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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特拉德尔斯

“说到底,特拉德尔斯,你什么也没得到吗?”

“我没有办法,”特拉德尔斯说。“只有跟他们住在一起熬日子,他死了,她改嫁了,我就没人供养了。”

“呃,倒是得到一点儿!”特拉德尔斯说。“我得到五十镑。我没学过谋生本事,一开始那阵儿,我真没办法。后来,一个律师的儿子帮了我——他在塞勒姆学堂上过学,名叫约翰,鼻子朝一边歪。你记得他吗?”

“那你呢?”我问道。

“不记得。他跟我不是一个年级。”

“哦,这可是真心话,考波菲尔!”特拉德尔斯回答。“说来是不幸,可是他的确很讨厌我。他根本想不到我会成了那副德性,我让他很失望,所以他就跟他的女管家结了婚。”

“好啦,别管这个了,”特拉德尔斯说。“我借他的帮助,开始给人家誊写法律文件。开始我的独立生活,因为我肯努力,所以过的还不错。我想,年轻人里找不到比我更少独创性的人了。”

“你说的是真心话?”我说道。

“就这样,省吃俭用,我终于凑够了那一百镑学费,”特拉德尔斯说;“谢天谢地,已经付清了——虽然那是——”特拉德尔斯说,“很艰苦很难受!我现在仍旧靠那种工作维持生活,我希望有一天能给报馆拉上关系;那就等于发了大财啦。我说,考波菲尔,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还是那样和蔼可亲的面目,我见到你,一高兴,就把心里的话全说给你了。我还得告诉你,我订婚啦。”

“是的。——他曾让我做他的继承人。但是,等我长大了,他就讨厌我了。”

订婚啦!哦,我的朵拉啊!

“真的!”

“她是一个副牧师的女儿,”特拉德尔斯说;“十姐妹中的一个,住在德文郡。不错!”因为他发现我不自觉地瞧了墨水瓶上画的教堂一眼,于是说,“就是那个教堂!你从这里向右拐,走出大门,”他的手指沿着墨水瓶移动,“恰好在我握笔的这个方位,就是她家的住宅,你明白了吗,正对着教堂。”

“是啊!”特拉德尔斯回答。“他就是我要给他写信,却一直没写成的那个人。不错,那时我有个叔叔。我离开学校不久,他就死了。”

他讲这些细节时的心情很好,事后我才明白;此时,我的自私念头正勾勒着斯潘娄先生宅邸和花园的平面图。

“是你叔父把你抚养大的,是吗?”我说。

“她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特拉德尔斯说;“比我大一点儿,但是个特别可爱的女孩子!我不是对你说过我出过城吗?我就是到那儿去来着。我们的婚期会晚些。我们的格言是‘希望等待’!她说她愿意等我,考波菲尔,哪怕等到六十岁,等到你举得出的任何年岁!”

“你这样认为吗?”特拉德尔斯说。“真的?他也许很凶。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老克里克尔啊!”

特拉德尔斯站起来,高兴地笑着。

“他对你凶狠得像野兽呢,特拉德尔斯。”我愤恨地说。因为他那副样子让我觉得,好像昨天我才见他挨过打的。

“可是,”他说,“不要认为我们还没有为居家过日子做准备。不对!我们开始准备了。看这里,”他把白布揭开,“这是开头的两件家具。这个花盆和架子是她买来的。你把它放在客厅窗户那儿,”特拉德尔斯说着,为了更好地鉴赏它,向后倒退一步,“种上一株花,那——那可就好了!这张大理石桌面的小圆桌(周长二英尺十英寸),是我买的。你有时要放一本书什么的,你知道,或者有人来看我或我太太,你要放只茶杯什么的,那,——那不是也很好!”特拉德尔斯说。“这件家具工艺精良——坚如磐石!”

“可能是那样,”特拉德尔斯说,“不过,那时候也发生了很多事呀!你还记得咱们晚上在宿舍里怎么折腾来着吗?你还记得梅尔先生被逼走的时候,我哭了,就为这个我挨了棍子的事吗?老克里克尔啊!我连他都想看上一眼呢!”

我对这两件东西都夸赞了一番;他将那幅布幔遮盖上。

“我想,如果没有我们那个校长虐待我们中的任何人,我们还会生活得更快乐些的。”我回答说。

“要说陈设,这还差得远呢,”特拉德尔斯说,“不过算是有了一点。关于碎东西最让我泄气,考波菲尔。铁器——蜡烛匣、烤食物的架子,诸如此类的东西——也是一样,因为这些东西都离不了,可它们的价钱涨的太快。不过,‘等待和希望!’我向你保证,她是个特别可爱的女孩子!”

“哦,当然!”他笑着说。“胳膊、腿都绷得紧紧的,是吗?喔!喔!那时真快乐,你说是吗?”

“我相信,肯定没问题。”我说。

“我想起你以前穿的那身天蓝色衣服。”

“同时,”特拉德尔斯说道;“关于我的生活状况,我再说一句就完结了。我是尽量往好里做。总之,我在楼下住的那一家搭伙,他们一家人都很好。米考伯先生和太太都是饱经世态炎凉的人,我跟他们很合得来。”

“不知道。”他说。

“我亲爱的特拉德尔斯!”我急忙喊道,“你刚才说什么了?”

“特拉德尔斯,你知道我往这儿一坐,就会想起什么来了吗?”我问他。

特拉德尔斯看着我,仿佛他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是啊,”特拉德尔斯说,“我是在学法律。其实,我拖了很长时间,才开始按规到庭。我从学徒到现在,有一段时间了,交纳一百镑的学费。真费劲儿呀!”

“米考伯先生和太太!”我重复说。“哈,我跟他们早就认识啊!”

“听沃特布鲁克先生说,你在学法律?”我说。

说也凑巧,此时,门敲了两下,凭我在温莎坪的经验,一下子就听出来者,是米考伯先生,因为别人不会那样敲门,我要求特拉德尔斯请他的房东上楼来。他到楼梯口上,按我的话办了;米考伯先生,仍然是老样子——他精神饱满地走了进来。

“我一般不把这儿的地址告诉别人,考波菲尔,”特拉德尔斯说,“你知道,这不是我要顾面子。我是为找我的人着想,我怕他们讨厌到这种地方来。我这个人,正在世上艰苦跋涉,与困难拼搏,要是装出别的样子,那就可笑了。”

“对不起,特拉德尔斯先生,”米考伯先生,用旧日闷雷滚滚的声音说。“恕我无知,原来尊居有贵客光临。”

他解释时对我微微一笑,我想,从这微笑中我又看到他当年的秉性,随合的脾气,以及他过去不幸的遭遇。

米考伯先生略一躬身,向我施礼,同时把衬衫领子竖起。

“是啊,”他回答。“我跟另外三个人合伙租了一套房间——为的是看起来像那么一回事——我们四个也就把那个录事给均分了。他一周花费我半个克朗呢。”

“你好哇,米考伯先生?”我说道。

“哦,你在法学会有房间?”我问。

“阁下,”米考伯先生说,“我很好。”

“我见到你,也高兴极啦,考波菲尔,”他回答说。“能跟你见面,真的很高兴。这是因为上次在伊力巷与你相见,我就很高兴,我相信你也是如此,所以我给了你这个地址,而不给你我在法学会的地址。”

“米考伯太太可好?”我继续问道。

“特拉德尔斯,”我落座后又同他握一握手,说道,“见到你,真高兴。”

“阁下,”米考伯先生说,“她也很好。”

房间的一个角落不知放着什么东西,用白布幔遮盖着。我看不出那是什么。

“孩子们呢,米考伯先生?”

我走上楼梯顶时——那座房子只有两层楼——特拉德尔斯正站在楼梯口上迎接我。他见了我,很高兴,把我迎进他的小房间。这间屋子在朝街的一面,虽然家具不多,但很整洁。据我所知,当我坐下来的时候,我什么也没看,却又一切尽在眼中,连他那只瓷墨水瓶上一幅教堂风景画也看见了——这也算是当年我跟米考伯先生住在一起的时候练就的一种功夫吧。

“阁下,”米考伯先生说,“小儿小女也同样很好。”

又是那个神秘的声音做了回答,那个女佣人又像回音重复了一遍。听到这话,我便走进去。

在这时,米考伯先生与我面对面站着,却没认出我来。但这会儿,见我微笑,他便更仔细地看我的相貌,惊叫道,“真有这么巧的事吗?真的是我有缘与考波菲尔重逢吗?”说着,抓起我的两只手,热烈地摇着。

“他在家吗?”我问道。

“哎呀,特拉德尔斯先生!”米考伯先生说,“想不到你却跟我青年时代的朋友、我往日的伙伴认识!我的亲爱的!”他跑出去,隔着楼梯喊叫米考伯太太,这时只见特拉德尔斯听米考伯先生这样称呼我,惊奇不已(他感到惊奇,不无道理)。“特拉德尔斯先生这儿有一位绅士,我想给你介绍一下。我亲爱的!”

于是,那个女佣人便应声说,“是住在这儿。”

米考伯先生马上返回,又同我握手。

过道尽头传来一个神秘的声音,回答说,“是住在这儿。”

“我们的老朋友,那位博士,他可好哇,考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道,“坎特伯雷的诸位友好故旧都好吗?”

“特拉德尔斯先生住在这儿吗?”我这时问道。

“我说他们都很好。”我回答。

我感觉,她见今天还有奶喝,就松了一口气。送奶人没好气地打开他的牛奶罐,往他家的盂子里倒进跟平常一样多的牛奶。他倒完了,便嘟嘟嚷囔地走开,又在第二家门前吆喝起来,好像怨气没消,吆喝声尖利刺耳。

“听见这话,真让人高兴,”米考伯先生说。“我们上次见面是在坎特伯雷。——简之,”米考伯先生说,“我们就是在那座大教堂附近那一片儿见面的。”

“很好,”送奶人说。“你明天就别打算喝了。明天你一滴牛奶都喝不上。”

我回答说,就是在那地方。米考伯先生,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但是我却感觉,他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些关切的痕迹,表明他对隔壁房内的声音有所感觉,仿佛米考伯太太正在那儿洗手,并匆匆忙忙打开和关上抽屉。

“不错,我爱喝牛奶。”她回答说。

“你看得出来,考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道,“我们目前的状况,并不奢华,可谓小康;然而,在我一生经历中,我曾战胜过无数困难,这是你所知道的。有时,我必须驻足不前,以待时来运转;而有时候,我必须后退几步,以做飞跃前的准备,我把这叫作飞跃,想来不会有人责难我,说我吹牛皮吧——所有这些,考波菲尔,你很熟悉。目前到了人生至关重要的阶段。你看得出,我正在后退,准备飞跃。我有理由相信,很快就会看到我那奋力一跃。”

“你听我说,”送奶人恶狠狠地看着她,并托住她的下颏说,“你爱喝牛奶,是吗?”

我正在表示我的欣慰之情的时候,米考伯太太进来了;她比往昔更邋遢了;或者说,由于我的眼睛还不习惯,因而看着好像更邋遢了;尽管这样,为了见客,依然作过一番修饰打扮,手上还特地戴了一副褐色手套。

年轻女用人的声音降低了,我从她嘴唇的动作判断,仿佛她又在说,欠款的事,马上办。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着,把她拽到我面前。“这位绅士叫考波菲尔,希望跟你重叙旧好。”

“因为,”送牛奶的接着说,仿佛并没听到那句回答他的话,由他的腔调判断,与其说是说给那个年轻女佣人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房子里的什么人听的——“因为那笔欠款拖得日子太长了,我怕拖没影了。喏,你知道,我可是拖不起啦!”送奶人说着,仍然冲着房子里喊,朝着过道里看。

其实,他做这番介绍的时候,如能缓缓从事就好了;因为米考伯太太身怀六甲,闻听此言,兴奋过度,竟晕了过去,这下可急坏了米考伯先生,给她冷水浇头。幸而她不一会儿就苏醒过来,与我重新见礼,高兴异常。我们大家坐在一起,谈了一会儿;我问候她那一对双胞胎,她回答说,“都长大成人了”;又问起米考伯少爷和米考伯小姐,她把他们描述为“人高马大”,不过没有领出来见我。

“喔,老爷说啦,他马上就办。”。

米考伯先生盼望我留下来吃饭。如果不是我发现我从米考伯太太的眼神里看出她计算存粮的窘态,我就会答应的。所以,我以另有约会为由,谢绝了;见米考伯太太听到这话马上轻松了,所以后来不管他们怎么劝说,我都说另有约会。

“喂,我说,”送奶人对一个女佣人说,“欠我的那笔小小的牛奶费,你跟主人说过没有?”

但是,我告诉特拉德尔斯和米考伯先生和太太,在我告别之前,我们应该定一个日子,去我那里吃顿饭。由于特拉德尔斯公务在身,这个日子定得稍远一些;我们大家的日子终于定下来了,我便与他们告别。

这地方的整个气氛让我强烈地想到我跟米考伯先生一家人住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来到门前,正赶上门为下午送牛奶的人打开,这种情况更加有力地让我想起米考伯先生和太太。

米考伯先生带我走一条近路,陪我走到那条街的拐弯处;他向我说,他很想私下里给老朋友说知心话。

我发现,如果为特拉德尔斯思考,那条街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可人心意。那地方的住户好像有种怪癖,喜欢把用不着的杂物扔到马路上,这样一来,臭气熏天,看上去也一片狼藉。那些弃物乱七八糟,因为我找特拉德尔斯的门牌号码时,就亲眼所见,破烂的程度各不相同。

“我亲爱的考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我不必对你说,在我们的屋顶下,在目前情况下,有你的朋友特拉德尔斯这样有才华的人——如果允许我用这个字的话——简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慰。亲爱的考波菲尔,眼下代人买卖粮食,挣点回扣,这不是一种有利可图的职业——换句话说,这是赔钱的买卖——结果是弄得我一时手头拮据。不过,我补充一句,我很快就有指望了(我暂时不变说明是在哪一方面),只要这个机会一来,我想,我就可以永远维持我和你的朋友特拉德尔斯的生活。我对于他,有一种关切。我不妨给你说,据米考伯太太的身体状况来看,大有增加一个爱情结晶的可能性——就是,大有增加一个婴儿的可能。米考伯太太的娘家人却对此事表示不满。我只好说,我不明白这与他们有什么关系,我用鄙夷和蔑视拒绝那种感情表白!”

也许是由于克拉普太太的劝诫,也许并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斯凯特尔斯(九柱戏——译者注)这个字和特拉德尔斯的名字,读音有点相近,第二天我突然想起,我该去看望特拉德尔斯了。当天下午我就去看望我那位老同学了。

接着,米考伯先生又和我握了一次手,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