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大雪将至 > 第四章

第四章

艾格尔用目光扫视着村庄和另外一侧的山谷。很多房间的窗子里已经亮起了灯。

可是玛丽很喜欢这些鸟儿,她把它们看作是飞舞着的吉祥物,认为它们能保护房子避开邪恶。于是艾格尔也就跟这些鸟屎妥协了,鸟巢也就还留在那儿。

山谷里通电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有时候,在这儿或那儿,可以看到一位老农民在他的小屋子里,坐在一盏灯前,诧异地瞪着那团明亮炽热的光。

艾格尔说:“它们的鸟粪合起来都够砌一个新的地基了。”

公司营地里的灯都已经亮了,烟雾从纤细的铁管里冒出来,几乎垂直升向覆满云层的夜空。远远看去,云朵像是被很细的线固定在屋顶上,像巨大的、奇形怪状的气球悬挂在山谷上。

最近几星期下雪很多,但是从两天前开始,忽然降临的温暖预示了春天将要到来。雪到处都在融化,他们屋檐下的小燕子已经会把喙从燕巢边探出来。从早到晚,燕子父母一直用鸟喙衔着各种虫子飞回它们的幼儿身边。

“蓝色丽泽尔”的车厢静静停在那儿,艾格尔想到那两个维修工人,这一刻一定正拿着他们的小油壶在机械室里来回爬着,往齿轮组上抹润滑油。另一条缆车索道已经竣工,第三条索道也在相临的山谷里开工了,将在森林里开辟一条林间道,比前面两条加在一起还长还宽。

一九三五年三月底的一天,日落后,艾格尔和玛丽坐在门槛上,望着脚下的山谷。

艾格尔看着自己的那一小块地,铺满白雪,在他面前顺着陡峭的山坡向下铺展开来。他感到一小波温暖的满足感在心里升腾起来,他很想跳起来,向世界大声喊出他的幸福。可是玛丽那么安详沉静地坐在那儿,于是他也就坐着没起来。

而艾格尔都会听从。

“也许我们可以再多种一些蔬菜,”他说,“我可以把花园扩大一些,我是说在我们的房子后面,可以种些土豆、洋葱什么的。”

然后玛丽会小心翼翼地把杂志放到床下,把蜡烛吹灭,在黑暗里轻声说:“来吧。”

“好的,那肯定不错,安德里亚斯。”她说。

“没落贵族和农民的女儿乘坐着马车,疾驰在积雪覆盖的大草原上。后面紧跟着追赶他们的人的‘哒哒’马蹄声和怒吼声,女孩充满恐惧地扑到伯爵怀里,用她在旅途跋涉中弄脏了的裙子的边缘擦拭她的脸颊……”每当艾格尔听到这里的时候,他都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他会把身上的被子挣脱掉,睁着像着了火的眼睛,望向屋顶横梁下飘忽不定的昏暗处。

艾格尔看着她,他不记得她以前也用他的名字称呼过他,这是第一次,感觉有点奇怪。

故事讲的是一位没落的俄罗斯贵族和他的爱人:他的爱人是一个农民的女儿,有着特殊的天赋。为了躲避几个因狂热激进、信奉宗教而变得盲目的村中要员的追捕——其中包括她的亲生父亲——他们两个不得不在冬天乘坐马车穿越半个俄罗斯,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故事最终是悲剧结局,含有很多所谓的浪漫情节,玛丽在读这些情节的时候,声音里有着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这些情节在艾格尔心里则引起了奇怪的混合着厌恶和着迷的感情。他仔细地倾听着从玛丽嘴里念出的句子,同时感觉到一种燥热在他的被子下慢慢地蔓延开来,他感觉这股热量好像很快就会填满整个小木屋。

她用手背短暂地擦了一下额头,他把目光移走了。

“在他自己汗水的热量中”这几个字,是他在一本已经翻旧了的杂志上看到的。玛丽在客栈的一条凳子下捡到这本杂志,有的晚上她会从中给他读一些片段。除了五花八门的各种阐述,如城市流行趋势、维护保养花园、饲养小动物和普世道德观,那本杂志上还有一个故事。

“还得看看,那些东西在这样的土壤里能不能生长。”他说着,并用鞋尖向冰冻的泥土里打着钻。

有时候睡觉前他会想象,那台大机器势不可挡地在森林和群山中为自己开辟着道路,而他就坐在机器的肚子里,在他自己汗水的热量中,为这台机器的持续前进贡献着他的力量。

“它们会生长的,而且会长成很棒的东西。”她说。艾格尔又看向她。她向后微微靠着,在大门的阴影里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只能隐约看到她的眼睛,像是黑暗中两滴剔透闪亮的水滴。

山顶缆车站开幕典礼后的数个星期、几个月是安德里亚斯·艾格尔一生里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他把自己看作那台名叫“进步”的巨大机器里的一个小小的、但也完全不是那么不重要的轮子。

“你怎么这样看着?”他轻声问。

他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活了那么久了,他看到了世界是怎样变化的,怎样好像一年比一年转得更快。他感觉自己好像就是一个残余品,来自一个早已被埋没的时代;像一棵带刺的野草,只要可以,就把自己向着太阳的方向伸展。

忽然他觉得有一些压抑,他坐在那儿,挨着这个女人,她是那么熟悉同时又那么陌生。她把上身往前凑凑,双手放到腿上。他觉得这双手显得异常柔软白嫩,很难想象,这双手几小时前还在用斧子砍柴。他伸出一只胳膊,碰了碰她的肩膀。虽然他的眼睛还在盯着玛丽腿上的白皙双手,但他知道,她在微笑。

暗地里,他自己知道,实际上他是羡慕那些游客。他看着他们穿着运动鞋和短裤跳过岩石,让孩子骑坐在自己的肩膀上,向着他们的照相机欢笑。而他只是一个老人,没有任何用处,一定程度上还能挺直腰杆走路就很高兴了。

那天晚上,艾格尔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唤醒了。其实他更像是感觉到了那个声音,像一阵轻柔的低声耳语,环绕在墙的四周。他躺在黑暗里,仔细地听着。他能感觉到身边的妻子的体温,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最后他起来走到外面,炽热而强劲的焚风迎面扑来,几乎把他手里的门拽走。夜空上黑色的云快速翻腾涌动着,云团之间不时露出一块苍白的、不成形的月亮。

艾格尔对这些游客感到很恼火,他们就这样鲁莽地冲上大山,在碎石上到处攀爬,好像一直在试图寻找还隐藏着的奇迹。他很想在路上拦住他们,教训他们一顿,可是他其实又不知道到底要斥责他们些什么。

艾格尔拖着沉重的脚步沿着草地向上走了一段,雪又湿又重,到处能听到融化的雪水汩汩流动的声音。他想着关于蔬菜的事情,以及除此之外还应该再做些什么。这块土地不会带来很好的收成,但是应该也足够了。他们或许还可以养一只山羊,或者一头母牛,他想,这样他们就有鲜奶了。

艾格尔又活了半辈子后,或者说,将近四十年后,在一九七二年的夏天,他站在同一个地点,观察着他头顶上空高处当年的“蓝色丽泽尔”索道上那些银光闪闪的缆车车厢。它们平缓流畅地飘向山顶,索道发出的嗡嗡声轻到几乎让人听不到。在山顶平台上,车厢的门随着一声长长的呲呲声轻轻地打开,放出一堆来郊游的人。他们向各个方向涌去,像一群彩色的昆虫一样分散在山上的各处。

他停在那儿站着不动了。他听到高处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声响,好像大山内部有个什么东西随着一声叹息炸裂开了。接着他听到深沉的、逐渐加强的隆隆声,瞬间后他脚下的大地就开始颤抖了。他忽然觉得很冷。仅仅几秒钟内,那阵轰隆声就变得响亮而有穿透性。

接下来还会修建很多索道。公司几乎延长了所有工人的合同,汇报了将要总共修建十五条空中索道的项目计划。其中有一项令人惊叹的构造设计,他们准备用在露天下摇晃着的木椅,而不是缆车车厢,来运送游客和他们的背包以及滑雪板。艾格尔觉得这个设想有点可笑,但是他暗地里还是很钦佩那些工程师,他们可以在脑子里勾画出这么奇妙的东西。而且显然,不管是暴风雪还是夏天的酷热,都不能黯淡他们的信念,也不会混浊他们时刻擦拭得没任何瑕疵的皮鞋上的闪亮光泽。

艾格尔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感受着大山的悲唱。然后他看到,离他大概二十米的地方,一个巨大的、黑色的东西无声而快速地滚过。他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一个树干,就开始跑起来了。他穿过深深的积雪,向家的方向跑去,呼喊着玛丽,但是下一刻他就被什么东西卷向了高处。他感到自己被卷走了,在被黑暗的浪涛淹没前,他最后看到的是自己的双腿,它们在他身体上面高高举向天空,好像与身体其他部分失去了联系似的。

自从几天前“蓝色丽泽尔”在试运行时第一次成功地摇晃到高空后————虽然在向上滑行时轻微地一冲一冲,但是确实没发生任何故障————好像巍峨的群山都失去了一些它们原本永恒的宏伟壮丽。

当艾格尔醒来的时候,乌云已经散尽,月亮皎洁明亮地悬挂在夜空中。四周的群山耸立在月光里,冰封的山脊看起来像是金属片打造的,那么锋利、清晰,好像要把天空刺碎。

艾格尔和他的工友分散着站在“巨人的头颅”下的山坡上,每一次看到礼台上的人们鼓掌时,他就把双臂高举起来,把他的欢欣鼓舞和振奋激昂欢呼出来。在他心里,感觉到一种独特的宽广和骄傲,他觉得自己是一桩伟大事情的一部分,这桩伟大的事情远远地超出了他个人的力量(包括他的想象力),而且他认为自己意识到了,它不仅将改善山谷里的人们的生活,甚至也将以某种方式把整个人类向前推进。

艾格尔歪斜着躺在地上,他的头和胳膊可以动,但是他的腿一直到腰部都深深地陷在雪里。

一大群外来人,衣装典雅,穿着很薄的西装以及更薄的礼裙,挨着冻站在礼台上。牧师对着寒风呼喊着他的祈福,他的长袍在身体四周飘荡着,像一只寒鸦把自己的羽衣抖乱了一样。

他开始挖起来。他用双手把他的腿从雪里铲刨、抓刮出来。当他的腿完全被解放出来的时候,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双腿躺在身前,像两块木头一样冰冷陌生。

安德里亚斯·艾格尔在比特尔曼公司的第一年就这样过去了。万登山峰的一号空中缆车索道(这是官方名称,只有村长和游客使用。因为两个湛蓝的缆车车厢,尤其是它们扁平的车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村长夫人丽泽尔,当地人都称之为“蓝色丽泽尔”)在山顶缆车站举办的盛大开幕典礼中开始投入使用了。

他用拳头敲打着大腿,喊道:“千万不要现在这个时候离我而去啊!动起来啊!”

事实上,从三十年代缆车索道建设快速扩张开始,有远远多于这个数字的人为了修建索道而丧命。“每一个缆车车厢下都有一个冤魂。”马特尔在他生命最后几个夜晚里有一次说过。但是那时候其他人已经不怎么把他说的话当回事了,因为他们认为,持续的高烧已经把他最后剩余的一丝理智都从脑子里烧没了。

当疼痛终于随着血液涌向双腿时,他发出了一阵沙哑的笑声。他试着站起来,可是马上又跌倒下去。他咒骂他那没用的腿,咒骂他的整个身体,他现在比一个小孩子的身体还虚弱。

到一九四六年比特尔曼公司宣告破产时,托马斯·马特尔是公司正式承认的,在运营期间死在工作岗位上的三十七位工人之一。

“快点,快起来!”他对自己说。

有一天早上他忽然起床了,说他已经好了,要去工作。他穿上裤子,走到门前,对着太阳抬起头,然后就一头栽倒在地上死了。他被葬在村庄墓园旁边那块陡峭的草地上,公司从村子里买下了那块草地。几乎所有在营地的工人都参加了他的葬礼,和他道别,仔细倾听了一位工长简短的悼词,悼词讲的是大山上辛苦的工作和马特尔纯净的灵魂。

他又尝试了一次,终于成功地站了起来。

连续几天夜里,他浑身发着大汗躺在他的小木板床上,嘴里胡言乱语,不是说他已经离世很久的母亲,就是讲那些“喝人血的森林魔鬼”。

附近的地方完全变了样。雪崩掩埋了树木和岩石,铲平了大地。从山上滑下来的雪块像一个巨大的毯子,铺在月光照耀着的大地上。他试着靠大山来辨认方向,就他能认清的那些来看,他应该是在他的小房子下方大概三百米的地方,而上方那个雪堆积起的丘陵后面应该就是他的小房子。

他在公司营地上唯一的浴盆里洗澡时睡着了,那是一个把镀锌的铁凹陷起来做成的庞然大物,有个厨师收了一些报酬把它租给工人们当浴盆用。当他醒来的时候,水已经冰冷了,他就这样着凉了,再也没能恢复过来。

他马上就动身了。可是他走得比预想的要慢。雪崩带下来的雪很难估量深浅松实,刚刚踩到的雪还像石头一样硬,好像和大地紧紧连在一起似的;仅仅两步后,脚下的雪就像绵白糖一样松软,是粉末状的。他感到剧烈的疼痛。他尤其担心那只直的腿,感觉大腿上好像插了一根铁刺,每走一步都更深地扎进肉里。

托马斯·马特尔是在九年后的几乎同一天去世的。他一辈子都希望自己能在工作时死去,然而他没能如愿。

他想到那些小燕子,希望冲击波没有伤及它们,毕竟燕子窝建在一块保护得很好的地方,而且他把屋顶修得很牢固。不过他还是要把下面的那些横梁再加固一些,房顶也要用石头再加重些,为了保护房子的背面,他要在山坡里挖一个深坑,在里面用相互嵌合的岩石块儿砌一堵支撑墙。

老马特尔看着他,然后撇了撇嘴,从烟斗把儿边上一侧往那块作恶的松树碎片上吐了一口口水,碎片的边缘还沾着格罗勒赫尔的血,说道:“胡扯。什么都不会有的,没有寒冷,更没有灵魂。死了就是死了,就结束了。那之后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亲爱的上帝。如果有亲爱的上帝的话,那他的天国就不会该死的那么遥远!”

“那些石头一定要很平整!”他对自己大声说。

“还会有一种寒冷,”艾格尔说,“一种可以吞噬人的灵魂的寒冷。”

他停下来,短暂地站了一会儿,努力听着,但是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焚风已经消失了,只有些许非常轻微的小风吹拂在皮肤上,有点发痒。

“死亡真是太糟糕的一件事了,”他说,“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会失去越来越多的东西。这个人快一点,另一个可能就持续得久一点。从一出生开始你就一点接一点地在失去什么,一开始是一只脚趾,然后是一只胳膊;一开始是一颗牙,然后是整副牙齿;一开始是一点回忆,然后就是整个记忆,就是类似这样的,一直到某个时刻什么都没留下了。然后他们把你最后那部分剩余扔进一个洞里,填土埋起来,然后就完了。”

他继续前进,身边的世界一片死寂。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自己好像是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至少是山谷里的最后一个人。他不由得笑了。“真是胡说!”他说,继续往前走。

他们把那只胳膊放进它小小的坟墓里,用铁锹铲土把墓埋上,一直到那几个手指最后也消失在土里。有一刻那几个手指像几只肥肥的黄粉甲虫幼虫一样突出在地面上,最后它们也不见了。马特尔翻出来他的烟草袋儿,把他自己雕琢打造的李木烟斗装满。

那座雪堆积成的丘陵下的最后一段路很陡,他只能手脚并用爬上去。手指下的雪是松脆的,而且他感到雪惊奇得温暖。他腿里的疼痛现在也奇怪地消失了,但是在他的骨头深处还藏着那种寒冷,而且他感觉他的骨头像玻璃一样轻、一样易碎。

托马斯·马特尔叹了一口气。他小心地把那只胳膊放在工具箱上面,然后和艾格尔一起在地上掘了几铁锹,挖了一个洞。在这期间森林好像又开始重新呼吸了,他们头顶上的鸟也又开始欢唱了。天气有点凉,然而这时候,密布的云层忽然散开了,一缕缕颤动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到地面上,开始让地面变得泥泞而松软。

“我马上就到了。”他对自己说,或者是对玛丽,或者随便哪一个人。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没有人能听到他说的话了。

艾格尔想了想,“大概他依然是那个格罗勒赫尔吧……在某种意义上。”忽然他自己也没那么确定了。

当他终于把上身拖上小丘顶部时,他放声痛哭起来。他跪在雪里,俯视着月光照耀着的那块平地,他的家原来就在那块平地上的。

“如果刚刚,我们只是说如果,那棵树把他的两只胳膊、两条腿和半个脑袋都削掉了呢?”

他向四周的寂静里大声呼喊着妻子的名字:“玛丽!玛丽!”

“即使那样也是,还是那个格罗勒赫尔。”

他站起来,漫无目的地在那块地方来回走着。在齐膝深的一层粉末状的雪下面,雪又平又硬,像是被碾子压过似的。地上到处散落着屋顶的瓦片、石块和碎裂的木头。他认出了他的雨水桶的铁环,紧挨着的是他的一只靴子,在一个略微鼓起来一些的地方,一段烟囱从地面上突起来。

“如果刚刚那棵树把他的两只胳膊都打掉了呢?”

艾格尔又走了几步,走向他猜测应该是家门口的方向。他跪在地上,开始用手挖。他挖到双手开始流血,挖到身下的雪开始被鲜血染成深红色。一个小时后,他挖了大概一米半深,当他受伤的手指触摸到一根被雪崩砸碎的房梁后,那房梁好像用水泥被封在里面了一样,他不再挖了。他坐起来,抬头望向夜晚的天空,然后上身向前扑倒,脸扑进浸满他鲜血的雪里。

艾格尔耸耸肩,“为什么不是呢?还是那个格罗勒赫尔,不过他现在只有一只胳膊而已。”

各种分散、零碎的传说和报道用了几星期的时间才拼凑到一起,那天晚上的事故终于在村民们脑中明了起来。

马特尔拿着那只僵硬的手臂,伸长胳膊把它举在面前,眯着眼睛打量着。“确实还是很奇怪的。”他说,“刚刚它还是格罗勒赫尔的一部分,现在已经没有生命了,不比一根腐朽的树枝更有价值。你怎么认为,现在的格罗勒赫尔还是那个格罗勒赫尔吗?”

雪崩是在夜里两点半开始的,在高山牧场山峰下大概五十米的地方,一块庞大的雪块从雪檐下脱落,在重力的作用下,从山上翻滚下来。因为断裂处几乎垂直的地形,雪崩的速度极为迅猛,冲下山谷的沿途留下一道毁灭性的痕迹。

其他的工友动身,带着曾经的伐木工人古斯特尔·格罗勒赫尔下山回村子了。艾格尔和托马斯·马特尔留在了事故地点,掩埋那只被打落的胳膊。胳膊下面的树叶和土地都因为沾了血而颜色发暗。他们把手指从斧柄上掰开的时候,它们感觉起来像是蜡做的一般苍白而冰冷。食指的指尖上停着一只黑漆漆的松天牛。

雪堆轰鸣着,紧擦着村庄后面的出口而过,一直到山谷对面的山坡上才停下来,并在那里引起了一场小规模的次生雪崩。次生雪崩最北端甚至蔓延到了比特尔曼公司的营地,一直到离托马斯·马特尔的旧浴缸前只有一臂距离的地方才停了下来。雪崩把森林里的树木连根拔起后卷走,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洼地。洼地一直延伸到村子池塘边上的小山岗。

最终还是格罗勒赫尔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后,自己结束了这段讨论。他在钳工的背上抬起头说:“把我的胳膊埋在森林里吧。也许还能从里面长出一株金丝海棠来。”

村民们说他们听到了一声低沉的爆炸声,紧跟着的是呼啸声或汹涌翻腾声,听起来像是一个庞大的牲畜群从山上冲下,快速靠近村庄发出的沉重脚步声。窗子在巨大的冲击波下颤抖,圣母玛丽的雕像和耶稣十字架从墙上掉下来。

关于怎样处理那只被打落的胳膊也引起了一阵短暂的讨论。一些人认为,应该把它包好一起带下山,也许医生们还可以把它再缝上去;另外一些人反驳道,即使最好的医生也还从来没能把整整一只胳膊重新缝回去过,况且就算真的不知道用什么方式缝合成功了,它肯定也是松弛无力的,丑陋地晃荡在格罗勒赫尔身体的一侧,给他以后的生活带来麻烦。

人们惊慌失措地逃离他们的房子,跑到街上,蜷缩着低下头。他们的上空,细雪粉末构成了一层云雾,好像要把星星都吞了似的。人们聚集在教堂前面,女人们低声地祈祷,伴随着雪崩慢慢结束的轰鸣声。扬雪形成的云雾缓缓地降落下来,把一切都覆盖在一层精细的白雪下面。

来自伦巴第的钳工把格罗勒赫尔从地上抱起来,把他像一个软塌塌的麻袋一样扛在肩膀上。

山谷里笼罩着一片死寂,村民们知道,现在雪崩已经结束了。

有工人提议道,砍一些树枝,造一个担架;另一个人开始往胳膊的残余部分涂抹一些森林里的药草,可是很快就被别的人挤走了。最终大家达成一致,认为最好还是把受伤的格罗勒赫尔背下村庄,把他捆到一辆柴油车的装载台上,然后送去医院。

损失惨重,甚至远远严重于一八七三年的那场大雪崩造成的损失。村里最老的几个人说他们还记得那次灾难,刻在奥柯弗莱讷农庄的家族祭坛上的十六个十字架,是纪念在那场灾难中去世的十六个灵魂的沉默作证。

“我们马上就好了,”马特尔说着,把他擦汗用的手帕裹在伤口上,“没有人会这么快就把血流光死去的!”

四个农院,两个大的干草仓库,村长家在山林溪流边上的小磨坊,还有五间工人的木板房,以及比特尔曼公司营地的一个厕所,都被雪崩完全毁坏或者至少很大程度上破坏了。十九头牛、二十八只猪、无数的鸡还有村里仅有的八只绵羊都牺牲了。

他从工具箱里取出来一个平时用来剥树皮的金属线绳套,用尽全力把它套在格罗勒赫尔残余的胳膊上,深色的血从残端处喷涌而出。格罗勒赫尔号叫着,上身翻来翻去,最后失去知觉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人们用一台拖拉机或者仅仅用手把这些开始腐烂的动物尸体从雪里拉出来,与那些化为废墟不能再使用的木材一起烧了。好几天,空气里一直飘着被焚烧的肉的味道,掩盖了春天的气息。

最终还是托马斯·马特尔第一个反应过来。“天啊!”他说,“这看起来很糟糕。”

春天终于到来了,雪堆融化了,这场灾难的整体规模也终于浮现出来。然而村民还是在周日一起走进教堂,感谢上帝的仁慈。因为只有用上帝的恩典才能解释,为什么雪崩只带走了三个人的性命:年迈的农民夫妇西蒙和黑德维希·约纳赛尔,他们的房子完全被雪覆盖住了,当人们清理到他们卧室时,才找到了他们。他们在床上紧紧拥抱在一起,脸贴在一起,是窒息死亡的,和客栈的女工玛丽·赖泽恩巴赫尔——安德里亚斯·艾格尔年轻的新娘——一样。

这一刻,一种怪异的寂静笼罩着整起刚刚发生的事件,好像整个森林都僵住不能呼吸了。

灾难当晚就紧急组成了搜救队,搜救队的男人发现了艾格尔被大雪吞噬的房子,找到他时,他蜷缩成一团,躺在他徒手挖掘的一个雪洞旁边。艾格尔后来听别人说,那些救援的人走到事故地点时,他已经一动不动了,没有人会用哪怕一先令打赌,这副躯体里还贮藏着生命。

艾格尔的工队里发生了一起事故。在砍伐一棵被雪块压弯的五针松时,随着一声尖锐的噼啪声,树干里的张力释放,一块一人高的碎片弹了出来。不幸的是,年轻的伐木工人古斯特尔·格罗勒赫尔已经把右臂高高地举过头顶,准备下一次砍击了,弹出的碎片把格罗勒赫尔的右臂打掉了。他栽倒在地上,怔怔地盯着自己的胳膊,那只胳膊躺在两米开外的森林地面上,手指还紧紧地抓着斧柄。

艾格尔不记得他被营救的任何细节了,但是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不能忘记那个梦幻的画面,在画面里几个火把从夜晚的黑暗里显现出来,它们像幽灵一样慢慢地、摇摆着向他走来。

初春时,积雪开始融化,森林里到处响着神秘的滴水声和汩汩流水声。

玛丽的遗体在找到后被运送出来,安放在教堂里约纳赛尔夫妇的遗体旁,然后被抬到位于村子墓园的墓地上。

他经常想念在家里等着他的玛丽。他不再是孤单一人了,尽管这种感觉依然有些陌生,它却比他们燃起的篝火更能温暖他——他常常把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靴子插在篝火下灼热的、烧红的火灰里。

葬礼在明亮的阳光下举行。填埋堆积起来的土地上,第一批大黄蜂已经在嗡嗡地飞了。

他们就像动物一样,艾格尔想,就这样在地面上爬着,在离他们最近的树后面解决大小便,全身脏兮兮的,几乎和他们周边的环境没有区别了。

艾格尔坐在一个凳子上,因为悲伤而麻木、呆滞,他接受着大家的哀悼,却听不懂人们在向他说些什么。他们向他伸来的手,他感觉像是某种陌生的东西。

他们在森林里排成一列纵队,缓慢地前进。在暴风雪来临时,他们坐在岩石的背风面,向冻裂的手里呵着气。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艾格尔都住在金岩羚羊客栈。大多数时候他都躺在床上,他的小房间在洗衣房后面,是客栈店主给他提供的。

他们要把路上的石块、旧木头、散乱的根茎清除干净。他们经常站在齐腰深的大雪里,从冰冻的地面下把树根砍出来,而寒风会把冻成冰的、散弹丸一般的雪片刮到他们的脸上,以至于皮肤开始流血。工作时他们只进行最必要的交谈,中午休息时他们就沉默着坐在被积雪覆盖的杉树下,把绕在木棍上的麻花状面包伸进火里烘烤。

他腿里的骨折断裂恢复得很慢。因为正骨师阿洛伊斯·克拉默赫几年前已经去世了(恶性肿瘤把他的上腭、半个下腭和脸颊上的肉都腐蚀了,以至于最后人们可以从他敞开着的脸上像透过打开的窗子似的看到他的牙齿),只能烦劳年轻的社区医生,他在上一个季节刚刚来到村子里,主要靠越来越多的徒步和滑雪的游客们脱臼、扭歪或者折断的四肢来营生。

到冬天的时候,艾格尔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名字还留在公司工资单上的人之一。他和另外几个男人一起,继续在森林里扩展林中道路,其中包括托马斯·马特尔,他凭借自己一生在森林里的经验证明了他对公司是极其有用的。

比特尔曼公司支付了医生的酬金。艾格尔的双腿被围上了亮白色的石膏绷带。第二个星期末,他的背后被垫了一个厚厚的干草枕头,他可以坐起来,用杯子喝牛奶了,在这之前他只能用一个陶碗慢慢地吸吮牛奶。第三个星期后,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很多,每天中午店主和店里吧台的小伙子可以用粗羊毛毯子把他裹起来,从床上抬起来,搬到门外的桦木长凳上,让他坐在那儿。从那里他可以看到原来他的房子所在的山坡,现在看起来仅仅是一堆被春日的暖阳照耀着的乱石堆而已了。

在短暂的休息时间,他会蹲在突起的岩石上,眺望下面的山谷。从最近几星期开始,那条老街被填高扩宽,并逐渐铺上沥青。在雾蒙蒙的蒸汽中他看到几个幻影似的男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们看上去好像都是悄然无声的,拿着鹤嘴锄和铁锹处理着滚烫的柏油沥青。

五月底左右,艾格尔请厨房的男孩给了他一把磨快的砍肉刀。他用刀在他的石膏绷带上到处切切砍砍,直到他把两边的石膏都“啪嗒”一声敲成两半,把腿露出来。他的两条腿又细又白,像两根去了树皮的棍棒躺在床单上。他觉得这两条腿的样子,比几星期前刚从雪堆里把它们拉出来时僵硬、冰冷的样子,几乎还要更奇怪。

因为那块岩石的形状,当地人都称它为“巨人的头颅”。有很多天,艾格尔就悬挂在“巨人的头颅”下巴的正下方,往花岗岩里钻洞,然后往洞里拧进前臂那么粗大的支撑螺丝,这些螺丝以后要用来承托一道长长的金属梯子,梯子是给以后的维修工人用的。怀着一丝秘密的骄傲,艾格尔想象着那些某个时刻会攀登上这道梯子的男人。他们在爬梯子时不会想到,他们在这儿得以保全生命,全要归功于他的灵敏和技巧。

几天的时间里,艾格尔只是拖着他虚弱的身体在床和桦木长凳之间来回移动。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感觉到,双腿又属于自己了,也有足够的力气支撑他走远一点的距离了。

在此期间,比特尔曼公司的施工队已经修建到高山林木线以上很远的地方了,他们在森林里留下了一道一千五百米长、某些地方甚至宽达三十米的伤疤。距离计划紧挨在卡尔莱特纳山峰下的山顶站还有大概四百米,但是这个地带非常陡峭,难以到达,最后一段索道甚至要跨越一块几乎垂直的山壁,而且那块山壁上面还顶着一块突出的岩石。

几星期以来他第一次又穿上裤子,动身向他的那块地走去。他穿过被雪崩夷为平地的森林,抬头望向挂满小朵的、圆形云彩的天空;他低头看着地面上在树木残余和被拔出的树干间到处长出来的花朵,白色的、卵黄色的、还有闪亮的蓝色的。他努力尝试着把这一切仔细地看清楚,为了以后能记住它们。他很想去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当他几小时后来到他那块地上,看到满地散落的房梁和木板时,他明白了,没有什么需要去理解的。

从一出生开始你就一点接一点地在失去什么,一开始是一只脚趾,然后是一只胳膊;一开始是一颗牙,然后是整副牙齿;一开始是一点回忆,然后就是整个记忆,就是类似这样的,一直到某个时刻什么都没留下了。然后他们把你最后那部分剩余扔进一个洞里,填土埋起来,然后就完了。

他坐到一块石头上,想着玛丽。他想象着,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他眼前浮现出了恐怖的画面:玛丽坐在她的床上,腰挺得笔直,两只胳膊伸在被子上,睁大双眼,仔细地倾听着四周黑暗里的声音,仅仅一秒钟后,雪崩就像一个巨大的拳头打破墙壁,把她的身体撞进了冰冷的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