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谷里也许是,”艾格尔说,“在山上我是唯一一个能直立着走路的人。”
“可你是个瘸子。”
那个经理把背慢慢向后靠去。屋子里一片沉寂,这沉寂好像深色的面纱,蒙在艾格尔的心上。他盯着粉刷成白色的墙,有那么一刻,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来这儿。
“这个地区没有比我更能干的工人了。”艾格尔回答说,“我很强壮。什么事情我都会做,任何工作我都愿意做。”
经理叹了一口气,举起手,做了一个手势,好像要把艾格尔从他的视野里抹掉似的。然后他说:“欢迎来比特尔曼公司工作!不许喝酒,不许去找妓女,不许参加工会。从明天早上五点半开始上班!”
“你是个瘸子,”他说,“我们不需要这样的一个人。”
艾格尔帮忙砍树和搭建巨大的钢铁支架,那些钢铁支架沿着一条直线,以五十米的间距穿针引线般地通向山顶,这些钢铁支架的每一根都比村里最高的建筑物——教堂还要高上数米。
招工经理是一个粗壮、庞大的男人,秃顶,头顶四周有一圈剪得很短的头发,头顶上还有很多伤疤。他坐在黑色木头做成的书桌后面,尽管房间里很温暖,他还是穿了件羊皮衬里的皮夹克。他深弯着腰坐着,伏在一堆文件上,好像根本没察觉到艾格尔进来了。但是正当艾格尔想发出点声音让他注意自己时,他意外地抬起了头。
他把钢铁、木料和水泥拖上山再拖下来;他在森林的地面上挖掘地基的沟道,在岩石上钻出胳膊粗的洞,以方便爆破工把炸药放进去。当炸药爆破的时候,他和其他的工人一起蹲在安全距离外的树干上,那些树干凌乱地散在被拓宽的林间道上。他们用手把耳朵捂住,感受着屁股下的大山随着爆炸而开始颤动。
他打听着找到了负责招工的经理的木板房,由于担心自己笨重的靴子会把地毯弄坏,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地毯几乎铺满了整个房间的地板,削弱了他的脚步声,好像走在苔藓上似的。
几乎没有人像他一样熟悉这个地区,再加上他完全不会感到头晕,因此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被送到最前线,第一个到达需要新钻孔的地方。他登爬在碎石里,攀援在岩石间,悬挂在悬崖峭壁上,身上仅仅系着一根细细的麻绳做防护。他把目光集中在紧挨在他脸前的一团团尘土岩屑上,那是钻孔机激起的尘雾。
艾格尔来到了比特尔曼公司的营地,这片营地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占据了对面山谷斜坡上的整片草地,里面住的人比整个村子的居民还多。
艾格尔喜欢在山崖间的工作。在高处,空气清凉而透彻,有时候他能听到金雕的叫声,或者看到金雕的影子无声地从森林上方掠过。他经常想念玛丽,想她那粗糙、温暖的手,想她的伤疤,在脑子里一遍遍地画着那道伤疤的弧形。
对他来说,他愿意这一生的剩余时光就那样和玛丽手牵手坐在一条路边,靠在一根溢着树脂的树干上。可是现在这一切不只关系到他自己。他明白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任务。他想保护玛丽,想照顾她。男人必须把目光抬起来,往尽可能远的地方看,而不是只盯着他自己那一小块儿土地,他对她这样说过,他也想做到这样。
到了秋天,艾格尔愈发心神不宁了。他认为现在终于是时候向玛丽求婚了,可是他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做。晚上他经常坐在门槛上,沉浸在朦胧的憧憬和梦幻中。
他不是农民,也不想成为农民。他不是手工艺人,不是森林工人,也不是高山牧场的牧人。确切地说,他只是一种短期雇佣工人,在各种工作季、借各种工作机会打零工来养活自己。他这样的男人几乎适合做一切事情,只是不适合做丈夫。女人们对未来的丈夫期待要多一些,艾格尔觉得。关于女人,至少这一点他还是了解的。
当然了,他自己想着,他的求婚一定不能是随随便便的一个,它必须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承担、表达他的爱的重量,也必须能够在玛丽的记忆里和心坎上留下永久的烙印。他想过写一些什么,可是他写东西比说话还少,从来没有过。况且,在他看来,就那么一封信也不能带来什么,那么一小张纸条怎么能装下他那么多的想法和感受呢?最好他能把他的爱写到大山上,要写得大大的,让山谷里的每一个人都能从远处看到。
他多么想当天,或者最晚第二天就去向玛丽求婚。可是他不知道该怎样求婚。他连续几天整晚坐在家里自己修葺的门槛上,呆呆地望着脚下笼罩在月光里的草地,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窘困的现状。
和同事托马斯·马特尔在一起的时候,从森林的林间道路边的土里拔起那些不顺从的根茎时,艾格尔向他讲了自己的难题。
“这样就很好。”她说着闭上了眼睛。
马特尔是一个有经验的伐木工人,也是比特尔曼公司的元老级员工之一。他已经跟着不同的施工队在各个山区工作了快三十年了,以时代进步的名义开垦森林,往大地里种上钢铁支架或水泥墩柱。虽然他已经上了年纪,虽然他腰骶部一直疼痛——他自己说就像是被一群凶残的狗一直紧紧地咬着不放一样,但他在树林里面还是步履轻盈,动作敏捷。也许真的有可能,能在大山上写些什么,马特尔用手摸了摸他胡子拉碴的脸说,那就是用魔鬼的墨水:火焰。
他又把她的脸捧在两手间,这次是小心翼翼的,像是捧着一只鸡蛋或者一只刚刚出壳的小鸡。
他年少时,在北方的地区度过了几个夏天,为建造桥梁砍伐木头。在那儿他经历过圣心节时在山里燃火以敬瞻耶稣的古老习俗,人们在夏至时燃火做成巨幅的画面,照亮夜间的大山。
“是的,”她说,“非常美。”
“既然可以用火来作画,那么肯定也可以用火来写字。”他说,“比如向玛丽求婚的字语。三四个字,当然不能再多了,再多就不可行了。‘你要我吗’或者‘来吧,甜心’——随便一些什么女人喜欢听的话。”
“虽然我把你弄疼了?”
“这样应该可以。”马特尔心不在焉地说着,把一只手伸进脖子后面,捏出一枝掉进他衣领里的细细的长满嫩芽的小树枝。他把那些小小的、嫩白的芽一个个啃下来,把它们像焦糖一样含在嘴里吮吸着。
“不过还是很美。”她说。
“是的,”艾格尔点头说道,“这样应该能行。”
“对不起!”他说,赶紧惊慌地缩回了手。
两个星期后,在十月第一个星期天的傍晚,艾格尔小组里最可靠的十七个人爬到雄鹰崖以上的一片碎石地。在马特尔用沙哑的声音咆哮出的指挥下,把二百五十个一公斤半重的、装满锯末、用煤油浸透的小麻袋,沿着事先用麻绳标记好的线路,大概每隔两米一个摆好。几天前下班后,艾格尔把这些人召集到了当作食堂用的帐篷里,向他们说明了自己的计划,并试着说服他们协助他。
“哎呀,”她说,“你还真有劲儿啊!”
“你们每人可以得到七十个先令和四分之一升的烧酒。”他的目光扫视着这些男人脏兮兮的脸。最近几星期他从工资里把钱省下来,把硬币攒在一个小蜡烛盒里,藏在门槛下的一个土洞里。
他很想站起来,捡一块石头,把它随便往某一个方向扔出去,扔得越高越远越好。这时,他却忽然感觉到她的肩靠到了自己肩上,他抬起头来说:“现在我再也忍不住了!”他向她转过身去,把她的脸捧在双手里,吻了她。
“我们要八十先令和半升烧酒!”一个黑头发的钳工说。他是几个星期前才从意大利伦巴第地区加入到公司的,因为他蒸汽锅炉般的暴脾气很快在小组里获得了一定的权威性。
“是的。”艾格尔说。然后他又低下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九十先令,没有烧酒。”艾格尔回复道。
玛丽笑了。“听起来真有趣。”她说。
“烧酒必须有。”
在他们四周,山峰高高耸起,指向清澈的天空。玛丽觉得那些山峰看起来好像是瓷做的。虽然艾格尔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瓷器,他还是赞同了她的说法。“那走路时可要小心些,”他说,“走错一步,整片风景上可能就会出现一道裂痕,甚至马上破裂成无数微小的风景碎片。”
“六十先令,半升烧酒。”
他们沿着狭窄盘旋的小路下山走回山谷时,艾格尔又沉默了。他觉得自己有些奇怪,而且感到有一点羞耻,虽然他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在一个转弯处他们停下来想歇一歇脚,坐在草丛里,背靠在一棵倾倒的山毛榉树干上,树干木头里储存了最后几个夏日的温暖,散发着干苔藓和树脂的香味。
“成交!”黑头发的钳工喊道,拳头“砰”地砸在桌上,以加强对这个约定的确认。
后来在他的生命里,艾格尔都不记得,自己还有哪一次像玛丽第一次来他的地方时说过那么多话。那些话语就那样自己从他的嘴里涌出来,而他只是诧异地倾听着那些话,听着它们如何完全自主地组合在一起并产生意义。在他说完这些话以后,自己才惊奇地发现这些话的意义就那样清楚地呈现在眼前。
托马斯·马特尔大部分时间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监督工友的动作。这些小麻袋的间距绝对不能超过两米,不然字母上会有空隙。“爱情可不能坏在一个有空隙的字母上,你这个笨蛋!”他喊着把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扔向一个年轻的手脚架工人————他把麻袋摆得间距有点大了。
另外,他并不需要一个牲口棚,因为这儿没有地方养牲口,他也没时间。况且他也不想当一个农民,因为当农民就意味着,一生都只在他自己的那一小块地上爬来爬去,低着头在土地里刨翻。在他看来,一个男人必须把目光抬起来,往尽可能远的地方看,要超越他自己那一小块儿有限的土地。
落日时分,所有的麻袋都准确摆放好了。夜幕渐渐降临在群山上,马特尔从他的石头上爬下来,走到第一个字母的第一个小麻袋前。整个山坡在他眼下一览无遗,工友们均匀地分布在坡面上。然后他掸掉裤子上的灰尘,从裤兜里翻出来一盒火柴。在他脚下的土地里插着一根棍子,棍子上裹着一块浸过煤油的抹布,他用火柴点燃了这根棍子。然后他举起火把,在头顶上挥舞着,用尽全力叫出了他一生中喊过的最嘹亮、最清澈的一声欢呼。
房子里面也还要再粉刷一下,他对她说,而且要用泥瓦工的涂料,当然不能用水来和涂料,而是要用鲜牛奶,这样粉刷效果能维持得更久。厨房可能还得好好地整理布置一番,但他至少已经有些必需品了——锅子、盘子、刀叉勺这类东西,有机会的话他还要用砂纸磨一磨平底锅。
碎石地上几乎同时亮起了十六束火把,举着火把的男人们开始用他们最快的速度沿着那些线路奔跑,一个接一个地点燃那些小麻袋。马特尔轻声哧哧笑着,他惬意地想着他的烧酒,只是在他的脖颈处,他感受到了夜晚清凉的气息,山上的夜已经越来越深了。
在那边儿他还种了一些蔬菜,长势很好,比方说芹菜都长得快比人还高了。太阳在这里比在山谷里照得更明亮,这不仅对植物有好处,也能温暖人的骨头和性情。当然不能忘了这儿上好的视野,他说着,用胳膊比画出一道宽宽的弧线,在这儿可以看到整个山谷地区,天气好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得更远。
同一时刻,在下面山谷里,安德里亚斯·艾格尔用他的胳膊揽着玛丽的肩膀。他们约好,日落时分在那条旧木板路旁的一个树桩前见面。
八月末的一天下午,他把她带到了自己的那块地上。他弯腰打开栅栏门,让她先进去。他说还要把这个茅草屋再刷一下油漆,不然风和湿气很快就会把木头侵蚀,人还来不及看,房子的舒适就已经被毁了。
玛丽的准时到来,让艾格尔心里松了一口气。她穿着一件浅色的亚麻裙子,头发散发着香皂和干草的香味,艾格尔觉得,还有一点儿煎猪肉的香味。他把自己的上衣外套铺在树桩上,示意她坐下。他要给她看点儿什么,这可能是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景象。
其实他们两个本来也很少交谈。他们会一起并肩走路,一起观察他们身前大地上自己的影子,或者找个地方坐在一块石头上俯瞰山谷。
“会很漂亮吗?”玛丽问道。
每个周日他们都会见面,后来有时候周中也会见面。她小时候有一次爬一个摇摇晃晃的木栅栏,摔到了猪圈里,被一头受惊的母猪咬了一口,所以脖子后面横着一道大概二十厘米长的伤疤,月牙形的,到现在都还是鲜亮的红色。艾格尔觉得这没什么,而且他认为,伤疤就像岁月一样,一个接着一个,一年又一年,所有的这些一起造就了一个人。玛丽也不嫌弃他的瘸腿,至少她什么都没说过。她从来没有提过他的跛脚,一个字都没有。
“应该是的吧。”他说。
在他们回去的路上,穿过一条腐朽断损的木头小径时,她拉住了他的前臂。她的手粗糙而温暖,像是被阳光照耀着的一块木头一样。艾格尔很想把她的手拉起来贴到他的脸颊上,就那样一直站在那里。可是相反地,他迈了一大步,继续迅速往前走了。“千万要小心,”他说着,并没有转向她,“在森林里很容易崴到脚!”
他们肩并肩坐在一起,沉默地看着太阳慢慢在群山背后落下去。艾格尔听到了他自己的心跳声,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心脏好像不是在自己的胸腔内跳动,而是在他身下坐着的树桩里,好像这块腐朽的木头苏醒过来有了新的生命一样。
他们在一块林中空地停了下来。头顶上方的高处站着一头猎鹰,一动不动的,突然它拍动翅膀,向一侧倾翻飞了出去,看起来像要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然后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了。玛丽摘了几朵花,艾格尔用力把一块脑袋大的石头扔进了矮木丛,没什么原因,就只因为他正好想这么做,也有这个力气。
然后他听到远处传来托马斯·马特尔的呼叫声,艾格尔指向对面幽暗的山坡说:“你看。”
他们并肩走到教堂后面那条蜿蜒通向哈尔茨山峰的林间道上。草丛里一条小溪潺潺地流动着,他们上方的树冠随着风簌簌作响。矮树丛中到处可以听到知更鸟唧唧啾啾的叫声,可是每次他们刚要靠近时,鸟儿就不叫了,林中又是一片安静。
下一秒,山谷另一侧的山坡高处燃起了十六束火光,它们像一群萤火虫一样向各个方向散开,在散开的路上,那些火光好像撒下了一滴滴灼烧着的火种,那些火种互相接连起来,形成了弧形的曲线。艾格尔感觉着身边玛丽的身体,用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肩膀,听着她轻微的呼吸声。
“我想……”他用沙哑的声音说着,在句子中间停住了,因为他忽然忘了本来想说什么。他们在小教堂的影子里沉默着站了好一会儿。她看起来倦了。她的脸看上去好像依然笼罩在教堂昏暗的光里。一粒细小的黄色花粉挂在她的左侧眉毛上,随着微风轻轻抖动着。她忽然对他笑笑。“现在忽然有点冷了,”她说,“也许我们能走到阳光里一点儿吧。”
对面山坡上,那些燃烧着的火线摇摆着,逐渐连接成更为宽大的弧线,或者闭合成圆形,最终在左上角又燃起两点火光。艾格尔知道,肯定是老马特尔亲自爬上了那块碎石阵,点燃了最后两个小煤油麻袋。
星期天去教堂做完礼拜后,他等着见她。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小礼帽。虽然那顶小帽子看起来真的很漂亮,但艾格尔还是觉得,它有点太小了。他不由得联想到森林里有些地方幽幽地突出地面的植物根茎,那上面有时候会奇迹般地长出一朵零星的、白色的百合花。也有可能那顶帽子这样正好,艾格尔也不知道,他对这些事情本来也不了解。他对女人的经验仅仅局限于礼拜仪式上,他坐在教堂的最后一排座位,静静地听着她们清亮的歌唱。她们用香皂洗过、抹了薰衣草的头发散发的香味让他几近眩晕。
“献给你,玛丽”,跳动着的火光把这几个字母写到了大山上,写得大大的,山谷里的每一个人都能从远处看到。字母“M”被摆得相当歪斜,而且中间还缺了一道,看上去好像有人从中间把它撕开了。很显然至少有两个麻袋没有被点燃,或者根本没有被摆上去。艾格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转向玛丽,努力想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脸。“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吗?”他问道。
“我明白。”艾格尔说道,同时又感觉到了心脏位置的那种轻微的、甜蜜的痛楚。对上帝不可以撒谎,他想,对一个客栈店主应该可以吧。
“愿意。”玛丽小声地回答道。她的声音太轻了,以至于艾格尔不敢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听清了她的话。
“不要招惹她!”店主的食指沾满新鲜融化的猪油,油光闪闪的,他戳着艾格尔的胸膛说,“玛丽是来工作的,不是来谈情说爱的,你明白了吗?”
“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玛丽?”他又问了一遍。
她马上就开始招待客人,整理那几间为季节性工人准备的房间里的床铺。她还负责养鸡,在花园和厨房里干活,在屠宰时帮工,以及舀干客人的马桶。她从来不抱怨,不爱慕虚荣,也不敏感娇气。
“愿意,我愿意做你的妻子。”她坚定地回答道。艾格尔感觉到,他下一刻就要从树桩上向后翻摔下去了。但是他还是保持坐在那儿。他们拥抱在一起,等他们停止拥抱时,山上的火已经熄灭了。
她叫玛丽,艾格尔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名字。几个月前她才来到山谷——脚上的鞋子已经穿坏了,头发上也蒙满灰尘——想在这儿找份工作。正巧的是,客栈店主几天前刚刚把忽然怀孕的女工赶走。他对玛丽说:“让我看看你的手!”看着她手指上的老茧,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给了她这个刚刚空出来的职位。
从此艾格尔再也不用孤单地度过漫漫长夜了。在床上,他身边躺着他的妻子,轻声呼吸着。有时候他会观察她在被子下呈现出轮廓的身体,虽然随着过去的几星期,他对它已经越来越熟悉了,可是他依然觉得它是一个不可捉摸的奇迹。
那本来是很轻微的疼痛,却比艾格尔在他生命中迄今为止认识的所有疼痛——包括康茨施托克尔的榛木鞭子的抽打,都更深。
按照官方的生日文件,他现在三十五岁了,他明白他的责任。他想保护玛丽,照顾她,他对自己这样说过,他也要做到这样。因此一个周一的早上,他又一次来到招工经理的木板房,站到了他的书桌前。
从那天开始,还有些什么深深烙进艾格尔的内心,再也无法磨灭:那丝痛楚,那与衬衫的一褶布料短暂轻触而引起的痛感,逐渐陷入到他的上臂、他的肩膀、他的胸里,并最终在他的心脏驻扎下来。
“我想要更多的工作。”他说着,同时在手里拧着他的羊毛帽。
总体来说,这段日子是艾格尔的一段好时光,他很满足,对他来说生活可以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可是,后来发生了羊角汉斯的故事。虽然以艾格尔对罪责与公平正义的理解,他并不觉得自己应该对羊角汉斯的消失负责,他对此也不能再做什么了,但是他还是没有向任何人讲过在那场漫天大雪里发生的事情。虽然人们从来没有找到尸体,但羊角汉斯就这样被认定已经死亡,连艾格尔也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瞬间产生过怀疑。只是他再也忘不了那个瘦小的身影,以及它在他眼前从浓浓雪雾中慢慢消失的画面。
招工经理抬起头来,不快地看着他说:“没有人会想要更多的工作!”
他不需要犁和牲口,因为他的土地太小了,不能经营成自己的农场,但是做一个小型的菜园还是可以的。最后他在自己的新家四周围了一圈矮小的篱笆,并装了一小扇栅栏门。他装这扇门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万一什么时候可能路过的访客进入他的家园。
“我就想。因为我将要建立一个家庭。”
他在附近的树林里砍了几棵树,就地把它们加工了,然后把处理好的梁木拖到他的干草棚里,支撑歪歪斜斜的墙。为给房子打地基,他挖了一个坑,往坑里填满了那块地上的乱石。他那块地上有那么多石头,怎么用都不显少,好像每天晚上它们会从干枯的地面上重新长出来似的。他把地上的乱石都捡到一起,因为在捡石头的时候很无聊,他给它们都起了名字。当他所知道的名字不够用了,他就开始用词语来称呼那些石头。当他终于意识到,这块地上的石头远远多于他认识的词语,他就开始重新再使用一遍那些名字和词语。
“那你是想要更多的钱,而不是更多的工作。”
这块地皮实际上没什么价值,地势陡峭,土质贫瘠,布满了无数的漂砾乱石,比康茨施托克尔家养鸡的草地大不了多少。然而就在附近,有一股从石缝里涌出的小泉,流着清澈冷冽的泉水。早上,在这里的山脊上,太阳比在村子里能早升起半个小时,早早温暖脚下的大地——艾格尔的双脚在夜里经常变得湿冷。
“如果您这么看这件事,应该也是对的。”
二十九岁那年,艾格尔攒够了钱,租下了一小块有一个干草棚的地皮。那块地皮在高山林木线的紧下方,离村子的直线距离有五百米,只有那条去往高山牧场的狭窄小路通向这里。
“是的,我想,我就是这么看这件事的。你现在挣多少?”
他很少去餐馆,除了一顿饭、一杯啤酒或者一杯植物烧酒,他从来不会让自己多享受一点。晚上他几乎不在床上睡觉,多数时候他就睡在干草堆里,在屋顶阁楼上,或者在牲口棚里的牲口旁边。有时候,在温暖的夏夜,他会在刚收割了牧草的草地上铺一个毯子,躺上去仰望星空。然后,他会想想自己的未来,正因为他对未来没什么期待,所以他的未来好像无限远地在他面前伸展开来。有时候,当他在草地上躺得足够久的时候,他会感觉到,大地在他的背下十分轻微地起伏。在这样的时刻,他知道,这是周围的群山在呼吸。
“每个小时六十先令。”
安德里亚斯·艾格尔虽然有残疾,但是他很强壮。他很能卖力气,要求很少,几乎不怎么讲话,他既能忍耐农田里阳光的灼热,也能承受森林里蚀骨的寒冷。不管什么工作他都接受,并且都能可靠地完成,从不抱怨。他能灵巧地使用镰刀和干草叉,能翻晒新收割的草料,能往马车上装粪肥,可以把一捆捆秸秆和乱石从农田里清走;他可以像一只甲壳虫一样匍匐在庄稼地,也能把迷路的牲口从山上的岩石间引下来;他知道应该向哪个方向砍哪根木头,知道怎样打楔子、锉锯子、磨斧子。
招工经理把背往后靠,看向窗外,透过蒙着一层灰尘的窗户,隐约可以看到白色的雄鸡峰顶峰的轮廓。他用手慢慢擦了一下他的秃顶,挤出一口压抑的喘气,看着艾格尔的眼睛说:“给你八十先令,但是我希望,你以后会为了每一个先令而拼命工作。你会吗?”
有时候,当他在草地上躺得时间足够长的时候,他会感觉到,大地在他的背下十分轻微地起伏。在这样的时刻,他知道,这是周围的群山在呼吸。
艾格尔点点头。招工经理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了一段艾格尔这辈子再也不能忘掉的话,虽然他当时并不理解这段话的意思。“你可以按小时买一个男人的时间,可以偷走他很多天的日子,甚至可以抢走他整整的一生。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拿走一个男人的哪怕一个瞬间。就是这样的!现在请不要再打搅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