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大卫·考波菲尔 > 第二十四章 初涉放荡生活

第二十四章 初涉放荡生活

开始我还有些忸怩,感觉自己太年轻,不配主持宴会,因此开宴的时候,拉斯蒂尔福思坐了首席,我坐在他的对面。每道菜都美味可口;酒也开怀畅饮;大家谈笑风生,欢乐气氛没有停歇。宴会进行中,我没能尽到地主之谊,因为我的椅子冲着门口,我看到那个年轻人不时走出室外,随后他的影子映在门口的墙上,嘴对着酒瓶子,所以我的注意力也就被他吸引去了。那个“小妞儿”也同样给我带来不安,这倒不是因为她玩忽职守,而是因为她打烂了盘子。她天生爱打听别人的事,不按照对她的指示待在食具贮藏室里,不断向室内偷看我们,我发现之后,有几次脚踏在摆在地上的盘子上,踩碎了。

“说实话,”马卡姆回答,“伦敦这地方特别提人的胃口。一天到晚老感觉饿。一个人得不住嘴地吃呀,吃呀。”

话说回来,这些算不了什么,在宴会的这一阶段,发现那个年轻人口不遮言,我便私下让他去找克拉普太太做伴,同时也把“小妞儿”打发到地下室去,他们一走,我便尽情享乐了。

“我希望你们都吃好。”斯蒂尔福思说。

我开始活跃起来,聒聒不休。我听到自己的笑话和别人的笑话都纵情大笑;斯蒂尔福思没把酒按规矩传递,我就大喊大叫,要他遵守秩序;要和他们一同去牛津的话,公开宣布,像这样的宴会我准备每周来一次,如有变动,另行通知。

“这儿的地势不错,”我回答说,“房间也很宽敞。”

我一直折腾下去,我建议为斯蒂尔福思的健康干杯。我说,他是我最亲爱的朋友,是我少年时期的保护人,壮年时期的伴侣。我说,能为他的健康干杯,我觉得高兴。我说,他的恩情我终生难报,我对他的羡慕无法表达。我结束时说,“让我们为斯蒂尔福思祝福!上帝保佑他!呜啦!”我绕过桌子,跟他握手,碰破了酒杯。我对他说,“斯蒂尔福思你是我一生中的指路明灯。”

“一个人在这里过得很好,考波菲尔先生。”马卡姆说道。

我折腾下去,突然发现有人正在唱歌。是马卡姆,他唱的是,“当一个人心情抑郁的时候”。他唱完之后,提出要为“女人!”祝酒。我反对他这个建议,我说,那不能算是含有敬意的祝酒词,在我家里,除了“夫人”、“小姐”,不准用别的词儿。我同他争得面红耳赤,因为我看见斯蒂尔福思和格兰杰在笑我——他说人不能受别人的指使。我就说,人得受别人的指使。在我家里,任何人永远也不能受别人的侮辱,因为在我这个家里,家庭守护神是神圣的,敬客原则是至高无上的。他说,承认我这好,是无损于“一个人”的尊严的。我听了这话,举杯向他祝酒。

斯蒂尔福思的朋友,是格兰杰和马卡姆。他们都是活泼的小伙子;格兰特看上去比斯蒂尔福思大几岁;马卡姆很年轻,依我看,不过二十上下。我发现,马卡姆每次谈到自己,总是用不定人称“一个人”。

我们大家都在抽烟。我一边抽,一边压抑住要打哆嗦的趋势。斯蒂尔福思对我说,演说中间,我感动得热泪盈眶了。我答谢了他,并希望在座诸君以后来同我聚餐——每天都是五点,为了可以作长夜的谈笑,长夜的欢聚。我认为我必须为一个人祝福。我建议为我的姨婆,特洛特乌德小姐,祝福,她是女中英豪!

这些工作完成后,我又在考文特花园市场上买了点儿甜点心,在附近一家酒类批发商店订购了一大批货。下午回到家,食具贮藏室里瓶酒排列成一个方阵,其数量之多(尽管因为丢失了两瓶酒,使得克拉普太太很不自在),都吓了我一跳。

有人从窗口探身出去,那就是我。我用“考波菲尔”的名字呼唤自己,并且说,“你干嘛要学抽烟?你知道你不能那样做呀。”这会儿又有人站立镜子前面,孤影自怜。那个人还是我。在镜子里,我脸色苍白,眼睛里神情木然;我的头发——只有我的头发,没有别的——看着好像大醉了。

我照着克拉普太太的主意办。

有人对我说道,“我们去看戏吧,考波菲尔!”看戏?可以。正中下怀。来呀!他们应该原谅我,让他们先走一步,然后熄灭灯——以防失火。

以前给克拉普太太砌厨房炉灶的那帮工匠没有远见,如今那炉灶除了炖一炖土豆烧排骨,别的什么都弄不成,就是一大明证。至于说鱼煎锅嘛,克拉普太太说,得!要不你下厨房亲自看那地盘?她这话算是说到家啦。我要下厨房亲自看一看?就算我去看了,我能看出什么来呢,我不打算去,并且说,“那就别鱼不鱼的啦。”可是,克拉普太太又说啦,“别说这种话;时下牡蛎当令,干嘛不做一道烧牡蛎呢?”这样一来,这道菜就算定了。这样,克拉普太太说,她就可以把精力集中在土豆上,并亲眼看着把干酪和芹菜这两道菜做好。

四周是黑暗,慌乱中找不到门在哪里。我到窗帘那儿去摸索,斯蒂尔福思大笑着,拽着我的胳膊,把我领出去了。我们下了楼梯。将近楼梯口时,有人跌了一跤,有个人说,那是考波菲尔。我听了这个,非常生气,直到我觉得自己仰卧在走廊里的时候,才开始认为,那并非谎报,那话可能是真的。

他去后,我拉铃叫来了克拉普太太,把我这项计划对她说明。克拉普太太说,首先,不能指望她来伺候饭局,这是明摆着的,但是她认识一个年轻人,可以让他干这差使,他的酬劳是五先令,再随便赏几个子儿就成。我说,我们要用他。其次,克拉普太太说,她一个人不能分在两下里(我觉得此话在理),雇一个“小妞儿”,把她打发到食具贮藏室里,让她洗盘子,是必要。我说,这个青年女子的酬劳是多少呢,克拉普太太说,她说十八个便士。我说,可以,于是这就算说定了。克拉普太太说,好啦,现在谈谈吃什么吧。

那晚,街灯周围绕着昏黄的光环。有人说,天在下雨。我却认为,那是雾气。斯蒂尔福思在街灯下给我打掉身上的尘土,把我的帽子团弄好。这顶帽子,不知是什么人,已经搓揉得奇形怪状,我忘记我头上戴着帽子。这时只听斯蒂尔福思说,“你这阵儿好些了,考波菲尔,是吗?”我对他说,“是啊,好多了。”

我怎么也不能同意他的提议,因为,我突然想起来,我得举行一个聚会,庆祝一下乔迁之喜,而这会儿是最好的机会。我这套房间,经他评价之后,我更引以为骄傲,所以,我让他代表两位朋友来,并商定六点开宴。

一个人坐在笼子似的小房里,透过雾气向外看,从不知什么人的手里接过钱,问我的票是否也在其中,看样子是觉得该不该把票卖给我(这是我瞥了他一眼,从他眼神得到的印象)。不一会儿,我们就坐在戏园子里,整个的建筑,在我眼里,仿佛正在学游泳;我想让它稳定一下,它却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样子。

“哦,他们巴不得跑着来,”斯蒂尔福思说;“可那我们就给你添麻烦了。你最好跟我们来,一起找个地方吃一顿。”

经人建议,我们决定挪到楼下的包厢去,女客们就坐在那里。之后有人把我领进包厢,我落座的时候,只听我说了一句什么,“安静!”这时女客们就对我怒目而视——一点不错!

“既然这样,你带他们一块儿来好啦,”我回答。“你说他们肯来吗?”

——阿格妮丝也在这个包厢里,就坐在我前面的座儿上,身旁有女士和先生,我不认识。这会儿我看清她的脸了,我敢说,比以前更清楚,面带惋惜和惊奇转向我。

“那也不行,我说的是实话。我能来你这儿吃正餐,很高兴。可我必须跟他俩在一块儿。我们三个明天一早就要上路了。”

“阿格妮丝!”我沙哑的声音说道,“哎呀!阿格妮丝!”

“那你吃吧?”我说。

“嘘,请别嚷!”她回答,我不清楚她为什么不让我嚷,“你打扰了观众。往台上看吧。”

“不要,不要!”斯蒂尔福思说。“我不能在这儿吃早饭。我要去和那两个家伙一块儿吃,他们在哥文特花园的皮艾扎饭店等我呢。”

我听了她的吩咐,尽力把目光集中到舞台上,想听一听那儿在做什么,可是没用。我一会儿又往她那里看,只见她蜷缩在她那个角落里,戴手套的手遮住额头。

“你一定得用一点早餐!”我说道,“克拉普太太可以为你准备一点新鲜咖啡,我自己用的荷兰烤炉上给你烤点儿咸肉。”

“阿格妮丝,”我说道,“你不舒服吧。”

我对他说,等我下逐客令,就得等到世界末日来临那一天。

“没事儿,没事儿。你不要管我,特洛持,”她回答我说。“听戏吧!你过一会儿就走吗?”

我骄傲地带他参观了整个套房,就连食具贮藏室都介绍了,他给我评价很高。“听我说,老伙计,”他补充说,“我想把这个地方当作我在城里的落脚处,除非你给我下逐客令。”

“我过一会儿就走?”我重复她的话。

“我回到家第二天早晨,”斯蒂尔福思说,“就让人拽走了。哦,雏菊,你在这里算是个少见的老光棍儿呢!”

“对。”

“我亲爱的斯蒂尔福思,”我高声叫道,“我以为是再也见不到你啦?”

我有一个愚蠢的念头,想对她说,我在这儿等着,好搀扶她下楼。我当时是把这层意思说出来了,因为她仔细看了我一会儿,明白了,于是低声对我说:

早晨,我正喝着咖啡,吃着面包卷,打算饭罢回博士协会去——斯蒂尔福思突然打外面走进来,看见他,我高兴极了。

“假如我对你说我是诚恳地请求你,我知道你会照我的话做的。看在我的面上,特洛特,你过会儿就离开这儿吧,让你的朋友送你回家。”

老太太要留我吃正餐,盛情难却,我只好留下来。我相信,一天我们的话题都围着斯蒂尔福思转。我告诉她,他在雅茅斯人缘很好,和他相处很愉快。达特尔小姐满嘴是扑朔迷离、令人莫测的盘查和询问,对我们在那里的所有活动表现出浓厚兴趣,她把“真的如此吗?当真这样吗?”诸如此类的问题说了好几遍,最后把她想要知道的,都从我嘴里套了出来。她的外貌仍是我初次跟她相识时的样子;但是,与两位女士交谈令我愉快,我感觉那样亲切自然,我好像有点儿爱上这位达特尔小姐了。那天晚上,走在回家路上,有好几次我想道,她如果能在白金汉街与我为伴,那更好了。

在当时,她让我清醒到那样的程度,我虽然很生气,却感觉羞惭满面,嘴里说着一个“再!”字(我本想说“再见!”),起身退出去。他们把我送到卧室,斯蒂尔福思给我脱去衣服,我睡觉了。

斯蒂尔福思还不来,我怕他病了,所以第三天早晨我便徒步往海盖特走去。斯蒂尔福思老太太见了我特别高兴,她告诉我,她的儿子同他的一位牛津学友一块儿去圣阿尔本斯看望另一位牛津学友了,可能他明天就会回来。我对他爱慕之深,竟让我妒忌起他的牛津学友来啦。

我躺在床上,一整夜都热得发昏,在睡梦中发着呓语。

才过了两天两夜,我就感觉仿佛在那儿住了一年,但我没有变老,依然像以前一样为我的年轻幼稚而苦恼。

第二天清醒后,我觉得特别的痛苦,悔恨,羞愧!

早晨一切都是美好的,特别是在晴朗的早晨。在白天,生活看起来清新、自由;灿烂阳光照耀下,则更清新、更自由。可是,当晚上来临之时,生活也随之西沉。我不知这是为什么;在烛光下,生活中很少有欢乐愉快的时候。此时,我便想要与人促膝谈心。我想念阿格妮丝。可是,那个始终微笑着、可以谈心里话的人儿却不在这里,眼前一片空白。克拉普太太好像与我相隔很远。我不由得想起我那位死于烟酒的前任房客,真希望他能活下来,使我免遭他的死给我带来的寂寞之苦。

啊,那是怎样的一个晚上哟!我坐在壁炉旁,喝着羊肉汤,汤里漂浮着点点油滓,我想到我要走我的前任房客的老路了,后来,克拉普太太进来拿走肉汤,送上一个猪腰子,说这是昨夜宴会剩余的,我那时真想真诚的对她说,“噢,克拉普太太,克拉普太太,不要管剩下了什么东西啦!我烦恼极了!”——不过,我怀疑,就算在那样的窘境中,克拉普太太到底是不是我可以相信的人。

崇楼高阁,我独据一隅,关起房门,真有鲁滨逊·克鲁索钻进他的堡垒、扯起梯子时的况味,真是妙极了。口袋里装着住宅的钥匙,在城里徘徊,并且心里想,我可以随意邀请什么人来家做客,这真是太好了。出进来往,全由着自己,不用给谁打招呼,只要拉一下铃,克拉普太太就会从地层深处爬上来——假如我叫她、她也愿意来的话,这真是太好了。我说,这一切都太好了;不过,有些时候我感觉很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