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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吉星与煞星

这些见解,用简单的话把那个博大的问题概括无余,听了真是让人开心,于是在女士们退席前,那位绅士也成为众人瞩目的大人物了。在此,我发现,平常冷淡的古尔皮治先生和亨利·斯派克先生,以我们为其共同敌人,结成防御联盟,两人隔着桌子神秘言语,打算将我们打个片甲不留。

“哦,你们知道,那是肯定不可移的,”那位绅士说,“我们必须讲血统,你们知道。有些年轻人,也许有点配不上他们的身份地位,比方说,在教育方面,在行为方面,也许干了错事,你们知道,让他们自己也带累别人遭殃——总之就是这一种事吧——但说到底,一想到他们身上有血统,可就开心了!谈起我自己来,不论多会儿,我宁可让一个有血统的打趴下,也不愿让一个没血统的拉起来!”

“那份借券的初步磋商,并没原来计划的那样顺利,斯派克。”古尔皮治先生说。

“噢!”哈姆雷特的姑姑说,“没有别的事物,比血统让人感到快乐的了。总之,在一切事物当中,没有别的东西能成为一个人至高无上的理想之美了。(我很高兴地相信这种人并不多,但毕竟还有一些),我们在下巴上遇到血统,我们就说,‘它就在那儿!那就是血统!’那是实在的东西。”

“你是说A公爵的借券吗?”斯派克先生说。

“我承认我和沃特布鲁克太太的看法相同,”沃特布鲁克先生说,同时把酒杯举起来。“别的东西都称心,而我就是缺少血统!”

“是B伯爵的借券!”古尔皮治先生说。

谈话的题目是血淋淋的,我们简直是一群食人恶魔。

斯派克先生露出很关切的样子。

我很多次想道,如果我们不是如此风雅,我们的宴会进行得会更好一些。因为我们过于风雅,我们的谈锋所及就有限了。

“这份借券提到某某爵爷跟前——我就不用说名字了。”古尔皮治先生说到这儿,打住话头——

特拉德尔斯和我在餐桌上分坐两处,都被安置在角落:他在一个身穿大红天鹅绒长袍的太太炫目的红光下;我在哈姆雷特的姑姑的晦暗中。宴会进行了很久,谈话始终不离豪门贵胄——和血统。沃特布鲁克太太一再对我们说,假如说她有什么嗜好的话,那就是血统了。

“我明白,”斯派克先生说,“是提到N爵爷跟前了。”

开饭时间到了。沃特布鲁克先生陪伴哈姆雷特的姑姑下了楼。亨利·斯派克先生带走了沃特布鲁克太太。至于阿格妮丝,我原来想由我带下楼去,可是被一个一味傻笑、站都站不稳的家伙搀扶下去。尤利亚,特拉德尔斯和我均属后生之辈,自然可以自便,最后走下楼去。

古尔皮治先生点点头——“提到了他跟前,他的回答是,‘拿钱来,否则不让渡。’”

“嘿!”沃特布鲁克先生抿着嘴,回答说。“我得说,他是个自暴自弃的人。”

“哎呀,天哪!”斯派克先生喊道。

“他跟自己作对吗?”我听了这话,感觉惋惜,便说道。

“‘拿钱来,否则不让渡,’”古尔皮治先生肯定地重复道。“你明白那个第二继承人是谁吗?”

“特拉德尔斯,”沃特布鲁克先生回答说,“是一个学法律的青年。是的。他真是个好人。除了跟自己作对之外,不跟任何人作对。”

“是K。”斯派克先生说。

我只听而已,因为我对这位先生并不了解;接着我便特拉德尔斯干什么职业。

“——K拒绝签字。他们为这件事专门跑到纽马基特去找他,但他拒绝签字。”

“一点不错,”我的主人说,“特拉德尔斯到这儿来,可真是碰巧啦;因为特拉德尔斯是今天早晨才邀请的,原先要请的是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他因小恙不能前来,这才邀请了特拉德尔斯填补空位子的。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是位极有风度的绅士,考波菲尔先生。”

斯派克先生关切到了极点,他发呆了。

“这真是巧啦。”我说。

“所以这桩公案目前陷入僵局,”古尔皮治先生说。“事关重大,我不好明说,我想沃特布鲁克先生会原谅我的。”

“哦,不错。特拉德尔斯是个好人,”我的主人说。“特拉德尔斯真的是一个好人。”

依我看来,沃特布鲁克先生能在他的宴会上听到如此重大的事件和伟大的人物,就算是委婉含蓄地提起,他也只能感觉很荣幸。在这段时间里,我们这些局外人,一直受着谈话中涉及的重大关系的压迫;可我们的主人则怀着骄傲把我们看作敬畏的牺牲品。

“假如他真是我所说的那位先生,”我说,看着他,“我们是在塞勒姆的学堂里同过学,他是一个特别好的人。”

我可以上楼去见阿格妮丝,同她在一个角落里谈话,并把特拉德尔斯介绍给她,这真是很高兴。特拉德尔斯有点害羞,但是很讨人喜欢,因为明天早上他就要到别处去一个月,我不能和他畅叙旧情。不过我们交换了地址,约定他再来伦敦时我们重新欢聚。听说我见过斯蒂尔福思,他特别感兴趣,我让他把看法跟阿格妮丝说,可阿格妮丝沉默不语地看着我。在只有我一个人看她的时候,微微摇一摇头。

“喔!呃,呃!真的!”我的主人说,同时很失望。“那有可能。”

因为我知道她在这群人中间感觉不安适、不自在,一听说她准备过几天就走,我倒感觉很高兴,可是想到我们很快又要分别,又不免有点伤心。所以,我就待着不走,直到客人走完。跟她谈话,听她唱歌,让我愉快地回忆起我在那座因她的存在而变得美丽的古老宅邸里的幸福生活,所以让我在这一家里待到半夜,我都会很快乐。可是沃特布鲁克先生家的灯光全部熄灭,我必须离开,只得告别。此时此刻,我更强烈地感到,阿格妮丝是我的福神吉星;如果我想到她那恬静美丽的面庞、娴雅幽静的微笑,就把她比作像天使一般的神灵,以其灵光照在我身上,我希望,这样想并不算亵渎神明。

“噢,我说的不是他,”我回答说。“我说的是名叫特拉德尔斯的那个人。”

我前面说过客人都已走完,但我应该把尤利亚除外,我不能把他归于那一类,因为他一直徘徊于我的左右。我下楼时,他跟在我身后。当我走出那座宅子时,他紧贴在我身旁。

“真的!”沃特布鲁克先生吃了一惊,说道。“你太年轻了,不会跟亨利·斯派克先生同过学吧?”

我并不是有意兜揽尤利亚,可是因为记起阿格妮丝对我的请求,我问他是否可以到我的寓所,喝一杯咖啡。

我以异乎平常的兴趣找寻特拉德尔斯先生。看见他是一个沉静,稳重的青年,他一进门便走进一个角落,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我终于把他看了一番,除非是我看花了眼,不然,他就是那个老同学汤米。

“噢,说真的,考波菲尔少爷,”他回答,——“我求你宽容,考波菲尔先生,不过少爷这个称呼来得顺口,——我不希望勉强您邀请像我这样卑贱的人到您的住处。”“我请你喝杯咖啡,有勉强可言吗?”我说道。“你来吗?”“我巴不得去呢,”尤利亚,说道。“好,那就跟我来!”我说。

另外还有别的客人——给我的印象是,大家都像宴会上的酒一样,冰镇过了。不过,有一个人,还没进门就引起我的发现,因为我听见仆人通报他的名字是特拉德尔斯先生!我的思想飞回到塞勒姆学堂;我想到汤米?

我按捺不住,对他很简慢,但他好像不在乎。我们走了一条最近的路,一路上没说几句话。

我在客人中间发现了尤利亚·希普,当我与他握手时,他告诉我,他以得到我的注意为荣,我愿他少感激我一点,因为整个晚上他总怀着那种感激之情流连于我左右;只要我对阿格妮丝说句话,他就用他那眼睛和死灰色的脸从我们身背后凶恶地看着我们。

我牵着他的手,带他走上昏暗的楼梯,怕他头撞在什么东西上;他的手好凉,我真想丢下他自己走开。然而阿格妮丝的话在耳边,待客之道难违,所以我就径直带他到我的火炉旁。蜡烛点起来之后,他看着烛光掩映中的房间,显出谦卑的喜悦。

这位夫人名叫亨利·斯派克太太;她丈夫也在那儿:这个人神情如此冷漠,亨利·斯派克家的这两位,不管是老爷还是太太,都受大家尊敬;阿格妮丝告诉我,这是由于斯派克先生作着与财政部有关系的什么人或什么机构的律师的原因。

当我用一把其貌不扬的锡壶煮咖啡的时候,他装腔作势地显示了一通感情,我恨不得拿开水烫他一下,心里才痛快。

我发现沃特布鲁克先生是位中年绅士,他对我说,他特别高兴与我相识,在我同沃特布鲁克太太寒暄了一阵之后,他郑重其事地把我介绍给一位令人望而生畏的太太。我记得,这个人看起来就像哈姆雷特的近亲——比如说,像他姑姑。

“哦,说真的,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我以前连想都不敢想,您会请我。可是,不知怎的,有很多事都是我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全让我遇上了。我相信,在我这样卑贱的地位上,福气就像大雨降落到我头上。我想,您肯定对我的升迁有所耳闻吧,考波菲尔少爷——喔,我应该说,考波菲尔先生。”

第二天我去赴宴,街门一打开,我就感觉投身到蒸羊肩的腾腾热气中。我猜我不是唯一的客人,因为我马上认出那个伪装的驿站脚夫,他低声细语请教我的姓名的时候,竭力装作与我不认识的样子;但是我却清清楚楚地认识他,他也清清楚楚地认识我。良心使我们俩都便成了胆小鬼。

他坐在我的沙发上,他坐在那儿的时候,我想着,我对这个人确实厌恶极了。那时我还年轻,不习惯掩饰如此强烈的情感,所以面对这样一位客人,我如坐针毡。

出门时,到事务所里拜访了尤利亚一下,他不在那儿,我留下了一张名片。

“我猜,您对我的升迁一定有所耳闻,考波菲尔少爷,——我应该说,考波菲尔先生。”尤利亚说道。

阿格妮丝没时间再说别的话了,因为,沃特布鲁克太太走了进来——

“不错,”我回答,“是听到一点。”

“我们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不能太长了,”阿格妮丝说道,“趁这个机会,我要诚恳地恳求你,特洛特,要对尤利亚友好相待。不要露出恨他的意思来,你或许不应该那样待他呢,因为我们还不知道他到底有些什么样的邪恶行径。不管怎么说,任何事你都得先替爸爸和我着想。”

“啊!我想阿格妮丝小姐会知道这件事的!”他接下去说道。“我高兴发现阿格妮丝小姐知道这件事。哦,谢谢您,考波菲尔少爷——哦,先生!”

我从未见阿格妮丝哭泣过。此时的情景让我特别难过,只好无奈地说:“我求你,阿格妮丝,别哭!别哭啦,我的好妹妹!”

我真想抓起鞋楦头朝他扔过去(楦头就在地毯上,伸手可及),因为他让我钻进他的圈套,泄露了有关阿格妮丝的情况,尽管那样。我仍不动声色,呷着咖啡。

“特洛特,”她回答道,“我只是按照我所希望是正确的那样做罢了。我认为,为了爸爸的安宁,是要做出这一牺牲不可的,所以我就恳求他做了。我说,这样可以减轻生活的负担——希望如此!——可以给我更多机会与他相伴。噢,特洛特!”她说到这儿,泪珠儿滚滚下来,双手掩面,哭泣着说。“我感觉不是疼爱我爸爸的孩子,倒是他的仇敌呢。因为我知道他是怎样由于一心一意疼爱我,才变得与从前判若两人的。”

“您早就表明您是一个了不起的预言家啦,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继续说。“哦,真格的,您已经证明啦!您还记得有一次说过,有朝一日我也会成为威克菲尔先生事务所的合伙人,或许这个事务所会变成威克菲尔暨希普事务所的话吗?”

“你是怎么看这件事的,阿格妮丝?”

“我记得,”我说,“不过我那时候的确没想到。”

“就是在爸爸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阿格妮丝接着说,“他对爸爸说他要辞职;并说,他要离开这儿,当然很难过,很不情愿,但是辞了这儿的活儿,他会有更好的前途。那时候爸爸神情沮丧,我们从没见过他那样伤心;但他听到希普要跟他合伙的建议,似乎松了口气,但与此同时,又因无奈必须俯就这种权宜之计而感到伤心、羞愧。”

“哦,谁会想得到这种可能呢,考波菲尔先生!”尤利亚高兴地回答说。“我敢说,我连想都没想到。我记得我说过,我太卑贱了。我当时确实是那样看待自己的。”

我骂了他一声“狗东西”,在那一会儿,骂这一句,我感觉痛快出了一口气。

他坐在那里,脸上带着笑容,看着炉火,我望着他。

“他挟制爸爸的能力,”阿格妮丝说,“是很大的。他特别卑贱低下。”

“然而最卑贱的人,考波菲尔少爷,”他马上接下去说,“倒可以是做好事的工具。想到我能是给威克菲尔先生做好事的工具,还能成为做更多好事的工具,我就高兴。哦,他是个多好的人呀,考波菲尔先生,可是他太不懂得慎重啦!”

“尤利亚,”她想了一下,回答说,“已经造成爸爸离不开他的局面。他这个人阴险狡诈,无孔不入。他抓住爸爸的弱点,特洛特——直到爸爸怕了他为止。”

“你这样说,我很遗憾,”我说。我补充一句,说,“不管从哪方面看,都很遗憾。”

“受人威逼,阿格妮丝?谁威逼他来着?”

“确实这样,考波菲尔先生,”尤利亚回答说。“不管从哪方面看。尤其从阿格妮丝小姐那方面看,更是遗憾。您自己的那一番话,考波菲尔少爷,您还记得吗;可是我可记得,有一回你说每个人都得爱慕她,我还为您说这话对您表示过感谢呢!我想您已经忘记了吧,考波菲尔少爷?”

“你还记得上次我们谈关于爸爸的话吗?时过不久——他就把我刚才告诉你的事对我作了第一次暗示。我觉得特别悲哀,因为他是受人威逼。”

“我记得。”我冷淡地说。

阿格妮丝望着我,她微笑着摇摇头,然后回答——

“您还记得,我听了多高兴啊!”尤利亚喊道。“想想,您就是在我卑贱的胸膛里点燃起勃勃雄心之火的第一个人,而您没把这件事忘记!——喔,您肯再赏给我一杯咖啡吗?”

“什么?尤利亚?那个卑鄙势利小人,钻营到那么高的地位了吗?”我愤慨地叫道。“你不劝阻你爸爸么,阿格妮丝?你想想看,这会是什么样的关系。你不应该让你爸爸走这一步。趁这会儿还来得及,阿格妮丝,你必须阻止。”

他说燃起雄心之火时用的那种强调语气,他说这话时看着我,让我大吃一惊,好像我已经看见有一团火光把他照得很明。我听到他用另一种声调说再要一杯咖啡,我才清醒,拿起盛刮脸水的盂子来,尽了地主之谊;我斟咖啡时手在颤抖,忽然感觉到我不是他的对手,同时感到惶惑,疑虑重重,猜不到他还会说什么,我感觉我这种种神态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相信,他要和爸爸合伙办事务所了。”

他什么也没说。他搅着咖啡,但是他不说话,而只等我开口。

阿格妮丝看着我,说道——

“按你说的,威克菲尔先生,”我开口说道,“他抵得上五百个你——也抵得上五百个我;”我认为,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会不把这句话的这部分用很别扭的一顿分作两半;“可能就是不懂得慎重,是吧,希普先生?”

“我看出,是一桩让你不安的事,阿格妮丝,”我说。“那能是什么事呢?”

“哦,的确是特别不懂得慎重,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回答我说,“哦,很粗心大意!不过我还是喜欢您叫我尤利亚,如果您肯赏脸的话。那就又跟以前一样了。”

“他每天到楼下事务所来,”阿格妮丝回答说。“他在我来伦敦前一周就到了。恐怕他是来办令人不愉快的事的吧,特洛特。”

“好啦!我就叫你尤利亚。”我费劲地从嘴里说出这个名字。

“尤利亚·希普?”我说。“没有。他在伦敦吗?”

“谢谢您!”他装作热情的样子回答说。“谢谢您啦,考波菲尔少爷!听到您叫我尤利亚,就像听到旧日的清风飒飒、钟声丁冬。很抱歉,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阿格妮丝看穿了我的心思,又笑起来,并对我说,如果我能始终如一,有心事都不瞒她,那她认为,她应当有一个小登记簿,把我每一次狂热的恋爱发生记录下来,接着她问我,我见到过尤利亚没有。

“说威克菲尔先生来着。”我提醒他道。

“没有,我没有撒谎,真的没有!当然,斯蒂尔福思老太太家里倒是有位女士,我喜欢跟她攀谈——她叫达特尔小姐——但我并不倾慕她。”

“喔!是的,”尤利亚说。“啊!太粗心大意啦,考波菲尔少爷。这个话,除了您,我不跟别人提。即便对您,也只是提提,不能再多说。这几年如果换个别人在我的地位上,到这时候,他就要把威克菲尔先生(哦,他是多好的一个人哪,考波菲尔少爷!)完全按在大拇指底下了。”尤利亚慢吞吞地说,把大拇指使劲儿向下一按,直按得桌子颤动,连屋子也跟着颤动了。

“有一个吧,”阿格妮丝说道。

虽然我曾看见过他把脚踩到了威克菲尔先生的头顶上,我对他的痛恨,都不至于比现在更甚。

“没有什么人,阿格妮丝。”我说道。

“唉,考波菲尔少爷呀,”他接着说,这种腔调跟他用大拇指按桌子的动作形成强烈对照,因为后者丝毫没有减轻它的压力,“这是毫无疑问的。”

“你不应该忘记,”待我一说完,阿格妮丝就平静地改变话题道,“不光是在你陷入窘境的时候,就是你陷入情网的时候,你都得对我说呢。接替拉金斯小姐的是谁呀,特洛特?”

我记得很清楚,当我看见炉火映照在他那阴险狡诈的脸上,看出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的时候,我的心愤怒得怦怦跳动。

“等我再想起那件事来的时候。”阿格妮丝说。

“考波菲尔少爷,”他开口道——“我是不是耽误您睡觉啦?”

“等什么时候,阿格妮丝,”我说,“你才能原谅我那天晚上的行为?”

“没有,我经常都睡得很晚。”

“必须到那时候不可吗?”

“谢谢您啦,考波菲尔少爷!不错,自从您第一次跟我打招呼开始,我就从我卑贱的地位提升了,但我依然还是卑贱的。我希望,我永远不要成为别的样子,而是永远卑贱。我如果把我的心里话对您说了,您不会认为我卑贱,更看不起我吧,考波菲尔少爷?”

“那等你对斯蒂尔福思说了公道话,也喜欢他时,”我回答道,“我才能原谅你。”

“哦,不会。”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说出这句话。

“我并不是那样不近情理,”过了一会儿,阿格妮丝恢复了平常的声调,继续说道,“既使你已经把成为信念的感情改变过来,你也不应马上去改变它。我只要求你,特洛特,无论什么时候你想起我来——我的意思是,不管什么时候你想起我来,你都要想我对你说的这番话。我这样说,你能原谅我吗?”

“谢谢您,”他掏出手帕,开始揩拭他的手掌。“阿格妮丝小姐,考波菲尔少爷——”

她说完这话便沉默不语,我再次看着她,再次听着她,但斯蒂尔福思的形象,仍然固定在我心上,却消失的更远了。

“怎么样,尤利亚?”

“像我这样离群索居的人,”阿格妮丝抬起头来,“对世事人情知道的很少,却给你说了这样发自肺腑的话,我实在太大胆了。不过我知道,特洛特,我这些意见从何而来——那是从我们一块儿长大的那种真诚的情谊而来,是从对你的一切事情的关切而来。就是这种情况让我的胆子大起来的。我相信我的话是对的,当我警告你,说你结交了一个危险的朋友的时候,我认为,对你说话的好像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

“哦,我很喜欢听您叫我尤利亚啊!”他喊道;“您认为她今晚的样子很漂亮吧,考波菲尔少爷?”

她那柔和的声音,有一股力量,打动我的心弦,这种声音永远是恳切真挚的。她的目光下垂注视着手中的活计,我坐在那里看着她;我好像在听她讲话,而斯蒂尔福思,尽管我非常爱慕他,但在那种声音中渐渐消失。

“我认为她像平常一样漂亮;不管从哪方面说,都超过她周围的所有的人。”我回答。

“我根据许多事情——我对他的判断是根据你讲述的他的情况,特洛特,和你的性格,还是根据他对你的影响。”

“哦,谢谢您!确实很漂亮!”他喊叫道。“哦,您这样说,我太感谢您啦!”

“那又是根据什么呢?”

“不用了,”我说,“你没有什么可谢我的理由。”

“我不是根据那天情况下的断语。”她平静地说。

“有哇,考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实际上,那就是我要向您倾诉的肺腑之言。即使我是卑贱的,”他使劲儿揩拭他的手掌,看看火,看看手,“虽然家母也是卑贱的,清白的家也十分卑贱,可是阿格妮丝小姐的形象(我把心头的秘密告诉您,并不怕您笑话,考波菲尔少爷,因为自从我第一次见您坐在小马车里的时候起,我就把满肚子话一股脑儿向您倾吐啦),已经在我心中了。哦,考波菲尔少爷,我是怀着纯真爱情爱我的阿格妮丝走过的呀!”

“那么,阿格妮丝,你可就冤枉他了。他这样的人会是我的煞星!他之于我,不是别的,而是导师,是支持者,是朋友!我亲爱的阿格妮丝,只根据那天的情况,就对他下断语,这是不公平,不像你的为人呀?”

我相信,那时候我忽然萌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真想从火炉里抓起烧得通红的火箸,把那家伙穿透。他好像在我眼前膨胀,那个房间回荡着他的声音;而且那种奇怪的感觉(也许对此谁都不甚陌生)——感觉这种情况在过去某个时候好像发生过,也知道他要说什么——这种感觉,控制了我。

“我说的正是他,特洛特。”她回答我说。

我看到他脸上那种大权在握的得意神气,这一发现,比我自己所做的任何努力,更能使我想起阿格妮丝对我的请求;于是,我问他是否向阿格妮丝表白过他的感情。

“我的亲爱的阿格妮丝,”我开口说道,“如果你指的是斯蒂尔福思——”

“喔,没有,考波菲尔少爷!”他回答道;“喔,没有!除了您,没向任何人表白过。你知道,我只不过刚刚从我那卑贱低下的地位冒出头来呀。我把希望寄托在她父亲身上,所以我想,为了她父亲的原因,她会慢慢对我好起来的。”

“那就是,我得警告你,”阿格妮丝看了我一眼,说道,“要提防你的煞星。”

我测到了这个流氓全盘阴谋诡计的底儿,也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事向我挑明。

“假如我真是你的吉星的话,特洛特,”她回答说,“那么,有一件事我就特别想做。”

“如果您肯替我保守这个秘密,考波菲尔少爷,”他接着说下去,“一般情况下,您不反对我,那我就要把您看作我的大恩人了。我知道您善良,您不希望惹麻烦的。可是,因为您是在我卑贱的时候(我应当说在我最最卑贱的时候,因为我现在仍然卑贱)认识我的,您会在我的心上人阿格妮丝面前反对我,您看,考波菲尔少爷,我把她唤作我的心上人。有一首歌上说,‘宁可丢皇冠,唤她心上人!’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做到这一点。”

“是的,阿格妮丝,你是我的吉星!永远是我的吉星!”

亲爱的阿格妮丝!那么可爱,善良,只要我想得出的人都配不上她,难道生来就是为着给这样一个卑鄙下流的家伙作老婆的!

她微笑。

“您知道,考波菲尔少爷,这会儿还不用忙活。”尤利亚说道,“我的阿格妮丝还年轻呢;母亲和我也还得向上爬,在时机成熟之前,还需要有新的安排。所以,有了机会,我就让她熟悉我的愿望。哦,您听我这一番话,真是感激不尽!您不会想到,我知道您虽了解内情,但绝不会反对我(因为您是不愿意在这一家人里惹麻烦的),我是多么放心哪!”

“噢,阿格妮丝!”我说。“你是我的吉星!”

他抓住我的手,捏了一阵,然后掏出怀表看了看。

“坐下吧,”阿格妮丝开心地说,“别难过啦,特洛特。你如果不能相信我,你还能相信谁呢?”

“天哪!”他说道,“都过了一点啦。时光过得真快,考波菲尔少爷。都快一点半了。”

她把手——对那只手的感触,迥异于任何别人的手——在我胳膊上放了一会儿;我觉得那样温和,很亲切,我把那只手贴到我唇上,吻它。

我回答他说,我觉得更晚些呢。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这样想,而是因为我已精疲力尽了。

“假如当时看见我的是别人,而不是你,阿格妮丝,”我说,同时把脸转向一边,“那我就不会这么在意了。可看见我的却是你!刚开始我真恨不得死了才好!”

“哎呀!”他想着说,“我住的那个地方——是私人旅馆和公寓一类性质的地方,考波菲尔少爷,靠近新开河的源头——他们在两个钟头前就都睡觉了。”

她看上去很安详,很善良,这让我想起我在坎特伯雷的学生生活,想起那天晚上我酒气熏天、烟味难闻、昏头涨脑的可怜相,因为没有外人在眼前,我就无所顾忌,一味地自责自谴,自羞自辱起来——简单地说吧,我出尽了洋相。

“很抱歉,”我回答他说,“我这里只有一张床,我——”

沃特布鲁克先生事务所的职业性业务都在楼下办理,文雅的事务(这一类事务不在少数)则在楼上。我被领进一个漂亮的客厅里,看见阿格妮丝正坐在那儿编织钱袋。

“别提床啦,考波菲尔少爷!”他欢喜地说,“如果,我在您壁炉前面躺一会儿,您不会反对吧?”

如果我所感到的那一天的重要性,有一半被民法博士协会中其他任何供职的人感到,我诚恳地相信,他已经做了一件好事,足以补救他所做的坏事了。我在三点半离开事务所,而且很快就找到约定的地点,但是我去的时候,按照霍尔本的圣安德鲁教堂的钟,已经超过一刻钟了。

“既然这样,”我说道,“那就请你睡在床上,我睡在壁炉前面好啦。”

为了写出封自己满意的回信,我费了很长时间,那个脚夫等了很长时间才带着那封信走了(我把这封信交到他手里以后,心里七上八下,真想把它再要回来)。

当时我狼狈不堪,想不出理由可以克服尤利亚的谦卑,劝他接受我的卧室,于是我尽量往好里安排,准备他在壁炉前面安寝。我借给他一顶睡帽,他马上戴在头上,那样子难看极了,从此我就再没戴过那顶睡帽。此后,我便离开,由他自己安歇了。

我拆开信,信中说,“我亲爱的特洛特。我眼下住在家父的代理人沃特布鲁克先生家里,在霍尔本的伊力广场。你能来看我吗?时间由你决定。阿格妮丝手启。”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怎样因为考虑阿格妮丝和这个家伙的事而烦恼;怎样考虑我所能做的事,和我应该做的事;最后决定,为了她的安宁,什么也不做,把我听到的放在心里。

我不敢承认那就是我的名字;那封信是阿格妮丝捎来的,我不由得心烦意乱。不过,我依然对他说,我就是考波菲尔老爷,他也就信了,给我信后,说要我回信。我把他关在门外,然后我便进入房内。这时我心里很乱把信放在餐桌上,等看完信之后,才准备写回信。

那条火箸也进入我的思想,不肯出来。在睡和醒之间,我想,那东西仍然是火红的,我已经从火里取出,刺穿他的身体。后来我是为这念头所萦绕,虽然我知道这是一种幻想,我依然到隔壁去看他。现实中的他比我那幻想中的他更难看,后来我竟被这憎恶引向他那里去,每过半个钟头就得来去一趟,再多看他一眼。漫漫长夜好像先前一样沉重和无望,灰蒙蒙的天色中,没有一线曙光。

“特·考波菲尔老爷。”脚夫说道。

当清晨我见他走下楼梯时(因为,谢天谢地!他不肯留下来用早餐),我感觉好像黑夜和他一同离开了。我去民法博士协会时,吩咐克拉普太太不要关窗子,好让我的起坐间透透空气,清除掉他留下的气息。

头疼、恶心、悔恨交加的那个可悲的一天过去了,第二天早晨,我脑子里很乱,记不清那个宴集的日子,好像一群大力神用粗大的杠杆将前天撬到几个月以前去了。我带着这样的心情,正要走出家门,忽然看见一个驿站脚夫,拿着一封信,往楼上走来猛抬头见我俯身楼梯顶栏杆上,向下望他,便疾步奔上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