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格尔默默忍下他的疼痛,从床上起来,拖着伤腿走出了房间,又走了一段,来到那一大片养鸡的草地上。草地里的报春花和多榔菊已经开始绽放了。他脱下睡衣,伸开双臂向后倒向草丛。太阳照在他的脸上,第一次,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开始想念妈妈,想起他早已没有丝毫印象的妈妈,她会是什么样的呢?她在临死前又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不是很小、很瘦、很苍白?是不是有一斑颤抖的阳光照在她的额头上?
“以后会慢慢长好的,像生命里其他所有的事情一样。”克拉默赫一边说,一边在一盆新挤出来的鲜牛奶里洗着手。
艾格尔慢慢恢复了气力,但是他的右腿就一直是弯曲的了,从此以后他不得不瘸着腿走过他的一生。他的右腿好像比身体的其他部分都慢半拍,好像它在每走一步前,都需要一些时间思考,这步是不是值得它付出这么多的努力。
六个星期后,正骨师终于被叫来给他拆绑带了,那条伤腿已经像小鸡腿那么细了,而且腿从臀部斜着突出来,整个看上去有一些歪斜、扭曲。
对这之后的童年生活,安德里亚斯·艾格尔的记忆很零碎。有一次他看到了大山开始晃动,背阴的那侧山坡好像突然被推了一下,随着一声低沉的轰隆声,整个山坡开始往下滑。翻滚而下的泥块把森林里的小教堂和几个干草堆冲走了,把几年前就已经废弃的凯恩施泰因农庄里摇摇欲坠的破屋子也掩埋了。一头因为后腿受伤而被从牛群里分出来的小牛犊,和绑着它的樱桃树被冲向高空,在浪尖上的那一刻,在彻底被泥石流淹没和吞噬前的那一个瞬间,小牛犊直瞪瞪地望向山谷外面。
接下来的六个星期,艾格尔只能在屋顶阁楼里的干草袋上度过,连便溺也只能躺在一只旧浅盆上解决。一直到很多年以后,直到他早已长大成人,并且强壮到可以把濒死的牧羊人背下山的时候,安德里亚斯·艾格尔还是会想起那些躺在臭哄哄的阁楼地板上的夜晚,空气里混合着草药味、老鼠屎味和他自己的排泄物的气味。从地板上,他感受到阁楼下的房间里的温暖蒸腾上来。他听到康茨施托克尔的几个孩子在睡眠中发出轻轻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康茨施托克尔隆隆的呼噜声,还有他妻子发出的莫名的声音。他听到牲口棚里传来的牲口的各种声音————窸窣声、呼吸声、大口咀嚼的声音和喘气声。有时候,当他在明亮的夜里不能入睡的时候,看到月亮挂在小天窗里,这时他就试着让自己尽量坐直,以靠月亮更近一点。月光是那么的友善、柔软,他在月光下观察自己的脚趾,它们看起来像小块的圆圆的奶酪。
艾格尔记得,人们惊讶地张着嘴巴站在自己的房子前,怔怔地看着山谷另一侧发生的灾难。小孩子们手牵着手,男人们沉默着,女人们在哭泣,老人们含糊齐诵《主祷文》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几天后人们在山谷下游几百米的地方找到了牛犊的尸体,它依然绑在那棵樱桃树上,躺在小溪的拐弯处,被溪水冲打着,肚子因为泡了水而涨得圆滚滚的,僵硬的四肢指向天空。
同样地,正骨师阿洛伊斯·克拉默赫把小艾格尔断掉的大腿骨也接回到了一起,他往伤腿上夹了几条窄细的木板条,抹了一些草药膏,并用厚厚的绑带把腿缠了起来。
艾格尔和康茨施托克尔的孩子们一起睡在卧房的一张大床上,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在康茨施托克尔农庄的整个期间,一直都是一个外人,一个刚刚可以被容忍的人。他是被上帝惩罚的妻妹的私生子,农夫对他的恩惠完全是因为他脖子上挂的皮袋子里的所装之物。
几年前他曾经被请到富农希尔茨的农庄,因为希尔茨的儿子喝得烂醉,爬上了牲口棚的顶,然后穿破棚顶摔了下来。那个长得如庞然大物、像黑熊一样强壮的儿子,在一堆鸡粪里疼痛得打了几个小时的滚,嘴里一直含混地喊着什么,并成功地用一把干草叉阻止了任何企图靠近他的人。阿洛伊斯·克拉默赫轻松地微笑着走近他,灵巧地躲过了每一次刺过来的干草叉,精准地把两个手指伸进这个家伙的鼻孔,简单轻巧地强迫他跪在地上,这才制伏了他的倔脑筋,然后正好了他脱臼的骨头。
其实他根本没有被当作孩子对待过。他的存在只是为了工作,为了祈祷,为了伸出他的屁股去迎接榛木马鞭的抽打。
他的右腿有个地方受了伤,但是因为去医院检查太贵了,就请来了邻村的正骨师阿洛伊斯·克拉默赫。阿洛伊斯·克拉默赫是一个友善的人,有着异常小巧、嫩粉色的双手。他双手的力量和技巧,甚至连伐木工人和铁匠都传为神奇。
只有农夫妻子的老母亲阿娜尔,会不时给他一个温暖的眼神或一句友好的话语。有时候她会把手放在他的头上,咕嘟一句短短的“上帝保佑你”。艾格尔在收割干草时听到她忽然去世的消息:她在烤面包时失去了意识,向前栽倒,脸埋在面团里窒息而死。他把手里的镰刀扔下,默默爬上山,在过了雄鹰崖又走了一段的地方,找了一小块背阴的地方哭了一场。
“敬爱的上帝,宽恕我。”康茨施托克尔说着,惊讶地垂下了胳膊。小艾格尔被抱回了房间,放在秸秆堆上,农夫的妻子用一桶水和一杯热牛奶让他又苏醒了过来。
阿娜尔的灵床被安置在房子和牲口棚之间的小屋子里,放了三天。小屋子里一片漆黑,窗子被遮暗了,墙上挂满了黑色的布巾。阿娜尔的手被合拢放在一串木质的玫瑰念珠上,她的脸被两支摇曳的烛火照着。腐烂的气味很快就弥漫在整栋房子里,那时候夏天已经笼罩整个山谷了,炎热从每个缝隙挤进灵房。
有一次,不知道是因为那支鞭子被他削得比较粗,还是他忘记了事先把鞭子泡软,或者是那次他比平时更愤怒而打得太用力,没人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总之,他又在打艾格尔。艾格尔的小身体里不知道哪里忽然响亮地“咔嚓”了一声,然后这个小男孩就不再动了。
两匹健硕的哈福林格马拉着殡仪车终于到了,康茨施托克尔的亲邻朋友们最后一次聚集在遗体旁边,和她道别。康茨施托克尔往她身上洒着圣水,清着嗓子凑出几句话。“阿娜尔现在走了。”他说,“去哪儿了,我们不知道,但是这应该是对的。老旧的死去,新生的才有地方。就是这样的,而且以后也一直会是这样。阿门!”然后阿娜尔的尸体就被抬到车上,像往常一样,全村的人都参加了送葬,队伍开始慢慢移动。
康茨施托克尔总是有足够的理由打艾格尔:不慎泼洒的牛奶、发霉的面包、一头走丢的牛或者是一次晚祷告时的结巴或错误。
当送葬队伍经过铁匠铺时,被烟熏得乌黑的门忽然开了,铁匠的狗冲了出来,它的皮毛像沥青一样漆黑,在它的两腿之间,肿胀红亮的生殖器突出醒目。它沙哑地嘶吠着冲向马车,车夫甩鞭抽向它的背,可是它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又跳向其中一匹马,一口咬进马的后腿。被咬的马受到惊吓,猛然前腿腾空、后腿站立了一下,然后就开始乱踢乱蹬。它巨大的马蹄一脚踏在狗脑袋上,发出了“咔嚓”的响声,那只狗哀嚎了一声后就像麻袋一样瘫在地上。
“敬爱的上帝,宽恕我!”康茨施托克尔狠狠地挥舞着鞭子说着,“敬爱的上帝,宽恕我!”
前面那匹受伤的马跌撞着晃向一侧,眼看就要把马车拉进雪水沟里。马车夫从驾御台上跳下来,用缰绳套住了他的马,成功把马车稳在了路上。可是后面的棺材还是滑动了,横斜在车上。因为棺材到墓地后才会被最终钉住,为了运输只是将就关上。此时,棺材盖忽然滑开了,从缝隙里可以看到死者的一只前臂。在黑漆漆的灵房里,她的手看上去是雪白的,然而在中午明亮的日光下,这只手像双花堇菜的花瓣一样是淡黄色的——双花堇菜开在背阴的溪岸边,只要被太阳照到,就会马上枯萎。
“男人是由上帝之手创造和磨炼的,以使地球和地球上面的一切生物都臣服于他;男人执行的是上帝的旨意,他所说的是上帝的语言;男人用他胯部的力量创造生命,用他臂膀的力量夺取生命;男人是一家之主,男人是大地,是一个农夫,他的名字是‘胡贝特·康茨施托克尔’。只要他愿意,他能去翻掘农田,他能把一头肥大的母猪抓起来扛到肩膀上,他能生一个孩子,或者把另一个孩子吊在牛棚栏杆上,因为他是男人,说一不二的男人。”
受惊的马最后一次用后腿站起后,终于停下来了,胁腹部还颤抖着。艾格尔看到,已逝的阿娜尔的手伸在棺材外摇晃着,有一刻她看起来好像要跟他挥手道别,最后对他说一次“上帝保佑你”,那是仅仅对他一个人的道别和祈福。
在他的下一段记忆里,他看到大概八岁时的自己,光着瘦小的身子,趴着挂在牛棚栏杆上,他的头和双腿摆晃着,就要碰到散发着马尿味的地面了。他白白的小屁股暴露在冬天寒冷的空气里,接受着康茨施托克尔的榛木马鞭的一下下抽打。像往常一样,康茨施托克尔把鞭子事先在水里浸泡过,以使它更有韧性。鞭子在空气中发出短促而响亮的呲呲声,随着一声叹息落在艾格尔的屁股上。艾格尔从来都不哭叫,可是这更加激怒康茨施托克尔,让他打得更凶狠。
棺材盖重新被合上,棺材也被推回原来的位置,送葬队伍可以继续前行了。那只狗还留在街上,它侧躺在地上原地打着转,身体因为抽搐而颤抖,胡乱地向四周撕咬着。好长一会儿还能听到它颌骨哆嗦的咔哒声,一直到铁匠用一根长长的铁砧把它打死。
这个画面是他对自己幼年时期的唯一记忆,也被他随身携带了整整一生。对在此之前的一切,他没有任何记忆,对在此之后的时光——他在康茨施托克尔家的最初几年,他也没有任何记忆,那些记忆不知什么时候就那样消失在过去的迷雾中了。
一九一○年村子里建了一所学校,现在小艾格尔每天早上忙完牲口棚的活儿后,就跟其他的孩子们一起坐在还散发着新鲜沥青味的教室里,学习读书、写字和计算。他学得很慢,好像他一直要克服一股隐藏的、内在的反抗力。但是一段时间后,他也慢慢从学校黑板上点点线线的混乱中摸索出一些意义,一直到他后来也可以读没有图片的书了,这唤醒了他心里对山谷另外一侧的世界的些许想象和隐约的恐惧。
艾格尔脖子上挂着个皮袋子,里面装了些纸币,这对康茨施托克尔来说算是足够的理由,没有立即把艾格尔赶走,或者直接送到牧师那里,康茨施托克尔认为两种做法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无论如何,艾格尔就站在那儿,惊奇地注视着周边的群山。
康茨施托克尔最小的两个孩子在一个冬季的长夜死于白喉以后,农庄的活儿就因为人手减少而更劳累了。但另一方面,艾格尔在床上有更多地方了,也不再需要为了争夺每一块面包边儿,与剩下的几个养兄弟姐妹扭打了。不过本来他和其他几个孩子之间也早已没有肢体冲突了。原因很简单,那就是艾格尔现在太强壮了。好像自从他的腿被打断后,上天想尝试补偿他一些似的。他十三岁时就长了一身年轻男子才有的健壮肌肉,十四岁时他第一次把六十公斤重的麻袋举起来,从天窗里放进屋顶粮仓。他非常强壮,只是有些慢,他想得慢,说话慢,走路也慢,但是他的每一个想法、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脚步都会留下痕迹,而且是精准地留在他认为应该属于它们的地方。
那时候他大概四岁,也可能稍小一点或稍大一点,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他的年龄,也没有人对此感兴趣,尤其是勉强接收他的富农胡贝特·康茨施托克尔对此最不关心,他只是递给了车夫可怜的两先令小费和一块干硬的面包边儿。艾格尔是他其中一个妻妹的独子,她一直过着轻浮的生活,因此不久前亲爱的上帝用肺结核惩罚了她,接她归了天。
艾格尔十八岁生日后的一天(因为没有关于他生日的确切信息,村长就随便挑了夏天里的一天,一八九八年八月十五日,做他的生日,并办理了相应的文件。)晚饭时,装着牛奶汤的陶碗从他手里滑落,随着低沉的“啪”一声摔碎了,汤和刚刚弄碎泡在汤里的面包都洒在地板上。本来已经双手交叉、准备进行饭前祷告的康茨施托克尔慢慢站起来。“把榛木鞭子拿出来泡到水里!”他说,“我们半小时后见!”
一九○二年的夏天,一辆马车把他从大山另一边很远的一个城市带到这里。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小男孩,从马车上被抱下来后,他就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用他的大眼睛惊讶地望着高处亮晶晶的白色山峰。
艾格尔把鞭子从吊钩上取下来,放进外面的牲口饮水槽里,坐到牛棚栏杆上,摇晃着双腿。
艾格尔小时候从来没有喊叫或者欢呼过,其实直到他开始上学,他都没怎么说过话,也不太会说话。他偶尔说话的时候,也只是很费力地把几个词任意地放在一起。说话就意味着引起别人的注意,而这又不会带来什么好事。
半小时后,康茨施托克尔出现了。“把鞭子拿过来!”他说。
艾格尔也想和大家一起欢呼,但是出于某种原因,他还是依旧坐在他的树墩上。他感到有些压抑,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发动机的轰隆声,是那些忽然充满山谷的喧闹声,不知道这样的喧闹什么时候才会消失,甚至不知道它是否还会消失。艾格尔这样坐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再也忍不住了。他跳起来,跑下山谷,和街道边的其他人站到一起,也用尽全力和他们一起高呼欢叫起来。
艾格尔从牛棚栏杆上跳下来,从牲口饮水槽里把鞭子拿出来。康茨施托克尔在空中抽了一下鞭子,鞭子在他手中灵活地弯曲甩动,所到之处,留下一道水珠组成的帘幕,水珠柔和地闪烁着。
近两千米长、二十五毫米粗、如正在交配的龙纹蝰蛇一样相互缠绕在一起的钢索将被凌空架起,划破天空。索道将在一千三百米的高空中连接峡谷两岸,突起的岩石将被炸掉。随着索道的建设,山谷里将通上电,电流将通过嗡嗡作响的电缆被传到村里,到时候街道、房间甚至牲口棚在夜里都将被照耀在温暖的灯光里。人们在清新的空气中欢呼和扔帽子的同时,想着所有这些,以及很多其他可能即将发生的美好景象。
“把裤子脱下来!”农夫命令道。
从几星期前,人们就在等待春天的降临,以及随之而来的施工队。他们将要在这里建造缆车和索道,那将是一套用直流电驱动的空中缆车,人们可以乘着它那淡蓝色的木质车厢“漂浮”上山顶,去俯瞰欣赏整个山谷的全景。这是一项宏伟的计划。
艾格尔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摇摇头。
村里人都沉默着站在路边,直到老马夫约瑟夫·马利策尔忽然把他的圆顶毡帽从头上扯下来,欢呼着把帽子扔向高空,其他的人也都开始狂呼、欢叫和呐喊。
“看啊,这个私生子竟然敢反抗我这个农夫了!”康茨施托克尔说道。
这只是整个施工队的先锋部队,他们后面跟着满载重货的马车和卡车,它们载着机器、工具、钢梁、水泥和其他的建筑材料,用步行的速度,在没有硬化的土路上慢慢前进着。这是山谷里第一次回响起柴油发动机低沉的“哒哒”轰鸣声。
“我只是想要我的清净,别的什么都不要。”艾格尔说。康茨施托克尔把下巴前伸,他的胡子茬上挂着牛奶残渣,脖子上一条长长的、弧形的血管突突地跳着。他往前跨了一步,举起了胳膊。
山谷口随着昏黄色的飞扬的尘土变得暗淡,在扬尘中随即出现了正走近村庄的比特尔曼公司的施工队。这支施工队有二百六十个工人、十二个机械师、四个工程师、七个意大利厨娘,还有少数的帮工——他看不出来他们具体是做什么的。远远看去,这些人就像一个庞大的牲口群,只有眯起眼睛才能看到有些地方有一只高高举起的手臂,或者一个扛在肩上的鹤嘴锄。
“你打我的话,我就杀了你!”艾格尔说。康茨施托克尔僵在他的动作里。
三个月后,就在这个地方,艾格尔坐在一个树墩上,观看着山谷的入口。
在他以后的生活里,每当艾格尔回想起这一刻,他都觉得好像他们就那样僵持着对峙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交叉着手臂抱在胸前,康茨施托克尔高高举起的拳头里握着榛木鞭子,两个人都沉默着,目光里充满着冰冷的仇恨。事实上那一刻最多也就持续了几秒钟。一滴水珠顺着鞭子慢慢流下来,轻轻一颤,滴落下去,掉到地上。牲口棚里传来了母牛们低沉的咀嚼声。房子里有一个孩子笑了一声,然后院子里又安静了。
他非常强壮,只是有些慢,他想得慢,说话慢,走路也慢,但是他的每一个想法、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脚步都会留下它们的痕迹,而且是精准地留在他认为它们应该属于的地方。
康茨施托克尔垂下胳膊,用没有语调的声音说:“你走吧。”艾格尔就这样离开了康茨施托克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