一想到他背叛了自己倒向德川一方,茶茶心中重新燃起怒火。

没过多久,到了四月十二日,茶茶便得到消息,秀忠已从内大臣[11]被提拔为右大臣。又过了三日,到四月十五日,传言得到证实,家康虽然没有对外公开消息,但他已于七日辞去将军之职,而秀忠则接替他成为征夷大将军,官升内大臣正二位。

听近侍们说,城内的武将们分为两派,强硬派主张死守城池拼死一战,保守派则主张开城投降,如今这两派之间正展开激烈的论战。城内如今还有相当人数的兵力,从前方战场战败归来的兵力也在不断涌进城内,在茶茶看来,若是有与德川军决一死战的念头,这座城轻易不会被攻下。这可是秀吉亲自指挥监工建成的固若金汤的城池,天下间绝无仅有。然而,如果没有优秀的领导者,城池陷落只是时日的问题。石田三成、大谷吉继等比较能够依靠的武将们尚且杳无音信。

传言成真后的第二天,四月十六日,大阪城笼罩于一种异样的氛围当中。平日里被视为秀赖一党的武将们一大早便陆续进城来拜谒秀赖,城内的广场上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能听到几十匹战马的嘶鸣声。

正如茶茶所说,到了黄昏时分,打了败仗的小队伍纷纷入城。到了夜里,登上天守眺望远处,会看到城外四处都燃着篝火,恍如白昼,打了败仗的人们不断被收容在此。

直至今日,茶茶才明白了秀忠率领十万大军上洛的真正目的。家康一旦让将军之位于秀忠,人心可能出现动摇,倘若那些大阪城及周边为秀赖打抱不平的武将们有所行动,十万大军将立即从京都发兵,进入山崎平原,沿淀川直逼大阪。

茶茶这回讥讽地说道,说完便起身离去,留下这个不怎么机灵的武将兀自坐着。

此次家康将将军之位让给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向天下郑重宣布不会把政权还给丰臣氏。一直以来,茶茶心里也明白,家康不会轻易把政权交还给秀赖,可总还是抱着一丝期望的。然而,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在秀吉去世后还不到七年的时间里,事态便如此迅速地发展至此。

“这会儿肯定有很多残兵败将回来吧,城里恐怕要装不下了。”

茶茶算是看明白了,家康一直以来包藏的狼子野心终于露出来了。

然而,茶茶此刻突然想到秀赖,她激动得不能自已。是的,秀赖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而在秀赖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霸主之前,她也必须活下去。想到这里,她感到怒火中烧,那些应该为此次战败负责的武将们,事前并没有和自己充分商量,举事后却又一败涂地。

就在茶茶得知秀忠就任将军之位的第二天,北政所派使者来到大阪城,今时不同往日,茶茶立即召见使者问明来意。原来,北政所是为了劝说茶茶,让她趁着秀忠新晋将军之机,带着秀赖上洛,向新将军致以问候。使者是一位茶茶不认识的武士,有一张敏感而消瘦的面庞。

茶茶这样回答,并不带一丝嘲讽的意思。她从没有忘记那烧毁小谷城和北之庄的烈焰红莲,也已经习惯了近亲们的相继离世。父亲长政、母亲阿市夫人、继父胜家、舅舅信长,这些亲人都死于非命,后来,她又与鹤松和秀吉阴阳两隔。与此前的经历相比,这次她已经再没有什么亲人可失去,最亲近的也就是高次,倘若高次也战死沙场的话,她活着也就毫无意义了。

这位使者虽然是北政所派来的,但背后一定是受到家康的指使。家康一向对任何事情都力求谨慎,这肯定是他思虑再三的结果。

“城池陷落这样的事,我已经经历过多次了,您不必为我担心。”

“恕我不能接受北政所夫人的提议。不管对方是否是将军,丰臣氏是主公,德川氏是臣子。如果秀忠殿下想要面见幼主的话,那么他亲自来大阪城比较合适。就请您回去将此话代为转达。”

“是的。今后无论事态如何发展,辉元我都会舍命护得二位周全,请您不要多虑,在此静候。”

茶茶的这番话立即在城内传开了,紧跟着城下也都议论纷纷。没几天的时间,京都大阪一带的人们都在传言,说大阪军和德川军之间即将有一场大战。与此同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众多浪人,他们频繁往来于大阪和京都之间,一些人投向大阪,另一些则投靠京都,其中还有一些十人甚至二十人组成的小团体。这样一来,越发显得这纷纷扰扰的传言真实可信了。在此局势之下,大阪城下的居民们都惶恐不已,每天都有人带着身家财物逃往郊外。

“那岂不是和大津城陷落是同一天。”

这些流言是真是假恐怕只有茶茶和家康知道。家康深知,如今大阪军至多能聚集一万军力。而茶茶则更加心知肚明,一旦在京都驻扎的十万大军禀雷霆之势而下,不到半刻时间大阪城便会被攻破。

“十五日下午。”

五月十日,上总介忠辉作为将军家的名代[12],来到大阪城参见秀赖,遂了茶茶的心愿。

“什么时候的事?”

将军家派名代来的那天,茶茶感到久违的身心舒畅。此次不是秀赖前往京都,而是将军家派使者来拜见,她觉得这说明秀赖的威势依然存在,对于未来,她似乎看到了一丝曙光。名代上总介辞别秀赖后,当天便返回伏见城。

次日一早,茶茶被一名侍女唤醒,说是辉元有事来报,茶茶脸色大变。辉元之前从未亲自登门,恐怕是有大事发生。只见辉元走进屋内,身上还穿着盔甲,他在茶茶面前坐下便说:“就在半刻之前接到战报,我军武运不济,关原一战一败涂地”,看他面色十分憔悴。

可一到傍晚,茶茶的心情又起伏不定起来,她感觉不到那种胜利后的快感。虽然这一回合是让将军家向她低了头,可也就仅此而已,对于秀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茶茶让凉风吹入屋内,在微凉的风中,她对自己和秀赖的未来失去了信心。想来,这次上总介来大阪一定是家康的主意,估计新将军秀忠根本不知道此事。

茶茶一夜难眠地挨到天亮,她估计高次可能已经战死。为了京极家的复兴,高次从小便痛苦地挣扎顽抗,他短暂的一生甚为可悲。当年信长命丧本能寺之时,高次曾经愚蠢地带兵突袭位于湖畔的秀吉居城,这次又像是往事重演一样。每逢改朝换代之时,高次的选择似乎总是错误的,只有茶茶能懂这样的高次,虽然说不清也道不明,但在情感上她就是可以理解高次,那是继承了京极这个名门血脉的年轻武将必须背负的不幸命运。

六月中旬,茶茶从京极局处得知,改嫁给万里小路充房的加贺局故去,享年三十四岁。虽然一直以来茶茶对她都没有好感,可闻得她死讯后,茶茶回忆起往事种种,觉得自己和加贺局缘分匪浅。当年同为秀吉的侧室,二人一直是死对头。如今秀吉故去,从前那种针锋相对势不两立的日子反而让人怀念。若说美貌,恐怕秀吉的众多侧室中无人能出加贺局之右。尤其是醍醐赏花那次,摩阿跟在北政所身后,悠然地漫步于醍醐山的山坡之上,那绚烂华美的姿态仍然历历在目。后来,她在秀吉死后不久便改嫁给万里小路充房,虽然被世人诟病,可也正是一般人都不能企及的荣华。

十六日半夜,使者来到城内,带来大津开城的消息。从侍女口中得知此事后,茶茶再也无法不闻不问,立即遣使前往辉元处打探战况。虽然她担心高次的安危,但还是无法露骨地问出口。使者替辉元带话给茶茶,告诉她大津城在一番激战后,于十五日陷落,请她务必放心,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消息,可能辉元自己也不知道更多。

虽然摩阿有些唯利是图,可这种不执着不强求的性格也有她的有趣之处。她虽然嫁给秀吉为妾,也常会争风吃醋,但恐怕她心里对秀吉既没有爱慕也没有尊敬,所以才会在秀吉去后不顾众人之口,轻松地选择了自己一介女流最适宜的道路。加贺局作为前田利家之女,显赫的门第和高贵的出身决定了她为人处世的方式。

茶茶对大津城的战况一无所知,更不用说在东方展开的大战战况了。自从部队朝大津城进发后,大阪城内笼罩着异常紧张的氛围。大津城的攻城之战尚不足挂心,就在这几天,东方将展开最具有决定性的合战。使者们络绎不绝地来往于城内,茶茶和秀赖守在自己的屋内足不出户。

茶茶派人前往加贺局遗骸的安葬处紫野大德寺,以表她吊唁之意。她还决定下次再去京都时,要亲自前去凭吊一番。

就在九月十一日,也就是阿茶回城的当晚,得知高次的叛变之意后,大阪方面决定攻打大津城。毛利元康即刻担任主将,毛利秀包担任副将,率领大阪的七手组[3]、大和的诸将以及九州调来的兵力共一万五千人,出兵攻打大津。兵力一出,大阪城内外立即变得鸦雀无声。

秀忠成为将军之后,德川氏的霸权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稳固。就在秀忠成为将军的第二年,即庆长十一年,江户城的修筑工程紧锣密鼓地启动了,此次工程的规模远远超过两年前西国诸位大名负责修筑的伏见城,劳师动众地云集了全国各地的木匠和石匠,还派出三千艘运石船,将石材从伊豆国运至江户。据说等到竣工那日,连秀吉修建的天下第一的大阪城也要相形见绌。

据阿茶说,大津城内城外的宅邸已经悉数被烧毁,在逢坂搭建了屏障,京町口、尾花川、园城寺口都分别安排了兵力把守,随时都准备展开防御战。虽然在城南方向新建了方圆五十间上下的箭楼,然而城墙和壕沟都只修了一圈。一旦开战,恐怕要不了多久城池就会陷落。

德川家筑城的脚步并没有停留在伏见和江户两城。庆长十三年,修筑骏府城的计划对外公布,次年十四年,丹波筱山城[13]的筑城工事启动,到了十五年二月,尾州名古屋城也开始修建。

当天,阿茶便从大阪出发,前往大津,两天后方才回来。阿茶借京极局之口,劝说高次回心转意,然而高次却回复说这些都是前世注定,事已至此,他唯有为秀赖大人母子祈求安泰。还劝茶茶说此次骚乱与她母子二人无关,请他们务必不离大阪一步,平静等待事情收尾。

家康将将军之位让给秀忠后,先在江户的西之丸住了一段时日,十二年搬至骏府,从此江户和骏府两城成为政治的中心,天下的政令无一不出自江户,相比之下,京都和大阪似乎完全成了地方城市。

很快,茶茶便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白日做梦。如今事态发展日趋险峻,京极高次背叛了自己,准备坚守大津城。对她和秀赖来说,如今最应该做的事是规劝高次回心转意。茶茶开始在脑海中物色派去高次处的说客人选,一个老嬷嬷的面孔浮现出来。以往在茶会之时,这个叫做阿茶的七十岁的老嬷嬷与自己和京极局都非常交好。

庆长十三年夏天,茶茶在大阪城中迎来了京极高次这位稀客。自从庆长三年在秀吉葬礼上见过一面后,茶茶已经十年没见过高次了。其间又有关原一战,由于高次当时投靠了德川一方,从此以后二人的立场发生转变,便也没什么再见的契机。不过,每年正月或者夏冬时节,高次都会一丝不苟地寄来问候的书信及礼品,茶茶也会立即写一封简单的回信,派人送给高次。

待她回过神来,全身已是大汗淋漓。如今,秀吉亡故,她终于得到了自由,终于可以不再看那位天下之主的脸色、我行我素地活了,她唯一需要完成的使命就是将秀赖扶上天下之主的宝座。在那之前,她只是将高次暂时寄放在妹妹阿初处而已,待到心愿得偿之时,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从阿初手中夺回高次。因为从小时候起她就喜欢着高次,而高次也同样爱慕着自己。

如今的高次已经四十五岁,是个上了年纪的武将。虽然他既不是外样[14]也不是谱代[15],但凭借着他高贵的出身,家康对他也是青眼有加。茶茶能够再见到高次还是感到很欣慰,关原一战时她很生高次的气,可倘若当时高次投向大阪一方,即便不是战死沙场,也会落得个死罪难逃的下场,不可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茶茶独自一人靠着走廊端坐,望向庭院中沐浴在阳光下的树木。秋天已经倏然而至,遍地开满了红色的荻花。周遭一片宁静,任谁也想不到那左右她与秀赖命运的严酷现实已经迫在眉睫。茶茶发现,从青梅竹马的儿时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于京极高次这个出身高贵的武将,她虽然时而憎恨时而蔑视,可归根到底,在她心底的某个角落,一直为高次留着一个特殊的位置。小时候,一听到京极的名号,茶茶便会产生莫名的思慕与憧憬,觉得那名号高不可攀。如今想来,不仅是小时候,直到现在,茶茶心里似乎依然残留着这种情愫。

茶茶留高次一起用了晚膳,虽然两人都有一肚子话,却都不怎么开口。高次一改年轻时的刚烈性子,语气平静而沉稳,成了名成熟的男子,不过,也因此失去了年轻时的风趣。

茶茶低语道,连她自己都很难相信她会说出这种话,说完她突然发自内心地想笑起来。

茶茶一开始不明白高次特意来到大阪城的用意何在,随着谈话的进行,才知道高次此次是特意来告诉她,如果将来家康或者秀忠要求秀赖上洛,一定要顺从他们的意思。从高次的口气中可以听出,他认为从上次茶茶拒绝上洛到现在,局势早已是今非昔比,所以没有必要为了没用的面子而做出遗恨千载的蠢事。

“人心真是捉摸不透啊。”

“我明白了。难为你挂心。我会听从你的意见的。”茶茶坦率地回答道。

茶茶仅顾念自己与高次的关系,便自以为是地对他充满期望,实在有些愚不可及。然而,茶茶这样想也情有可原,毕竟她与高次曾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特殊交情。可退一步讲,也许正是茶茶所看重的这段二人之间的私情坏了事,才将茶茶置于当下的局面。想当初在安土城,得知自己将要成为秀吉侧室时,高次曾经一手抓住她的裙裾示爱,可她却毫不留情地甩开了高次的手,茶茶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她冷漠无情的动作。如今,高次是想借机一雪当年之仇吧。尽管后来高次也曾拒绝过主动赶去投怀送抱的茶茶,但仅这样一个回合恐怕还是难消高次的心头之恨。

高次又说:“我了解您的个性,估计真到那个时候,您不会乖乖顺从的。不过请切记,忍字为上。”

前来报信的武士说道。听到武士这番话,茶茶顿觉六神无主,可正如这个武士所说,高次虽然与茶茶颇有渊源,是茶茶的妹夫,可他同时也是秀忠侧室小督的姐夫。

“忍字为上”这种话,放在年轻时候的高次是绝对说不出来的。

“大津宰相是念在素日与德川方面交好的情分上才站在他们那一边的吧。”

同样的,茶茶也难以想象自己年轻时竟然会爱慕高次。也不知是她变了,还是高次变了。不过,时隔多年难得再次和旧相识聊天,她仍是备感愉悦。高次当晚住在大阪城里,第二天再次去茶茶的住处致意后方才离开,分别之前,他苦口婆心地将昨晚的话又说了一遍。

如果今天背叛她的人换做是最终成为秀忠夫人的妹妹小督,茶茶还觉得情有可原,因为这是她们姐妹二人的宿命。可她怎么都不相信阿初会背叛自己,更何况京极局,她曾经那样深爱着秀吉,为了给秀吉守丧而削发为尼,她怎么会倒向意图摧毁丰臣家的德川方呢。

第二年,也就是庆长十四年,京极高次去世,享年四十六岁。高次的死虽然也让茶茶有所动容,但她并没有因此受到太大的打击。倘若一年前没有和高次见上一面,那么高次的死讯可能会让她感到一种特殊而复杂的伤感。这个临死前特意赶来告诫她“忍字为上”的武将走了,茶茶以对妹夫之死的惋惜之情,给妹妹阿初写了一封哀悼信。

听到这个消息,茶茶不禁错愕。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京极高次会对自己和秀赖拔剑相向,她觉得这个消息一定是讹传,难道连阿初和京极局都站到敌方阵营了吗?

现在茶茶真的是孤身一人了。秀吉、氏乡、高次都走了,对于十七岁的秀赖来说,她是其母,也是至爱,还是一个随时可以为他赴死的忠仆。茶茶不只要“忍字为上”,还要和那些企图伤害秀赖威权的人以死相拼、战斗到底。此时此刻,她的这个决心变得更加强烈了。

九月八日午后,茶茶获悉了一个让她难以置信的消息,她一直以来仰仗至极的京极高次竟然站在德川军一方。据说高次准备死守大津城,在逢坂、粟津等地建造防御墙,加固各要塞防卫,采取各种措施阻止西军东进。不仅如此,高次此次的行动似乎早有预谋,他先在表面上装作与西军共进退的样子,暗地里却与德川方勾结,突然采取措施,打了西军一个出其不意。

[1]大津宰相:京极高次的别名。文禄四年(1595)高次加封近江大津城6万石,同时官拜从四位左近卫少将。次年,再次升至从三位参议(宰相)。

到了月末,从前线陆续传来我方军队战败的消息。先是岐阜城陷落,紧跟着是石田军和大谷军失利。

[2]真田昌幸:(1547—1611)日本古代著名军事家、政治家、谋略家,战国时期得享盛名的智将。天正三年(1575)长筱之战,两兄一同战死,始回真田家继任家督。关原会战以西军败北作结,昌幸赖归属东军的长子真田信幸向德川家康求情,免去一死而和次子信繁被流放至高野山山麓的九度山,后在当地病殁。官位是从五位下安房守。

茶茶派使者到小早川秀秋处询问战况,少顷,秀秋安排好出战的准备工作,来到茶茶和秀赖处。据秀秋说,眼下的情势已经刻不容缓,需要立即向近江发兵。当日,大阪城内的留守部队不断接到发兵的动员,到了傍晚,城内已是一片寂静,只剩下毛利辉元带着仅有的一些部下驻守城中,辉元亦将自己麾下大部分兵力调往东方战场。可是第二天,又不知他从哪里调来了兵力补充驻城军。

[3]七手组:由丰臣秀吉创建的护卫队。秀吉生前将一万精锐部队整编成七个部队,担任秀吉的贴身护卫或参加朝廷的典礼。

八月过半时,家康麾下的武将们停止了东征的步伐,纷纷赶回清洲城内碰头。一听到这个消息,茶茶立即感到莫大的惊慌。

[4]权大纳言:太政官官职。相当于四等次官,官位为正三位。

这时,茶茶才深切地感到西军中缺乏一位强有力的中心人物。石田三成本来应该被放在这个位置上,可他居无定所,今天大阪,明天伏见、佐和山,一个人来回到处跑。各地都在下达不同的命令,和秀吉在世时的合战完全是两种光景。如今茶茶只恨没有一个能与秀吉匹敌的人物出来主事,只能眼看着这种混乱的场面持续。

[5]右大臣:太政官官职。与左大臣并属于太政官中掌握实权的长官,其位仅次于左大臣,负责主持朝政。官位相当于正或从二品。

八月一日,伏见城陷落,守城武将鸟居元忠战死。五日,以秀赖之名对参加伏见城攻城战的武将们论功行赏。可在茶茶看来,除了伏见城陷落的消息之外,其他各方面的情势都不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各处都进行着小规模合战,今后情势的发展方向无从判断,而身处远方的武将们的立场更加不明。每天都有各地的使臣来到城中,他们带来的消息都模棱两可,就连真田昌幸[2]是敌是友这种事都搞不清楚。

[6]征夷大将军:原是古代镇抚虾夷的远征军指挥官,属于令外官。镰仓时代以来,成为幕府主宰者的职位,是武家社会最高的权威,简称作“将军”。

十九日,一大早便传来宇喜多、小早川、岛津带兵包围伏见城的消息,当晚便打响了激烈的攻防战,战况不时地传入大阪城中。

[7]牛车兵仗:牛车指出入宫禁时的辇车,兵仗指随带侍从出入宫禁,都是与摄政相同的待遇。

次日十八日,城内喧哗更甚昨日。奉家康之命留守的佐野纲正带着家康的侍妾们一起逃出城去,将她们安置在淀一带避难,自己则领着五百兵士冲出大阪,进入伏见城,人马的调动随之愈加频繁。

[8]大手桥:大手门前的桥。

茶茶嘴上只嘱咐了一句,心情却十分复杂。她觉得即使高次没有迎娶妹妹阿初为正室,在这个紧要关头,他也有充足的理由助自己和秀赖一臂之力,对这一点茶茶没有丝毫怀疑。一想到昔日的意中人如今会为自己献上身家性命,茶茶感慨万千。同时,对现在的茶茶来说,得到大津城主京极高次这个同盟,胜过得到千军万马。

[9]赖朝:指源赖朝(1147—1199),日本镰仓幕府首任征夷大将军,也是日本幕府制度的建立者。他是平安时代末期河内源氏的源义朝的第三子。著名的武将源义经是他的同父异母弟。

“请向大津宰相[1]转达我的问候。”

[10]右近卫大将:属于令外官近卫尉府官职,大将各设左右两名,属于近卫府长官。相当于正三位官位。

可能是考虑到京极高次是茶茶的妹夫,所以增田长盛特意来向茶茶汇报与高次相关的动向。

[11]内大臣:属于令外官,地位仅次于左大臣、右大臣。官位相当于正或从二位。

“属下马上就派使者前往大津报信。”

[12]名代:代理的意思。

当日,茶茶从增田长盛口中听到久违了的京极高次的名字。

[13]丹波筱山城:今兵库县中部。

如今,大阪城内完全是战备状态。茶茶马不停蹄地一一接待前来拜会的武将,她坐在秀赖身旁,沉醉地看着年幼的秀赖,只见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来到身前的一个个武将的容颜。茶茶暗自观察,秀赖继承了秀吉威风凛凛的瘦削脸颊,白皙的皮肤和锐利的表情则明显是继承了织田家的血脉,而其年少沉稳的个性一定是属于近江名门浅井家的品质。

[14]外样:指外样大名。“外样”与“谱代”对应,指与主家不存在真正意义的主仆关系,不参与主家的政务,只在军事动员时响应主家号令。同时,主家灭亡时背叛主家也不会遭受非议。

就在这个消息传出的当日,毛利辉元进入大阪城。辉元将奉家康之命守卫城池的佐野纲正从西之丸中赶出,自己入住进去。像是提前安排好似的,紧跟着便有违背秀吉遗命的家康十三项罪状被公布出来,文书由大阪奉行联名签署。另外,诸位大名都收到了以辉元、秀家的名义起拟的效忠秀赖的命令文书。

[15]谱代:指谱代大名。世世代代侍奉主家,参与主家政务的家臣。与主家结成牢固的君臣关系,一旦在主家灭亡后叛变,将遭受世间激烈的诟病。

七月中旬突然发生了一件事:留守在大阪的细川忠兴的妻子自杀了。此时,细川忠兴本人正追随着家康在东征途中,其妻拒绝作为人质入住大阪城,因此自尽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