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一敲门，佩戈蒂先生便出来开门。一见面，他并不像我预料的那样吃惊。佩戈蒂下楼的时候，我注意到她也是那样；并且从那之后，我见她一直是那样。我想，在期待那种可怕的意外时，所有的意外和惊奇都烟消云散了。
听到这话，又知道佩戈蒂先生也在那儿，我决定立即到巴吉斯家里去。我向奥默先生和乔姆先生及太太道了晚安，就朝那个方向走去，我这时的沉重心情竟使得巴吉斯与之前大相径庭。
我与佩戈蒂先生握了手，走进厨房，他轻轻地关上门。爱弥丽正坐在火炉旁，两手遮住脸。哈姆就站在她身边。
他们报告说，巴吉斯的情况“要多糟有多糟”；他已经不省人事；齐利普先生临走时在厨房里悲伤地说，就算把内科医士学会、外科医士学会、药剂师公会都召集起来，也无济于事了。齐利普先生说，那两个医士学会治不好他的病，药剂师公会也无能为力了。
我们说话都低声耳语；还不时侧耳听一听楼上有什么动静。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根本没想到有这种情况，现在倒觉得，在厨房不见巴吉斯先生，很奇怪！
我正怀疑听到他女儿的脚步声，奥默先生已经听到了，用他的烟斗碰我一下，而且闭上一只眼睛，作为警告。她和她丈夫随即走了进来。
“你太好啦，大卫少爷。”
“喔！”奥默先生显出很沮丧的样子，摇着头说，“不好呵。境遇很悲惨，不管你怎么看。我从来不认为那女孩多么坏。我不愿意在我女儿明妮面前谈到她，——因为她会马上阻止我——我也就从来不提她。”
佩戈蒂先生说。
我忽然想到不如趁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他女儿和女婿回来打断我们的谈话之前，打听一下他是否知道玛莎的情况。
“真是太好啦。”
“因此，”奥默先生说，“爱弥丽还是精神不振，心绪不宁；总的来说，这种情况比先前更糟糕了。她日渐依恋她舅舅，越来越依赖我们这些人。我和颜悦色跟她说上一句话，她就满眼泪光；你若是见她跟我女儿的小女孩儿在一起，”奥默先生沉思着说，“她对孩子那份亲热劲儿就甭提啦！”
哈姆说。
“我明白。”我回答。
“爱弥丽，我亲爱的，”佩戈蒂先生轻声呼唤她。“瞧这儿！大卫少爷来啦！提起精神来，亲爱的！不和大卫少爷说句话吗？”
“哦，那个么，”奥默先生又搓着他的双层下巴颏说，“当然是不能指望的。眼前看得见的变化和分离，可以说离她很近又很远，两种可能同时存在。巴吉斯一死，他们的婚事就不会拖了，要是不死，可就得拖下去了。总之，现在情况不好说，你明白啦。”
她身上那一阵颤抖，我现在还能看到。她的手那种冰冷感觉，我现在还能觉到。她的手唯一的活动，就是从我的手里缩回去。然后她便从椅子上溜走，轻轻走到她舅舅的另一边，默默地，仍然颤抖着，趴在他胸膛上。
“那么，爱弥丽呢，奥默先生？”我问道。“她是不是放心啦？”
“一副软心肠，”佩戈蒂先生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她那浓密的秀发说，“是承受不住这里的伤心事的。这在年轻人是很自然的。他们没见过这样的凶事儿，所以就胆怯。”
“你当然跟他熟，”奥默先生说。“噢，先生！她表哥，有一份好工作，手头也宽裕。他听了我的话就很豪爽地向我道谢（他那态度，我必须说，使我很敬重他）。后来就去租了一座小房子，现在已经装修完毕，整齐干净，陈设齐备，就像一个玩偶之家；人见人爱如果不是巴吉斯，病情恶化，他们已经成为夫妇了。就因为这个，他们的婚期才延期了。”
她依偎得更紧了，但是既不抬头，也不说话。
“哦，当然知道，”我说。“我跟他很熟。”
“天晚了，我亲爱的，”佩戈蒂先生说，“哈姆远道而来接你回去。走吧，跟另一副软心肠走吧！”
“绝对不会！你说得对！”奥默先生说。“呃，要和她结婚的是她表哥，这你当然知道？”
她的低语我无法听到，只见他低下头听她说什么，然后说道——
“绝对不会，我敢保证。”我说。
“让你跟舅舅一块儿待在这里？我说，你真想这样么？跟你舅舅一块儿待在这儿，我的小乖乖？你丈夫，马上就是你丈夫了，远道而来接你，可你要待在这儿？谁能得到这个小东西会离不开像我这样一个暴风骤雨似的粗人呢，”佩戈蒂先生得意洋洋地望着我们两个说；“即使海水里的盐再多，也多不过她对这个舅舅的疼爱呵，——这傻乎乎的小爱弥丽！”
“因此，我向他们提到这一点，”奥默先生用一种轻快的。不紧不慢的语调说，“你们不要认为爱弥丽的学徒期是板上钉钉，不能动。时间由你们定。她干的活比原先想的可就值多啦；她的学习也比原先想的快得多啦。奥默一乔姆商店可以把没满的期限一笔勾销。你们不让她受拘束，她就不会受拘束。如果她以后愿意做些什么小小的计划，比如说在家里给我们做点零活。如果不愿意做，那也没关系。不管怎样，我们都不会吃亏的。”奥默先生用烟斗碰了我一下，说道，“像我这样一个连气都喘不上来的人，一个刚当了外公的人，还会跟一个像她那样蓝蓝的眼睛、像朵花儿似的小东西较真儿吗？”
“爱弥丽说的有理，大卫少爷！”哈姆说。“既然爱弥丽，心神不定，有些害怕，那就让她在这儿待到明天早晨吧。我也留下来好啦！”
我仔细听着那慈祥的老人的话，也诚心实意赞成他的话。
“那可不行，”佩戈蒂先生说。“你是个成了家的人——跟成了家没有两样——不该旷工，浪费一天时间。你也不能又照顾病人，又干活，那也不是应该应分的。那不成。你回家睡觉去吧。我知道，你放心这里有人照料爱弥丽。”
“我看见那个可怜的小东西怎样依恋她舅舅，”奥默先生说，“看见她怎样跟他难舍难分，一天比一天亲近，让你看着打心眼里高兴。但是，你要清楚，她心里一定有矛盾。为什么让它拖下去呢？”
哈姆听从劝告，戴上帽子准备走了。就在他吻她的时候——我每次见他接近她，总觉得大自然赋予了他一颗崇高的灵魂——她好像依偎她舅舅更紧了，甚至有躲避她未婚夫的意思。我跟着他去关门，省得整个房子的静穆气氛受到搅扰；我回来时，见佩戈蒂先生还在那里和她讲话。
“我相信她那样做了！”
“喏，我要上楼去，告诉你姑妈大卫少爷来啦，这消息会让她高兴一点呢，”他说道。“你可以在火炉旁坐一会儿，亲爱的，暖一暖你那冰凉的手。你不用害怕，也不要悲伤。你说什么？要和我一起去？——好吧！跟我来吧——来吧！要是我被逐出家门，必须躺在一条沟里，大卫少爷，”他带着不亚于之前的得意洋洋的神气说，“我确信，她会和我一道去的，唉！只是，很快就有另外一个人了——很快就有另外一个人了，爱弥丽！”
“喏，懂了吗，我认为这是原因。下了工，我跟她舅舅、跟她未婚夫谈过很多；我认为主要是由于她心神不定。你肯定记得爱弥丽的样子吧，”奥默先生摇着头说，“她是个心肠特别善良的小东西。俗话说，‘猪耳朵做不成丝钱袋。’喔，我可不敢这么说。我倒是觉得，你要是从小做起，是可以的。她已经把那条旧船改造成一个家，先生，就连石头和大理石的房子都比不上呢。”
后来，我上楼去，我从那个小房间经过时（里面黑咕隆咚），我隐隐约约感觉她在里面，躺在地上。只是，到底是她，还是屋里纷乱的影子，我不得而知。
奥默先生的面部表情和神态把他的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我点一点头，表示心领神会。我领会之迅速，似乎使他很开心，于是他接着说——
在厨房火炉旁，我沉着地思索美丽的爱弥丽对死神的恐惧——再加上奥默先生对我说的话，我认为这才是她与从前判若两人的原因——在她下楼之前，我甚至宽宏大量地原谅了这种怯懦：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数时钟的滴嗒声，加深我对周围肃穆寂静气氛的感觉。佩戈蒂把我搂在怀里，一次次祝福我，感谢在痛苦中我给了她莫大的安慰（这是她的话）。然后，她呜咽着请求我上楼去，她说巴吉斯一直喜欢我，钦敬我；在他昏迷之前，常常说起我；她相信，一旦他能醒过来，看我一眼定会提起精神，假如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提起精神来的话。
“噢，她如今心神不一哪，”奥默先生说，“这不是说她不如以前好看啦，不，她比以前更好看。也不是她干活没有以前干得好啦，不，她干得跟以前一样好。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她总是无精打采。我这么跟你说吧，”奥默先生又搓搓下巴，抽了几口烟后才接着说，“‘使劲儿拉呀，用力拉呀，一齐拉呀，伙计们！唿啦！’你要是明白我的意思，我就得说——泛泛地说吧——她缺的就是这个！”
我见到他时，在我看来，他提起精神的可能性太小了。他躺在床上，脑袋和胳膊露在床外，那样子很别扭，半截身子压在给他带来无数痛苦和烦恼的那只箱子上。我听说，他叫人把箱子搬到床边椅子上，从那时候，他就日夜搂抱着它。现在他的胳膊就放在那箱子上。时光和世界都从他身子底下溜走了，但是那只箱子仍然在那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用了一种解释的语调）“那里面是破旧衣服！”
“这是为什么？”我问道。
“巴吉斯，我亲爱的！”当佩戈蒂先生和我都站在床脚边时，她俯在他身上，几乎是高高兴兴地说道。“把我们撮合在一起的我亲爱的孩子大卫少爷来了，巴吉斯！帮你传信的人，你知道。你不和大卫少爷说话吗？”
“呃，先生，”奥默先生用手搓搓他的下巴，“我老实对你说，她要是完了婚，我就高兴啦。”
他像那只箱子一样，不能说话，没有知觉，他的形体在那只箱子上得到唯一的表现。
他的确没有余气可喘了，看他的样子，真教你担惊受怕。待他喘过气来，可以讲话了，我感谢他的好意，并说我不需要，既然他好意款留，我就等他女儿和女婿回来。随后，我便问起小爱弥丽怎么样了。
佩戈蒂先生用手遮住嘴对我说。
“所以，要想知道巴吉斯先生怎么样了，只有靠爱弥丽了。明妮和乔姆就是去问一问爱弥丽（她下了工，就去帮她姨妈干点活儿），巴吉斯先生今天晚上怎么样了；要是你乐意等，他们会把详情告诉你的。你也喝一杯掺水橘子汁和甜酒怎么样？我自己就是就着掺水橘子汁和甜酒抽烟的，”奥默先生端起他自己那一杯说，“因为据说，这种饮料可以滋润我这讨厌的呼吸道。可是，哎呀，”奥默先生嘎声说道，“出毛病的不是通道，我对女儿明妮说，‘给我充分的呼吸，我自会找到通道的，亲爱的！’”
“他就要和潮水一起去了。”
奥默先生脸上带着得意、和蔼的神情，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然后接着说：
我的眼睛模糊了，佩戈蒂先生的眼睛也模糊了；我低声重复道：
“并不是我抱怨这一行，”奥默先生说道，“其实，不管哪一行，都有利弊。我希望的是，当事人能开朗豁达一些才好。”
“和潮水一道？”
我说，“绝对不会。”
“住在海边的人，”佩戈蒂先生说，“不到潮水快要退尽时不会死。不到潮水快要涨满时不会生——在满潮以前生不出。三点半退潮，平潮半个钟头。如果他活到潮水再涨的时候，他就能活过满潮，然后跟下一次的潮水一同去。”
“我认为，我并不比别人更自私，”奥默先生说，“像我这样儿，随时可能断气，因此，我不会自私的。况且他又是个当了外公的人，他是不会自私自利的。”
我们待在那里，守候他很久——几个钟头。我的在场，对于那种精神状态下的他，起了什么神奇作用，我不想弄虚作假，耸人听闻；只是当他终于微弱地说起胡话时，他所说的的确是关于送我上学的事。
我觉得这让奥默先生很难过，并把这意思告诉了他。
“他醒来了。”
“干我们这一行的忌讳很多，使我们不能表示自己的关心，这就是其中一件，”奥默先生说，“就拿我自己来说吧。即使我跟巴吉斯先生相识四十年，路上碰见，也就跟相识一年一样，点点头罢了。”
佩戈蒂先生说。
奥默先生和我互相点头会意，奥默先生借助烟斗，气又喘得通畅了。
佩戈蒂先生碰一碰我，怀着莫大的敬畏感低声说道：
经他一提醒，我也就明白了，于是说，理应如此。
“他快要和潮水一起去了。”
“要不是有忌讳，先生，”奥默先生说，“我也会这样问你。这是干我们这一行一个习惯。如果有谁病了，我们不便打听那个人的情况的。”
“巴吉斯，我亲爱的！”
“听到巴吉斯先生病重的消息，我很难过，”我说道。
佩戈蒂说。
奥默先生腾出点地方来，给我找了一把椅子。他又落了座，叼着烟斗呼哧呼哧大喘其气。
“克·皮·巴吉斯，”他微弱地喊道。“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女人了！”
“啊，你自己不抽烟？”奥默先生大笑着回答说，“还是不抽的好，先生。年轻人抽烟是一种坏习惯。请坐吧。我抽烟是为要治我的气喘。”
“你瞧一瞧！大卫少爷来了！”佩戈蒂说道。因为他此时睁开了眼。
“没关系，”我说，“我喜欢闻烟味儿——不过是在别人的烟斗里。”
我正要问他是否认识我时，他好像要朝我伸出胳膊来，并带着欢快的笑脸清晰地对我说道：
“你好！”奥默先生说，“你好！请坐，请坐——你不介意，我抽烟吧？”
“巴吉斯愿意！”
我饭后出了旅店。许多商铺已经关门，街上冷冷清清。我来到“奥默与乔姆商店”门前，窗户都关闭了，但是门还开着，我看得见奥默先生正在客厅门那儿吸烟，我就走了进去，向他问好。
正是退潮时，他和潮水一道去了。
我在傍晚到达雅茅斯，便找了家旅店投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