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向他学习坦诚,罗莎,”斯蒂尔福思老太太马上接着说——因为罗莎·达特尔每说一句话,是用最漫不经心的态度说出来的——“那是再好不过啦。”
“哦!你知道,我是真的这样做了!”她回答。“我要学习坦诚,要跟着——要跟着詹姆斯学。”
“对这一点,我相信,”她异乎寻常热烈地说。“假如我能对任何事情相信的话,当然啦,你知道,对这一点我相信。”
“我希望你这样做。”斯蒂尔福思老太太微笑着说。
在我看来,斯蒂尔福思老太太可能为刚才的不耐烦感到后悔;因此她马上就换了一种和蔼的语气说——
“你说得对,”她回答说;“坏习惯就是这样在人身上养成的!不是吗?真不知道,我是怎样改变的呢?噢,这真奇怪!那我可得学着找回我以前的那个我来啦。”
“好啦,亲爱的罗莎,你究竟想要知道些什么,你还没告诉我们呢。”
“这都变成第二天性了,”斯蒂尔福思老太太不高兴地说;“不过,我记得,——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罗莎;那时候,你说话不是这样比现在信任他人。”
“你问我想要知道些什么吗?”她回答说。“哦!那只不过是,性格相似的人这样是适合吗?”
“哦!照你这么说来,我这是不自然啦?”她接过话碴说。“这回你可真得原谅我了,因为我发问是请求指教。我们永远不能了解我们自己。”
“没有什么不适合的。”斯蒂尔福思说。
“我不是一直都在求你,”斯蒂尔福思老太太说,“说话要明白,自然吗?”
“谢谢你啦:——性格相似的人,他们之间如果产生了严重分歧,比起那种生来性情不同的人来,是不是愤恨更大,裂痕更深哪?”
“神秘!”她喊道。“哦!真的?你觉得我是神秘吗?”
“如果要我说,那就得说是。”斯蒂尔福思说道。
“你想知道什么呀,罗莎?”斯蒂尔福思老太太说道。“我求你,罗莎,请不要这样神秘好么。”
“你会这样说?”她回答说。“哎呀!那么假定,举例说——任何没发生的事都可以假定——你和你母亲之间发生了一场严重的争论。”
“哦,不管谁,请告诉我,因为我想了一天。”
“我亲爱的罗莎,”斯蒂尔福思老太太和蔼地笑着插嘴说,“换一个别的假定吧!”
晚饭时她说——
“哦!”达特尔小姐点着头说道。
斯蒂尔福思老太太跟她儿子在一起的时候,特别快乐,而这一次,斯蒂尔福思对母亲格外小心侍奉,格外孝敬。我看到她们母子俩凑在一起,感觉很有意思,这不仅因为他们互相关切、疼爱,还因为他们性格酷似。我承认,并不是出自我自己的观察,而是达特尔小姐的话启发了我。
还有一件与达特尔小姐有关的小事,我不能不说。后来,当无法挽回的过去的一切都清晰地呈现于眼前时,我想起这件事来。在那一整天,特别是从这个阶段以后,斯蒂尔福思使出他浑身解数,也就是拿出他得心应手的本领,想使这个怪僻的人成为一个愉快而满意的伙伴。他会如愿以偿的,这并不值得惊奇。我们大家一块儿围炉而坐,说说笑笑,像孩子一般无忧无虑了。
她站在那儿,望着我,这时候,她那条伤疤抽搐了一下,这让我联想到那痛苦之感。“刚才的话,你要绝对保密!”说完沉默不语。
是因为我们在这里坐得太久了呢,还是因为斯蒂尔福思决意不失去他已经得到的优势呢,我说不清;不过,她走后,我们在餐厅里又待了不足五分钟。“她在弹竖琴呢,”斯蒂尔福思轻轻说道,“这三年来,我承认,除了我母亲,谁也没听她弹过。”于是我们走进那房间,只见她独自在那儿。
“达特尔小姐,”我回答她说,“我不知怎样对你讲才能让你相信。我不知道斯蒂尔福思跟我第一次来这里时有什么不同。我甚至不太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不要起来!”斯蒂尔福思说(她已经起来了);“我亲爱的罗莎,请不要起来!发发慈悲,给我们唱一支爱尔兰歌曲吧!”
“他在做什么?”她说,“那个家伙到底帮着他干什么?那家伙看我的时候,满眼是虚伪和诡诈。假如你讲义气,那我就不勉强你出卖朋友。我只想请你告诉我,现在让他牵挂的到底是什么?是仇恨吗?是虚荣?是不安分?是妄想和爱情?到底是什么?”
“你喜欢听爱尔兰歌曲吗?”
因为我当时很吃惊,就把她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与其说是对她说的,倒不如说是对我自己说的。
“特别喜欢!”斯蒂尔福思说道。“我喜欢它,胜过任何歌曲。这位雏菊,也喜欢音乐喜欢得要命。给我们唱一支爱尔兰歌曲吧,罗莎!让我像以前那样坐着听一听。”
“他在做什么?”
他没有碰她,也没有碰她坐的那把椅子,只在竖琴旁边落了。
她望着我说——
“雏菊,”他含着微笑说道——“因为这不是你的名字,只是我最喜欢用来称呼你的名字——我愿意,你能把这个名字给了我!”
“对,达特尔小姐,没见过他的面!”
“哈,这有什么不能。”我说。
“没见过他的面?”
“雏菊,要是有什么情况把我们两个分开,你应该想着我那最好的一面哪,好啦,我们一言为定。”
“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说,“即使斯蒂尔福思比平常离开家的时间长,那也不是因为我的原因——假如他真的离家很久的话;这事如不是你现在说起,我也不知道。我有很长时间没见他的面了,直到昨天晚上才见到他。”
“在我眼里,斯蒂尔福思你无所谓最好的一面,”我说道,“也无所谓最坏的一面。我始终如一,在我心中爱慕你,敬重你。”
“我没有以为呀!”她说道。
因为我冤枉了他(虽然只是一种不成形的念头),我心里特别悔恨,急于要向他坦白的话到了嘴边。如果不是我不情愿出卖阿格妮丝对我的信任,如果不是我不知该如何启齿才不至于冒此危险,在他说“上帝保佑你,雏菊,再见!”之前,话早已冲口而出了。于是我们握手,然后分别。
“达特尔小姐,橘子汁”我对她说,“请你不要以为——”
黎明时,我穿好衣服,朝他房间里看了一眼。看见他仍在酣睡,头枕胳膊,舒舒服服躺在那儿,就像我以前在学堂里常见的样子。
她说到这儿,又朝斯蒂尔福思母子看了一眼,同时也朝我看了一眼。她那一眼,仿佛把我内心深处的思想都看透了。
那时辰应期而至,而且来得很快,我有点纳闷,不明白在我看他的时候,怎么竟没有什么事惊扰他的安睡。但是他像我在学堂时常见他的那样熟睡着——让我再回忆一下那时的他吧——就这样,在静悄悄的晨光中,我离开了他。
“难道那不是——我可没说那是,你要注意,我只想知道一下——难道那不是他有点迷了心窍吗?难道说,他不是比平常更有亏孝道,——呃?”
——哦,上帝饶恕你吧,斯蒂尔福思!我永远没有以爱慕之心和友好之情握那只浑然不觉的手的时候了!永远没有那种时候了!后来她坐下来,猝然将竖琴揽向怀中,一面弹拨一面歌唱起来。
她的眼睛朝斯蒂尔福思搀扶着他母亲散步的地方看了一下,让我看明了她说的是谁;毫无疑问,我脸上显出了困惑不解的神色。
我不知道在她弹拨揉捻之间、在她的歌喉之中有一种什么东西,让我感觉这首歌是我一生听过或想像所及的歌曲中最超凡脱俗、尘世鲜见的。
“哦!那也就是你想要轻松一下——比如说,找点什么刺激的事干一干的啦,你说是吗?”她说。“哦!说得太对啦!可是,你不感觉这有点儿——呃?——我是说他;不是说你。”
又过了一分钟,下面发生的事把我从如痴如醉的状态中唤醒:——斯蒂尔福思离开他的座位,走到她身边,愉快地说,“我说,罗莎,从今以后,我们可得相亲相爱了!”她给了他一巴掌,把他推开,冲出屋外。
“喔,”我回答说,“也许是有点无聊吧。”
“罗莎怎么啦?”斯蒂尔福思老太太进来说。
“哦!这下我明白了,我很高兴,因为我错了的时候,喜欢有个人纠正我,”达特尔小姐说。“也许,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工作多少有点无聊,是不是?”
“她作了一会儿天使,妈妈,”斯蒂尔福思回答道,“接着又走向另一个极端,算作补偿。”
我回答她说,我很喜欢那份工作,但不能说就喜欢到了她所说的那个样子。
“你要小心,千万别招惹她,她的脾气越来越坏,经不起逗啦。”
“你很久没来啦,”她说。“你的工作真正那么吸引人,那么有趣,竟把你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住了吗?我问你这个话,想问明白。真的是那么吸引人么,呃?”
罗莎再没回来,也没有人再提起她,直到我同斯蒂尔福思到他房里道晚安的时候。那时,斯蒂尔福思把她大笑了一气,问我见过这样一个怪人儿吗?我表示了我当时所能表示的诧异,问他能否猜出她大发雷霆的原因?
那一天,她好像弥漫于整个宅第里。如果我同斯蒂尔福思在屋子里谈话,我就听见她的衣服在屋外走廊上塞率作响。如果我们两人在宅后草地上玩我们旧时的游戏,我就看见她的脸,像磷光鬼火一样飘来飘去,从这个窗子飘到那个窗子,监视我们。当我们四个人下午一起出外散步时,她就用瘦削的手把我夹住,把我留在后面,待斯蒂尔福思和他母亲走后,她才跟我说话。
“哦,天知道,”斯蒂尔福思说道。“你可以说任何事都可以有原因,也可以说没有原因。我对你说过,她把每一样东西,连她自己在内,都拿来磨,把它磨锋利。她是一种有刃儿的东西,你要小心。她永远是危险的。晚安!”
斯蒂尔福思老太太见了我很高兴,罗莎·达特尔也很高兴。我惊奇地发现,利蒂默不在那儿,侍候我们的是一个小丫头,她的目光即使你偶尔碰上,也比那个体面的男人的目光多几分愉快,少几分惶恐。但是,我来到这家一会儿发现,达特尔小姐在细心观察我,她仿佛鬼鬼祟祟老把我的脸和斯蒂尔福思的脸相比,只要我往她那儿一看,就看见她那急切的脸上那对目光,在她向山猫似的看我的时候,假如她发现了我在注意她的眼神,她不但不知退缩,反而以更为专注。尽管我没有过错,并深知在她所能怀疑的任何方面都没有过错,但我仍然畏惧她那对眼睛,难以忍受她眼中如饥似渴的光芒。
“晚安!”我说道,“我亲爱的斯蒂尔福思!明天早晨,在你睡醒以前,我就走了。再见吧!”
我们这些学徒,因为是代诉人那个高贵阶级的幼苗,享受许多优待,所以我时刻为自己做主。然而,那天我并不想在一点或两点钟前到达海格特,所以我就跟着斯潘娄先生很开心地出庭听审,这个案子很可笑;我坐在驰往海格特的驿车顶座上,还想着民法博士协会,想着斯潘娄先生说过的话:民法博士协会碰不得,一碰国家就要塌台。
他不想放我走,又像在我自己房间时那样,伸直两条胳膊,把两手搭在我的双肩上。
早晨,我对斯潘娄先生说我要请短假;由于我没支取薪俸,不会惹得那位不可通融的乔金斯先生讨厌,所以请假的事是没问题的。我此时向朵拉问候,斯潘娄先生说,承蒙问候,感激不尽,他女儿很好,但说的时候,感情冷漠,好像提到的是一介村夫,并不是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