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大卫·考波菲尔 > 第二十八章 米考伯先生的挑战

第二十八章 米考伯先生的挑战

“把那张借据贴现,”米考伯太太说道,“那么,我的建议是,米考伯先生应该进城去,把那张借据拿到金融市场上,不管能换多少钱,尽力出脱,我坚决把这笔钱看作一笔投资。我劝米考伯先生,我亲爱的考波菲尔先生,照我的话去做,把它看作是保证有利可图的投资,决心不惜任何牺牲。”

米考伯先生,提醒说,“贴现。”

我觉得——这在米考伯太太一方面说来,是自我牺牲,是对米考伯先生的忠诚。

“如果我娘家没人,”米考伯太太说,“肯发善心——我相信,他们生意场中有一个说法,能更好地表达我的意思——”

“我不想,”米考伯太太说道,“我不想把米考伯先生财政问题的话拖得太长。在你的炉边,亲爱的考波菲尔先生,也当着特拉德尔斯先生的面(他虽然不是像你一样的老朋友,我们之间也不分彼此),我把我劝米考伯先生采纳的办法跟你们说一说。我认为,米考伯先生奋发图强的时候到了——他需要表现自己,在我看来,这就是办法。”

“的确!”米考伯太太,说道,“是的,我亲爱的考波菲尔先生!我曾对米考伯先生说过同样的话。就为这一种理由,我感觉米考伯先生就应当(像我说过的那样,为了对得起他自己,对得起一家老小,对得起社会)筹集一笔款子——立下借据。”

米考伯太太说完这句话,谢绝了我们要她再干一杯的请求,退到我的卧室里。我认为她是一个高尚的女人——

“登广告很费钱的呀。”我说道。

在这印象的激励下,我对米考伯先生有这样一位贤内助表示庆贺。特拉德尔斯也同样表示庆贺。米考伯先生依次同我们握手,随后,他又高兴地喝起混合甜饮料。

“米考伯太太的这个建议,亲爱的考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实话,就是我上次有幸见到你时所说的那个飞跃。”

他说。他要我们懂得这样一个道理:我们在我们的孩子身上获得新生;在经济困难的压力下,添加人口是备受欢迎的。他说,米考伯太太现在有点儿顾虑,不过他已经为她驱散了这种顾虑,让她心安理得了。关于她的娘家人,他们根本就不配有这样的女儿,对他来说,他们的情感根本不值得一顾——

“在各报纸上登广告,”米考伯太太说。

米考伯先生接着对特拉德尔斯热情赞颂了一番。

我冒昧地问米考伯太太,这事该怎样做呢。

这件事说完,米考伯先生趁机委婉地提起我的恋爱问题。他说,只有他的朋友考波菲尔否认,才能把他已有所爱并为人所爱的印象从他米考伯先生脑子里消除。我这时感觉浑身燥热,面红耳赤,嘴里说否认,过了一会,我端起酒杯来说,“好吧,那就为‘朵’干上一杯!”此言一出,米考伯先生心满意足,马上端起一杯混合饮料跑进我的卧室,好让米考伯太太也为‘朵’干上一杯。米考伯太太热情洋溢地干了那一杯,然后在房里叫道,“着啊,着啊!我亲爱的考波菲尔先生,我太高兴啦!着啊!”并拍打着墙壁,以代鼓掌。

“而另一方面,米考伯先生没有适当的职位或差使。这责任谁来负责?显然由社会来负。那么,我就要把这样一种丑恶现象公之于众,勇敢地向社会挑战,让它来纠正这个错误。我认为,我亲爱的考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道,“米考伯先生要做的,是向社会下战表,并且简单地说,‘哪个敢应战,就让他站出来。’”

后来,我们的话题便转向琐碎事情上。米考伯先生对我们说,他感觉卡姆登这个地方居住极不方便,如果广告生效,能带来令人满意的转机,他首先考虑的问题就是搬家。他提到牛津街西头面对海德公园的那一条胡同,他早就看上了那里的一座房子,但他不准备马上搬过去,因为那所住宅气派恢弘,需要仆从人等众多。或许得有一段时间,他说,在这段时间里,他只好勉为其难,在某个体面的商业区找一座住宅的上层住下——我解释说,对他这样一个准备重新安排生活的人来说您这此事,也不奇怪。

特拉德尔斯和我都嘟哝着说“不是偏见。”

米考伯太太又敲起墙来,问茶水是否准备好了,这就把我们的谈话打断了。她用最让人满意的态度给我们准备好了茶点;我传递茶杯、面包和奶油时,一到她跟前,她就悄声问我,‘朵’的皮肤是白净吗?身材好吗?我感觉,她这些问题问得我心里很高兴。用罢茶点,大家围坐在火炉前,谈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米考伯太太赏脸,还给我们唱了她最喜爱的两首民谣,《勇敢的小白脸军曹》和《小塔夫林》。(唱的声音低弱、细小而平淡,就像我记忆中初次见她时喝的啤酒那样淡而无味。)当年米考伯太太待在闺中,就曾以这两首民谣名闻遐迩。米考伯先生告诉我们,他在她娘家听她唱第一首歌时,就被她迷住了;听她唱第二首歌,便下定决心,要得到这个女人。

“我亲爱的,一方面,米考伯先生多才多艺,有天赋才能——我应该说,是个天才,不过那可能是一个做妻子的偏见。”

米考伯太太站起身,摘下便帽包进那张白不呲咧的牛皮纸里,戴上软帽,这时十一点左右了。米考伯先生乘特拉德尔斯穿外套时,偷偷塞给我一封信,嘱咐我有空的时候看一看。米考伯先生领着太太走在前头,特拉德尔斯跟在后头,于是我也趁拿着蜡烛照他们下楼的机会,把特拉德尔斯留在楼梯口待了一会儿。

“真的吗,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

“特拉德尔斯,”我说,“米考伯先生这个人,特可怜的,但没有坏心眼;不过,我要是你,我就不把任何东西借给他。”

“好啦,”米考伯太太说,“那么我提什么建议呢?”

“我亲爱的考波菲尔,”特拉德尔斯微笑着说,“我一无所有,没什么可借。”

我和特拉德尔斯都称赞这种见解。

“你不是有名有姓么。”我说。

“正是,”米考伯太太接过去说道,“的确。其实,我亲爱的考波菲尔先生,假如没有跟现在完全不同的情况马上出现,我们就活不下去。现在,我相信,这种情况是不会自己出现的。这一点我近来多次跟米考伯先生说过。我们必须想个什么办法让它出现。可能我说的不对,但我已经有了这种观点。”

“哦,你说那也是可借的东西吗?”特拉德尔斯回答。

我回答“对!”特拉德尔斯也回答“对!”后来我发现我补充了一句:一个人,不是活,就是死。

“当然是啦。”

“我从这番话里得出什么结论呢?”米考伯太太继续说。“我亲爱的考波菲尔先生,我必须下结论是什么呢?我们得活下去。你说我这样说不对吗?”

“哦!”特拉德尔斯说。“不错,当然是!我很感激你,考波菲尔;不过——怕我已经把这个借给他了。”

我摇摇头说,“没迈一步。”特拉德尔斯也摇一摇头说,“没迈一步。”

“是在他说的那个可作投资的借据上借给他的吗?”我问。

“亲爱的,你别打岔,”米考伯太太,说道,“我有一种信念,米考伯先生的风度使他格外适合于在银行里做事。我都可以对自己说,假如我在银行里有一笔存款,以米考伯先生的为代表的那一家银行,肯定能得到我的信赖,并愿意扩大和它的联系。但是,假如各家银行都不肯利用米考伯先生的才能,都拒绝他毛遂自荐,我们在谈这个问题,毫无用处。说到自己开办一家银行,我的娘家人中只要有人愿意把钱交到米考伯先生手里,这样的买卖就干得起来。可是他们不肯把钱交到米考伯先生手里——说这个也没有用,所以,说来说去,我们还在原地,没向前迈一步。”

“不是,”特拉德尔斯说,“不是在那上面借给他的。那个借据我今天才第一次听他说起。我想过,他十有八九会在回家路上提出那一种。是另外的一种。”

“哼!真的吗,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插嘴说。

“希望不出差错。”我说。

“我不必瞒你,亲爱的考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道,“我早就认为,酿酒业特别适合米考伯先生。看看巴克利一珀金斯公司,看杜鲁门一汉伯里和巴克斯顿公司!就我对米考伯先生的了解,他只有在这样广阔的基础上发展,才能够崭露头角。至于利润么,我听人说,很大哪。但是假如米考伯先生打不进那样的公司里去——他曾申请愿以小职员的身份为他们效力,可是人家拒不回信——这个意见还有什么可说呢?没有。我相信,米考伯先生的风度——”

“希望不会,”特拉德尔斯说道。“我想不会,因为他前些天告诉我,那是有保证的。”

我和特拉德尔斯都很同情,表示,这一伟大发现无疑符合米考伯先生的实际情况,这才不至于埋没他这样的才干。

在这时,米考伯先生抬起头来,朝我们站的地方看着,我把我的劝诫重复一遍。特拉德尔斯道谢一声,下楼去了。我见他提着纸包、搀扶着米考伯太太的和善态度,深深为他担忧。我怕他就要被人家牵进金融市场了。

“粮食和煤炭这一类商品,”米考伯太太说,“既然都不在话下了,考波菲尔先生,我就自然而然地往各方面看,并且说,‘到底有什么事能让有米考伯先生获得成功呢?’我相信,最适合米考伯先生的特殊天资的理由,就是充足理由。”

我回到我的火炉前,回想特拉德尔斯这个人的性格和平时我同他相处的情景,突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直奔楼上而来。开始我还以为是特拉德尔斯返回来取米考伯太太忘下的东西,后来才听出是斯蒂尔福思的脚步声。我感觉心脏剧烈跳动,血液冲上我的脸。

对此,大家都同意。

我记得阿格妮丝说的话,她从没离开过我在心头供养她的那座圣殿——假如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我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起,就一直把她供在那儿。可是,斯蒂尔福思一走进来,伸出手站在我的面前,曾经落于他身上的阴影顿时变为光明,我也因怀疑过我如此真心爱戴的人而感到惶惑和羞愧。我对她的爱没有减少;仍然把她视为生命中呵护我的、慈爱的吉星善神;我只责怪我自己冤枉了斯蒂尔福思,而不责怪她。如果我知道用什么和怎么样赎我的罪愆,我一定向他谢罪。

“既然这儿没有外人,”米考伯太太说,“特拉德尔斯先生也是我们家庭生活中的一个成员,我倒想听一听你们对米考伯先生前程的看法。因为买卖粮食的生意,”米考伯太太说,“也许是体面人干的营生,但是无利可图。半个月才拿到两先令九便士的佣金,我们的标准再低,也算不得有利可图呀。”

“怎么啦,雏菊,我的老朋友,怎么发起呆来啦!”斯蒂尔福思热烈地握过我的手,笑着说。“我又碰上你宴客了,你这个巴力斯人!我相信,民法博士协会的这些人是城里最会开心作乐的人,我们这些牛津人,相形之下,便微不足道了。”他坐在我对面刚才米考伯太太坐过的沙发上,把火拨旺,用他那明亮的眼睛看我的房间。

米考伯太太说,少来一点;但我们大家不同意,于是给她斟满了一大杯。

“我一看见你,是那么吃惊,”我说,并把我的全部热情拿出来欢迎他,“连向你问好的力气都没有啦,斯蒂尔福思。”

“咳,咳!”米考伯先生说,“我亲爱的,再来一杯好吗?”

“就像苏格兰人说的那样,害眼的人见了我,心明眼亮,”斯蒂尔福思回答说。“看见你精神的样子,雏菊,也是一样。你好吗?我的酒神的门徒?”

此时,米考伯先生端起混合饮料,一下子“采拮”到嘴里。于是大家都争相仿效之。特拉德尔斯显然很奇怪,不知道什么时候以前我跟米考伯先生曾是在世途上共同奋斗的战友。

“我很好,”我说;“今天晚上可不是大摆酒宴,我只宴请了三位客人。”

“那么,如果我的朋友考波菲尔允许我不拘世俗礼节,”米考伯先生说,“我就要为我和我朋友青春年少的日子,为我们肩并肩在世途上共同奋斗的日子,干上一杯。”

“这些人我在街上都遇见了,他们都大声夸你的好处呢,”斯蒂尔福思回答说。“那位穿马裤的朋友是什么人?”

米考伯太太回答说,味道太好啦。

我三言两语概述了米考伯先生给我的好印象。

“这是混合饮料呵,我亲爱的考波菲尔,”米考伯先生呷着饮料,说,“就像时光和潮汐,不等人。啊,就是在这时候,味道才最好。我亲爱的,你感觉味道怎么样?”

“你猜,我另外一位朋友是谁?”我问他。

米考伯先生用很多赞美利蒂默的话把我从这想法(其中混合着怕见斯蒂尔福思的愧悔心情)中唤醒,他称他为最体面的人物,十全十美的仆人。

“不知道,”斯蒂尔福思说,“不会是一个讨人厌的家伙吧?我感觉他有点儿像。”

他说完这话,他鞠了一个躬,然后消失在门外。他走后,我的客人们呼吸好像顺畅多了;而我则感到很轻松了,这是因为每次当着这个人的面,我总有一种处于劣势的异样感觉。

“特拉德尔斯。”我得意地回答。

“我说不上来,先生。我认为——不过我说不上来,先生。我得走啦,先生。”

“他是什么人?”斯蒂尔福思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个我知道!”他恭敬地看着我。“我想,斯蒂尔福思先生还没看到那条船完工吧。”

“你不记得特拉德尔斯吗?就是在塞勒姆学堂和我们住在一个寝室的特拉德尔斯呀?”

“是的,先生。”

“哦!是那个家伙!”斯蒂尔福思说道。“他还像以前一样脆弱吗?你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把他拣来的?”

“你亲眼看见那条船完工了吗?”

我把特拉德尔斯赞扬了一番,因为我感觉斯蒂尔福思很瞧不起他。说过之后就把那个话题岔开,问我能否给他弄点什么东西吃?在这谈话期间,如果他不是那样高兴地说话,就是懒洋洋地坐在那里,我发现,在我从橱柜里往外拿吃的时候,他在那儿敲打煤块。

“不是太长,先生。”

“嘿!雏菊,这真是国王的盛筵!”他忽然开口叫道,坐到桌旁。“我可要美餐一顿了,因为我是从雅茅斯来。”

“那一次,你在雅茅斯住得时间长吗?”

“我还当你是从牛津来的呢?”我说道。

“先生!”

“不是,”斯蒂尔福思回答说。“我在海上漂荡来着——比在牛津更好玩儿。”

“喂,利蒂默!”

“利蒂默今天到这儿来打听你来着,”我说,“我还当你是在牛津呢;不过,我想,他的确不曾那样说。”

他轻手轻脚往门口那儿走的时候,我打算从容给他说一句话——我说——

“利蒂默是个大笨蛋,却跑到这儿来找我来了。”斯蒂尔福思愉快地倒出一杯酒,为我干。“不过,你如果能够摸透他这个人的心思,雏菊,你就成为我辈当中最聪明的人了。”

“真格的,先生!”他在我和特拉德尔斯之间鞠了一躬,分给我们俩一人一半,并看了特拉德尔斯一眼。

“的确,”我说,“这么说,你是一直待在雅茅斯啦,斯蒂尔福思!”我很想知道那里的一切情况。“你在那儿住了多久?”

“如果你能先见到他的话,”我说,“那就请你对他说,我很遗憾,他今天没来,因为有他一位老同学在这儿,他错过了。”

“没多久,”他回答。“不过漂荡了十来天。”

“请原谅,先生。我想我是不会先见到他的。”

“他们那儿的人都好吗?当然,小爱弥丽还没有结婚吧?”

“假如你先见到他的话——”我说。

“还没有。就要结婚了,喔,我想起来了;”“我给你带来了一封信。”

“我以为他今儿个就会到这儿来的,先生。没事,这是我想错了,先生。”

“谁写的?”

“斯蒂尔福思先生是不是要从牛津到这儿来哪?”

“哈,是你的老保姆写的,”

“对不起,您说什么来着?”

“你是说巴吉斯?”

“斯蒂尔福思先生是不是要从牛津到这儿来哪?”

“就是他!”他仍然在摸他的口袋,“在这里。”我说。

“不用;我谢谢您啦。”

“那就对啦。”

我对他表示了谢意说,没有了,他也该吃饭了。

信是佩戈蒂写来的,比平常更潦草,也更简短。信中谈到她丈夫病入膏肓,无可救药,还隐约提及他比以前“更抠门儿”,从而想让他活得舒服点,就更加困难。她没提她是怎么看护他,只是一直说他的好话。我知道,那封信是用朴实、毫无矫饰、发自肺腑的虔诚写的。新的结语是“问候我的心肝宝贝儿”——这指的是我。

“还有我可以做的活儿吗,先生?”

我辨认着那潦草的笔迹,看着那封信的时候,斯蒂尔福思一直又吃又喝。

我敢说,斯蒂尔福思本人来到这儿,我们就不至于那样慌张,但是在这位体面的人物面前,我们倒一下子成为驯顺的人了。米考伯先生哼起小曲来,装出很舒坦的样子,慢慢地坐回到他的椅子上,米考伯太太戴起她那副褐色手套,作出一副大家闺秀样子。我不过是个坐在我自己家的桌子主位上的一个小孩子,几乎不敢看一眼那个令人敬畏的大人物,不知他从哪里出来,跑到这儿给我整顿家务来了。这一切都做得很妥当,他决不从他正在做的事情上看一看。然而,他的脊背转向我时,充分表明他那固定不变的见解:我太年轻了。

“这很不幸,”我看完信的时候,他说;“不过话说回来,太阳天天落,人时刻在死。这是谁也逃不过的,不应该为此吃惊。如果因为听见死神大公无私的脚步踏进别人的门,而把握不住我们自己的命运,我们就要失去世间的一切了。不!要奔驰向前!总之,要奔驰向前!越过一切障碍,在竞赛中获胜!”

“先生,”他恭敬地回答说,“我请你落座,让我来干这个吧。”他说着就把叉子从我那并不抗拒的手里拿过去,弯着腰烤起来,仿佛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上面了。

“在哪个竞赛中获胜?”我说。

“他是从牛津来吗?”

“在我们已经参加进去的竞赛中获胜,”他说。“奔驰向前!”

“不是这样,先生。不过,我想,他今天不在这儿,明天可能就在这儿。”

我记得很清楚,当他说到这里停下来,我发现,虽然他脸色红润,透着海风的清新气息,但是却有一种痕迹是我上次见他时所未曾见过的,仿佛他曾从事过一种需要激情和狂热的习惯性的紧张工作。

“是他让你来这儿找他吗?”

“听我说,斯蒂尔福思,”我说道,“如果你有兴趣听我说一说——”

“不是直接从他那儿来的,先生。”

“我的兴趣很高,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他说。

“没见;你不是从他那儿来吗?”

“那么,我就给你说实话吧,斯蒂尔福思。我想,我必须去看看我的老保姆。并非我能做任何对她有益的事,或给她任何实际的帮助;不过她对我那样关怀,我去看望她也会在她身上发生同样的效力。她会很重视我的探望,并感到一种安慰和支持。我相信,对于像她这样的一位朋友,这算不了费什么事。如果你处于我的地位,你想,你能不跑一趟吗?”

“您见过他吗,先生?”

他脸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气,沉吟片刻之后,他才回答我说,“呃!你就去吧。对她绝没有坏处。”

“不在。”

“你从那儿回来,”我说,“要是我请你同我走一趟,当然不行啦?”

“请你原谅,先生,是他们让我一直进来的。我的主人不在这儿吗,先生?”

“不行,”他回答道。“我要回海格特。很久没见我的母亲,——我猜,你准备明天就去?”他说道。

“你有什么事?”我不由自主地问道。

“是的,我想明天就去。”

我们的兴致到高潮,大家忙忙碌碌,各司其职,尽心尽力把最后一批肉片做得完美无缺,以便使这个宴会圆满结束。我突然感觉一个陌生人出现在房间里,接着我就看见利蒂默,他站在我面前。

“得,你就后天再去吧。我本要你同我们住几天。我到这儿来,目的就是邀请你,而你明天要飞到雅茅斯去了!”

我的食具贮藏室里只有现成的烤肉架,我每天早晨用来烤咸肉片。一会儿我们就把它拿来了,大家马上动手,把米考伯先生的意图付诸实行。特拉德尔斯一面做,一面吃,一面开怀大笑,几乎不曾停过。我们大家也一齐跟着大笑;我敢说,我从来没有过这么成功的宴会。

“你这个人哪,斯蒂尔福思,总是胡颠乱跑,没个准地方,倒好意思说人家飞跑了!”

“我亲爱的朋友考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即使在治家有方的家庭里,也会发生意外;而那些不是靠渗入一切、使之圣洁、使之美化的影响来治理的家庭——我不妨简而言之,那些不是靠为人妻室的妇女以其治理的家庭,这样的意外肯定要发生,并以理智的态度看待。我冒昧地说一句,这里所剩下的一切可吃的东西,胜过任何珍馐美味。假如你能让那个年轻人取来一只烤肉架,我们稍一分工,就可把这好吃的东西做出来。我向你保证,这个小小的不幸就轻易地得到弥补了。”

他看了我一会儿,说道:

我想——我从来不敢问,只敢想——克拉普太太一定是在煎完比目鱼后,旧病复发了。因为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菜肴停止了。送上来的羊腿,里面红不棱登,外面灰不溜秋;这先别说,上面还撒了一层牙碜的异样物质,仿佛它曾掉进那个炉灶的炉灰里。但是我无法根据肉汁的样子断定是否是事实,因为那个“小妞儿”把肉汁全都撒在了楼梯上——鸽肉馅儿饼倒不坏,不过也是徒有其表;外面疙里疙瘩,里面空空如也。总之,这次宴会失败了,假如不是客人们那样高兴,假如不是米考伯先生一个明智的建议,让我轻松了一下,我一定很不快乐——我是说因为宴会的失败而不快乐,至于说因为朵拉的原因而经常不快乐,那自不待言。

“这么办吧,你改日再去好啦!明天到我们那儿,跟我们好好过一天。谁知道错过明天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为了让他避开这个让人不愉快的话题,我对米考伯先生说,我指望他来调制那一钵混合甜饮料呢,说着就把他带到放柠檬的地方。他方才的懊丧马上烟消云散。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像米考伯先生那天下午那样,在柠檬皮的香气中、在糖的甜味中、在沸水的蒸汽中,心旷神怡,自得其乐。米考伯太太从我的卧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比较而言,中看多了。

“如是没有我插在你们两个中间,你们就爱得不可开交啦,是吗?”

接着,米考伯先生拥抱米考伯太太,并使劲儿握我的手。

“是呀;说不定是恨得不可开交呢,”斯蒂尔福思笑起来;“不用管它是爱还是恨。就这么办吧!你改日再去!”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动情地说,“我请你原谅我,我相信,我们久经考验的老朋友考波菲尔也会原谅我。”

我答应他改日再去;他穿上外套,要往家走。我看出他要步行回家,于是也穿起外套(但没有点上雪茄,因为我已经过足了瘾)跟他一起一直走上乡间大道;那时已是夜半,那条大道死一般地沉寂。他一路上很高兴,我们分手时,我从背后看他矫健轻捷地向家中走去,我想起了他说的话,“越过一切障碍,在竞赛中获胜!”我真希望他是参加一种有价值的竞赛,这还是我第一次对他有所希望呢。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哭喊道。“我不是也忍受了吗?我,从来没有抛弃过你,也决不会抛弃你,米考伯!”

我回到卧室,就寝的时候,米考伯先生的信落在地板上。于是我想起他塞给我信的事,便拆开信来读。信是宴会前一个半小时写的。我不记得以前是否提过,每当米考伯先生遇到难以度过的危机的时候,他就使用一种法律行文所使用的术语;他好像认为,这样一来他的麻烦事就等于了结了。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突然正色道,“我也不想管别人的事。我很清楚,当命运之神不可测的意旨命你为我待字闺中的时候,你等待的就是一个注定经过持久斗争但始终脱不掉一场复杂的经济纠纷厄运的人。我懂得你说的事,我亲爱的。我以此为憾,但我能忍受。”

先生——如此称谓,因为不敢直呼我亲爱的考波菲尔。

“他的意思是说,被他勾引了,考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俏皮地说,“他哪能管别人的事呢。”

实不相瞒,下述签署人已一败涂地。今日你或见此人闪烁其词,皆因唯恐你与闻其灾况也;但希望已沉没于地下,下述签署人已一败涂地。

“我亲爱的考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这真可谓奢侈豪华了。这种生活方式,让我想起我还是独身一人,米考伯太太还没有被人勾引到婚姻之神午门的祭坛下,海誓山盟订立婚约的那个时期。”

写信之时,有一人正监守于(不敢妄言陪伴于)左右,彼系受雇于某经纪人,此时处于酩酊醉态。此人已查封签署人之住宅,以追缴所欠租金。其查封项目非但包括身为本宅长年住户之下述签署人全部动产及什物,并兼及客居于此之内寺律师协会名誉会员托玛斯·特拉德尔斯先生之一切动产及什物。

在约定时间,我的三位客人到了。他们看了我的居室,都很高兴。我把米考伯太太领到梳妆台前,她看见我为她做的准备规模如此之大,很高兴,一迭声把米考伯先生叫进来观看。

若此杯苦酒尚缺残沥一滴即可满溢,此滴残沥已置于签署人唇际(引不朽作家名言)。其事为:上述之托玛斯·特拉德尔斯先生,善意为下述签署人担保偿还二十三镑四先令九便士半借据一纸,现已逾期,而款尚未齐备。再者,签署人之生计,据常理而言,将因一弱小生命降生而更其艰难;此弱小者出世之期——举成数言之——不过六太阴月。

我置办了一钵调制混合甜饮料的材料,等候米考伯先生来搀兑;为了米考伯太太方便,把卧室里的火炉也生着了;同时还铺好了桌布。我把这一切准备好,便安心等候着他们的到来。

前意已尽述,本毋庸多言;但需补缀一句:灰烬与尘土将覆盖于签署人头顶也。

我为这次宴会买了一个半新的旋转碗碟架,不再雇用那个青年人;那个“小妞儿”又雇了来;但讲好条件,她只能把盘子端进来,然后就退到外间门外的楼梯口,在那里,她就影响不到客人,她那践踏碟子的事也就不可能了。

威尔金·米考伯

我为这次家宴作准备,并不像上次那样。只准备了比目鱼、小羊腿,还有鸽肉馅儿饼。我刚一怯生生地提起烹制鱼和羊腿的话,克拉普太太马上反叛,并以受害者和被祸者的口吻义正词严地说,“不行!不行!先生!请不要让我做这种事。既然你很了解我的为人,就不该不知道,只要不让我自己高兴的事,我绝对不干!”但是,我们双方后来终于妥协;克拉普太太答应干这件事,条件是从那日以后我半月不在家里用餐。

可怜的特拉德尔斯啊!这时我可算认识了米考伯先生,我可以预言,他不愁从这种打击下恢复过来。但是我一夜没睡,想到特拉德尔斯,就替他难过,想到那个副牧师的女儿,那十姐妹中的一个,住在德文郡,那样一位令人疼爱的女孩子,肯等待特拉德尔斯等到六十岁(这是不吉之兆),或者,说等多少年就等多少年——我想到她,也替她难过。

款待久别重逢的老友的日子到来之前,我主要是靠朵拉和咖啡生活。因失恋而憔悴,饮食锐减;我高兴这样,因为我感觉,如果饭吃得津津有味,就是对朵拉的一种不忠行为。我做的大量散步,在这一方面,并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因为惆怅的心绪与清新的空气互相抵消了。关于这个时期我所获得的经验,我还怀疑,一个身受折磨的人,是否能尽情地享用粱肉美食。依我看,四肢无力,而后胃口才能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