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天气晴朗。我感觉我应该到拱拦上覆的花园曲径上散散步,我走过门厅的时候,碰到她的小狗,狗的名字叫吉卜。我用轻怜痛惜的态度接近它,爱屋及乌,我连她的狗都爱了。但它却露出全副牙齿,狂吠乱叫,不接受我的爱抚。
关于那天晚上以后的情况,我记得我听我心上供养的皇后用法语唱起迷人的民谣。
花园里清凉幽静。我边走边想,我若有幸与我的夫人结成丝萝,我会是多么幸福啊。至于结婚、家计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我相信,我当时也跟我爱小爱弥丽的时候一样天真,没个算计。只要她允许我称呼她“多拉”,允许我给她写信,爱她,让我有理由相信,当她与别人在一起时,仍然想念我——只要我能够那样,在我看来,那就达到了人类野心可及的顶峰——我相信,那也即是我的顶峰。
摩德斯通小姐随后,用她那冰凉梆硬的手指头尖儿碰一碰我的手背,就走开了。
我走了没有多远,就碰上她了。
“摩德斯通小姐,”我回答道,“我认为,你和摩德斯通先生对我太残酷了,对待我母亲太不仁了。我只要活一天,这种看法就不会改变。不过,我同意你的建议。”
“你——出来的——真早啊,斯潘娄小姐。”我说道。
“不过,”摩德斯通小姐说,“这两种看法不用在这儿发生冲突。我们的家务情况让我们只好以这种关系相处,双方都不要把对方作为谈话的题目。你同意我所说的吗?”
“在家里呆着太无聊,”她回答说,“摩德斯通小姐又是那么不通情理!她胡说什么要等天气干一干,我才好出来。干一干!”(她说到这儿笑起来,笑声悠扬婉转。)“星期天早晨我不练琴的时候,我得找点事做。我昨天晚上告诉爸爸说我要出来。再说,一天早晨是最明朗的,你说是吗?”
我轻蔑地低下头了。
我斗胆来了句调侃的话,说,这会儿我感觉够清爽明朗的了,但刚才还是阴沉昏暗的。
“大卫·考波菲尔,我不想掩盖这一事实,在你的童年,我认为你不成器。也许那种看法是错误的,你长大后,学好了,可以那种看法不再成立。那不是我们两个所要谈的问题。我相信,我出身于一个以坚定著称的家庭;我不是那种因时过境迁就改变主意的人。我可以对你有我的看法。你也可以对我有你的看法。”
“你这是句恭维话,”朵拉说,“这会儿天气真的变好啦?”
摩德斯通小姐继续说道:
我吞吞吐吐回答说,我的意思并非恭维,只是说明事实;虽然我并没发现天气有什么变化。我补充说,发生变化的是我自己的心情:为了把我的话说得更明白些。
我一听她说我姨婆,就马上火向胆边升。但是我却只说,摩德斯通小姐最好不要提名道姓。我补充说,我听到有人不敬地提她的名字,那我就要把我的意见表示出来。
她摇一摇头,遮住羞红的面庞。
“决不引人入胜,”摩德斯通小姐说。“过去闹的意见,和侮辱,我不想重新提起。我受过一个人——的侮辱,我说起来,真得说,那是给我们女人丢脸——这个人,我一提起她,就觉得恶心;所以我还是不要提名的好。”
“你刚从巴黎回来吧?”我说道。
“决不引人入胜,小姐。”我回答她说。
“是的,”她说。“你去过那里吗?”
“大卫·考波菲尔,”摩德斯通小姐说道,“关于过去的家务事,我不用夸大其词。那不是什么引人入胜的题目。”
“没有。”
我和摩德斯通小姐站在那里。
“噢!我希望你到那儿去!你肯定会很喜欢那个城市的。”
“大卫·考波菲尔,”摩德斯通小姐说着向我打手式,招我到窗口那儿去,“我跟你说句话。”
内心深处的隐痛,在我脸上显露出来。她居然希望我走,居然认为我会走,这是我不能忍受的。我看不起巴黎;看不起法国。我说,在目前情况下,不管尘世间的什么理由,我都不离开英国。没有东西可以诱惑我离开这里。简单地说,她又抖动她的鬈发,那条小狗跑过来,给我们解了围。
我们来到客厅,看见摩德斯通小姐那副阴沉的脸,我的忧虑又复发了,怕她当着朵拉面说我的坏话。但是没想到,事出意外,让我放心了。
它特别妒忌我,不断地对着我狂吠。她把它抱在怀中——哦,我的天哪!——抚摸它,但是它就是不肯停止嗥叫。我想要抚摸它,可是它不许我碰它;于是就打它。
当她和摩德斯通小姐一起走出屋外去的时候(宴会上没有别的女客),我沉入幻想之中,只要一想到摩德斯通小姐可能在她面前毁谤我这事实,我的幻想才受到干扰。那个脑袋亮光光、和蔼可亲的客人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我好像听似的,其实在那时我正和朵拉在伊甸园里游逛呢。
“你跟摩德斯通小姐并不很熟,是吗?”朵拉说道。“我的宝贝儿。”
我不记得有什么人,只记得朵拉。我不记得正餐吃了些什么,只记得朵拉。我的印象是,我只饱餐了朵拉的秀色,我挨她坐着,跟她谈话。她那一颦一笑的小举动都那样迷人,把一个失魂落魄的青年引向万劫不复、永无翻身之望的奴役之中。总之,她过于娇小。但我想,才更加可珍可贵。
(末一句话是对那条狗说的。哦,如果是对我说的,那该多好!)
我当时的心情!妒忌每一个人。连有谁比我跟斯潘娄先生更熟识这样一种想法,我都不能忍受。听别人谈论与我无关的事,我感觉如受酷刑。当一个脑袋光光、和蔼可亲的客人隔着桌子问我是否第一次进这个宅第的时候,我真想对他进行报复。
“不熟,”我回答她说。“一点也不熟。”
铃声又响了,响得那么快,不等我仔细打扮一番,便匆忙下了楼。那里有几位客人。朵拉正与一个老先生谈话。尽管他很老了——我仍然很妒忌他。
“她是个讨厌的人,”朵拉撅着嘴说。“爸爸挑选了这个讨人厌的老东西给我做伴儿,谁要人保护来着?吉卜可以保护我,比摩德斯通小姐好得多,——你说是吗,吉卜,亲爱的?”
在热恋状态下,如果有心思更衣,岂不是太可笑。我只能在火炉边坐下来,咬着绒毯提包的钥匙,想着那位迷人的、可爱的朵拉。
当她亲吻它的圆圆的脑袋时,懒洋洋地眨一眨眼睛。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摩德斯通小姐,但是,既然当时除了想着朵拉,别的念头都是稍纵即逝,因此我跟着便马上往她那儿看。我认为,我从她那美丽面庞上看出,她有意同她的伴侣和保护人十分亲密。正在这时,铃声响了,斯潘娄先生说,这是正餐的预备铃,跟着就带我去更衣。
“爸爸把她叫作我的密友,但是认为,她绝不是那种东西——是吗,吉卜?我们,不会信任那种性情乖戾的人。”
“承蒙摩德斯通小姐的好意,”斯潘娄先生对我说,“小女朵拉不幸丧母,多亏摩德斯通小姐一片好心,来作她的伴侣和保护人。”
“因为我们没有慈爱的妈妈,所以就得找一个像摩德斯通小姐这样的老东西,一天到晚跟着我们转,这可太让人难受了——你说是吗,吉卜?别管她那一套,吉卜。我们偏不跟她贴心。我们该玩儿就玩儿,我们要捉弄她,决不讨好她——是不是,吉卜?”
我回答说,不管走到哪儿,我都认得出她来。这话一点不假。
如果这样再继续下去,我想,我一定要跪在石子路上,很可能把两膝的皮蹭破,接着就会被人从宅子里赶出去。不过,幸好温室离我们很近,我们说着这番话,也就到了。
“考波菲尔先生和我,”摩德斯通小姐镇静地说,“是亲戚。我们曾经有些交往。那都是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的事了。从那以后,事变境迁,我们各奔东西。我刚才差点认不出他来啦。”
温室里陈列着漂亮的天竺葵。我们在花前徘徊,朵拉停下来欣赏这一朵或那一朵,她欣赏哪一朵,我也就欣赏哪一朵,于是朵拉一面笑着,一面像孩子似的抱起那条狗,让它嗅花的香气;假如不能说我们三个都身于仙境之中,但也得说,我已身临仙境了。
“我看到你,考波菲尔先生,早已和摩德斯通小姐相识,非常高兴。”他说。
摩德斯通小姐一直在找我们,最后在温室里找到了。她把她那腮帮子(上面的皱纹里填满了发粉)伸过来,让朵拉亲吻。然后她挽起朵拉的胳膊,带我们进宅里去用早餐,那副样子活像一队士兵的送葬行列。
斯潘娄先生,见我们相互认识,感到惊奇,这时便插了一句。
因为茶是朵拉泡的,我到底喝了多少杯,都说不清。但我清楚记得,我坐在那里大口大口的喝着,过了不大一会儿,我们去做礼拜。牧师讲了一通讲道词——是关于朵拉的——我想,关于那一次礼拜,我所知道的不过就这些。
我觉得,我当时并没有大吃一惊。在这尘世上,我除了对朵拉感到吃惊,别的一切都微不足道。我说,“你好啊,摩德斯通小姐?我希望你很好。”她回答说,“很好。”我说,“摩德斯通先生好吗?”她回答,“也很好,谢谢你啦。”
这一天我们过得特别安静。没有客人,只散步了,四个人吃了一顿家常便饭,晚上随意看一下书籍和图画;摩德斯通小姐面前放着一本讲道书,眼睛却老看着我们,那天晚上,吃过正餐,斯潘娄先生脸上蒙着他那块小手绢儿,就坐在我的对面。夜里就寝前,我对他说晚安,他没想到,他刚才已经答应了我和朵拉订婚,我正在那儿祝祷上天降福于他呢!
讲话的人不是朵拉。不;而是摩德斯通小姐!
第二天早晨,我们就离开那儿了,因为我们在海事法庭接受了一宗救护船只的赔偿案;审理这宗案子需要有广博精深的航海科学知识,(当然不可能期望我们民法博士协会的人有如此渊博的航海知识),因此法官仁慈,特地请两名年长的三一领港公会成员前来协助审理。不过,在早餐桌上,还是朵拉泡的茶。我上车的时候,她抱着吉卜,站立台阶上,我向她告别,心里悲喜交集。
“我,”当我躬身施礼,口中喃喃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之后,就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说道,“以前曾见过考波菲尔先生。”
那一天我对海事法庭怀有这样的感觉;当我听审时,这宗案子在我的头脑里乱成一团麻;我怎样在桌上放着的作为高等司法象征的银桨上面看见铸着“朵拉”两个字;斯潘娄先生没有带我一同回家,我是怎样怨谤,好像我就是一名水手,我去扬帆远航,把我抛在一个荒凉的孤岛上;所有这一切,我不必赘述,以免劳而无功。假如那个沉睡的老法庭能将它自己唤醒,我当时的真实情况也就昭然若揭了。
我们转身进入旁边一个房间,我听见斯潘娄先生说,“考波菲尔先生,这就是我的女儿朵拉,这位是我女儿朵拉的密友!”刹那间,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我命中注定的事应验了。我成了一个俘虏,成了一个奴隶。我爱朵拉·斯潘娄爱得失魂落魄!
我并不是说我就在那一天做了这些梦,而是日日做着这些梦。我到那儿去,不是为了听审案件,而是为了去想朵拉。此时我想,结了婚的人会幸福吗?如果审理的是遗产案,我马上考虑,如果案中提及的遗产归我,我该采取什么样对朵拉有利的措施。在我热恋的第一个星期里,我买了四件华贵的马甲——是为朵拉买的——如果我那个时期穿的鞋子能够拿出来跟我的脚天然大小比比,便足可以证明我当时的心情,并让人为之感动了。
我们走进宅邸,只见宅子里灯火辉煌,喜气洋洋,“朵拉小姐在哪儿?”斯潘娄先生问仆人。“朵拉!”我心里想。“多美的名字啊!”
然而,尽管我因为拜倒在朵拉石榴裙下,而把自己弄成个瘸子,我每天仍然怀着希望走很多路。有时,过了很长时期,我偶尔遇见她。在后一种情况下,我总是很悲哀,觉得她完全不知道我对她一往情深;觉得她并没把我放在心上。不过,我总是期望再次被邀请到斯潘娄先生家做客。而让我失望的事,他没再邀请我。
斯潘娄先生的宅邸有一个可爱的花园。我心里想,“这儿一定是斯潘娄小姐一个人散步的地方。唉!”
克拉普太太是个目光敏锐的女人;因为我这单相思就剩几个星期的时间,而且我给阿格妮丝写信也只敢说我到过斯潘娄先生家里,再加一句,说,“他只有一个女儿”,便没有勇气写别的了;我说,克拉普太太是个目光敏锐的女人,因为我的单相思才处于初期阶段,就被她发现了。有一天晚上,我正心里烦闷,她上楼来到我的房间,让我帮她点忙,她说,她要白兰地,不是因为它好喝,而是因为那是不错的药。她当着我的面喝起来,怕我怀疑她把它用于不正当的用途。
这都是题外的话。我绝非敢动一动民法博士协会,从而使国家塌台的那号人。我用我的缄默谦卑表示,我对这位年长位尊、见多识广的人所说的话,都唯命是从。我们又谈到《生客》,谈论起戏剧,谈到那两匹马,谈着谈着就来到了斯潘娄先生的大门口。
“提起精神来吧,先生,”克拉普太太说。“看见你这个样子,我心里不好受。我也是个有儿有女的人呀!”
我从头至尾认认真真地听完这番宏论;对此高见只有唯唯而已。至于一斛小麦的价钱,我并非自谦,实在无力问津,因而这个问题搁置不提。直到现在,我从未战胜过那一斛小麦。在我整个一生中不管遇到什么问题,它就重复出现,并把我打得落花流水。我现在仍不明确,它跟我有什么关系,它有什么资格在任何场合里都来压倒我;但是,不管何时,只要一见我这位老朋友一斛小麦被人扯进话题(我注意到,它常常挤进来),我就在那个问题上认输了。
我看得出,她这句话运用到我身上,但我对克拉普太太笑了,尽力作出亲善的样子。
我问斯潘娄先生,他觉得那种业务最好?他说,案中有在三四万镑左右的一起遗产纠纷案,那是再好不过了。他说,审理这样的案子,可以捞到外快;并且,因为讼费最终必然从遗产中扣除,费用是在所不计的。接着,他便对民法博士协会大大称赞了一番。他说,民法博士学会特别令人仰慕的是它组织严密紧凑。它是世界上组织得最适当的地方。它是严密紧凑观念的体现。由小可以窥大。斯潘娄先生总结说,心怀不满的虽然可以指责民法博士协会腐败,但是在每一斛小麦价钱最贵的时候,刚好是民法博士协会最忙的时候。一个人可以扪心向世界宣布,“你动一动民法博士学会看,只要一碰它,国家就会塌台!”
“我说,先生,”克拉普太太说道,“别嫌我多话。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先生。这里肯定跟女人的关系。”
我们驱车出城,十分惬意,斯潘娄先生就我作的这种职业,对我作了一番指教。他说,这是世界上最高雅的职业,绝不可与律师职业混为一谈:他说,我们在民法博士协会中办起事来,比在别的地方随便得多,这情形使我们成为一个特权阶级了。他说,我们主要受雇于律师,但是他又告诉我,律师是人类中的低能儿,凡是讲点体面的代诉人都看不起他们。
“克拉普太太,你说什么话呢?”我红着脸说。
那辆四轮马车,异常漂亮;那两匹马,低头拱颈,抬腿奋蹄,好像它们知道它们是属于民法博士协会的一般。在民法博士协会里,大凡摆谱、讲排场的事,大家都要争个高下,因此那时候就产生了一批精巧的马车;不过,我认为,那个时期最大的竞争项目要算领口浆洗的程度了:我觉得那些代诉人的领口,已经僵硬到人类难以容忍的程度。
“哦,哎哟哟!拿出勇气来吧,先生!”克拉普太太说,点头,表示对我鼓励。“永远不要泄气,先生!如果她不冲着你笑,想冲你笑的女人有的是。你是一个年轻的绅士,不会没人冲你笑的,考波福尔先生。你可得小心,不能掉价儿,先生。”
那天我们在教议会上院审理了一起延期审理的案件——把一个在教区委员会上反对交纳修路捐的面包师逐出教会,虽然,我们仍判定他出教会六个星期,并课以无数罚金;然后,面包师的代诉人、法官、两造的辩护士(他们的关系都很密切)一同出城,斯潘娄先生和我也坐上四轮马车,驱车而去。
克拉普太太总称呼我考波福尔先生:首先,这不是我的名字;其次,我不由得认为,她这样叫惯了,习惯成为自然。
那一天来到时,连我的绒毯提包都成为拿薪俸的录事们景仰的对象,对于他们来说,诺乌德的那座宅邸是个神秘莫测的圣地。
“你怎么知道这里边跟小姐的关系,克拉普太太?”我问道。
斯潘娄先生果然不食言。过了一个星期,他又提起约会之事,并且说,如果我肯赏光周六到他家里,呆到下周一,那他可太高兴了。我当然要说我很乐于打扰啦;他决定用他的四轮马车把我接去,再送我回来。
“考波福尔先生,”克拉普太太深情地说,“我也是有儿有女的人哪。”
这期间,时光悄然流逝。我在斯潘娄一乔金斯事务所作了学徒。我从姨婆那里每月得到九十镑。我的房租期定为一年;尽管我仍然感觉长夜漫漫,寂寞难耐,但我能在没精打采状态下静下心,一个劲儿地喝着咖啡。我正式作学徒的那天,只给事务所各位同仁买了点三明治和雪利酒,晚上一人去看了一场戏,名叫《生客》,直看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回家一照镜子,连自己都认不得了。在这一天,斯潘娄先生对我说,他本有意借此机会邀请我到他在诺乌德的家里做客,可是因女儿将从巴黎学成回来,家里的布置太乱,这次就免了。但他表示,等她归来后,他希望有幸招待我。于是我表示了谢意。
过了一会儿,她说,“当初你姨婆给你定这套房间的时候,考波福尔先生,”克拉普太太说,“我就说过,这回我可找到一个我可以照顾的人儿了!”我当时说的是,“——你吃得不多,喝得也不多。”
我有充分的空闲来考虑我的种种疑虑;因为斯蒂尔福思来信说,他去了牛津,因此我不到民法博士协会去的时候,就是孤单一人了。我相信,在这段时间,我对斯蒂尔福思有了不信任的意思,虽然我写给他的信情笃意切,但总体说来,我为他这种时候不能到伦敦来而感到高兴。我猜想,我的这种心态是阿格妮丝对我的影响所致。
“你的猜想根据的就是这个吗,克拉普太太?”我说。
我有好多日子忘不掉我跟他们告别时的情景。当我从她来信中知道她已平安到家的时候,我像送别她时一样地难过。不管何时,只要我一想什么,这情景就马上出现于眼前,我的苦恼也就开始倍增。我似乎没有一个晚上不梦到它,它变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就像我的脑袋和我本人不能分开一样。
“先生,”克拉普太太严厉地说,“除了你,我还给很多年轻的绅士洗过衣服。”
然而,我相信,未来这一种牺牲的前景一定会毁掉她的幸福;我也相信,由她的态度判断,这种阴影还没有投在她身上,因此没有觉察;我如果将这即将临头的灾难告诉她,势必会伤害她。因此,我和她分手的时候,并没作任何解释;她从车窗里向我挥手,冲我微笑;她那个附体的恶魔在车顶上扭动着身体好像他已经把她攫入魔爪胜利而归了。
克拉普太太把我弄得没有辩驳的余地了。
他在火炉旁的那番表白,曾使我很不安,为此我反复考虑阿格妮丝说过的话:“我只做了我希望是正确的事。情知为了爸爸的安宁,必须做出这一牺牲,我就劝他这样做了。”为了她父亲的缘故,她会对任何牺牲都以同样的情感忍受,以同样的情感自持。从那以后,这一预兆便异常沉重地压在我心头。我明白她是多么爱她的父亲。我也明白她是怎样天性孝顺。我曾听她讲过,她承认自己是使父亲走上歧路的原因,自己感觉有负于父亲的厚爱,便热切地想报答。看到她跟那个赤发鬼之间,差距如此之大,我并未感到一点儿慰藉,因为正是在他们的差距之间,在她的无我和自私之间,潜藏着非常大的危险。不可置疑,他对这一切清清楚楚,以他那样的狡诈,早已认真盘算过了。
“考波福尔先生,”克拉普太太回答说,“我也是个有儿有女的人,不至于那样。我要是打扰你啦,请你别见怪。不管哪里,只要我不受欢迎,我就决不去打扰。可是,你是位年轻的绅士,考波福尔先生,我可要劝你一句:打起精神来,先生,永远别泄气,要知道自己的价值,别掉价儿。如果你能找点快乐,假如说玩玩九柱戏什么的,那会让你分分神儿,对你有好处。”
直到阿格妮丝离开伦敦那天,我才又见到尤利亚·希普。我去驿站票房向她道别;他也在那儿,准备搭乘同一辆车回坎特伯雷。我看见他穿着桑椹色外套,带着一把大伞,猴子在车顶后边座位边儿上,我感到一种满足;阿格妮丝当然坐在车里面了。话说回来,在阿格妮丝面前我尽力装出跟他友好的样子,我这番努力得到这点儿报酬,也许是理所当然。在车窗前,正和在上次宴会上一样,他好似一只兀鹰在我们附近盘旋,没有一刻间歇;饱听我对阿格妮丝或阿格妮丝对我所说的每一个字。
说完这些话,克拉普太太假装着很珍惜那杯白兰地的样子——其实早喝得精光了——她向我致谢,退了出去。当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中时,我顿时感悟,她这番劝诫有点带些狎侮的味道;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我又愿意接受她这番劝诫,把它看作一种警告,让我将来更要严守秘密。对智者来说,一言足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