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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茶茶回到寝殿后,一直在想还有什么办法能够保住这座即将陷落的城池,挽救秀赖的生命。她已经顾不得丰臣家的名号和体面了。那些有可能助自己一臂之力的人物面孔像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可惜这些人全已亡故。如今在茶茶的脑海中,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昨天发生的事和十年二十年前发生的事一齐闪过。她反反复复地想起蒲生氏乡、京极高次、前田利家这些人。哪怕是能为她尽一点绵薄之力的人都已不在人世,茶茶觉得简直不可思议。随后她想到了阿初和小督,如今,这两个妹妹虽然像商量好了似的都投入敌方阵营,但只要她试着联系一下,说不定她们也愿意助她一臂之力。然而,如今这座城池已被敌军包围得水泄不通,这条路也不可行。随后,她又想到了京极局和加贺局,乃至北政所,这些活着的人和已经死去的人一起出现在茶茶眼前,没有任何分别。

茶茶用极其讽刺的口吻说完后,起身离开了。等她离开广间走到走廊上时,突然意识到自从进入广间到现在,秀赖除了说了句让她退下的话,便一句话也没说过,她突然觉得秀赖异常可怜。正是因为众多武将一齐聚集在此,才将他逼到如此悲惨的境地。秀赖已经知道大势已去,无可挽回,所以一切都对底下的武将们听之任之了。

就这样,茶茶像中了邪一般呆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一心想保住城池,让秀赖活下去,等回过神来朝庭院中一看,才发现已经到了傍晚。地上尽是黑色的泥土,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远处还能听到枪炮声和呐喊声。寝殿内的男男女女为了抵御炮弹打进屋内,搬着被褥和柜子等物品堵住茶茶的房门。

“这么说城里明天就会有枪林弹雨了?那可吵死了。”

到了夜里,两三名武士赶来给茶茶传话,告诉她今夜不会开战,请她安心就寝。

“眼下我方还有获胜的希望。我们先在枚方战线阻截家康大军,再由真田、长曾我部、毛利的部队在天王寺及茶臼山附近布阵,与奈良方向过来的敌军进行最后的交战。明日才是一决胜负的时刻。”

听他们这么说,茶茶开始揣测今夜不开战的原因,难道两军已经握手言和了?

“如此说来,这座城的四周已经全被德川大军包围了。这回修理你打算怎么办呢?”茶茶带着责备的语气说道。

想到这里,这些天积累的疲劳瞬间侵袭而来,茶茶忙命人在堆满了各种物品的房间里收拾出一小块地方,铺上床褥,倒头睡下了。一整晚噩梦不断,睡不安稳。

大野治长此言一出,茶茶顿时泄了气一般,莫名其妙地觉得好笑起来。

到了第二天农历五月七日,茶茶一睁眼,发现寝殿内鸦雀无声,便知道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仔细侧耳听了听,也听不到枪炮声。她再次怀疑两军可能已于昨夜讲和。

“家康父子今天一早就来到枚方一带。我们已经在那片区域做了万全的准备。”

梳洗完毕,侍从立即端来早膳。茶茶一边在心里期待着议和成功,一边用完了早膳。自从五月以来她一点都没有食欲,今天难得有食欲,由年轻的侍女在一旁伺候着,心情平静地坐下来用膳。用小半刻时间用完早膳,便有使者从本丸过来,是秀赖派来接她的。茶茶在使者的引领下离开了寝殿。

“那么家康如今身在何处?”

本以为是要去本丸的广间,谁知茶茶却被使者领到樱门旁的广场上。秀赖正坐在行军马扎[1]上,周围围着十几个武将,从广场到樱门整齐排列着身披战甲的武士。只见秀赖身穿梨子地[2]盔甲,身旁插着深红的吹贯,千本枪,金头旗等,一旁停着壮硕的黑色战马。

“您留在这里也无妨,如此关键的时刻,也不能让您置身事外。”秀赖回答道。

茶茶到场一看,才知道和谈不过是自己的幻想,该轮到秀赖上战场了。不过,茶茶一看见秀赖威风凛凛的武将风范,便不由得暂时忘却了眼下的局面。秀赖看上去如此气宇轩昂,让她恍惚觉得自己还生活在秀吉在世的时代。

“我不能留在这里吗?”

茶茶缓缓踱着步走向秀赖。

语气虽然平静,却是命令的口气。

秀赖一见茶茶便说:“刚才幸村派其子幸纲前来传话,催我亲自上战场。接下来我要赶赴天王寺了。”

“母亲大人,请您从这里退下。”

秀赖定是认为会在此与茶茶诀别,所以才派人请她来相见的。

茶茶彻底说不出话来。她面色惨白地抬头看向秀赖,秀赖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平静地说:

“衷心祝愿您此战告捷。”茶茶对秀赖说。

“什么?”

这是她曾经无数次对秀吉说过的话。茶茶全身都在止不住地哆嗦,她全身的战栗,并非缘于要送自己孩儿上战场时母亲的不安,而是喜见秀赖长大成人,长成一名伟岸的武士,要去和掌握天下大权的家康大军一决高下。“我儿威武!”这句话最能反映茶茶当下的心情。茶茶心里一直不断地重复这句赞美秀赖的话。啊!要是太阁殿下尚在人世,看到今日秀赖这一身戎装,该有多么欢喜和欣慰啊!

“木村长门守奋勇一战,已然战死。”

此时,茶茶看到大野治长带领数名部下从樱门进来。治长形容枯槁,瘦得已经快认不出来了,他顾不得什么礼数,脚步踉跄地赶到秀赖面前,高声喊道:

“是在距城东二里的八尾若江吗?”茶茶低声沉吟道,“那么,战况如何呢?”

“治长反对您亲自出马。请您留在城中等候。治长替您去找真田,治长替您前去督军。”

“正在八尾若江方向与敌方的井伊部队交战。”

“真田之所以催我出马,是为了在最后一战打响前,去鼓舞士气的不是吗?”

“昨天半夜赶出城的部队呢?”茶茶又问。

“我不管真田怎么想,当下您出马就是有勇无谋。敌军早已在从天王寺到冈山一带布好了阵,从平原到天王寺这一路上到处都有敌军出没。”大野治长劝道。

既然传令撤退,说明战况对我方相当不利。

话音刚落,另一个茶茶不认识的满面虬髯的武将也跟着说道:

“敌方水野、本多、松平、伊达的部队从道明寺方向杀过来。我方真田、福岛、渡边、大谷、伊木几位将领带着部队前往迎击,目前战况混乱。刚才传出军令,命真田等人率领全军撤退。”

“在下也反对您亲自出马。现在应该巩固城内的防御。”

见秀赖沉默不语,一旁的治长忙道:

在二人的劝说下,秀赖放弃了前往天王寺督军的打算。大野治长立即率领下属,带着秀赖的马印,以秀赖之名赶往天王寺。这时,茶茶不觉松了一口气。虽然战场上的秀赖一定英姿飒爽,可这种事自然是能晚一刻是一刻。

“如今战况到底如何?”

茶茶只能再次面对残酷的现实,她离开广场,不顾身边近侍的劝阻,执意要在回自己居所之前登上追手门[3]的角楼一观。追手门附近一带悬满敌兵的首级,大概是昨晚合战中被我军砍下的,经过一整晚的雨水浇淋,每颗头颅都散乱着头发,那场景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本丸的广间内正召开评定会议,秀赖和大野治长坐在上方,底下坐着十几名武将。茶茶气势汹汹地走进屋内,直接走到秀赖旁边,坐下便问:

茶茶快步从悬挂着尸首的围墙边通过,喘着粗气,爬三步歇两步,终于登上了三之丸追手的角楼。从角楼向天王寺方向望去,一路上都是士兵的海洋,俯瞰之下如蜂合蚁聚。茶茶本以为那些都是我方士兵,谁知通过站岗的武士才知道,那都是敌军的士兵。

听前来报信的武士如此说之后,茶茶自己都能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灰心丧气。仅有的数名可依靠的武将一个接一个地战死沙场。如今能够指挥大军的只剩真田、毛利、木村、长曾我部四人。茶茶已经忍无可忍,她立即走出自己的居所,前往本丸。

“真田的人马都去哪儿了?”

“薄田兼相大人,于道明寺附近战死。”

茶茶只觉得口干舌燥。

听武士如此说,茶茶方才松了口气。又过了一刻左右,大野治长再次送来消息:

“也在那堆人里,只不过和敌军混战在一起,有些分不出来。他们周围几乎全是德川军的人马。”

“尚在城中。”

茶茶仔细寻找半天,终于从人群中看清了真田的部队,仅存的为数不多的士兵们扛着军旗,正在孤军奋战。从角楼上望去,双方人马早已混作一团,在做近身肉搏。都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竟然还说战争没有展开,茶茶觉得实在不可思议。按照先前大野所说,从平原到天王寺一带已经被移动中的德川军占据,且天王寺方向上的德川阵营无时无刻不在巩固。角楼上风势强劲,茶茶在上面逗留了片刻,站在凛冽的风中向城池四周眺望,发现每个方向都是德川大军的海洋,她这才知道,敌军早已把这座城围得水泄不通。

茶茶赶忙询问秀赖的音讯。她必须知道秀赖是否安好。

茶茶走下角楼,在心中庆幸,还好自己上去看了看,这样一来,她便能清楚地知道接下来她和秀赖的际遇了。战斗一旦真正展开,这座让秀吉引以为豪的天下名城根本就不堪一击。

“右府大人在哪里?”

说不定就在今天,就在今晚,城池将化为灰烬。

城中一向集威望于一身,首屈一指的战略家后藤基次一开战便战死,大阪方痛失良将,可茶茶来不及为此惋惜。得知敌军已经打到道明寺附近,而道明寺就在位于城东南五里的地方,茶茶心惊肉跳,她没想到战场已经离大阪如此迫近。

茶茶回到自己的寝殿后,立即召集所有侍女,将身边的贵重之物一一分给众人,告诉她们如今若想逃出城去恐怕是不可能了,但只要有任何办法,她们随时可以离开这里。茶茶每将一些首饰细软递出时,接过的侍女无一不是泣不成声。可茶茶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面色平静如常。

“今日黎明,在道明寺附近展开合战,后藤基次大人战死。”

等茶茶分派完物品,千姬领着二十几个侍女也搬进了茶茶的寝殿。那搬家的阵仗简直像是要举行婚礼一般华丽。千姬和她的侍女们全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群人进来时,都快把茶茶的寝殿照亮了。茶茶自己的侍女们也开始效仿千姬的侍女,纷纷用华丽的首饰衣服装扮起来。

茶茶一直望着院中的雨丝发呆,就这样忐忑不安地熬到中午。午时一过,大野治长的使者为茶茶带来一条消息:

茶茶和千姬一起早早地用完午膳。用膳期间,二人丝毫没有谈起这座城中即将发生的事,只是聊起了山崎的竹笋,讨论如何烹饪竹笋的话题。说到哪里时千姬还低头浅笑了一番,听到笑声,茶茶抬起头看了看千姬,她发现自己打心眼里为儿子秀赖感叹,觉得他娶到了这世间举世无双的绝代佳人。虽然茶茶一向有些讨厌千姬,可此时她不得不承认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她觉得眼前这个二十岁的媳妇美丽极了。她甚至想到了秀吉,倘若他还活着,一向好色的他看到千姬也一定会想办法据为己有吧。最近几个月,茶茶总是心神不宁,此刻却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了几分闲情逸致。

秀赖是否在昨日白天就已奔赴战场,还是依旧留在城中,茶茶不得而知。虽然茶茶十分在意秀赖的行踪,一想到秀赖,她的心情就无法平静,可她还是忍住没向身边的近侍询问。

正午时分,远处突然传来枪响。自从昨天傍晚响了一阵枪声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如今再次响起,且一直持续不断,声音越来越大。枪声传来后没多久,在离城很近的地方还听到了呐喊声。茶茶的寝殿内一时炸开了锅,马上有人来报信,告诉她们刚才的呐喊声是我方部队赶往战场的声音,寝殿内再次回复宁静,只是这份宁静中夹杂了许多无可奈何。

破晓时分,城里终于渐渐安静下来,茶茶浅睡片刻,刚到六时又猛地惊醒过来。她起身打开房门,看到外面细雨飘落。昨天夜里,木村和长曾我部率领着大阪军最后两支军队,共计一万名士兵出城而去,城中已是空空如也。

茶茶和千姬一起离开寝殿,来到本丸的樱门。秀赖似乎一整天都没有挪过地方,仍然坐在和早上同样的位置上,几个武将围坐在他周围。秀赖麾下的士兵们也依然跟随在他左右,只是和早上不同,兵士们都杀气腾腾,有些人已经拔出了刀。不断有从战场赶回来的披甲武士在樱门下进进出出。茶茶和千姬在离秀赖有些距离的地方铺好自己的坐席,身后跟随着三十多名侍女。茶茶抬头看看天,才发现今天万里无云,碧空如洗,才五月就已经有些骄阳似火,给樱门两旁道路边的樱树镀上了一层金色。

近侍又在廊下传话。少顷,侍女前来奉茶。茶茶这才意识到今夜寝殿中无一人安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枪声和呐喊声传来。可能是有风的缘故,呐喊声听上去忽远忽近,似乎是从多个方向传来的。

“长曾我部盛亲大人出阵了。”

就在这时,前往天王寺附近鼓舞士气的大野治长带着二十几个武士赶了回来。治长脚步蹒跚地跑过来,茶茶觉得他好像老了好几岁。治长赶回来向秀赖报告战况,刚说到一半便晕倒在地。鲜血从他右手的手腕汩汩流出,瞬间便染红了盔甲。大家本以为治长是负伤前来的,细看才发现,原来是前些日子治长在城中被刺时负的伤如今裂开了。

在千姬拜访前,茶茶本来都要睡了,现在却睡意全无。自从收到大野治长的书信,得知明天一早便要开战,茶茶便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神经的紧张和亢奋。反正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索性在寝衣外披上外衣,坐等睡意的到来。她让近侍们都早早休息,自己一直坐到十二点才躺到床上,可依旧睡不着,只能合上眼躺着休息。到了深夜二时,忽然听到从城中某处传来喧闹声,茶茶即刻起身,走廊上的年轻近侍立即禀告茶茶:“是木村重成大人出阵了”。刚才茶茶明明命他早睡的,看来这个近侍也没有睡着。喧闹声持续了一阵,马的嘶鸣声和士兵们的喧哗声在这静夜中显得格外清晰,似乎就在耳边。好容易逐渐安静下来了,马上又有新的动静。

大野治长的到来已经让所有人都坐立不安,而紧跟着又有三名传信的武士飞奔而来。与此同时,战场上的呐喊声愈近,似乎能清楚地听见每个人的声音,枪炮声也愈加强烈。秀赖的部队之前一直在城中待命,如今一半人马也被调拨至战场。等他们穿过樱门绝尘而去后,周遭变得一片寂静。

虽说城里并无什么特别的响动,可总觉得有些喧嚣,让人不安宁,仿佛是从地底下传来阵阵轰鸣,令人不寒而栗。

茶茶独自一人从女人堆里走出来,在靠近秀赖的地方坐下。现在战斗似乎是围绕城池进行的,呐喊声、炮弹声、枪声,密密麻麻地从这座城的东西南北各个方向传来。

茶茶送走了前来拜访的千姬,独自回到房内坐了下来。这天晚上暑热难耐,即便坐着不动也会汗流浃背。今年气候反常,樱花比往年开得都早,可到了五月又有倒春寒,五月一日那天竟然还下了冰雹,下完冰雹刚过了五天,到了今天,恰逢端午,天气又突然变得闷热难耐。面向庭院的遮雨板全部被推起来,在屋内灯火的照耀下,影影绰绰地能看到本来昏暗的院落。茶茶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她时不时起身走到走廊边,站在那里凝视屋外。夜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天气如此闷热,估计不久就会下一场雨。

这时,真田幸村之子幸纲再次赶来催促秀赖出马上阵。这位年纪轻轻的武士披头散发,浑身是血,脸上却还带着少年的稚气。秀赖一跃而起,任谁都觉得现在是秀赖上阵杀敌的最好时机。士兵们也都纷纷起身,跃跃欲试。

就在茶茶和千姬对坐之时,有快马来报,是大野治长带来的消息,茶茶立即命人将使者引到隔壁房间。接过使者递上的书信一看,内容只有一句话:明日黎明之际,战线全面展开,两军即将交战。

就在此刻,又有军报传来,冈山口的防线已被攻破。几乎在同一时刻,又有快马来报,奋战在天王寺口的真田部队已被剿灭,幸村及下属将士全部阵亡。茶茶扭头看向秀赖,秀赖的表情显出了从未有过的狰狞。他叫嚣着,向集合在樱门附近的士兵们发出了出兵的命令:

千姬这番话,茶茶听来如雷贯耳。她突然产生了一个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可怕念头。千姬说得对!只要有一线生机就该活下去!她既不希望这座城毁灭,也不希望秀赖赴死。即使输了这场战争,自己和秀赖也未必一定要死,想活下去的话总会有办法吧。家康和秀忠再怎么没人性,也无法对她和秀赖这两个主家之人下狠手吧。茶茶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停地颤抖,尽管她极力想在千姬面前掩饰,可还是控制不住身体。

“将士们!请把你们的生命交给秀赖!我们现在就杀出城去,为真田部队报仇雪恨!”

“我既不希望这座城毁灭,也不希望右府大人断送性命。我觉得所有人都应该为活下去而努力。”

此时,从天王寺战线上逃脱回来的速水守久飞奔过来,挺身挡在正要上马的秀赖身前谏言道:

说到这里,千姬低下了头,随后继续说:

“前军几乎全军覆灭。城南一带的道路上全是我方败走的士兵。与乘胜追来的敌军正面迎战,无疑是往乱军中送死啊!”

“这么晚了,我正是为此事才来打扰您的。我相信我们会在合战中取胜,可胜利还要依靠天时。万一我们武运不济失败了,到时候我想全部听从当时的命运安排。心理准备固然重要,可我觉得如果能活命,所有人都不应该死。”

“我早就巴不得战死了!让我上阵!我们一起上阵杀敌!”秀赖怒吼道。

茶茶向千姬逼近一些,再次质问道。这次,千姬抬起头来,一边直视茶茶的目光一边说道:

“急于送死绝非主将之职。您现在应该退回去守住这座城,拼尽了全力以后再赴死也不迟。”速水守久也急得面红耳赤。

“你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吗?”

“不,我要出城去决一死战!”

“等到那时,再说那时的话。”

秀赖再次吼叫着,试图跨马而去。速水守久一把抱住他死命地阻止,一瞬间就被高大的秀赖甩开,摔倒在地上。茶茶也不愿放秀赖走,竟无意识抱住了秀赖的腿。她的右肩被狠狠地踹了一脚,与此同时,整个人也飞出去倒在了地上。

对此,千姬仍然重复了刚才那句话,只不过这次她是一字一顿,清晰明了地告诉茶茶的。

等她起身时,看到秀赖被众多武士抱住,场面乱成一团,凄惨得让人不忍目睹。而另一边,衣着华丽的千姬和侍女们就像人偶一般散坐了一地。此情此景显得那般虚无缥缈。

“再说什么?”茶茶严厉地追问道。

在茶茶身后,突然有数名武士高喊着“火!”“着火了!”转身一看,在三之丸附近的地方有黑烟直冲云霄,周遭立即陷入一片混乱。敌人还没来,士兵们便纷纷拔出刀来,挥舞着、叫嚣着、怒吼着。那火说明城里已经出现了叛徒。女人们都不知所措。

这话回答得唐突,让人觉得不是从千姬口中,而是从什么神秘的地方抛洒下来的语言。

大野治长赶了过来,一边四处奔走一边高喊着让大家镇静。待到众怒平息,他便领着士兵们从樱门出城而去。秀赖和秀赖周围围着的一群人也急忙跟着一起出了城。周遭一下子又安静下来,只剩下几只吹贯和千本枪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周围散坐着二三十个女人。片刻的宁静之后,呐喊声和枪炮声再次响起,且这次的声音比之前大数倍。敌军似乎已经打到了三之丸,透过呼喊声和枪声,似乎能听到围墙倒塌的声音,以及许多人一起摇动什么的口号声。

“等到那时,再说那时的话。”千姬突然开口说道。

又有士兵从樱门冲进来。这些士兵明显是从战场上逃窜回来的,大部分人都身负重伤,拄着刀枪一瘸一拐地奔跑着。

茶茶心里想着残忍的事情。倘若失败,她想听千姬亲口说出失败后自己的下场。茶茶早就想好了,等到城池陷落的厄运到来之日,她会把千姬牢牢地锁在自己身边,绝不放她走。她脑海中能清楚地想象到那一刻自己和千姬一起等待毁灭的画面。

稍许,秀赖和大野治长也赶了回来。他们后面跟着一群群装扮各异的士兵,从樱门一拥而入,场面看上去乱得不可开交。细看之下,士兵们的行动其实仍有章法,大野治长正扯着沙哑的嗓音在门口训话,底下的士兵们听从他的指挥,进门后,一部分士兵向右,一部分向左,各自散开。然而,又有士兵从与樱门相对的另一侧筋铁门[4]破门而入,这里有士兵出没真是大事不妙。

“若是失败了呢?”

三之丸附近的火势已经蔓延到二之丸,战场似乎也从城外转移到了三之丸内。

千姬闻言半晌不语。她低垂着头,瘦削俊俏的面庞朝向地面。

茶茶和一应女众挤成一团,糊里糊涂地被人领着向本丸城楼方向逃难。刚才还在樱门口的大野治长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冲她们喊道:

“你相信胜利固然是好,可万一失败了呢?”茶茶继续说道。

“往天守走,快去天守!”

茶茶心里虽然开始动摇,可在千姬面前却不露声色。自己眼前坐着的这个年轻女子也是属于可憎敌人的一分子。

茶茶两手被身旁的两三名侍女拽着,被人群推推搡搡地挤上天守的二楼。千姬也紧跟着挤了上来。渐渐地,茶茶认识的女人们全都涌上二楼,其中还有秀赖的乳母,也就是木村重成的母亲右京太夫局,其他像寺内局、饗庭局、阿玉局这些人也都跟了上来。

茶茶嘴上这样说,可她不得不承认,千姬对合战必胜的信念让她觉得有些温暖和感动。说不定真如千姬所说,大阪方会在这次合战中取胜呢。城内的十万将士都是抱着必胜的信念加入大阪阵营的,说不定只有她自己觉得会输,其他所有人都对胜利充满期待呢。秀赖也一样,虽然嘴上那样说,可就像千姬说的,他心里可能也抱着必胜的决心呢。

不久,传来了三之丸陷落,二之丸被敌军占领的消息。与此同时,几颗炮弹正好击中天守,墙壁和地板如撒豆一般噼里啪啦地炸开。茶茶挺直身板坐在光秃秃的地板上。女人们都噤若寒蝉,在这里的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事态已经十分严重,这座城马上就要陷落,而她们就身在其中。

“有时即便知道要打败仗,可一方要打过来,另一方也必须应战。”

当夕阳的余晖渐渐照进天守内部时,漫长的一天总算结束了。晚些时候,秀赖领着几个武士摸着黑进入天守内部。他们呼呼地喘着粗气,似乎都已疲惫不堪。茶茶只知道秀赖回来了,却无从判断跟着他的武士都有谁,因为没有人发出声音。

千姬肯定地说道,言语中不带一丝犹豫和怀疑。

秀赖回来后不久,又有人上了楼,这次一听便知道是大野治长。治长先进入秀赖所在的南北角的房间,少顷,走到女人们围坐的地方来,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打仗不就是为了取胜么。我觉得要是已经知道要打败仗就不会开战。不管右府大人嘴上怎么说,但我知道他心里也和我想的一样。”

“天守岌岌可危,请转移到芦田曲轮去吧。大家不要走散了。”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话音刚落,女人们便一齐站起身来。走出伸手不见五指的天守,来到底层的走廊。在分不清昼夜的微明中眺望,到处都被焚城之火映得通红。

茶茶完全预想不到千姬会这样说,她问道:

一行人穿过长长的走廊,经过望月楼下的箭仓,来到芦田曲轮的第三箭仓。在芦田曲轮的入口处发生了一件事。昨天在道明寺口一战中身负重伤的渡边内藏助跟随秀赖一起来到此处后,突然大声说道:

“我相信,这次合战我们一定能赢。”

“在下昨日的重伤发作,实在无力再侍奉您左右,在此与您诀别了。”

这是她对任何人都不会说出口的话。她言语中包含着对千姬的仇恨,似乎在说,我们今天这样都是拜你的父亲和祖父所赐。千姬在茶茶下首规规矩矩地坐好后说道:

说完,便从回廊走到院中。内藏助的声音刺入每个人的耳中,可谁也没有止步。有人在昏暗的院中为他介错。其母正永尼紧跟着自裁,也有人在她身旁帮忙,她悲痛的哀鸣像利刺一般扎入了每个人的心里。

“这座城不久就要遭殃了。”茶茶对千姬说道。

一群人争先恐后地涌入箭仓,到了这里,也就剩下三十几个人。渡边内藏助母子自尽后,大家都开始意识到自己不久后也会面临同样的命运。茶茶早就乱了心神,好长一段时间都有些神志不清,直到进入芦田箭仓后,才又变回之前那个倔强要强的茶茶。

千姬今年虽然已满十九岁,可茶茶觉得她的一举一动仍然显得很不成熟。如今降临在自己和秀赖头上的命运,似乎与眼前这位德川方的寄存物毫无关系,要不然她为什么会显得比实际年龄幼稚。

在黑暗中,有个声音喊着“天守也被烧了”,是个女人的声音,但没有任何人应答她。然而没过多久便应证了女人的话,外面异样的火光透过箭仓的窗口将内部照亮,茶茶这才知道自己正坐在秀赖和千姬的中间。

这天夜里,茶茶早早就准备入睡,可她刚着枕头,就接到来报说千姬来访。由于茶茶已经换好了寝衣,只得让千姬在外稍候片刻,自己重新整装更衣,正式接待千姬。

这里依然能听到战场上的呐喊声、枪声以及城池被烧的声响。城内幸存下来的士兵们正在与闯进来的敌军做殊死抵抗。

到了五日,一大清早城内便笼罩着不安的气氛,秀赖和大野治长一整天都没在城中露面。据说两人一大早便动身出城,赶去动员前线的将士们。茶茶一整天都惴惴不安。秀赖曾说要在端午节上战场,说不定真如他所说,今天就亲自出战了。城里留守的军队也都在陆续往前线赶,侧耳细听,总是能听到战马的嘶鸣。

“内群主马在哪里?”

接下来的三四天出奇地安静,城内再也没有开过评定会。茶茶虽然多次派人去向大野治长询问最新战况,可每次得到的答复都一样,只说一切如常,战斗尚未打响。

秀赖突然问道。也不知谁回答了一句:

茶茶顺从地答道。可待到她与秀赖分开,回到自己屋内时,她的心情始终无法平静。她不甘心就这样坐以待毙地等着德川军来烧城,更不甘心眼睁睁地看着如此优秀的秀赖前去赴死。然而,她再怎么不甘心,如今也无力扭转乾坤。除了默然接受即将到来的命运的安排之外,她一筹莫展。

“已经在观景台上切腹自尽了。”

“遵命。”

“真野丰后在吗?”

“今后恐怕再也不能像今天这样和您悠闲聊天了。不管发生什么事,请母亲大人万事都听从秀赖的安排。”

“也在观景台上自尽了。”

母子二人在院中又走了小半刻时间,然后从刚才下来的地方重新回到走廊上,互相道别。分开前,秀赖有些深情地望着茶茶说道:

这次像是另一个人回答的。

秀赖的笑容清澈爽朗,明亮的笑声直接渗入茶茶的心脾。茶茶走在秀赖身后,望着他高大魁梧的背影,虽然与平日里并无二致,但茶茶觉得这背影比她迄今为止见过的任何武将都威风凛凛、英姿飒爽。秀赖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仪,即使是最鼎盛时期的秀吉也不能与之匹敌。

“中岛式部少辅呢?”

“今年的端午节,秀赖我披甲上阵吧。要让母亲大人看看我真正的武士模样。”

“在观景台……”

然而这些习俗逐年越发冷清起来,到了去年和今年,简直一点节日的气氛都没有了。秀赖似乎也想起了这件事,笑着说道:

“堀田图书人在哪里?”

茶茶感叹道。她算算日子,再过三天就是端午节了。秀赖小的时候,每到端午节,城里便人声鼎沸,热闹非常。秀吉在世时,早在一月、二月就开始准备迎接端午节,全国的大名们纷纷送来节日的贺礼。到了节日当天,城里的人们会喝菖蒲根泡的酒,煮菖蒲水,包许多粽子。

“刚才在三之丸的追手门处看到身负重伤的堀田大人与野野村伊予守两人,后来就不知道去向了……”

“菖蒲已经开花了啊。”

这次答话的似乎又另有其人。茶茶这才知道已经有那么多武将不是自裁便是阵亡了。此后再无一人说话,任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只有大野治长带着两三个武士在箭仓内慌慌张张地进进出出。

茶茶还是头一次被秀赖如此邀请。她立即唤来侍女命其备好鞋子,与秀赖一起走下庭院。母子二人没什么特别要说的,只是一起走在庭院中的山石树丛之间。走到本丸的中庭时,池中的水流出一条小河,河边开着菖蒲花。

一会儿,茶茶发现治长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千姬身旁,紧挨着千姬坐着。

“好久没有一起散步了,一起到庭院里走走吧。”

她听到治长对千姬叫了一声“夫人”,随后就在她耳边低语些什么,茶茶十分震惊。大野治长在对千姬说什么呢?茶茶看出来了,在座的所有人中,只有治长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根本没有放弃拯救秀赖的想法。他肯定是想把千姬交还给德川一方,以此来打破丰臣家面临的死局。可是,现在做什么都为时已晚,用交出千姬来换取秀赖和在座之人的性命,这算怎么一回事。

秀赖说,随后他对茶茶说:

本来茶茶今天一整天都在绞尽脑汁地想保住秀赖的性命,可到现在这个地步,她终于找回了自己曾经强烈的自尊心,开始坦然平静地接受这一切。她已经下定决心,自己和秀赖就这样死了也没关系。与其卑躬屈节地向家康这老狐狸低头乞怜,不如就这样干脆地赴死。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需要守护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丰臣家的荣耀。

“如此甚好,那我就放心了。”

茶茶摸索着抓住千姬的袖子,将它死死掖在自己膝盖下。

“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那么夫人您请吧。”

不过茶茶还是回答道:

茶茶又一次警醒地听到了大野治长的低语。随后千姬便动了动身子,明显是想站起来。茶茶用尽全身的力气压住膝下千姬的振袖。

城里寂静无声。两三天前城里还是人欢马叫的,到处都是喧闹的样子,如今大部分部队都已经出城,一点儿响动都没有。虽然秀赖说最早几天后城池就要陷落,可茶茶丝毫感觉不到这种氛围,她一点儿也不相信。

被压住袖子的千姬小声地发出一声低吟,除了茶茶以外在场没有一个人听到。千姬必须在这里和自己一起赴死。家康老儿!至少我要让你知道,你孙女也在这里和我们同甘苦共命运呢。

庭院中铺满了白沙,初夏炙热而耀眼的阳光照耀着地面。分隔中庭的白色建筑物上可以看到老榉树和老树的树梢,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夏天突然到来了。茶茶这才意识到春天已经离去,夏天已经到来。

又过了一小会儿,突然听到大野治长大喊了一声:

“嗯,秀赖心里很清楚。不只秀赖一人,大野治长也很清楚。其他武将们恐怕也都知道,只不过谁都不愿意说出口罢了。”

“着火了!”

茶茶根本不相信。

在座之人都吓了一跳,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所有人都站起身来。一时间屋内乱作一团,茶茶也站了起来。

“就在这几天,会发生吗?”

“请大家镇静!请镇静!”

茶茶惊叫。

又是大野的声音,所有人又都坐了下来。没过多久,茶茶发现身边的千姬不见了踪影。

“什么?”

“修理!”茶茶撕心裂肺地喊道。

“我想您一定也心知肚明,城池陷落是迟早的事。请您务必做好心理准备,应该不用太久,早的话说不定就在这几日。”

却无人应答。原来大野治长也消失了,没过多久,治长不知从哪里返回箭仓内部。茶茶一看到修理便厉声喝道:“修理!”

倒是秀赖先向茶茶开口了。

“你把千姬殿下弄到哪里去了?”

“母亲大人。”

大野治长仍是沙哑地说道:“一切请交给我处理。我大野赌上身家性命,也要护得主家周全。”

秀赖立即驻足,屏退左右。跟着秀赖和茶茶的护卫和侍女们都齐刷刷地消失在走廊尽头。秀赖屏退左右的行为让茶茶有些吃惊,不过能和秀赖二人独处也是件高兴事儿,她和秀赖已经很多年没有享受过母子亲密无间的时光了。

茶茶不知说什么才好了。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经于事无补,再说她也不忍心责备大野治长。一直到最后,治长都在为自己和秀赖着想,与降落在丰臣家头上的厄运做着顽强的抗争。

“右府大人!”

“事到如今,你做了什么我也不想再追究,反正都是没有用的,不过是让家康更加得意罢了。”

茶茶没好气地说。评定结束大家散场后,茶茶在走廊上叫住正要返回居所的秀赖。

茶茶虽然觉得治长犯了错,却也不愿再多说他一句。

“无论如何,不获胜可不行。”

到了半夜,窗外的火光熄灭。估计是城里能烧的地方都烧尽了。在黑暗中,只有大野治长带着三四个下属跑进跑出。秀赖则一直端坐着,一言不发。

大野治长的回答冷静理智,可茶茶却对他愤怒不已。之前明明说守城对我方不利,要出城决一死战,可现在城池不是一样已经完全被包围了嘛。她想问问他之前都干了些什么。倘若太阁殿下尚在人间,绝不会放敌军的一兵一卒进京都伏见的。

破晓时分,茶茶才得知,千姬在南部左门和堀内主水两位武士及一位女官的陪伴下,赶赴德川军营。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家康宁可牺牲千姬也不会答应任何要求,更何况现在千姬已经到手,他怎么可能会让丰臣家的血脉延续,这种要求只会让他笑掉大牙。

“这要看后藤、真田、薄田部队首战的战况了。如果他们能取胜,那么后面的战势将对我方有利,如果他们战败,恐怕后面的木村、长曾我部的两支部队再厉害也难力挽狂澜。”

天亮之后,德川方面派来了本多上野,他一脚迈进箭仓,环视了一下躲在其中的二十八个男男女女,便立即离开了。过了一刻左右,使者来到箭仓,传达了家康让所有人自尽的命令。大野治长听到使者的话脸色大变,茶茶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结局。

“我们是否能取胜?”茶茶问道。

所有人都死得干脆利落,不一会儿,检使井伊扫部、安藤对马二人进来。也不知为何,就在此刻仍有几发枪弹打进箭仓。茶茶早已是怒火中烧,却什么也没说地将这愤怒咽了下去。

“我方的后藤基次、真田幸村、薄田隼人的军队已经在这条线上布阵,只待战机。木村重成、长曾我部盛亲的第二路军队正在待命。”

茶茶决定等秀赖自尽后,自己也跟着去。

茶茶面色铁青地质问道。敌军的主力这不是已经近在咫尺了吗,眼看着就快要打到大阪城下了。

“母亲大人。”

“这样啊。那我军对此有何对策?”

秀赖在切腹自尽前,看向茶茶,只说了这一句话。茶茶沉默着低下了头,与秀赖诀别。

“家康还在二条城,秀忠也还没有发兵,人还在伏见。敌方主力已经在河内一带大规模布阵。据说先锋在国分,藤堂军在千塚,井伊军在乐音寺附近驻扎下来。”

茶茶闭上眼,想起了父亲浅井长政、母亲阿市夫人、继父胜家,还有舅舅信长。今天,她也和他们一样,凝视着白刃,将手中的短刀举起,透过箭仓的窗户,除了湛蓝的天空和初夏的骄阳外,什么都看不到。城池已经化作灰烬,那燃尽的灰烟飘浮在空中,仿佛碧空中流淌着的一条河流。

五月二日的评定会上,茶茶向大野治长询问德川军目下的动向。这次合战开始以来,茶茶从没过问过军事相关的事宜,可她不能再不闻不问下去,终于抑制不住地问出口来,因为来参加评定会的武将人数越来越少。大野治长告诉茶茶:

大阪城陷落后,北政所依旧在高台寺住了一段时日,后来她收下家康给她的一万三千石赡养费,先后在南禅寺和建仁寺居住,于宽永元年九月六日逝世,享年七十六岁。

到了这个紧要关头,茶茶才觉得秀赖太过年轻,他才刚二十三岁。哪怕再过两三年,到他二十五六岁时遇到这次危机,那时的秀赖肯定已经成熟稳重,能够担起号令全军的重任。茶茶为秀赖的年纪感到忿忿不平,她觉得秀赖实在是时运不济。

茶茶的两个妹妹都很长寿,阿初在宽永十一年亡故,小督作为二代将军秀忠之妻,三代将军家光之母,在宽永三年走完了她作为女人荣耀的一生。茶茶在大阪城自尽后,阿初活了十九年,小督活了十一年。若问茶茶、阿初、小督这三人中谁的一生最幸福,恐怕除了她们本人之外,无人知晓。

每次会议结束,茶茶离席时,都会感到前途暗淡。对于会上讨论的战略,虽然她也说不出什么来,但总觉得这些做法并不会带来胜利的希望。即将来临的是一场硬仗,是两军对垒厮杀,拼个你死我活的激战,可我方却无一人能背负起这个重任。作战方略总是根据大多数人的意见折中制定出来。除了秀赖和大野治长以外,还有木村重成、长曾我部盛亲、后藤基次、真田幸村、薄田隼人等其他武将,可他们每个人的意见都没有被直接采纳过,哪怕很小的事都要大家一起讨论修正。最终的决定,不是任何个人的意见,而是众人讨论妥协出来的结果。

[1]马扎:一种方便折叠携带的小板凳。此物是汉朝时自胡地传入我国,后传入日本。日本古代没有椅子,在室内都是席地而坐,行军征战之时,于野外布阵安营,就以马扎为座椅。

匆忙之间五月来临了。城里每天都以秀赖为中心召开战略评定会,会上每次都会发表已部署部队的行动。茶茶几乎每天都会参加会议,只不过对于作战方略她一言不发。

[2]梨子地:一种布的织法,样式像梨皮。

作为合战前的预演,早在四月二十八、二十九两日,河内附近就展开了小规模会战。在这次战斗中,一向以勇猛出名的武士塙直之战死。茶茶虽然没有见过塙直之本人,但关于他的事迹也有所耳闻。可这位塙直之死得实在过早,在真正的战斗还没有打响之前便战死沙场。这个消息似乎预示着接下来的战争会往对我方不利的方向发展。

[3]追手门:大手门。

之前的冬之阵,大阪方一开始就选择以守城为主的防御策略,可这次情况截然不同。赖以防御的城池不复昔日光景,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不管大家愿意与否,为今之计只有举全军之力杀出城去。而德川军预计将从奈良方面攻打过来,大阪方的战略是等德川大军从高地下到平原时一举迎击,因此主力军队都被分配到天王寺到河内一带驻守。对于这个战略,城内诸将都达成了共识。

[4]筋铁门:本丸的防御要塞。城门采用最坚固的制造方法,门上各处用铁板加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