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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玛莎

“假如我找到她,就跟她搭话。如果我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和她两人合住。然后,把她稳住,我就跑来找你,带着你去见她,对不对?”她匆忙地问道。

“信得过!”佩戈蒂先生说。

我们同时回答道,“说得对!”

“你信得过我吗?”她用吃惊的口气低声问道。

她抬起眼睛,严肃地说道,她一定热情地去完成这个任务。她绝不动摇,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绝不放弃。如果她不诚实地完成这个任务,那就让现在把她和没有罪恶的事结合在一起,生活目的离她而去,如果可能的话,让她活得比那天晚上站在河边的光景更凄惨。假如那样,她甘心天上或人间的任何帮助,都不再落在她身上!

她匆匆看了他一眼,这是那天晚上她第一次看他,仿佛对他说的话充满怀疑似的。

我们认为,现在是该把我们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的时候了。于是,我原原本本对她讲述了一遍。她聚精会神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但在所有表情中,下定决心的神气却贯彻始终。她的眼睛里有时汪着泪水,但她压抑着,不让泪水滚下。看来她的精神状态完全改变了,安静得不能再安静。

“照我们的看法,”他接着说,“照我自己和大卫少爷的看法,她会有那么一天,一个人孤单地跑回伦敦来。我们相信你在她遭遇的一切事上,都像没出世的孩子一样清白。”

我把话说完,她便问我们,一旦有必要,她到哪里通知我们。我在昏暗的街灯下,把两个人的住址写在记事簿上,撕下那片纸,交给她,她塞进她那可怜的胸衣里。我问她住在什么地方,她迟疑了一阵,说她在哪里都住不长,还是不要问为好。

“因此,”他说,“我知道,要是她再看见我,要么跟我一起走到天涯海角,要么她一个人远走高飞,远远避开我。但是羞耻心会插进来,把我们两个隔开。”

佩戈蒂先生低声嘱咐我一句,其实这事我也想到了,于是我掏出钱袋。但是无论好说歹说,她都不肯接受我的钱,我对她说明,佩戈蒂先生尽管处境困难,但不能算穷。她要参加我们寻人的工作,又要依靠自己的财力,这个想法使我们两个都大为震惊。她一味坚持,寸步不让。在这个问题上,他的开导也跟我的一样,不生效力。她对他表示感谢之情,却依然坚持己见,不动摇。

因为她在默默地颤抖,他从地上拾起她的披肩,仔细地给她披在身上。

“大概能找得到工作,”她说,“我试试看。”

“我听她说过,”佩戈蒂先生说,“你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没有一个亲人,哪怕是个出海打鱼的粗人,来为他们疼你。假如你有这么一个亲人,也许你就会想到,你就会疼他,由于我的外甥女就和我的亲女儿一样嘛。”

“还没试时,你至少可以接受一点帮忙啊。”我说。

她两只手捂住脸。但除此而外他依然保持安静。

“我不能为了钱,去做我答应要做的事,”她回答。“就算我饿着肚子,我也不会拿这笔钱。给我钱,就等于收回了你们对我的相信。”

“如果你听到了,”佩戈蒂先生说,“下大雪的那天晚上我跟大卫少爷的谈话,你就知道我一直在——不管到任何地方——寻找我亲爱的外甥女。”他坚定地重复道。“因为,玛莎,我认为她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亲了。”

“我以那位伟大的裁判者的名义,”我说,“我以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大家都得站在他面前的那个裁判者的名义,请你快快打消这个可怕的念头吧!只要我们愿意做好事,我们都可以做好事。”

“玛莎,”佩戈蒂先生说,“我如果那样看待你,老天爷都不容。我绝不会那样做的,孩子!孩子你不知有什么事发生,我们来干什么你不也明白,如今你听着。”

她浑身颤抖,嘴唇也打颤,脸色更苍白,却回答说——

她向他求告时,他愣愣怔怔地望着她。她沉默下来时,他轻轻地把她搀扶起来。

“也许你们用心良苦,想拯救一个可怜的人,要她改过自新。我不敢这样想。这个想法看来太大胆了。如果我多少还做过一点好事,我也可能看到希望。可是我除了坏事,没做过好事。你们交给我这个任务,让我试试看,这是在我凄惨的一生里,很长时间内第一次得到别人的信任。我不知道别的,我也不会说别的。”

“我到底怎么才好?”她这样与绝望斗争着,说道。像我这样骄傲的人,已经堕落了。

她再一次克服住眼看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伸出她那颤抖的手摸了佩戈蒂先生一下,好像他身上有治病的良药似的,接着沿着那条孤寂的路走了。她从我跟前过时,我趁机观察她一番,只见她面目憔悴,深陷的眼窝显示她忍受着艰难。我肯定她有重病在身。

她又坐到乱石上,每只手各抓起一把石子,紧紧攥住,仿佛要把石子碾碎似的。她不停地扭动身躯,一会儿一个姿势。

我们那条路跟她走的是一个方向,在我们回到灯火辉煌、人流如潮的街道上之前,跟随她身后,走不了很长的一段路。因为我相信她说的话,就跟佩戈蒂先生说,如果我们再跟下去,是不是显得我们一开始就有信不过她的意思。他也有同样的想法,并且也对她深信不疑,于是我们就任她走她的路,我们走上海格特的那条路。佩戈蒂先生送了我一程,分手的时候,我们祈祷这一新的努力能够成功。不难看出,此时他心里另有一种怜悯之情,并形诸于色了。

“我死了,那又有多大用处呢——我能说什么?——我要活下去!”她哭喊道。“我要在这凄惨的街道上活到老——在黑暗中沿街流浪,让人们都躲着我——看着初升的太阳照亮一排排难看的房子的屋顶,回想着同一个太阳也曾照亮过我的房间,把我唤醒——只要能拯救她,我甚至宁愿这样做!”

我到家时,已是半夜。我走到我自己的大门口,站在那里静听圣保罗大教堂深沉的钟声,我认为这钟声夹杂着无数时钟的叮咚合鸣送至耳际。就在这时,猛然我姨婆住宅的门打开,门道一道暗淡的灯光照到街对面,我不觉吃了一惊。

“在下雪的那天晚上以前,我就听镇上的人说起发生过的事,”玛莎哭着说,这个人已经久不惯于控制自己,所以她的悔恨和悲哀一旦发泄,那呼天抢地痛苦之状,实在可怕。

我认为我姨婆又犯了蝎蝎蛰蛰的老毛病,大概是在张望她想像出来的火灾,我便走上前要同她说话。不料有个人站在那小小的庭院里,这使我很吃惊。

佩戈蒂先生站在那儿,一手扶着船帮,眼睛垂下,那只空下的手蒙住脸。

那人手里拿着一只杯子和一只瓶子,正在喝什么。我停住了脚步,躲在门外浓密的树叶中间,因为月亮已经升起来,即使并不明亮。我认出一度是迪克先生的幻想的那个人,也就是我与我姨婆在伦敦街上遇见过的那个人。

“哦,要是我这个人心更好些,也许我对她更有用处!”那个女孩子喊道,“由于她一向对我好!她和我说的话,句句听着顺耳,我明明知道我自己是啥样子,我怎么肯让她学我的样子呢?我一生中的宝贵东西都失去了,但最让我想起来就难过的是,我再也见不上她了!”

他又吃又喝,样子好像饿极了。

“她出走的理由已经很清楚,”我说道。“你和那件事毫无关系。我们完全相信——我们知道。”

门道里的灯光挡住了一下,我姨婆走出来。她样子很紧张,往他手里数了几个钱。我听到钱声铮铮。

“我没有对不起她。”她说。

“这点钱够干什么的?”他说道。

“是的。”我说。

“我再也拿不出了。”我姨婆回答。

“那天晚上,”她断续地说,“她那样可怜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天晚上到厨房来的就是你。对不对,先生?”

“那样的话,我就不走,”他说。“你可以把钱拿回去!”

“从来没说过和你有关系。”我以诚恳的态度回答,回报她的诚恳。

“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姨婆回答他,“你如何能这样对待我?不过我何必问呢?那是由于你知道我这个人好欺负!要让你永远不再来打扰我,除了让你去受你该受的罪,我还有什么办法?”

“我不想为我自己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坏。我不走正道。不过,请你告诉那个人,先生,”她一直躲着佩戈蒂先生,“假如他对我还不至于那么心狠的话,就请告诉他,他遇的不幸,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那你为何不让我去受我该受的罪呢?”

她重新抽噎地哭起来,喃喃地向我道谢,感谢我那天晚上我没把她从门外赶走。

“你倒问起我为什么来了!”我姨婆回答。

“你这会儿是不是冷静了一些,可以谈一谈你很感兴趣的那件下大雪的那天晚上的事?”

他站在那里,怏怏地一面摇钱,一面摇头。他终于说道——

她摇了摇头。既不看他,也不看我,只低声下气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拿着披肩和帽子,另一只握拳,顶着额头。

“那么,你要给我的就是这么多了?”

“你知道今天晚上我们随你跑了很远的路吗?”

“我只能给你这些,”我姨婆说道。“你知道我受过损失,比以前穷了。这我早跟你说过了。你拿到钱还不走,非叫我多瞅你两眼,看着你这副落魄的样子而难过,你安的是何心?”

她用微弱的声音回答,“认得。”

“我的确混得够惨的,”他说。“我现在日子过得跟夜猫子一样。”

“玛莎,”我说着,弓腰把她搀扶起来——而她似乎想要站起来走开,但她太弱,不得不靠在一只木船上。“你知道我是谁和我一起的这个人是谁吗?”

“我有过的那点家当,大部分都给你抠走了,”我姨婆说。“你让我的心多年来与世人隔绝。你对我虚情假意,无情无义,你走吧,去忏悔吧。你祸害了我那么多次还不够吗,不要再来祸害我了!”

她又放声大哭起来,再度把脸埋在乱石中间,躺在我们面前,仿佛是一尊象征屈辱和毁灭的卧像。直到她安静后。

“唉!”他接过去说,“说得倒好听!——哼!没法子,眼下就只好将就了。”

我不知道他本想回答什么。他只把嘴唇动了动,仿佛认为要说的话已经说出来了。其实他只把伸出的手朝那个女人指了一指。

他虽然那样说,但是看到我姨婆气得眼泪滚滚,也不由得羞愧满面,灰溜溜地走出庭院。我作出好像刚进门的样子,向前赶了两三步,在门口跟他碰了个照面。我们擦臂而过,彼此恶狠狠地各瞪了一眼。

“她这会儿心里正乱着哪,”我低声对他说。“稍待一会儿就不胡说了。”

“姨婆,”我匆忙走进去说。“这个人又让你受惊了!我得去跟他理论理论。他是谁?”

我的同伴默默不语、望着那个女人,这时我心中忽然想道,虽然我对他的外甥女一无所知,单从他的脸上也看得出她的身世。

“孩子,”我姨婆抓起我的胳膊,说,“进来吧,十分钟以内别和我说话。”

“我躲不开它。它是这个世界上我仅配得上的东西,或者说它配得上我。哦,恐怖的河呦!”

我们在她的小客厅里坐下来。我姨婆退到以前那把绿团扇后面,如今那把团扇钉在椅子的椅背上。她不时地抹泪,估计待了一刻钟的样子,接着从团扇后面出来,坐到我身边。

我听到她讲这番话的语调,才体验到绝望是何样子。

“特洛特,”我姨婆安静地说,“那个人就是我的丈夫。”

“我知道,这条河和我自己一样!”她哭喊着说。

“是你丈夫,姨婆?我还以为他死了呢!”

她惊恐地尖叫一声,在我手里挣脱,力气之大,让我担心抓不住她。忽然一只比我力气更大的手一把将她抓住。当她抬起无助的眼睛,望着那是谁抓住她时,只挣扎了一下,就颓然倒在我们中间的地上。我们把她从水边架到有石头的干燥地方,让她躺在那儿,一面哭叫,一面唉声叹气。

“对我来说,他是死了,”我姨婆说,“不过还活着。”

同时,我应叫了一声,“玛莎!”

我默默地坐在那里,吃惊得说不出话。

我想,她是在喃喃自语。当时我的目光停留在河水的流逝,我看见她的披肩从肩膀上滑了下来,她一把抓住披肩、六神无主地团到手上,那样子不像一个清醒的人,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我永远不会忘记,她那如痴如狂的表情,她就要在我眼前走进水中了,于是我一把抓住她。

“贝齐·特洛特乌德现在看起来不像个善人,”姨婆说,“可当年她对那个人完全信任时,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那时候,她爱他,特洛特,那时候,她恨不得把心掏给他。他对她的报答,是撕碎她的财产,差不多撕碎了她的心。所以,她从那以后,把这种感情永远埋进了坟墓。”

有些船搁浅在污泥之中,这让我们更近距离的跟踪她,而不被发觉。我示意佩戈蒂先生留在原地,便从船里走出来,跟她讲话。我走近那个孤独无助的身影时,不由得浑身发抖。因为她身上充满了阴寒气,她如同站在铁桥深壑一样、凝望汹涌的潮水反射的光时的表情,在我心里充满了恐惧。

“我亲爱的好姨婆啊!”

我们跟踪的那个女人,走到水边,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夜景中,注视着一去不返的河水,如同她就是被这噩梦裁剪的片断,扔在那儿无人问津。

“我离开他,”我姨婆像平素那样将手搭在我的背上,继续说,“我大方地离开了他。事过多年,我还可以说,我当时大方地离开了他。他对我那么心狠,要跟他离婚很容易。可是我没那样做。他很快就把我给他的钱打了水漂,日子不好。我听说,他又娶了个女人,他变成了无所不为的人。他如今是什么样子,你已经看见了。不过当年我和他结婚那会儿,他可是英姿勃勃呢,”我姨婆说,说话的口气里当年的骄傲和犹存,“我当时——我真傻!——居然当他是个正人君子!”

那时候,这一带荒无人烟。到了夜晚,伦敦附近任何一个地方都沉闷、凄凉、孤寂。靠近那座恐怖的监狱,有一条凄凉的大路,路上荒无人烟。一条滞流的沟渠,将污泥淤积在监狱墙下。附近水洼地上,杂草丛生,荆棘纵横。有一片空地上耸立着几座房屋的骨架,可能动工时没碰上黄道吉日,盖了一半扔下了,如今任风雨腐蚀。另有一处,地面上布满破旧斑斑的锅炉、机轮、曲轴、管子、火炉、橹、锚、潜水器、风磨帆,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这也许都是某个奸商人搜刮来的,现在埋土中——如果到下雨天,它们会慢慢陷进泥土——显示出想要的样子。河岸上的工厂,发出刺眼的火光和刺耳的噪音,打破了夜晚的安静,只有半隐半现烟囱显的浓重烟雾不受干扰。木桩上沾着一些让人看了就反胃作呕的东西,看似绿色的头发,去年贴在涨潮标志上悬赏寻找溺水者尸体的告示,在风中随风飘动。这条便路,一直通向落潮到达的地方。据说,“大瘟疫”时期的埋人坑,就在附近。从那儿发出的腐蚀之气,仍弥漫在这里。它似乎从土壤中逃出,融和噩梦般的境界里。

她把我的手捏了一把,摇一摇头。

但从走到一座房子里往那幽暗的门洞里瞟了那一眼之后,我出于本能,断定她不再往前走了。

“如今我心里没有他这个人了。但无论他是否犯罪应该得到惩罚(他要是在这个国家里游荡下去,迟早要受惩罚),只要他出现,我即便没钱也要想法接济他,让他走开。我和他结婚的时候,就是个傻瓜。在这个问题上我更傻得没法治了,这都是由于我从前信任过他,我不忍心严厉对待我那空虚的幻想的影子。如果真有认真诚恳的女人,特洛特,我当年就是那样。”

在那条地势低洼的街道尽头,有一座破烂不堪的小木屋,这座木屋,她一到那儿,看见了那条河,就迅速站住了如她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于是沿着河岸慢慢走着。

我姨婆长叹一声,结束了那个话题,然后抚平她的裙子。

在一个幽暗的门洞里,停着几辆在那儿过夜的运货车,从门洞朝那条河上瞟了一眼,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但我们继续跟随。

“就是这样,亲爱的!”她说,“喏,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你都知道了。我们再也不要提这件事了。当然,也不要向任何人提到这件事。这是我的一段儿伤心的事,只有你知道就行了,特洛特!”

此时,我们已经走到威斯敏斯特区。见她迎面走来,我们就掉转身,待她走过去,又跟在她身后。过了威斯敏斯特教堂,她避开通衢大道的灯光和喧闹声,转入僻静去处。