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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陶情冶性

“不过我再也不会那样做了,”我说,“由于她原来是什么样子,我就照他原来的样子爱她。”

“那就是你想要做的吗?”朵拉喊道。“哦,你这孩子,多吓人!”

“你这是真话吗?”朵拉问道,同时偷偷挨得我更近了。

“我认为如果当初费那么大力气陶冶我这个娇小的妻子的性情,不是更好吗?”我嘲笑着自己说,“这就是你提的问题吧?不错,我就是这样想的。”

“我为何要去改变长久以来我视为宝贵的东西呢?”我说道,“你本质的样子比什么都好,亲爱的朵拉,咱们不要再做聪明的实验,回到老路上,尽情欢乐好啦。”

她搂住我的脖子,笑起来,用她自己爱的叫法,管她自己叫呆头鹅,把脸埋在我的肩膀上,那一头蓬松的鬈发铺散开来,要想分开来看到她的脸,是件难事。

“尽情欢乐!”朵拉说。“那就一天到晚乐呵!就算有一星半点儿不如意的事,你也不在意了,是吗?”

朵拉见了这小小的礼物非常开心,欢喜吻了我一阵。但我们之间还存在着一片阴影,无论多么轻微,终究是一片阴影,于是我下决心除掉它。如果不论什么地方,非有这样一片阴影不可,我甘心把它存在心里,以待将来。

“不介意,”我说,“咱们应当全力去做。”

我又进一步考虑一番,看来这个想法不错,于是放弃了那个说起来很有希望、做起来未必尽然的计划。决心从今以后就以有这样一个娃娃太太为满足。

“你再也不对我说,是咱们把别人带累坏了,是吗?”朵拉诱哄我说,“由于你清楚,那是很讨厌的。”

即便这样,我仍旧通过这个过渡阶段,展望将来,期望有一天我和朵拉之间终会有个同心的时候,那时我就将朵拉的性情“陶冶”得尽如人意了。所以,我孜孜不倦,一直坚持了数月之久。但却以失败告终。

“不会。”我说。

我事先没给特拉德尔斯打招呼,就强行叫他为我助阵。每次他来看我,我就朝他引爆我的地雷,目的在于让朵拉间接受到教育。但这除了让朵拉精神沮丧地担心下次该轮到她以外,并没有别的效果。

“我傻一点,比不快乐要更好一些,你说对吗?”朵拉说。

我马上开始行动。碰上朵拉耍小孩子性子时,照从前的样子,我就会哄得她高兴,可我现在把脸拉长,我对她谈盘我的思想的问题。我读莎士比亚给她听——让她听得很累。我习惯貌似不在意地给她讲一点有用的知识,或者好的道理——但我话一出口,她就像见了爆竹似的,吓得跳起来。不管我怎样小心,想尽量自然地陶冶我这位娇小妻子的性情,我看到得,她总是本能地观察我要搞什么名堂,从而变得惊恐。尤其明显的一点是,她认为莎士比亚是个可怕的家伙。于是这种陶情冶性就进展缓慢了。

“本质的朵拉,比世界上什么东西都好。”

“陶冶她的性情”?听起来顺耳,也充满希望,于是我下定决心陶冶朵拉的性情了。

“世界上!哦,大卫,那可是个大地方啊!”

简而言之,朵拉很苦恼,这种情况把我弄得也很苦恼,我认为,重复这种努力,虽然很温和,都是白费,我必须另想办法?

她摇了摇头,把她那明亮的眼睛转向我,吻我,大笑起来,然后跳蹦去给吉卜戴新项圈去了。

朵拉有好久不让我移开她那条小手帕。她坐在那里,用小手帕遮住脸,一面啜泣,一面嘟哝着说了很多。

我从事改变朵拉的最后一次尝试就这样结束了。

“我的宝贝疙瘩,”我回答,“我真得求你理智一点,听清楚我刚才说的话,和现在说的话。我亲爱的朵拉,除非我们要学会向雇来的人尽我们的职责,他们就永远不会向我们尽他们的职责。我粗心咱们向别人提供了犯错误的机会,而那是绝不应该提供的。即便咱们自己甘愿在家务事上放任——咱们并不甘愿——即便咱们自己喜欢这样,认为这样才可心——咱们并非觉得可心——我相信,咱们没有权力继续这样混下去了。咱们毫无疑问在腐蚀别人。咱们必须把这个问题想一想。我不能不想到这个问题,朵拉。这个问题我无法摆脱,有时一想到它,我就心里放不下。我说,亲爱的,这就是我要说的。好啦,别再犯傻啦!”

我提到的那一片阴影,不再存在于我们之间,却完全留在了我自己的心中。那阴影是怎样投下来的呢?

“你常说他爱撒谎,”朵拉说,“现在你又拿这话来说我!哦,我怎么办?”

我现在享受的幸福,并不是我当年向往的那种幸福,其间总好像缺少了什么。但是,为了履行我对自己的诺言,在这部书里反映出我的思想,我又把这种情感仔细考察了一番,并将其秘密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我过去一向认为,而现在依然认为:我所失去的是童稚时代的梦幻,是不可能实现的东西。

“听我说,朵拉,亲爱的,”我说道,并且想轻轻地移开她捂着眼睛的小手帕,“这样说不光是可笑,也是错的。首先,这就不是真实。”

在两种不可调和的结论之间:一种是,我所感觉到的是个一般性的问题,是不可避免的;另一种是,就我而言,它又有特殊性,与一般情况不同。我很奇妙地保持了平衡,并未明显感觉出它们互相冲突。

“跟那个小听差的比哇,”朵拉哭啼说道。“哦,你这个狠心人,拿你的爱妻跟一个充军发配的小听差比!”

有时,我脑子里会闪现一个念头:如果我和朵拉从不认识又会怎样,但那是幻想中最空虚无聊的。

“跟谁比?”我问道。

我一直爱着她。我现在所描述的这一切,都埋藏在我的内心深处,时而昏昏睡去,时而朦胧醒来,随之又沉入梦乡。

“你提过啦,”朵拉回答。“你说我没变好,还拿我跟他比。”

“夫妻之间的不和,是志趣不投的人。”这些话我也记得。我曾竭力让朵拉适应我,但发现这是不现实的。我只好使自己适应朵拉了。这使得我结婚后的第二年过得比头一年愉快。更令人欣慰的是,朵拉的生活里也充满了阳光。

“我最最亲爱的,”我规劝道,“快不要胡说了!谁提过一句金表的话来着?”

但随着那一年时光的流失,朵拉身体衰弱了。

“唷!这个罪过可不轻啊,”朵拉把眼睛睁得圆圆的,喊道,“这就是说,你看见我偷金表啦!哦!”

“等我还能像从前那样跑来跑去时,姨婆,”朵拉说,“我要叫吉卜和我赛跑。”

“要是咱们再不学得小心谨慎一些,宝贝,”我说,“咱们不仅是丢失金钱和安适,恐怕连和气也难保了。”

“我怀疑,亲爱的,”我姨婆一边安静地做着活,一边回答,“它的毛病比这更严重。上年纪了,朵拉。”

“实际情况是,亲爱的,”我开始说道,“我们身上有传染病。我们传染周围所有的人。”

“你是说它老了吗?”朵拉说。“哦,吉卜居然也会老!”

想驱散我的严肃态度,但是没能成功。朵拉于是一脸的不情愿。

“我们如果年纪大了,小东西,这种毛病也是脱不过的,”我姨婆高兴地说,“说句真话,我就认为大不如以前了。”

“可是我想要你听我解释,亲爱的。把吉卜放下。”

“可吉卜,”朵拉说,同时同情地看着它,“就连小吉卜也脱不掉!哦,怜惜的家伙!”

“我不听你解释。”朵拉说。

“我敢说,它还能活很久很久呢,小花朵。”我姨婆拍着朵拉的脸蛋儿说。

“不是那么回事,亲爱的!你听我解释。”

朵拉把它抱到沙发上。在那里。它当真把我姨婆恨到了那样的程度,它叫得直不起身子来,就侧着身子叫。我姨婆越看它,它叫得越厉害。由于我姨婆近来戴了一副眼镜,不知是什么原因,它把这个戴眼镜的看成了不熟悉人。

“你已经多时没说话了,现在你又来挑毛病了!”朵拉说。

朵拉哄了它半天,好不容易让它躺在她身边。

“亲爱的,”我说,“一想到我们的家务管理很乱,不仅弄到我们自己(我们倒是习以为常了),且让别人也随着遭殃,我就很难过。”

“它的气力还够着哪,”我姨婆高兴地说,“它叫起来也满有劲儿的。不用问,它还能活上好几年。不过,你要想同一条狗赛跑,小花朵呀,它可是不行了。我倒是可以送给你一条。”

所有这一切都引起我严肃的思考,把我们的失误从一个新的角度提出来。即使我疼爱朵拉,我也必须在一天晚上把这些问题向她指明。

“谢谢你,姨婆,”朵拉没力气地说,“不过,不要了。”

到后来,我一见警署的人来向我报告新消息,就逃之夭夭;直到他受审,被判处流刑以前,我一直东藏西躲,不敢露面。总而言之,在他起解以前,我们没过一天安生日子。

“不要?”我姨婆摘下眼镜,说道。

如果他不从实招供,兴许这件出人意外的事及后果还不至于让我大伤脑筋。但他却老实招了供,且是以一种特殊方式——不是一股脑儿倒出来,而是一点一点往外挤。

“除了吉卜以外,我不能养别的狗。”朵拉说道。

我不管怎样也想不到,这个倒霉鬼会是那样让我摆脱困境的。原来朵拉的表,也跟属于我们的所有东西一样,随便乱放,结果被他偷走了。他变卖了表,把赃款花在高踞驿车外面的座位,不断乘车在伦敦和乌斯布里治之间闲逛上(这孩子永远缺个心眼儿)。我记得,在他完成了第十五次旅行的时候,他被带到了鲍街警署。在他身上搜出来四便士六先令,还有一支他根本不会吹的旧长笛。

“你不会生我的气吧?”朵拉说。

这个小助手,一年的薪水是六镑十先令,他本人命乖运蹇,雇他的时候又没碰上好日子,因此就成了不断给我制造麻烦的根源。我陪着他一天天长大——他长得像雨后春笋样快——真害怕他长到开始刮胡子的那时候,甚至害怕他变成老翁,无乐而且满头银发。我看不到有任何把他摆脱掉的前途。展望未来,我想到的是,等他成了一个老头子,他会是一个多大的累赘。

“哈,多么敏感的小宝贝!”我姨婆向她说道,“竟然能会想到我会生气!”

在我看来,他好像整天在锅碗盆儿的打击下充实生活。他在哪儿,哪儿不得安宁。他总是在最不恰当的时候出现——例如,我们正在举行晚餐会,或有朋友来访——尖声喊叫,大呼救命。再不就是从厨房里琅珰冲出,随之铁器便随抛物工的轨迹飞出来。我们想要炒他的鱿鱼,但是他很喜欢我们,赖着不肯走。他是一个感性的孩子,只要我们一有排除他的举动,他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们只好把他留下。他没有母亲——只有一个姐姐,我也没发现他有其他的亲属。我们从他姐姐手上把他留下来,他姐姐就逃离这个城市了。他就像一个被仙女留下来的孩子,注定在我们家生活下去了。他对自己一直感到非常的悲哀,动不动就哭天抺泪的,或用小手帕来擦抽泣的眼泪。他永远不愿把那块手帕全部从口袋里掏出来,永远是半隐半现勤俭节约。

“不,不,我并不真是那样想的。”朵拉回答说。

我想,我写到我结婚一年半左右。经过那么多的成功与失败,我认为管理家务是浪费时间,索性不闻不问了。我对家务事悉听尊便,我们雇用了一个全职保姆。这个家伙的主要任务是跟厨子打交道。在这方面,他可以与惠廷顿相提并论,但没有惠廷顿那只猫,当伦敦市长的希望几乎为零。

吉卜偎在它女主人身旁,懒洋洋地舔她的手。

我为报纸和别的地方撰稿,一直以来得心应手,因此在取得那项令人骄傲羡慕的成绩后,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不必再去记录那些像白开水样的国会辩论了。于是,在一个愉快的晚上,我把国会像流水线一般的辩论做了最后一次记录下来。自那以后,我就再没关注这事。虽然在国会漫长的会期里,我还能从报纸上发现出那种特殊的声音,但是除了更冗长之外,我看不出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你还没有如此老,吉卜,还没到离开你女主人时,是吗?”朵拉说,“我们还可以在一起一些时候!”

在这时候,我已有某些理由相信,是才华和运气造就了我,使我成为一名作家,我踌躇满志地从事这种事业。若是没有这种敬业精神,我肯定早已将它抛弃,置身于其他事业了。那就要弄明白,我的才华和运气究竟怎样给我安排的,为什么是这样安排,而不是那样安排。

我的漂亮的朵拉哟!在那个星期天,她下楼来吃晚饭时,她看见特拉德尔斯很高兴(他常在星期天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我们都觉得,过不了几天她就会“像从前那样跑来跑去”了。但他们却说,再等几天,然后又说,还要再等几天;她依旧既不能跑,也不能走。她看起来很漂亮,也很快乐,但是那双小小的脚,原先围着吉卜活蹦乱跳,现在却麻木迟钝了。

这部传记,我既记录都是我一生中的重要记忆,也在我无意说的状态里述说我写小说的过程。我的小说可以说是我一生的缩影,就听任这些文字表现我真实的内心吧。我即使偶尔提到它们,只是因为那是我自我剖析的一部分。

我开始每天早晨把她从楼上抱下来,晚上把她抱上楼去。

我在不妨碍我在报馆里的正常工作的前提下,努力写作。我的书出版了,很成功。我并没有被响彻,但我自尊自重,以期盛名之下,名实相副。

但有时,当我抱起她来,感觉她在我怀抱里变得更轻了时,一种恐怖的空虚感向我袭来,仿佛我正走向一片尚未看见的冰冻地带,使我的生命冻得僵硬了。我避免用任何名称说明这种感觉,也不容我自己多加思考。直到有一天晚上,这种感觉变得很强烈,我姨婆喊了一声,“晚安,小花朵!”和朵拉分手。那时,我才一个人坐在我的书桌前,哭着想:哦,这个名字多么不吉利啊。花朵在树上才开不久,瞬间就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